鮮支
1
易藍覺得自己是個只會寫字的人,從來都是。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她就知道了一件事情,自己與數理化以及所有自然科學類的科目都沒有緣分?;蛟S它們認得她,可她不認得它們。她只認得那些板正大氣的方塊字,悠悠然從《詩經》和《楚辭》中走出來,再步入《說文解字》和《人間詞話》里面去??墒菑膩頉]有哪所學校是可以只學語文的,也從沒有哪個家長會覺得嚴重偏科是件值得驕傲的事情。于是面對著一敗涂地的成績單,她也仿佛覺得自己那些曼妙的幻想簡直一無是處。
好友沐沐常開解她:“易藍你是個特別有才的人啊,真的。這是種與學習成績無關的才華,即便不能被張榜炫耀,也璀璨如蚌中珠?!币姿{淡淡地笑一笑,說謝謝。她很感激好友力挺她,可別人認為不是的,這種所謂的才華,不過是她一廂情愿的拼湊,更趨近于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小矯情,放在漫漫學海和對未來的瞻望里,其實毫無意義。
錢鐘書即便考試得零分,也照樣被清華破格錄取,即便公開蔑視教授,也依然能被原諒,因為他有的是資本,寫得出《圍城》。這叫什么?叫作恃才傲物。而她呢?黔驢技窮,力不從心罷了。
還有一件事是她更無法說出口的,那是更多卑微的來源。
說起陳奠,在學校算個名人——成績優(yōu)異,外表俊朗,拉一手漂亮的小提琴……可這是大家眼中的陳奠,卻不是易藍的。易藍眼里的陳奠與眾不同,是因為他專注的氣質。這種專注是清明的、純粹的、不含雜質的。當他安靜下來的時候,便會被一叢安靜籠罩,隔絕了聲色犬馬,唯余清風過境,憑欄不驚。
其實易藍已經識得這種專注好多年。他曾是鄰家哥哥,常在門口擺弄著細木條做木工,拋光嵌合上漆,一步一步有條不紊,那時的專心致志已初現端倪。而她隔著紗窗悄悄看他,看他的帆船的船身甲板和桅桿漸次成型。只不過后來他搬走了。
事隔多年,她還記得他,他卻不大記得她了。難道是因為傳說中的女大十八變?可是最初那只丑小鴨,并沒有變作白天鵝。易藍兀自望著鏡子里的女孩,沮喪地搖搖頭。然而再見的時候,他已優(yōu)秀得需要她仰望。
張愛玲說,我見到你,就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易藍也覺得自己很低,卻并不是在見到他的那一刻才開始,只不過原本就在塵埃里輾轉流落,未栽下異卉的種,何指望奇珍的花?
2
易藍曾寫過一個故事——小狐貍和高僧。
夜深入靜的時候,她不由自主地杜撰各種奇妙的事,現今的遠古的俗套的新穎的。這些念頭大多不成形,無非幾個場景,幾句對白??伤褪悄軓闹邪l(fā)現樂趣,是從每日身旁真切的人和事里得不到的。
這其實是一個單相思的故事,也是個庸俗直白的,讓人沒有欲望讀下去的故事。
狐貍化人,聲色皮相皆若眾生。年少時路遇小和尚,少年人心性不定,也曾有短暫的言談甚歡,交心相待。而后僧倡云游去,狐女居故地。此后的許多年里,小狐貍也曾受很多人傾慕,難免遇過幾個負心人,幾段情傷,直至再相逢。彼時,當初的小和尚早巳不再,執(zhí)了禪杖換了袈裟,是一位真正的高僧。
小狐貍輾轉紅塵的眼看多了情泥色污,最后喜歡上千凈純粹的俊逸僧人,也并非什么不能理解的事。然后便一意孤行,沉溺在與之前截然相反的專注與溫和里。即便那溫和并不是出于情愛——畢竟,他愛的是世人,是蕓蕓眾生每一位。
易藍這樣寫著,便有些悵然。
雪白的卷子一張張發(fā)下來,如漫卷的白帆,將陳莫埋在一片白茫茫的擁擠里。易藍時常這樣在“雪海”里捕捉他那一抹孤影。然后他提筆伏案,高高的書堆便徹底掩護了他,像一堵堅實堡壘,瞬間隔絕她一光年。
易藍的父母常后悔不該讓她這么早土學,總覺得她成績不好是年齡在作祟,正如世間所有喜歡為自家孩子的不出色找盡客觀原因的家長一個樣。而易藍實則暗自慶幸,除了因為自知某些短板與年歲無關,更要緊的是,若非如此,她又怎能每日坐在離陳莫這么近的地方呢?縱使他并不會回顧她,哪怕一眼。
3
易藍一直明白一個道理,那就是,若想讓他看到你,首先要站在與他同樣的高度。
偶像劇里那些資質平平相貌普通身家簡陋的女主角們喜獲男神青睞的劇情,簡直荒謬得令人不忍卒讀。就算童話里都是騙人的,起碼也還知道,公主才有資格嫁給王子。所以易藍也不是沒努力過。她想,并駕齊驅是不可能的,但至少,至少我可以離他近一些,至少,當他遠走高飛更上一層的時候,我不用停駐在原地,徘徊不前。
她有一陣子發(fā)了瘋似的做題,妄圖把落下的東西都補上??墒悄挠心敲慈菀祝鴮幵副痴b十篇《長恨歌》,也不愿做一道數學題。當然了,做也做不出。做不出就看看答案好了。整片的步驟解析長得像某種折磨,那些錯綜復雜的符號都戴了面具,每一張都猙獰,皆是她看不懂的因果關系。在自己最不擅長的領域艱難跋涉,很累的?。?/p>
早起加熬夜,每天的睡眠時間不足五個小時,一頭及腰的長發(fā)原本烏黑亮澤,這時候卻大把大把地掉。早上梳頭,她總是數著梳齒上糾結纏繞的發(fā)絲陷入深深的恐慌——這樣下去,掉光了怎么辦?
后來易藍看《初戀那些小事》,里面的小水蛻變得那么優(yōu)秀,當之無愧地站在阿亮學長身旁,一路走來如同通向羅馬的大路,令她好生羨慕。而她通向陳莫的路呢?小巷又彎又長,沒有門,沒有窗,她拿把舊鑰匙,敲著厚厚的墻。
高三文理分科,易藍理所當然選文科。原先的班被劃為理科班。易藍收拾東西離開的那天,幾乎是一步三回首,逡巡的目光找不到落腳點。
陳莫不在。
易藍不知道他那天為什么不在,是病了嗎?家里有事嗎?還是別的什么原因……猜測有許多種,卻終究沒能問出口。陳莫這個名字在她口中像塊炭火,會灼痛她的舌尖,令她總有意無意地規(guī)避。而到了她的耳朵里卻不然,搖身一變成Wi-Fi信號,稍微觸及一丁點聲息,便要自動連接??伤鸲涞妊降龋蠹叶济χ釙鴵Q教室,沒人談論也沒人提及。
走廊里光潔的窗戶寬敞而清亮。文科樓和理科樓隔著大半個校園,中間一道寬闊的綠化帶伴著兩旁白亮的路面,如迢迢銀河,蜿蜒。易藍默默在窗前站立良久,身后是文科生搬遷的洪流,將她襯成一幅不動聲色的畫。直到人快走光了,她才恍悟似的追上去,腳步匆忙裙擺搖曳,肩頭不堪重負的碩大書包搖搖晃晃,搖碎了一地日光和清影。
本來想好好告別的,那些話都在腦海里醞釀了好多遍,常規(guī)一點譬如“走了啊,要各自努力”“高考加油”,調侃一點譬如“茍富貴,勿相忘”之類,甚至連上揚的語調跟故作輕快的語氣都反復練習。最不濟,哪怕是只一聲淡而無味的“再見”也好啊。
誰知卻連一聲再見也沒有。
4
易藍覺得,該給小狐貍的故事寫個結尾。這個結尾可能不怎么討喜,因為注定不能得償所愿了。畢竟,高僧好比云端客,狐女只是紅塵人。
后來,小狐貍也學著高僧,誦經聽禪,日漸通透,明白了很多事。可是,懂得道理是一回事,順從心意,又是另外一回事。所以小狐貍想啊,既然放不下,那就多喜歡一陣子好了,反正她的壽命,比凡人長好多。
她在山林里的寺廟旁住下,結廬為居,晨鐘暮鼓相伴。默默地,不被知道地。而高僧未能壽比南山,及至壽終,不過堪堪六十載。臨終前,她去見了他最后一面。他不知她是狐,對她亦是尋常朋友之誼。經年不見,他依稀記得她的樣子,卻認不分明了。她還原了最好的年華里的自己,貌美如花青春正好,也并沒有多少意義。她反復拾記這最后一面的情景,發(fā)現自己滿臉的水漬。
紅塵俗世有千萬張臉,只貪戀一雙不染塵埃的眼,誰與誰不是路過人間?故事就這樣了,又落俗套,又乏善可陳。
補完之后,易藍看了看,自己都想笑。或許寫故事就是這樣子的吧,最初想的是一個樣子,最后完成的卻是另一個樣子。就像她當初帶了自己的悵惘心情來描繪那只小狐貍,后來卻失落了這樣的心情,發(fā)展成了與現實樣貌完全無關的守望姿態(tài)。
多年以后的自己又會是什么樣子呢?各安天涯,然后相忘于江湖?,F實按部就班的軌跡里,又有誰,會永遠等待誰?
5
畢業(yè)來得比預想中還要快。
夜幕降臨,狂歡的篝火燃起來,有人把書扔入火中。這樣的場合易藍本不必來,或者說,是避之唯恐不及的,因為她落榜了。落榜意味著失去了將那些書本棄如敝履的資格??伤齺砹?,因為總覺得,欠著自己一聲再見。
望著滿天繁星,她忽然想起陳奠曾在班上講過,光跨越一個天文單位1.5億千米的距離到達地球只要五百秒。然而,即使速度再快,也依然跑不贏離別。
遠處陳奠班里也在狂歡,而他只遠遠地站著。
易藍走過去,在自己尚未被發(fā)現之前。她說:“嗨?!?/p>
“嗨?!标惸獋冗^頭看她,明滅的火光雀躍。
易藍多希望這一刻火焰和陰影能掩蓋所有的不完滿,只留下一幀優(yōu)美的光影,她的,少年的。然而,想說的話本是積攢了無數個日夜的,卻怯了場,一句也說不出。
“也要把書燒掉嗎?”陳奠的目光落到她臉上。
“額,不……不是的?!彼鋈挥行┗艔?。
身旁的少年笑一笑,像是看破了一個欲蓋彌彰的拙劣的謊言天知道易藍多么希望自己是在說謊。可事與愿違,是真話。她心想。
然后便匆匆地說了再見。
“再見?!标惸θ莅卜€(wěn),言語溫柔。
她終于還是收到了那句想要的告別,完整的,兩個字的。其實想多說些什么的,可她生怕下一秒就會被問及去哪里上學的事,可是要怎樣才能氣定神閑地說出口:我留下來啊,留下來上高四。于是她落荒而逃。
畢業(yè)的時候大家都還意識不到,這些人,可能是最后一次齊聚一堂:而有些人,同樣是最后一次近在咫尺。至于那些未曾出口的情愫啊,最后一眼的相望,便拋擲在篝火里了。所有眉尖心頭的掛念,所有情不自禁的書寫,所有欲說還休的羞赧,所有分離到來之際的悵惘,以及最后那聲平淡無奇的告別,總會在某個沒有休止符的時刻里,畫下句點。
就像她深夜里寫下的文字,就像她反復琢磨的故事,與暗戀里那些自歌自舞自言自語自悲自喜自導自演相比
啊,奧斯卡簡直不值一提。一個人出場,一個人謝幕,一個人品嘗了陰晴圓缺,強訴些離合悲歡。你送我一片樹葉把玩,我曾當成一座森林棲息。你送我一句后會有期,我卻明白,以后只能是不期而遇。因為這自始至終,不過是一場,獨角戲。
6
小狐貍的故事再次被閱讀的時候,是易藍想不到的時候,想不到的人。
易藍的博客主頁有著湛藍的背景,不像高空也不似深海,因為無云無波,太純粹。陳奠讀著著,眼前就浮現出女孩的臉龐,走廊窗邊清風拂過的,和篝火旁被火光映紅的。她吟優(yōu)雅的詩文,讀晦澀的古籍;她寫得一手好文章,在作文課上、校報上和一些青春雜志上,那些文字簡直才華橫溢。她有柔軟的眼神,像兩汪靜水里蕩漾的淺波,潤而不喧,在離他不遠的地方駐扎,悄無聲息像不真實的夢境。
其實他已經認得這種柔軟好多年。她曾是鄰家妹妹,會倚在門口靜靜地偷窺他做木工,被他發(fā)現時會臉紅,匆匆地掩門, “和羞走,卻把青梅嗅”般地欲蓋彌彰。他喜歡她那一瞬間羞赧的神色,便總在門口做木工,挑她在家的時候。
時隔幾年,他還記得她,她卻似乎不大記得他了。于是他不敢打擾,只遠遠觀望。怎么說呢,就像是會破碎的美夢,不觸碰才能長久。后來文理分科,她讀文科,她離開的那天上午他在醫(yī)院掛點滴,等下午到了學校,唯余整個走廊空蕩蕩的空氣和滿地的陽光。
連一句告別也沒有。他覺得遺憾。
沒想到的是,畢業(yè)后一場篝火晚會上,女孩主動走過來,說了再見。再見!這是完整的告別,卻像個形單影只的句號。
他知道她得留下來再苦戰(zhàn)一年,所以他絕不會多問一句??杉幢氵@樣,她在來去之間也不過駐足了片刻,他張了張口想挽留一會兒,卻找不到恰當的理由。畢竟她走得那么匆忙,是趨避的姿態(tài),這讓他失落良久。
讀完了故事,陳莫心想,紅塵中哪來的平白執(zhí)守的狐,又哪有可堪仰望的僧?都是空自嗟嘆的膽怯罷了,小女孩愛幻想的心思真是幼稚又奇妙??稍捳f回來,不知有多少人年少時有過類似的情感和遐想,也不知有多少人會堅持。如果有喜歡的人,還是大膽地表白吧,說出來,總比爛在心底再埋入黃土永不見天日好得多??山K歸,想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到,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再也不會有人知道,曾有一封未發(fā)出的郵件,靜靜地躺在陳奠的郵箱里好多個日夜。而那曾是他在一段時光與另一段接壤的罅隙里,最想說的話。如果易藍看到這些話,或許就會感激所有的相遇,感激終于有一天,得知了暌違已久的故事的背面,潛藏的另一個答案??上?,這些話,只有草稿箱知道。這沒什么奇怪的,畢竟,人最真的話,往往都只在三個地方:心里,夢里和草稿箱里。
陳莫遠赴美國留學之前,最后去看了一下那個被藍色充盈的空間。如果一切能如愿,他畢業(yè)后也許就在那邊工作了。而那些年少心情,以及被年少灼燒過的舊時光,也早已收拾妥帖,等著被塵埃覆蓋??赡茉S久之后會記起些許的悸動與微痛,只是那時我們都已經長大。
彼時心思,今日閑話。這依舊是徹頭徹尾的獨角戲,分別的,各自的??烧l又能說,如今的易藍,就不感激這一場相遇呢?
我們都必須承認,年少時的大部分時光,是屬于孤獨的。它們在內心深處燃燒,讓我們無措,卻同時能把我們照亮。而我們所需要做的,僅僅只是努力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