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郁青(原著) 彭二珂(整理)
(湖南科技學(xué)院 中國語言文學(xué)系,湖南 永州 4251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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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柳文隨筆
董郁青(原著) 彭二珂(整理)
(湖南科技學(xué)院 中國語言文學(xué)系,湖南 永州 425199)
摘 要:董郁青《讀柳文隨筆》是20世紀較早涉及柳宗元文法、筆法的篇幅最長的一篇專論。1937年在《天津益世報》連載,前后共計79期,全文25000余字。文章以隨筆的形式探討了柳宗元散文、傳記文、政論文等多個方面。
關(guān)鍵詞:柳文;柳宗元;《讀柳文隨筆》;董郁青;舊文新刊
除此文外,署名“郁青”或者“濯纓”另有《弦外之音》、《冷酷的名士——論嵇康之為人及向秀憑吊嵇康之思舊賦》、《嵇中散之琴賦序》等文刊于《天津益世報》,在“說苑”欄目刊出的隨筆、雜文、小說等文章占了很大比例。另有小說《多妻鏡》、《愛仇記》、《明鏡湖》、《畫家春秋》、《新新外史》等先后在該報連載,其中《明鏡湖》幾乎與《讀柳文隨筆》刊于同期,而描寫清末民初時期的政治軼事長篇小說《新新外史》于該報副刊《益智粽》連載長達12年之久,總計101回,篇幅長達360萬字,廣受讀者喜愛,學(xué)者亦多有議論,全書曾于1987年由吉林文史出版社再版。另著有《清末民初歷史演義》。據(jù)吳云心先生回憶:“董郁青先生,就是寫《新新外史》的濯纓。這是他一生嘔心瀝血之作,在十多年的時間,未嘗有一天中斷?!保ㄒ娪岽软崱段氖窌贰返?1頁。)朱志榮《中國現(xiàn)代通俗文學(xué)藝術(shù)論》評價道:“董濯纓的社會小說《新新外史》可以稱的上是20年代北派小說的代表作品?!?/p>
董郁青,號濯纓,河北通縣人,滿族,天主教徒,北方名小說家。曾積極響應(yīng)愛國運動,是望海樓公教救國團成員之一。長期在《天津益世報》工作,約1920年前后受聘于《天津益世報》副刊《益智粽》編輯,同時擔(dān)任社論撰述,1935年后負責(zé)檢查該報大樣,且有新聞業(yè)務(wù)著作《念八載新聞實踐》,于1937年《天津益世報》函授部印行。他在該報發(fā)表過大量文學(xué)作品,內(nèi)容涉及散文、小說、社論等多個領(lǐng)域,是當(dāng)時天津有名的新聞工作者。此外,也曾編《大民主報》、《山東日報》,抗戰(zhàn)爆發(fā)后因病去世。
《讀柳文隨筆》自1937年1月1日起于《天津益世報》副刊《林語》、《文化生活》“說苑”欄目連載,文章多見于副刊第八版、十一版、十三版等,至同年5月23日結(jié)束。經(jīng)筆者查考,該報雖為日刊,但本隨筆并不嚴格按期每日連載,中間還穿插了董郁青個人雜文、史評等文章,且有部分篇幅較長者亦有連載,另有署名“典于”、“隱吾”、“慎義”的作品。此文連載形式不一,大致經(jīng)歷了三次調(diào)整。第一次,1937年1月1日增刊以及同月的No.7423、No.7424、No.7425、No.7426等5篇,均以“讀柳文隨筆”為題連載;第二次,自1月9日(No.7427)后,改題“讀柳文隨筆(續(xù))”,至年3月12日(No.7486)結(jié)束,總計17篇;第三次,3 月15日又改題大寫數(shù)字,自“二四”(No.7489)連載至“七十七”(No.7558)。其中“五五”與“五九”序號重排,故而實為79篇。至此全文盡完。
一篇隨筆,連載數(shù)月,前后三種編排方式也是極少見的。而相比之下,前兩種編排難免不令讀者產(chǎn)生疑問,以為就時間來看是有遺漏,而后一種編排較之前者更為成熟,讀者一看便知,雖其連載日期尚有間斷,但是文章按序連載,錯落有致,內(nèi)容完整,不至于心生疑慮。此外,No.7426、No.7431、No.7489三篇分別被《益世報》電子數(shù)據(jù)庫誤收為《讀柳之隨毛》、《讀筆書感》、《讀柳之隨筆》,經(jīng)查證后確為《讀柳文隨筆》之貽誤。今為讀者之便,遂延續(xù)其大寫序號辦法,自“一”至“七九”逐一排列。針對“五五”與“五九”序號重排現(xiàn)象,按時間先后順序做出調(diào)整,重復(fù)之“五五”接排為“五六”,重復(fù)之“五九”接排為“六Ο”,因此全文總篇數(shù)為“七九”。特此說明。
作古體文最忌膚淺,從柳河?xùn)|入手,自可免膚淺之病,以其一句一字,皆經(jīng)錘煉而出也。
從來選柳文者,多不注重碑志,僅選《襄陽丞趙公矜》一篇,殊不知柳之碑志,文字謹嚴,完全取法蔡中郎,而青出于藍,雖多長聯(lián)排偶,而莊重奧衍,實為碑版正宗文字。
從來作孔子廟碑,非博而寡要,即大而無當(dāng),空填許多冠冕話頭,而不能表現(xiàn)孔子精神。惟子厚道州、柳州兩《文宣碑》,端凝嚴肅,雅與題稱。道州一文,其贊美薛公處,即是贊美孔子,所謂加倍寫法也。
柳州文字,多胎息漢賦,故獨其一種樸茂之致。此詣惟韓公有之,余六家未臻斯境。
《姜諤墓志》最佳,活畫出王孫落魄情態(tài),而時代盛衰之形,人事變遷之感,亦寓于其中,銘詞于達觀中具無限憤慨。
《趙公矜墓志銘》詞中有“百越蓁蓁,羈鬼相望,有子而孝,獨歸故鄉(xiāng)?!贝怂恼Z最佳,前八字包有無限景,后八字包有無限情,使人讀在口中,景象畢呈,情感充溢。
《御史周君碣》文中“得死于階下”五字,屹立如山,堅重如鐵?!暗谩弊窒碌暮?,所謂“一字之褒,榮于華袞”也。銘詞中結(jié)尾一句“為臣軌兮”,坊本有去“兮”字者,殊不知文之妙全在一“兮”字,有感慨詠歡悠然不盡之意也。
《段太尉狀》,描寫最有神氣,使人于千載后猶仿佛親見段公之豐采。寫剛直易,寫剛直有謀難,寫屈伏武人易,寫武人因受感化而屈伏難。寫里創(chuàng)賠麥事,是真仁人。尹少榮責(zé)焦令諶之言,痛快淋漓,可當(dāng)討賊檄讀。猶想見當(dāng)時須髯奮張神氣。惟謂焦愧恨而死,則不免過甚其詞矣。余謂此種文字,才真是活文字。今之自詡能作活文字者,恐終身夢不到此種境界也。
《獻平淮夷雅之表》,句句莊雅,字字凝重,是子厚最著意之文字。通篇以古況今,全為國家大體君主本身著想,并無一句乞憐語,此種地方,實高出退之《潮州謝表》。
《饒歌鼓吹曲序》文之后段,自紀高祖太宗至不敢怨懟默已,造語堅卓而警切,真所謂不能增損一字,更易一字者,學(xué)柳須注重此種,方能得其精髓。然此種處均由镕經(jīng)鑄史得來,又非多讀書不辦也。
柳之騷體文,屈宋后可謂無出其右者,然亦境遇為之也。惟有此境遇,乃能有此實景實情,不然則無病之呻,有何意味。此揚子云之反《離騷》,所以不能與柳子之《懲咎》《閔生》《解崇》《夢歸》等同日而語也。
《瓶賦》學(xué)揚子云,可謂神似,不僅貌像也。駢體漢賦,惟子厚優(yōu)為之,退之《南海神廟碑》,足與抗顏,余則等諸自創(chuàng)矣。
《囚山賦》雄深雅健,一起有千里來龍之勢,一結(jié)有壁立萬仞之概。時人批文字,每稱健筆凌云,余謂惟此賦足當(dāng)之。
子厚之《起廢》《答問》《對賀》者均與退之《進學(xué)解》同一意境,同一機杼,然其文實不如《進學(xué)解》之精練,身分亦不如《進學(xué)解》之估得高,惟《起廢》一文,實較他二作為佳。
子厚《天說》,其所發(fā)揮者,即今日之《天演論》,可見今世學(xué)說,古人早已闡明。其《送薛存義之任序》,于民為主人,官為公仆之義,更能發(fā)揮盡致,《復(fù)讎議》則標揚法治精神,尤與近代文明國家若合符節(jié)??尚ΜF(xiàn)代學(xué)者,但知推崇歐美。每獲一義,則訝為創(chuàng)聞,斷為我國無有,殊不知古賢早已言之,其精確固不在外人下也。其如學(xué)者不肯讀書而盲目武斷何,豈非舍其田而耘人之田耶!
《封建論》是一篇大文字,蓋合《天演論》《民權(quán)論》镕鑄以成。其開場一大段,更為群學(xué)之提綱,用筆飄然而來,由里胥縣大夫擴拓至天子??此粚右粚诱f來,恰合草昧初辟時之情理,死求其嗣而奉之,是人情之私,非天下之公。所以第一步是郡縣優(yōu)于封建,若再充其類而言之,則第二步即是共和優(yōu)于君主。不過處子厚時代,不敢如此立言耳,然其識見之卓絕千古,豈一班執(zhí)筆求官歌功頌德之小儒,所能夢見!
柳子駁議最為精悍。駁《晉文問守原議》,余最喜其“雖或衰之賢足以守,國之政不為敗,而賊賢失政之端,于①“于”,《柳河?xùn)|集》作“由”。是滋矣。況當(dāng)其時不乏言議之臣乎?”第一句用長語一轉(zhuǎn)一宕,而即毀住,振筆欲飛,鑄句如鐵,是何等力量。緊接“賊賢”兩句,如老吏斷獄,使晉文無可置喙。然猶恐其意之不完足也。更逼進一步,證明當(dāng)時有言議之臣,無須問之寺人勃鞮,更使晉文無文飾余地。后車更說到于求霸有妨,不能使人心服,尤為推闡盡致。
今人每好訾議古人文字為死文字,而自詡為活文字,殊不知文字之死活,并不在文言語體上分,而惟在其描寫上能否有真情真景上分。如柳州之《起廢》,寫一病馬,寫一躄和尚,寫其無用時是一種情景,寫其有用后又是一種情景,能使千載后讀其文者,如目睹此病馬,躄和尚失意得意時之情景,此真不愧為活文字矣。彼擅長語體文者,無論如何描寫,亦描寫不到此種境地。作文原是一種技術(shù),所以能傳世行遠,若不在寫生上注意,而惟在文白上求,世上無可傳之文字矣。
柳子雜文,皆有精義,而無浮詞。其《羆說》寫鳥之仁,與杜工部《義鶻行》寫鳥之義,可稍變絕,鶻何幸而遇二公,遂使千載猶向慕其仁義。恍見鷙鳥之愛其同類,報其同仇之溫然颯然。厚貌英姿,直特出于人類之上,孰謂文字無關(guān)世道人心耶!
《朝日說》《?①“?”,原文誤作“臘”,今據(jù)《柳河?xùn)|集》徑改。說》《乘桴說》,均有至理,或析之于古義,或證之于人事,或準諸圣人之心。及其發(fā)言時之時期與環(huán)境,不但能自圓其說,而且能使其說之歸于真實,使人無可駁議,能知此方可作說體文字,不然則浮煙漲墨而已。
記者在新聞函授講義中,會引病顙之駒與躄浮屠,承學(xué)員紛紛函問。當(dāng)將柳州起發(fā)原文,照印分送,惟此文不載于普通柳集中。學(xué)員有函詬系某書局出版者,按商務(wù)印書館四部叢刊中,有增廣注釋音辨唐《柳先生集》,元板影印,八本一部,可以單購。惟現(xiàn)在是否售罄,則不得知矣。
《捕蛇者說》,凡普通文集皆選之,以其意義顯明,容易使人了解也。此種事亙古今,橫宇宙,無時無地?zé)o之,本不足怪,但一經(jīng)大名家描寫烘染,遂覺其事之異常動人。如退之《圬者王承福傳》、樂天《新豐折臂翁》,同為寫民生疾苦,時勢變遷之感慨文字,其意境悱惻,詞句明淺,又另是一種筆墨,蓋亦冀世人能閱其文而動情也。近代文學(xué)家極力提倡普羅文字,如古人此等著作,乃真合乎普羅之精神,以其真能說出人民肺腹中語也!
《六道論》,是正論并非翻案文字。后路引證史實,以闡明其義,尤精確不移,所以吾人不能徒讀死書,不能盡信古人,必須自己胸有定見,此定見即由情理得來也。
《謫龍說》《羆說》均是寓言。《謫龍》是誡人不可貪非義之色,貪之者結(jié)果必受其害,婦女之不可狎而玩,亦猶龍之不可狎而玩也?!读`說》是誡人不可用空言嚇人,不可恃表面之薄技以取勝于人?!读`說》結(jié)尾將本義揭明,《龍說》則始終用隱語,此章法之不同耳。
子厚《八駿說》,與退之《麟說》,意義同筆調(diào)亦同,然《八駿說》推闡盡理,語語有根據(jù),不專以翻空為奇,其價值似在《解麟》之上。
《愚溪對》不愧是滑稽之雄,可與退之《送窮文》參看。世每以柳子之《乞巧文》與《送窮文》并提,殊不知愚溪之對,亦同一意境,不過文體微有不同耳。以文字之精美論,《乞巧》實在《送窮》之上,《愚溪對》則過于顯露矣。
余每讀《宋清傳》,輒想起北平同仁堂樂氏,以其跡相近也。清之取利固遠,但亦操業(yè)使然,使移之他業(yè),鮮不傾覆者矣。余常謂在戚族鄉(xiāng)黨回,萬不可以討債,如債而想討,則莫如當(dāng)日不借,故余生平從不向親友張口討債。當(dāng)時借之,即認為助之,此非市恩也,不過免結(jié)惡感,求自心之清凈而已,人能想開此理,無往而不自在。寫清之深心遠識,不難在焚券,而難在窮而再賒,永不拒絕,其獲報亦完全系于此點。
《種樹過橐駝傳》決非游戲文字,以其與人生極有關(guān)系也。此不僅可通于治理,且可通于生理,通于哲理,天全性得,是一篇精義,順木之天以致其性,是達到天全性得之手段,其余皆方法也。后段推衍到治理,隱含譏諷,言外說今之君相,尚不知郭橐駝也。
《梓人傳》是一篇大文字,然撮其大綱,只“能知體要”四字,可以盡之。不僅治宮室如此也,上自中央政府,下至一極小之公司會社,以及一家庭,凡為領(lǐng)袖者,均須能知體要,自然事無不理。體要為何,即知人善任,任人不疑,凡事能持大體,不矜察察之明,不惜箋箋之資,能合眾人之才力,為我一己之才力,兼容并包,使在我下者,其精神永不渙散,向心力日益堅凝,如此而已。此文反復(fù)申論,固極詳明,但少嫌冗長,使人有詞費之憾,使退之為之,必可減去十之四五,柳不如韓,蓋在此也。
《漁者對智伯》,完全步國策蹊徑,而脫胎于《莊賈對楚王》一篇,句句是說士口吻,而筆下自有一股奇氣,若竄之《戰(zhàn)國策》中,直然可以亂真。此種文字,最宜于初學(xué)。因其蓬勃生發(fā),義處引人入勝,青年讀之,足以開拓心胸,鑰啟無限文機。
《乞巧》與《送窮》皆可稱滑稽之雄。今之言幽默者,所應(yīng)熟讀深思奉為圭臬者也。兩文立意布局同,而色澤之功,寫生之妙,《乞巧》似出《送窮》上,然有一點不如《送窮》,則以其發(fā)揮太盡,機鋒太露,不及《送窮》之含蓄,耐人尋味耳。余最喜“天孫不樂其獨”數(shù)語,寫俗情而能莊雅到極點,與天孫身份適合,此可悟作文之法,雖一字一句,要恰合其人之身份,其事之程度,銖兩悉稱,無過不及,才算得好文字,余生半代人擬文,雖一封私信,一副挽聯(lián),必臨時起草,求施受兩面身份口氣之適合,決不抄襲前人舊作。誠以古今人事變遷,前人應(yīng)用之文字,絕不能適用于今人也?;蛴凶I余太固執(zhí)者,殊不知久則成為習(xí)慣,亦不覺其太吃力也?!镀蚯晌摹分笔且黄难詽h賦,其力之厚,確在《送窮文》上,韓文四言中之思沉力厚,足與此相埒者,只有《南海神廟碑》,及《祭張十二員外文》可以當(dāng)之。
《乞巧文》之自估身份處,只在“汝唯知恥”四字,惟其知恥,所以守拙,雖有巧而無所施矣。若反過來說,則世之巧者,皆不知恥,巧愈多則恥心愈少。罵盡世人,亦太刻毒矣。柳子失時不得志,舉足皆為荊棘,所言彷徉為狂。局促為諂,吁吁為詐,坦坦為忝,真使人哭笑不得,亦太可憐矣。有所激而為文者,每易流于尖酸刻薄,若韓文中,則此境絕少。文章可以覘人福命,筆下苛刻者,多不能享天①“天”,原誤作“大”,據(jù)文義徑改。年獲全福。此歐陽子之文,所以別有一種深厚蘊藉氣息,其遭遇享受,亦優(yōu)于其他數(shù)家。此亦自然之氣,不可勉強者也。
柳子《罵尸蟲文》是寓言并非迷信,尸蟲指讒諂傾邪之小人也,帝即君也。柳懷才被逐,終身不能復(fù)返于朝廷,禍固由其自取,然劉夢得何以能復(fù),而彼不能復(fù),則以在朝之人,皆悛其才,無為之盡力開說,以釋憾于君主者。故一肚皮牢騷,借尸蟲以傾吐之。結(jié)尾反過來說,愈見銜恨之深,文中“修蛔恙心,短蟯穴胃,至良醫(yī)刮殺,聚毒攻餌”,即近代西醫(yī)之消②“消”,原誤作“削”,據(jù)文義徑改。毒殺菌,想見唐時醫(yī)界尚有深明此種學(xué)理,精擅此種手術(shù)者,所以柳子能形之于文,至后代其學(xué)漸湮,凡醫(yī)界只知墨守外科之成法,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矣。我國醫(yī)道,古時必有一定科律,皆與西醫(yī)暗合,而今已亡之矣,惜哉。
柳子雜文每能于極小處衍出極大道理。如《宥蝮蛇》《憎王孫》,一以見天地生物之理,一以明人類善群之義,皆與世道人心,有重大關(guān)系,不得視為游戲三昧之作也。
《斬曲幾》通體用駢,形似贊而意則反之,意義只在“所貴乎直”四字。表面說幾,而實際卻是說人。后段直然揭開,言外是說世人尚曲,而自己獨直,亦人濁我清,人醉我醒之意也。然直者每不能取悅于人,則惟有求佑于天。幾之曲我可以斬之,人之曲天果能盡斬之乎?余最喜柳之四言文,于精練之中,而具疏宕之氣,開合自然,無意不顯,無詞不卓,狀物寫生,尤能曲盡其神態(tài),蓋得力于漢賦者多也。
《憎王孫》一文,寫兩種物情,互相輝映。猿是君子,王孫是小人,此顯而易見者也。然無小人無以形君子,無君子亦無以見小人,君子小人絕對不能相容,此本文之要義也。山即朝廷也,猿即賢臣也,王孫即僉壬也。山之靈即隱指君相也,君相不能進賢退不肖,即如山靈之靈而不靈也。
《王孫》文前半是序體,善惡不加判斷,如公文中之立案。后段入本文,側(cè)重王孫,正是闡揚題義。結(jié)尾同情于猿,并舉古人黨奸誅惡者以為況,明言小人遂則君子遠,大人聚則孽無余,證明此事之有關(guān)否康禍福,而仍呼吁于山靈。古人作文,決不肯拋荒本題。至騷體之工,舉重若輕,一起四語,飄然而至,決不浪費筆墨,而情景褒貶,俱在其中。三呼山靈,筆端有無限姿態(tài),學(xué)《騷》至此,已臻爐火純青之候,柳子后皆僅具形貌而已。
柳集小品雜文甚多,然多含一種覺世牗民之意義,非漫談風(fēng)月自炫才華者可比。余最喜其哀溺文,寫蚩蚩之氓,獲利亡身,只兩用“搖首”字,其愚已活現(xiàn)紙上。文之要義,在大貨溺大氓,特借小氓以形容之。而世之懷利速禍者,正不知凡幾,始貪贏以厚嗇,終負禍而懷離。前既沒而后不知,更攪取無時休,索性寫一個痛快。死者不足哀,冀中人為余再更。蓋希望世之讀此文者,能幡然覺悟,以自保其生命,此柳子憂世愛人之深意也。
《辨伏神文》所謂伏神者,即今日藥肆中常售之茯神也。茯神為茯苓中之尤,日久而堅實者。其物為松根之精氣凝結(jié)而成,必須數(shù)百年之老松,其藥乃靈。藥肆所售者,系將米粉埋于松樹根旁,經(jīng)過一年后,取出制為塊,其效力可知矣。蓋賣假藥者自古為然,至以老芋充數(shù),則未免過于欺人。芋即天津市上所售之山芋,平北謂之白菽,山東稱為地瓜?!妒酚洝枫肷街拢S卸坐|,至死不饑(見《司馬相如列傳》),即指此物。只能供人充饑,不能用作藥物也。此文雖無甚深意,然以見世之作偽漁利者,為害甚大,但不旋踵即破,終難久長。亦徒見其心勞日拙而已,是亦不可以已乎!
《招海賈》一文,可窺見兩種道理,一種是唐時西南瀕海各道,已盛行海外貿(mào)易,人民到南洋經(jīng)商,及南洋與歐洲各國來中華互市者,往來蹤跡甚密。如韓之《送鄭尚書序》,與柳之《鄉(xiāng)軍堂記》及《招海賈文》,均可窺知當(dāng)時之情形。一種是表現(xiàn)中國人之弱點,戀鄉(xiāng)戀家,無冒險進取精神。尤其文人對于經(jīng)營海外之大利,不但不鼓舞提倡,反故意恫嚇之,以敗其興,如本文所言,真使人引為遺憾者也。假如自唐時國家即能獎勵海外經(jīng)商,文人再能以筆端振奮其氣,則南洋版圖,久為我有,何至并臺灣而棄之哉?然僅以文論,卻極奧衍勁挺之勢,可與太白之《蜀道難》爭奇競爽,亦可當(dāng)一首古風(fēng)讀也。柳深于騷,而能極其變化,施之于文,太白亦深于騷,而能極其變化,施之于詩,所謂異曲同工也。
柳之雜文擬騷體者,多能胎息《天問》《招魂》,別開畦徑,不拘拘于騷之面目①“目”,原誤作“日”,據(jù)文義徑改。,而能得其神韻。此境殊不易到,后之學(xué)騷者,宜先讀《懲咎》《閔生》《夢歸》《解祟》諸篇,再上溯《離騷》本文,及《九歌》《九章》等,乃是正宗法門也。
《吊萇弘》《屈原》《樂毅》三文,均能抉出古人之心坎中事,非泛泛一吊者可比?!兜跚酚葹槌镣?,以其與己相類也。發(fā)思古之幽情,伸滿懷之郁憤,幾不辨是人是我。《吊樂毅》完全摹韓之《祭田橫》,尺幅中具有無限波瀾,真能與韓作抗顏,稱一時瑜亮。后人無古賢真才實學(xué),而動欲學(xué)步效顰,多見其不知量耳!
《伊尹五就桀》《梁丘據(jù)》《霹霹琴》三贊,在文字中真可當(dāng)短小精悍之譽?!兑烈潯访钤谄性O(shè)為自問之詞,能將圣人救世心腸,合盤托出。其贊詞與韓之《子產(chǎn)不毀鄉(xiāng)校頌》,均能以散行之氣,為有韻之文,使讀者但覺其一氣渾成,而小辨為用韻之文,此境殊不易到。如無此筆力而強為之,必至支離破碎,不成文矣?!读呵鹳潯肥羌颖秾懛?,罵盡世人。其實如梁丘者,殊未可以嬖君污之,使其少加學(xué)問,與一個臣之休休有睿,又何以異哉!如臧倉者,乃是當(dāng)嬖君之號而無愧矣。贊詞結(jié)尾六語,拗折空靈,是真能提起筆尖來作文者。內(nèi)中含蘊著無數(shù)意思,有嬉笑,有怒罵,有感慨,有欣慕,而自己心中許多抑郁怨毒,亦從此一二十字中發(fā)泄凈盡,寧非奇文!琴贊引文,拗折屈曲,瘦硬通神,自是柳文本色。六層意思,僅用數(shù)十字連貫寫出,而眉目極清,決不使人費解,此□文境,只有子厚優(yōu)為,雖退之亦當(dāng)退避三舍。然以韓之文伯、焉肯□雄深雅健許人。
作箴銘最難下筆,非挺拔變化,鑄語如鐵,不能為之。韓之《五箴》,自是千古絕唱,句句從心坎中流出,是閱歷之言,“幕中之辯,人反以汝為叛,臺中之評,人反以汝為傾”,舉己身之事以實之,所以格外親切有味。柳之《憂懼箴》,亦罔非閱歷之言。蓋柳所經(jīng)之憂患,比韓尤劇也,故其文亦庶幾可以追蹤,自“君子之懼乎未始”,至“起而獲禍,君子不恥,真能抉擇渺微,發(fā)人深省”,“有聞不行,有過不從,宜言不言,不宜而煩,宜退而勇,不宜而恐”,活畫出一庸人之宜憂不憂,不宜而憂來,只清描淡寫,而刻木三分,《師友箴》中平,只道茍在焉,傭丐為偶,道之反是,公侯以走四語,為最警策。然往古來今,橫亙世界,孰是能行之者,子厚亦聊且言之快意而已。《敵戒》是一篇大文字,不得以字數(shù)之多寡論也。意義之大,可以包羅萬象,治國、治家、治身、治學(xué),均莫能外。筆力之大,有“山岳可撼,一字難撼”之勢。一起四語,破空而來,籠罩全篇,以下舉例皆鑿鑿有芒。結(jié)尾說出世人通病,而吾中國人受此病尤深。目前國勢凌夷,即其例也。以文字論,惟此篇可與韓之《五箴》并駕。而所慮之深,所關(guān)之重,似尤在《五箴》以上。因《五箴》僅限于自己,而此則包舉世人而言也。
《三戒》在古人小品文中,可謂幽默極矣。然言中有物,真能點醒世人,非如今日之冷譏淡嘲,僅能撩動人之情感,而無裨于人之身心者,所可同日語也。文能因小見大,言在此而意在彼,方是天地間之妙文。糜似有勢力之紈绔子弟,終日狎比群兇,結(jié)果未有不受其害者。驢似空端架子而無實學(xué)之假名士,永遠藏拙,人尚莫窺其涯,一旦興至而逞才,則原形必現(xiàn),掩無可掩矣。鼠則得志忘形之小人也。惟君子能戒謹恐懼,保泰持盈,愈在得意之時,愈不敢取憎于人,自種怨毒,小人則反是,失意則怨,得意則驕,小之招折角之傷,大之肇殺身之禍,彼固終其生而不悟也。
形容動物之愚,刻畫入微,聲容畢現(xiàn)。如“犬畏主人,與之俯仰甚善”,只十字將犬匿怨而友之神情態(tài)度,合盤托出,閱之令人失笑?!叭喝姸睬遗?,能將倉猝路遇之心理與神氣,完全寫足,只七字耳,使后人為之,不知要浪費多少筆墨矣。寫驢句句活字字響,今人喜尚白話文,然白話文無論作得如何精妙,亦不能寫到此種分際,以語多則不能傳神也。寫虎之機警,變詐貪饕,以襯出驢之憨直暴躁,輕舉妄動,移步換形,如目睹一幅絕妙之《虎嚼驢肉圖》。結(jié)尾反收,正意愈顯。第三章寫鼠,卻是人鼠并重。假使人不縱鼠,鼠亦不至蹈族滅之禍,自古權(quán)奸受禍,皆始于人主之驕縱太過。雖以霍光之賢,卒令身后子孫赤族,漢宣亦與有過焉。此張敞一疏,所以議高千古也。結(jié)尾一語,其味深長,最宜潛玩。今之取怨于民者,亦鼠類也,可不猛醒乎?
作銘贊文字最難,要典實高華,氣象莊重,詞彩雖富麗而氣不滯,頭緒雖紛繁而意則貫。如柳子厚之《沛國漢原廟銘》,有精義為柱,而以大力包舉之。因廟為漢之原廟,遂推想到帝堯身上,可謂原廟之原矣。以劉氏上接帝堯,即以功臣上接舜禹稷契,證明不但君有原,臣亦有原。以此為柱,遂使?jié)M紙煙云,皆成異彩。至其文之厚重不佻,雖多駢語,而以散文之氣行之,故只見其充沛而不見其呆板,篇幅少長,然在古文銘體中,是最有實力的作風(fēng),非熟讀經(jīng)史,融會貫通,決不能臻此境界也。
柳之贈序,不如韓之簡凈有意義,此固無可諱言。然有時發(fā)一新意,其識見之遠大,又高出韓上。如《送薛存義之任》,通篇發(fā)揮民權(quán)公仆之義,與近代之歐美學(xué)說,適相吻合。又《送范傳真詩序》中有“為吏者人役也,役于人而食其力,可無報耶”,此三語又恰與公仆之義合。是柳子民權(quán)思想極為發(fā)達,與韓之拘拘于舊思想者,根本不同,使其乘時得位,必能特然有所表現(xiàn)①“現(xiàn)”,原誤作“見”,據(jù)文義徑改。。惜乎唐之不能用,而后代亦僅以文人目之也。
《送李睦州》《南澧州》兩序,均不滿意于中央政府之措置。李無罪而受罰,南勛重而賞薄,言外有無限憤惋之意,而字面卻渾含不露。《李序》一張口先說潤之盜锜,這是《春秋》筆法。只下一“盜”字,則以下睦州之罪,皆為誣陷,可不待辯而自明矣。朝廷尤襲用其文,貶睦州南海上,是從盜之命也,不必明斥而已罵殺朝廷矣?!赌闲颉妨溉趪?,“寵先中丞邁古人之烈”一語,蓋承嗣為南霽云子。霽云拔刀斷指,引頸就戮,洵不愧為忠臣義士。援漢之例,承嗣應(yīng)享侯封,乃與以邊州,積年始量移,朝廷之待忠裔,亦太薄矣。然文并不顯言,只為南惋惜,而后尾則致其希望,政府措置不當(dāng),已躍然言外。此所謂只說這一面,而那一面自見,可謂巧于立言,無字之褒貶矣。
為下第之人作送序最難著筆,惟韓退之《送齊皞下第序》,巧于立言,決不為齊呼冤叫屈,只歸咎于有司之矯枉過正,而齊之屈自見。齊為宰相之弟,若一味為之聲枉,則人且疑為獻諛。如此說法,不止無痕跡,且將齊相身分抬高,真可謂雙管齊下矣。柳集送下第序有數(shù)篇之多,或抬高其品格,或夸其志節(jié),或美其文藻,言外自具無限惋惜之意,而有司棄取之不公,已躍然紙上。凡此皆善于擇言者,雖不如韓公之湛深宏肆,然亦各有意義,與后世普通之應(yīng)酬文字,究有不同。
《凌助教屋壁序》,最簡凈而有曲折,看他由人說到屋,由京說到吳,皆自然合拍,毫不牽強。末尾比較推崇,尤見此屋之非虛建。作短文必須具此波瀾,簡潔老當(dāng),方與題稱。
古人送友,必先有詩,而后有序,序者序其作詩送友之原因也。及后無詩亦作序,已嫌其單調(diào)無聊,而序又僅鋪張送行之盛況,與被送者之人品學(xué)問才能,更嫌其諛而寡味矣,請看柳州《送婁圖南序》,全不說那些廢話,惟就婁之口中,自己發(fā)論,以形其清高,同時即以形容當(dāng)?shù)乐}蹉。緊接敘兩人之交情,并提出自己之意見,從反面著筆,隱含責(zé)備意思,以反證前言之無罪。而結(jié)尾則折到餌藥求壽,以去其惑,而誘之使進于吾儒之道。一篇序中,乃不失為有價值之文字。后世工此體者,亦不過說得熱鬧已耳,何嘗能盡朋友相規(guī)之義哉?
《柳州廳堂壁記》,皆沈博切實,不作一句浮泛語。必將此地之來歷,與其關(guān)系,明明白白的寫出,而佐以富麗工整之詞采,使之雅與題稱,最后還要寫出作記之理由,絕不同于后代之應(yīng)酬文字,但描寫光景,獻幾句諛詞,毫無可傳之價值也。最著者,如《館驛使壁記》,如《鄉(xiāng)軍堂記》,其筆力之偉大,能縮京畿千里于尺幅,繪廣廈萬間于毫端,此等處只有韓公可與抗手。后世文人,雖竭力鋪張,而苦于無此筆力,既伸展不開,又收攝不住,結(jié)果徒費力而不討好,求如柳州之舉重若輕,已不可多覯矣。此固關(guān)系人之學(xué)力天分,亦以見文字半由運會,韓柳之后,不易言矣。
《監(jiān)察使壁記》,可當(dāng)“力厚思沈”四字,其遣詞造句,挺拔排蕩,純由《國語》漢賦脫胎。《盩厔新食堂記》,后段能將職員醉飽歡欣之情形,活畫于紙上,著墨無多,能道出人心中事,正是加倍推美陳君。使俗手為之,必要代陳君說許多冠冕語,如老王之自夸者,反索然無味矣。
文不喜平,此古今之定論,然所謂不平者,并非空中樓閣,橫起波瀾之謂也。要他一句一字,皆捫之有稜,才是真能不平者。請視柳子之《全義縣復(fù)北門記》,其句法字法之銜接轉(zhuǎn)折處是何等簡峭,何等潔凈,何等靈活,真能使人讀之上口,捫之生稜。結(jié)尾數(shù)語,活跳跳的,用韻而不為韻所拘,既疏落而又流利,必如此方可作有韻之文,不然便成了骨董架子矣。
《零陵復(fù)乳穴記》,不僅以文字見長,是一篇有關(guān)政治有益民生的實驗訓(xùn)詞,千載之后,猶可以勸廉戒貪。尤妙在以滑稽態(tài)度出之,頌一人而可以諷天下后世,從來談?wù)握?,多是硬性文字,自孔子“苛政猛于虎”之論出,遂孕出后代無數(shù)軟性文字,只用譬喻諷刺,而可以發(fā)人深省,柳之《捕蛇說》固佳,然尚嫌其少直,不如《復(fù)乳穴》之婉而多諷②“諷”,原誤作“風(fēng)”,據(jù)文義徑改。。吾謂今之察吏者,宜多印此種文字,令其常常諷誦,玩味,實優(yōu)于板起面孔,說許多空洞的嚴厲話之訓(xùn)令也。
余在山東時,有某友書法甚佳,凡有求其書扇者,彼輒寫下數(shù)語:“夫氣煩則慮亂,視壅則志滯,君子必有游息之物,高明之具,使之清寧平夷,恒若有余,然后理達而事成。”此數(shù)語即柳州《零陵三亭記》開宗明義之冒語也。余詢其何為長久書此,仿佛念念不忘者?某友曰:“此我之座右銘也。我平日性躁而多病,自讀柳文《三亭記》,玩此數(shù)語,霍然若有所悟,從此常常背誦,奉為平心養(yǎng)氣之箴言,躁性因之漸除,舊疾亦不復(fù)觸犯,犯亦不甚劇矣。柳子數(shù)語,竟為有裨身心之良師,我又安能忘之耶?”余謂此數(shù)語固佳,然柳子并非導(dǎo)人以荒嬉怠惰也。必先有薛存義之吏才,然后乃可以營三亭;自政尨賦擾而下,至耳不聞冬鼓之召,力是何等勤,政是何等善,然后折到園池魚鳥之樂,是真能慮不亂,志不滯者,此其游息高明,乃有價值之游息高明也。若以玩替政,以荒去理,尚有何可述哉?友深以余言為然,今彈指數(shù)年,某友墓前宿草,已幾度如茵矣,回思往事,何勝悵然。
柳州山水小記,高絕千古,雖以昌黎之雄于文,亦不得不讓一頭地,此在前人已有定評矣。然究其所以獨絕之原因,亦有可述,括而言之,因柳有三種特異之點,所以能镕鑄出此種文字!第一,柳深于小學(xué),而多致力于秦漢以上之文字。故其用字堅確肖物,不流于俗,造句挺然特立,不瀕于弱,蓋完全由《說文》“經(jīng)子”得來,非僅從文學(xué)入手者,所能夢見。此其第一原因。再者柳之性情,蓋一賢①“賢”,原誤作“銜”,據(jù)文義徑改。才急進之人也。始則一帆風(fēng)順,已近鳳池,繼則暴雨狂飆,忽折鵬翼,終且蠻煙瘴霧,與鳥獸為群。其滿腔憤情苦緒,吐之既懼招②“招”,原誤作“召”,據(jù)文義徑改。禍,不吐則又難甘,乃借山水木石,伸其不平之氣,其一字一句,皆由內(nèi)心頓挫而出。故枝枝節(jié)節(jié),歷歷落落,皆有一種奇致,與尋常賞心悅目,即景題詞者,迥乎不同。此其第二原因。第三,柳所貶之地。雖為蠻鄉(xiāng)瘴水,然地方幽遠,山水奇麗,仿佛天造地設(shè),以慰此懷寶迷邦之才子者。柳于是移其仕宦進取之志,為探幽尋勝之情,而眼前之所遇,皆足發(fā)其胸中之奇。所謂人必有是境,然后方能發(fā)是文,境之奇與文之奇,遂得融而為一。此其第三原因也。假如無此三種原因,柳州文字雖佳,亦無從產(chǎn)生此十幾篇之小記。韓退之先生謂柳“斥不久,窮不極,雖有出于人,其文學(xué)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傳于后如今無疑也”。是真子厚之知己,能為文章吐氣矣。其小記之絕,則尤系乎此也。
柳州山水記,僅限于湖南之永州,與廣西之柳州。記永較記柳為多,則因子厚初貶永州司馬,在永十年不調(diào),后與劉禹錫俱被征召,仍不得內(nèi)用,僅授柳州刺史,在柳五年,卒于任所。故其所記,只限于遷謫之地,而居永較居柳期長,且永州山水幽勝,似亦突過柳州,因此所記獨多也。永州各記,雖系分篇,而實為一貫。由甲地引出乙地,一步一步的,探之無盡,美不勝收。然氣脈雖然一貫,而情景各有不同,故其描寫勝境,各具不同之點。執(zhí)筆為文,亦各隨其境之異,而發(fā)為文之奇,務(wù)使文與境相肖相生,因圓為規(guī),遇方成矩,彷彷天造地設(shè),有此境不可無此文,有此文乃益奇此境者。此正如彼之《小石城山記》所言:“吾疑造物者之有無久矣。及是,愈以為誠有,又怪其不為之于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技,是固勞而無用,神者倘不宜如是,則其果無乎?或曰:‘以慰夫賢而辱于此者?!贝朔N立言,即是明言造物特設(shè)此境以待我,非待我之人,乃待我之文,有我之文,則造物之技得售,若無我之文,則再過千百年,又何人知之?今而境與文皆可歷劫不磨,是天以境慰我之窮,我即以文彰天下之巧。此種措詞,將自己身份,抬的非常之高,雖為謫宦,而千百年后,人之仰慕,豈一時之暴君權(quán)相,所可同日語?此即退之《墓銘》中所謂“以彼易此,必有能辨之者”之義也。雖然,柳州記文,亦確實足以當(dāng)之無愧,如無此實而為此言,其誰信之?甚矣文字之不能騙人也!
《游黃溪記》,一起分兩層說來,是用束筆,束之愈緊,則點之愈醒。一氣逼出“黃溪最善”四字,格外警醒,引人注目。惟其最善,所以不可不游。先至黃神祠,隨敘地,隨寫景,以極簡潔之詞,寫眼前之所見所聞。設(shè)譬取喻,皆戛戛獨造,練字練句,堅切不易,而有一種疏宕之氣,寓于字里行間。非深于諸子者不能為,至胎孕《風(fēng)》《騷》漢賦猶其余事也。
常論作文字要放開筆,用千言萬語,寫景寫情,并非甚難。如用三言五語,簡練包舉,字字皆加一番洗涮琢磨工夫,而聯(lián)成一句時,又要渾而能超,腴而且厚,耐人尋思想像,有咀嚼不盡之味,則難矣。然此尚非大難也,單單琢成一兩句,凡于文字下過幾年工夫者,皆優(yōu)為之。惟通篇氣脈韻味神彩,要融成一貫,篇中用力描寫之處,與前后文相銜接,皆自然合拍,此則非精于文字者不能。即能矣,氣脈詞彩尚易,而精神韻味,則各有不同。惟柳州小記,可謂兼此數(shù)者,毫發(fā)無憾,學(xué)者能于此中細心體驗,融會貫通,可悟出無數(shù)法門。
天下事皆后勝于前,以進化之故也。惟文字則當(dāng)別論,近代創(chuàng)為新文藝,當(dāng)執(zhí)筆之時,亦未常不自謂別具一格,突過前人,究其實,此種作家,凡其謀篇有結(jié)構(gòu),造句有斤兩,用字有來歷,并非以一白了之者,罔不由古人文字蛻化而來,不過思想間或新穎,則因世界潮流之激蕩,與文字本質(zhì)無關(guān)。而作者偏要痛罵古人,謂古人文字不能讀,甚至線裝書皆不能看,其意若謂,后生小子,自能讀一讀我輩文藝,將來必能青出于藍,縱不青出于藍,亦可與我作出同樣之文字。是其真所謂瞪大眼騙人,學(xué)者墮其彀中,從彼入手,終身永無作出彼怨文字之一日也。
閑常體驗,讀古人文字,亦不覺其好在那里,然有時自己為文,或胎息古人一點韻味,或運化古人幾句成語,便格外精警醒目。此不過一枝一節(jié)之膚末,尚且如此,況真能吸取古人之精華耶!請看柳子厚《西山①“西山”,原誤作“西山”,據(jù)《柳河?xùn)|集》徑改。宴游記》,其后段數(shù)語,從《莊子》脫胎,痕跡顯然。子入集中,便格外撩人眼目,可證明古人文字之不可朽者,自有其真,決非吾人厚古薄今,自形其腐也。以今日之潮流,合乎潮流之新文字,尚不能有三個月價值(比如二月之文藝雜志等,雖極有名之作家,到四五月絕無人看),遑論傳世行遠耶!吾非反對新文藝,且亦時時為白話文,所以如此云云者,誠以吾人之書寫文字,既非用英文、法文,亦非用拉丁文,而所用者實為國文,則不可無一種濟勝之具。若為己身實惠計,古人文字不可不讀,若但為口頭文明,以自炫其時髦摩登,則另當(dāng)別論。然亦不妨陽擯之而陰納之,學(xué)邯鄲之步,而效西施之顰,猶勝于茫茫然為人所誤,致終身由之,莫知其道也。記者言此,亦發(fā)于不忍人之心而已。
《柳州山水近治可游者記》,脫胎于酈道元之《水經(jīng)注》?!端?jīng)注》文字,疏宕挺拔中,自具山水氣,固為文字中之別開生面者。然后人如直學(xué)其文,必至貽畫虎之誚。因此種文字,一氣奔注,而內(nèi)中自具無限洄漩。若無實地、實物、實景,而徒效其行文,必至支離破碎,不成東西。柳州此記,亦是就實地、實物、實景,放筆為之,不說空話,不加雕飾,自然神似酈文。然其間亦多取之《爾雅》《封禪書》《溝渠志》等,惟其镕經(jīng)鑄史,自然隨物賦形。杜陵所謂“讀書破萬卷,下筆自有神”也。
昌黎書牘,高絕千古,后人至擬之龍門《列傳》,以其一書有一書之意境,皆恰合致書與受書者之身份與交情,不說一句諛詞泛話,而筆力控縱自如,皆含一種崛強老辣之氣,此其所以不可及也。柳州書牘,不能篇篇皆好,有時近于詞費,然吾獨喜讀其三書,即《寄許孟容》《李杓直》《蕭思謙》之三篇是也?!都脑S書》全學(xué)太史公之《答任少卿》,不止結(jié)構(gòu)相同,面貌相同,即氣脈神韻,亦無不相同。
開篇因眼前之苦,追溯以往之非,雖語多憤激,亦系實情。古人謂暴得大名不祥,有倘來之富貴,必有意外之禍災(zāi),況人心妒忌,再加以所求不遂,自然肆其中傷,此本不足怪。然己身青年躁進,亦實有自取之道,文中所謂“少年氣銳,不識幾微,不知當(dāng)否,但欲一心直遂,果陷刑法,皆自所求取得之,又何怪也”,此是良心懺悔語,足以喚醒世人不少,青年急進者,尤當(dāng)奉為座右銘也。
文到此境,似乎山窮水盡,無可再說矣。看他忽然由悔而說到死,又由死說到不死,遂開出以下許多妙文。所以不死之原因,是為身為家嗣。尚無子息,以續(xù)宗族,身既被罪,雖欲娶老農(nóng)女為妻,亦不可得。所以如此汲汲者,以先人墳?zāi)顾?,無兄弟子侄。代為守護,雖托人看管,難保其不久而懈怠。己身獲罪被遣蠻鄉(xiāng),永無返里省墓之望,看他人祭掃,徒增自己悲傷。由墳?zāi)苟氲教飯@果樹,由田樹又想到賜書,今皆付之他人,存亡莫卜,雖系心肺,有何裨補?誠以“立身一敗,萬事瓦裂”,七尺之軀,尚不知寄托何所,況身外之物乎?
此一段雖多屬文人之飾言,然深深款款有無限愁腸苦緒,縈繞其筆端,如聽三峽猿啼,令人酸鼻。敘哀之文,純以事實烘出之,不必自言其苦,已令人感覺其苦到萬分。言外是向許呼援求助,而字面偏說不敢望“大君子撫慰收恤,尚置人類中”,此正是深于求援求助也。至進而更說自己毀身毀性,言外見得長此沉淪,必不能久于人世,當(dāng)憂恐悲傷無所告訴之際,而忽有此空谷足音,同情憫惜,又安得不中懷感激,傾吐其難言之隱耶!
以上全是就本身境遇發(fā)言,并未敢少露其志意與希望。從“自古”而下,乃拋開本身立論,先就古人之被謗獲伸者,稱述一番。然古人之所以獲伸者,以其有道德才華之實也,若我則無古人之實,而欲求如古人之昭雪其名者,豈可得哉!且疑似之間,實亦無法申辯,故古人以不辯辯之,此皆就被謗者而言也。尚有一種無謗可言,而亦被囚被辱者,則更為冤枉,然結(jié)果卒能囚變?yōu)榭?,辱化為榮,則以其人皆為俊杰特出之才,故能有此結(jié)果。若己身不過下才末伎,何敢作此妄想?若是則終身殆將已矣,無復(fù)仰首伸眉之日矣。
雖然,人生于世,誰不想留不朽之名,然不朽之道有三:或立德,或立功,或立言。如己者罪謗叢集,既無德可言,遠投蠻荒,更無功可建,不得已而思其次,于是想到立言上,如古人之著書立說,亦未常不可少伸其志。無奈己身無董仲舒、劉向之才,雖勉強執(zhí)筆為之,亦不能有所成就,徒自苦而已,是亦無聊可憐之甚矣。說到此處,直然是一事無成,只有希望能減輕罪責(zé),酌賜移徙,俾得脫身瘴疬之鄉(xiāng),茍延生命,娶妻生子,以延嗣續(xù),終身私愿已償,無少遺憾。生為太平之民,死作歡慰之鬼,亦可少補從前之罪戾矣。然此愿之能否得償,惟系于故人之肯否援手,遂不嫌詞費,而一吐其肺肝,翼望大君子能拔出于水火之中。此子厚復(fù)書之本旨也。不然,一朋友通候信,何必浪費千余言,亦激于情之不能自已耳!此文摹擬漢人,確為神似。不惟唐宋人文中不多見,即魏晉人文中,如此類者亦希,韓文公稱其“雄深雅健似司馬子長”,洵不誣也。
《與蕭翰林書》,情詞迫切,較《與許京兆書》又進一步,《與許書》除敘情之外,尚用許多烘襯法,未肯直然說出求援之意,而求援之意,自在其中,且發(fā)泄憤慨之言,亦比較含蓄。至《與蕭書》,則赤裸裸的,將己受禍之原因,與仇人對自己之心理,合盤托出。對皇帝雖多感恩之詞,卻隱含怨望之意,對朋友雖備致期許之意,亦微露不滿之情,但須于言外求之,字面不可見也。其描寫妒嫉者之心理,及勢利人之情態(tài),最為刻畫入微?!叭f罪橫生,不知其端”,寫失勢人卻有此種苦境。落井下石,本不自今日始也。
自“人生少得六七十”至“又何足道”,是大澈大悟語。人能參透此關(guān),則一己之得失榮辱,如過眼煙云,何足計較。然天下事言之匪艱,行之維艱,凡能說透話之人,未必肯做透事,其真能做透事者,未必肯以言示人也。中段描寫蠻夷情狀,繪影繪聲,真如吳道子畫鬼,滿紙皆有鬼氣,此則紙上如聞夷聲?!笔邪司牛榷笈d“,寫夷人皆成病夫,則己身雖欲不病,不可得矣。唐距今世逾千年,中國人已有此狀,則歐美稱我為病夫國,洵不誣矣。然則今日欲言強國,捨健全國民體格,尚有他途乎!
柳子以特出之才,朝廷乃令其與木石居,與鹿豕游,除喑然裝啞之外,尚有何路可走?因故人之乘時得位,希冀己身得在一物被澤之列,沾天澤余潤,賜以量移。雖不能建功立業(yè),有所報稱,然作為詩歌,詡揚圣德,粉飾升平,即所謂“蒸出芝菌,以為瑞物”也。此是明求蕭思謙為之申理推薦,較《致許京兆書》之吞吐其詞,意在言外者,迥不侔矣。亦因朋友身份、行輩、交情之不同,立言自有淺深顯晦之異。學(xué)者必須洞明此旨,然后對人立言,自能恰合分際,此書牘之秘訣,宜細心體驗也。
《與李杓直書》較《與蕭思謙書》又進一層?!妒挄飞泻姓埱笠馕?,《李書》則純?yōu)樵V苦,舉身之痛苦,心之希望,直揭肺腹而出之,不作絲毫裝點語,其交情之分際,似較蕭又深一度,而愁懷苦語,非過來人不能道。寫蠻夷中時時鬼蜮,防不勝防,步步荊棘,重足一跡,以獄囚自比,言雖過甚,情實相同。“明時百姓”數(shù)語,怨望形于詞色,若非與李交厚,決不敢如此云云。縱令病盡,己身復(fù)健,悠悠人世,不過為三十年客耳。前過三十七年,與瞬息無異,后所得者,其不足把玩,亦已審矣。此種消極之人生觀,雖似澈悟,而實非徹底之澈悟,大抵失意人多做此想。惟做此想者,果能效禹惜寸陰,陶惜分陰,而孜孜于德業(yè)之進修,則是積極的,而非消極的,于人生確有裨益。
倘鑒于光陰短促,或存一懸車待盡之心?;蚩v其秉燭夜游之欲,則此種思想,不惟與①“于”,原誤作“與”,據(jù)文義徑改。人生無益,且于國家亦有大損,此不可不辨也。然欲積極,必須先以真宗教植其基,知人生于世,并非僅僅數(shù)十年之光陰足資把玩,尚有無窮無盡之光陰,足供我身后之享受者,惟須于生前預(yù)儲其代價而已,明乎此理,又安有消極之可慮乎?子厚不得志于官②“官”,原誤作“宦”,據(jù)文義徑改。場,每流露其消極牢騷之意,然此亦不過文人把筆時之積習(xí)耳。究其實,子厚刺柳州時,其政績頗有可觀。觀韓公之《子厚墓志銘》及《羅池廟碑》與劉夢得《祭柳文》,皆可想見。文人不自樹立,但以頹放自喜者,幸勿援子厚作口實也。
《與韓愈論史官書》,層層駁辯,使退之置喙無地。在文字中具有扎硬寨,打死仗的精神,在朋友間具有不徇情面,直搗肺肝的風(fēng)度。俗云“理直則氣壯,氣壯則詞舉”。退之原書是消極的,子厚答書是積極的,退之是敷衍茍安,子厚是實事求是;退之說的是私情,子厚論的是公理;退之語涉迷信,明明授人以隙,子厚即抵其隙而攻之,堂堂之鼓,正正之旗,決不是吹毛求疵。朋友能如此責(zé)善,不愧為知己。
文對退之雖攻擊得體無完膚,然退之身份,反因是而愈增高,蓋退之實具有良史之才,所以子厚才肯如此責(zé)備,若易他人,子厚將目笑存之,不置一詞矣。柳本長于駁議文字,吾料退之原書,或是故意想要引出他這一篇文字來,不然以韓之學(xué)識,何至說出那樣沒氣力的話?柳之駁書,以頓挫出之,理直而文曲,尤為出色,別具一種姿態(tài),置之韓集中,亦為上品。初學(xué)最宜熟讀此種文字,不但鑰啟思路,且下筆自不流于直率,因此書之用筆,實具有一波三折之妙,讀者宜潛心玩味之也。
欲研究文字者,對韓之《答李翊論文書》,及柳之《答韋中立論師道書》,最宜詳參。韓柳集中論文字者,固不止此兩篇。然能澈始澈終,現(xiàn)身說法,將自身工夫修養(yǎng)得力之處,合盤托出,以昭示后學(xué),則惟有此兩篇腳踏實地,不作模稜兩可之詞。亦因?qū)Ψ接锌稍熘?,確知其能傳己之學(xué),始肯以是授之也。
韓書因不在本文范圍,俟將來論之。柳書開端先自謙遜不敢為人師,尤不敢為韋之師,尚是尋常門面話。轉(zhuǎn)到韓愈身上,見為師者無往不觸霉頭,此非師之過也,舉世不知有師之過也。引日,雪為喻,一腔積憤,滿口毒罵,為世之為師而受侮于人者,泄盡胸中怨氣,真堪浮一大白矣。然此類口頭輕薄,韓文中決無之,兩人之道德修養(yǎng),于此可見一斑。
“今韓愈既自以為蜀之日,而吾子又欲使吾為越之雪”,至“招惱受怒乎”一段,筆妙如環(huán)。一面回映上文,一面遁到下文,空靈剔透,如步虛而行。鈍根人及筆下呆滯者,最宜熟讀。“敘冠禮”一段,活畫一守禮泥古的呆子,及一群不知禮的傖夫?!吧贋槲恼拢栽~為工,及長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茍為炳炳烺烺,務(wù)采色,夸聲音,而以為能也”,此與韓子文以明道,道之所存,師之所歸,正是同一說法,見兩公本領(lǐng)大體相同處。
韓柳文皆有意義,不說空話,其得力亦在此。因其把文字看得重,下筆時以全副精神注重在義理上,所以言中有物。古人謂“文以載道”,然真能載道者有幾人?非大儒有真實本領(lǐng)者,固不足語此??v能之矣,人且將以語錄目之,不能得社會之歡迎,與文人之法式。不過“道”字須向活處看,非專指天人性命之學(xué),凡萬事萬物,均有一“道”字在,所以董子謂“道者所由適于德①“德”,《漢書》作“治”。之路也”,韓子謂“由是而之焉之謂道”,朱子謂“道猶路也”。
然其精義,似原本孔子之言,所謂“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钡啦贿h人,便是人人有道,所以下文引伐柯伐柯,其則不遠。言外便是表明為工人者,以工為道,為商人者,以商為道,推之一廚夫,一理發(fā)匠,亦各有其道。文以載道,便是用文字宣傳這許多道,描寫這許多道,能說的真切,絲絲入扣,便可當(dāng)“載道”兩字而無愧,若空空泛泛,只說些道學(xué)的門面話,便愈說愈遠,反不是道矣。
柳子平日并不以道學(xué)自鳴,其所謂“道”,尤應(yīng)向活處參。蓋柳子之文善于寫實,尤吻合今日之文學(xué)潮流。其寫法之奧妙,在“吾每為文章”以下數(shù)語,裂腹掬心,完全表現(xiàn),毫發(fā)無隱,可謂以金針度盡天下后世之文人矣。古人自炫其文為“鴛鴦繡出憑君看,不把金針度與人”。后人易其詞曰“金針線腳分明在,自繡鴛鴦也不難”。若柳子者不僅以線腳詳示于人,且將其穿針過線,配色軋光,種種不傳之密,均盡情道破,此等處具見柳之光明,而文人已受惠非淺矣。
“未常敢以輕心掉之”八句,是臨文前一種最要之預(yù)備。其預(yù)備工夫,完全在“克制”兩字,必克去其與行文不利之積習(xí),然后乃能表現(xiàn)文字之真面目與真精神。此四端為文人最易犯之通病。第一步先說文要著紙,避去浮光掠影之談。古人所謂力透紙背者,不僅指作字然,作文亦然。不以輕心掉之,自然理境湛深,下筆沉重,無剽而不留之病矣。
推之其余三端,皆有至理,讀者功夫用到,細心體會,自然可以類推?!耙种鋳W,揚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節(jié),激而發(fā)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六句在本書中,為最精到之語。在臨文時,為無上之妙用,但學(xué)者如泥其詞,預(yù)存一如何抑如何揚之成見,保管不能做出好文字來。必須功夫用到,如韓子所說“浩乎沛然,又懼其雜,迎而拒之,平心而察之”之上候,自然能有此境。然近代之文人,能此者有幾,余常謂此六語,惟譚鑫培之《唱皮黃》,足以當(dāng)之無愧。其用低音,即“抑之欲其奧”也。其用高音,即“揚之欲其明”也。
其唱二六、快板、垛板等,數(shù)十句一氣貫串,轉(zhuǎn)折疾徐,皆中音節(jié),即“疏之欲其通”也。于短章促節(jié)中,一字之發(fā),自然合拍,即“廉之欲其節(jié)”也。沖口而出,如石破天驚,在戲中若《伍家坡》之《八月十五》,《汾河灣》之《家住龍門》,皆可謂“激而發(fā)之欲其清”也。先以說白作一種持滿欲放之勢,繼以歌唱發(fā)一種吞吐遲重之音,即“固而存之欲其重”也。唱戲如此,行文亦然,古人中惟左馬足以當(dāng)之。韓柳具體而微,其余則偏得一長,不能兼具眾妙矣。下文“本之《書》以求其質(zhì)”直到“參之《太史》以著其潔”是為真實工夫,所謂“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與韓子同一造詣。后人不能循韓柳求學(xué)之途徑,乃欲作出韓柳之文,豈可得乎?
經(jīng)、史、子皆為文章之化境,以其有真理浩氣,故筆之所到,不煩繩削而自合。此書中“參之《荀》《孟》以暢其枝②“枝”,《柳河?xùn)|集》作“支”?!币徽Z,尤應(yīng)著眼。讀經(jīng)者皆喜讀《孟》,讀子者皆喜讀《荀》,以其文字暢茂條達,與其他經(jīng)、子不同。眉山父子,皆得力于《孟》,殊不知柳子已先蘇為之。少年時讀經(jīng),如渾圇吞棗,毫不知其滋味之所在,今日偶然一讀,但覺其味醇罎,其光熠燿,其文確實卓犖不群,然已無此閑暇,可以潛心誦讀矣。光陰逝水,思之憮然。
《答吳秀才謝示新文書》,雖極簡短,卻別有風(fēng)致。所言增重則俯,減少則仰,亦系實情,文章之造詣身份,絲毫不能假借。本質(zhì)上有一分力,到人眼中,自然增加一分重量,心比如戥,眼比如蛇,文章則珠鐕也。然具有此種珠戥者,亦至不易,必如韓柳大家,乃有此衡文之利器。既有此利器矣,仍須謹慎小心,使其銖兩悉稱,不然亦難免屈抑佳文。尤其場塵中不能論文字,一時僥幸,遂擢巍科,多年宿儒,□遭點額,詩如李杜,策如劉寶,皆當(dāng)下第滋味,其余父安足道乎!
此書自“夫觀文章宜若懸衡然”至“吾首懼至地耳”,驟觀之,仿佛門面應(yīng)酬語。然其中實含有至理,作文難,衡文更難。此種道理,并非專指文字之好壞,乃專就文字之斤兩而言,易言之,亦專指文字之火候而言,火候不到,斤兩自然不夠。比如有兩個文人,一同執(zhí)筆為文,其一作的很發(fā)皇,很精彩,其一作的枯窘平淡,在善衡文者觀之,其精彩發(fā)皇者,或反不如枯窘平淡者遠甚,則斤兩火候之謂也。能使子厚首俯至地,談何容易,亦不過鼓舞之,使其自強不息耳。一短短尺牘,閱之使人欣然有無限情趣,包涵其中。小品文字,尤見工夫,非爐火純青者,無此自然也。一班學(xué)者,最宜在此種小文字之轉(zhuǎn)折合拍處,下一番審量體驗工夫,自然筆下生動,不落呆相,如一串珍珠,直貫到底,而且顆顆精圓,此文似之。
《答嚴厚興》《答袁尹陳》俱是聲明不敢為師,其立意譴詞,大致無甚出入。《嚴書》言仲尼可學(xué)而不易學(xué)。章句之儒,算不得仲尼之學(xué)。欲學(xué)章句,遍地皆師。惟學(xué)道、講古、窮文詞,雖不居師名,亦必叩兩端而竭之,不敢負人求師之意也。雖然,柳子非知道者,講古、窮文詞,誠堪勝任愉快,若以學(xué)道自居,恐難與韓子相提并論。故前文舉退之以自解,或亦系自知之明歟?
《答袁書》比較切實,指出求學(xué)途徑來,而仍為重在孔子之道。結(jié)尾“源而流者,歲旱不涸,蓄谷者不病兇年,蓄珠玉者不虞殍死”云云,與韓《答尉遲生書》“本深而末茂,形大而聲弘,昭晰者無疑,優(yōu)游者有余,體不備不可以為成人,詞不足不可以為成文”是同一說法。文以行為本,在先誠其中,《與尉遲生書》“夫所謂文者,必有諸其中,是故君子慎其實”亦是同一道理。由此可知,淺于文者,必以篤行實踐為本。古人文行尚求一致,凡文字真作到好處者,其品格總不至太①“太”,原誤作“大”,據(jù)文義徑改。差。如唐宋八家,無一無品之人。若品格卑劣者,其文字亦多流于浮艷纖巧,誠以言為心聲,不能偽為也。先《六經(jīng)》,次《論》《孟》,植其基也;次《左》《國》《莊》《騷》,衍其緒也;最后《榖梁》《太史公》,要其終也。
歸重到“峻潔”兩字,文不峻則體格卑,不潔則詞句冗,此二者為臨文之大病,非痛下一番磨礪洗涮工夫,決不能達到此兩字之妙境。柳子之文,在此兩字上,最為吻合。試觀其全集,無論某一篇一段,從無用平筆者,造句遣字,從無拖泥帶水,使人望而生厭者,此其所以為峻潔也。其歸在不出孔子,求孔子之道,不于異書,此是柳子之大本領(lǐng)。最后誡之以勿怪勿雜,勿務(wù)速顯,而歸重于道,非師之于弟子,焉肯言此?蓋不居其名,而居其實也。
《上趙宗儒》、《李夷簡》、《武元衡》三書,皆為告哀求援之詞,其文格雖不高,而文詞則雅健得體,置之東漢曹魏文中,幾不能辨。文到此境,愈用排偶,愈見其妙,不惟不板,反于堅凝之中見飛動。后人以柳文此等處不如韓,吾謂此正柳之獨具特色,較比韓之三上宰相書,反嫌其饤短矣。余常謂書牘一道,以漢魏兩晉為別具風(fēng)格,高絕千古,而實發(fā)源于《戰(zhàn)國策》、樂毅《致燕惠王書》與魯仲連《致燕將書》。
一則忠悃畢現(xiàn),一則霸氣縱橫,皆千古之絕調(diào)也。至西漢時司馬遷《答任安書》,李陵《答蘇武書》,亦兩間有數(shù)之文字。司馬書尚承戰(zhàn)國遺風(fēng),不甚作客套話,李書則開尺牘之先河,門面話很多,然皆有情致,決不令人生厭,時而深深款款,時而烈烈昂昂,使讀者直欲拔劍砍地,搔首問天。文能移情,信非虛語。至漢末最喜讀臧洪《致陳琳書》,以名士之筆,寫烈士之文,語語以哽咽噴礴出之,但覺滿紙皆忠義之氣,而絕無一句乞憐語,青年人尤宜讀此種文字,無形中實能堅固其人格。后來惟韓延之《與劉裕書》,差可追蹤,歷史上亦少見也。
阮瑀《代曹操與孫權(quán)書》,立言最得體,尤難是在最難立言之時而立言得體,敘親情,敘友誼,敘兵力,敘形勢,而最后仍歸到挾天子一著,一面威嚇,一面欣動,于溫和之中寓嚴厲,于退讓之中藏鋒棱,真不愧為翩翩書記之才也。至?xí)x時書牘,自具一格,嵇中散(康)阮步兵(藉)皆有其代表作。嵇之《與山巨源絕交書》,疏狂懶惰之氣,活現(xiàn)于紙上。阮之《上蔣太尉書》,立言高爽,為自己估身份,而文字間別具一清闕之風(fēng)。東晉惟劉琨《與盧諶書》,可稱嗣響,而慷慨悲憤之致,似猶過之。王羲之最長于書牘,其蘊藉處前無古人,后無來者,恰還他一個書牘本色,而大經(jīng)綸大學(xué)問,皆寓其中。此如淵明之詩,看之似易,為之實難。劉宋以后之書牘,多用四六排偶,堆金麗粉,毫無生氣,其簡短者間有情致,如蕭梁兄弟,劉氏孝標、孝綽,何遜、庾信等,雖間有可采,然皆雕云鏤月之詞,玉臺香奩之體,雕蟲末技,非尺牘之大觀也。以視曹氏昆仲,建安七子,風(fēng)骨迥不侔矣。孔北海寥寥幾篇短牘,而皆有高情遠韻,如振衣千仞之岡。
魏文帝情韻不匱,如往而復(fù),有一唱三嘆之神,皆非南朝所能企及。至唐代惟昌黎以此名家,但韓之書牘,亦苦于議論太多,不甚合尺牘之面目。余最喜其《與崔群書》,如道家常,情真語摯,是一篇不用意之文字,然較其用意者,似優(yōu)勝多矣?!杜c衛(wèi)中行書》即天爵人爵之意,用沈著明快之筆,釋身心性命之理,不說門面的道學(xué)話,自然使人首肯心折。讀書人對此書牘,不應(yīng)做文字看,當(dāng)奉為箴銘,懸之座右,庶幾終身跳不出良心的范圍。宋人書牘,歐公溫和,半山崛強,蘇髯頗有奇氣,亦每苦于議論太多,其短篇小箋,臚陳朋友私交,家庭瑣事,頗富情趣,間有俊語,確合尺牘面目。遙想西漢陳遵,為尺牘開山名手,其措詞必有奇情逸致,惜乎不傳。
按書牘為社會往來人世酬應(yīng)之敲門磚,幾無一時一地不需此物。世之致力于此者,亦實繁有徒,但亦須讀書,從根本入手,徒閱幾本《酬世錦囊》《尺牘合璧》無當(dāng)也。因論柳文附帶及此,亦與學(xué)者共勉,力爭上游之意耳。
古人之啟,即今人之函稟,大率為屬官對上官,或小官對大官,請祈通候之詞耳。自宋而后,此種文字,多沿用四六,在唐時則惟對天子之謝恩表用之,陸宣公贄尋常奏疏,亦用此體。然陸之奏疏,皆有大經(jīng)濟大學(xué)問,特用排偶體發(fā)揮之,愈覺其言中有物,卓犖不群。昔人謂《陸宣公奏議》與《孟子》七篇相表里,洵不誣也。此種文字,在四六中可謂別具一格,獨有千古,后世惟歐陽文忠與王荊公,尚有其遺意,余則堆砌空泛,毫無可觀。
溫、李之三十六體,雖清新流利,長于運典。而體格太卑,以余視之,尚不如羅隱、汪藻輩,尚有幾句鋒棱語也。柳集中啟文甚多,雖亦間用排偶,然皆自然生動,轉(zhuǎn)折處尤具真實力量,非后世之但說奉承話者①“者”字脫落,據(jù)文義補。可比,尤妙在語語寫對方估身份,即語語為自己估身份。雖有所祈求,而不作肉麻語,此可證明柳子處境雖困,而人格終不失為清高。后世學(xué)者,文字尚未作通,即專攻《乞米貼》,此大誤也。殊不知言語失身份,不過一時之辱,文字失身份,勢將玷及終身。以韓退之之道德學(xué)問文章,上宰相三書尤遭后人之非議,何況其他?
余謂科舉時代文人之干求在上位者,亦屬尋常,惟立言必須得體,不能將自己身份貶低。蘇氏父子最得此中秘訣,其立言以曲為壯,以涵為夸,句句能打動對方之心理,不得不禮而下之,蓋蘇氏之文得力于《孟子》與《國策》,于此為宜也。迨晚近官有權(quán)威,士無氣骨,所上之函啟,多為諂媚過分之詞。以陸放翁之學(xué)問文章,試批閱劍南書牘,駢花驪萊,雖極流利清新,然千篇一律,多是套語。惟其間架結(jié)構(gòu),尚優(yōu)于后代之腐爛四六。
前清官場,于刑、錢之外,尚須聘用書啟幕僚,專司賀年節(jié)、喜壽、升官、晉爵之四六稟啟,專取前人已成之作,東摘西補,雜湊成篇,其陳腐程度,較之八股墨卷,尤為不如。文章至此,真可謂品格卑污,每況愈下矣。然此種風(fēng)氣,在當(dāng)時頗為重視,有不合款式者,上司且認為不恭,同寅亦笑其愚拙,因此司其事者,在幕府中,亦儼居重要地位。但能抄襲拼湊,即自詡為名家,如有正味齋園等之四六,已屬敻絕人寰。下至秋水,鴻雪兩軒,亦難能而可貴,駢體文至此,尚有何價值可言?惟林文忠公則徐,對書啟之選擇極嚴,凡隸其幕下者,不許蹈襲前人一句,而修金則務(wù)從豐腆。當(dāng)時四六名手,多趨之若鶩,然結(jié)果竟有累死者,亦虐政也。余謂此種文字實以柳之結(jié)體最高,措詞最備,他家不能及也。學(xué)者不可因其不需要而忽之。
謝恩表及賀表,在各名家集中,占一大部分,有為自己作者,亦有代他人作者。惟韓昌黎集中此類尚少,柳集則連篇累牘,不厭其煩,雖比事類詞,雅切得體,然究竟不值一讀,以視兩漢魏晉之作,則瞠乎遠矣??嘉鳚h時尚無“表”之名詞,如終軍白麟之對,吾丘漢鼎之言,東方泰階之奏,皆表也。雖不居表之名,而實為表之濫觴。至后漢孔融《薦禰衡表》,于是表章在文字中,乃專為臣下對君主特別言事之作。其性質(zhì)不同于疏者,以疏多為對國家對君主諫諍之公言,而表則范圍較狹,或為陳述己情,或為頌揚君德,純?yōu)楸憩F(xiàn)其個人對君主之感想,名之曰“表”,意或本于此歟?孔融表風(fēng)骨高慕,自是漢京文字,然古今之表,自當(dāng)以《出師》《陳情》首屈一指。《出師》教忠,《陳情》教孝,其樹義正大,自然能寫出高文。后世能繼軌者,惟劉裕之《謁五陵表》,元結(jié)之《辭容州表》,差可得其仿佛。然劉裕之居心行事,豈能與武侯開比例?特取其文耳。
假如裕不篡晉,專力掃平胡虜,光復(fù)中原,奉戴晉帝,仍都洛陽,其價值當(dāng)在孔明之上。后世讀史者亦將目為成功之武侯,而《五陵》一表,不將與《出師》后先媲美耶?惜乎裕之不足以語此也。雖然,裕之表文,有激昂之情調(diào),而輔以蒼老之色采,確為古今有數(shù)文字。其表情寫景,感今念舊,均用短音促節(jié),而語重情長,哀憤之余,出以蘊藉,能使讀者穆然于西晉之盛衰,為之氣舒而心壯。此種文字,在魏晉亦不可多得。余最喜其“次洛水浮橋”下之?dāng)?shù)語:“山川無改,城闕為墟,宮廟隳頓,鐘虛空列,觀宇之余,鞠為禾黍,塵里蕭條,雞犬罕音,感舊永懷,痛在心目。”又“奉謁五陵”下:“墳塋幽淪,百年荒翳,天衢開泰,情禮獲申,故老掩涕,三軍凄感,瞻拜之日,憤慨交集?!鼻耙欢螖⒙尻枤埰魄榫?,著墨無多。而黍離麥秀之感,銅駝荊棘之淚,皆躍然如在目前,且不掩其蒼然之光,與黝然之色,此為魏晉文字之獨絕處,非兩漢,非齊梁,亦非唐宋。
余常謂文字“精美”兩字,不易兼并。古人文字精者美者多矣,能兼而有之者,惟此種文耳。此外如羊叔子《讓開府表》,陸士衡《謝平原內(nèi)史表》,皆屬于此種文體,余生平最喜讀之。然力厚思沈,真能講出大道理,且情詞迫切,一片友愛忠悃之誠,不敢言而又不忍不言者,則無過于曹子建之通親親及求自試兩表。蓋此兩表導(dǎo)源于劉子政之《諫外家》《諫災(zāi)異》數(shù)疏。余常謂西漢文人儒士除董仲舒外,當(dāng)以劉向為最醇,論文字劉之奏疏亦不在《天人三策》之下,賈誼、晁錯不能與之并論。余對劉之《諫①“諫”,原誤作“建”,據(jù)《漢書》徑改。起昌陵疏》及《外家封事》不厭百回讀。其文愈咀嚼愈有回味,奏議中自當(dāng)以此種為登峰造極,曹子建之兩表,即脫胎于是,所以為獨絕也。
今日研究古人文字,亦應(yīng)多選記者所述者讀之。至于南北朝之謝表,如任昉、沈約、庚信、徐陵非不麗而則,然不過如精工巧匠之藝術(shù)而已,不足以盡文之道也。若以情趣言之,尚不如《奏通天臺》《擬鮒謝表》等之別有風(fēng)致。文字須有真情,自然佳妙。漫叟《辭容州表》所以能繼武《陳情》者,亦以此也。昌黎《諫佛骨表》,其詞直而激,究不失為諍臣,至《潮州謝恩表》則與子厚之《平淮夷雅表》同一旨趣,亦太史公“鄙陋沒世,文采不表后世”之意耳。
以其文言,則吞吐磅礴,韓雄肆而柳堅凝,皆表中之妙文也。至宋時之賀表、謝表,則力求明淺,但就一面說去,無比附烘托之詞,失伸縮動宕之妙,不惟去六朝愈遠,即擬之唐人,亦相距多多矣。然王荊公、蘇長公之婉轉(zhuǎn)明快,沈痛哀感處,亦頗有可采。大抵子厚之作,尚有六朝余韻,而漸開兩宋之門,開合收放處,尚不一味平直,且句法精煉,短兵相接,能將長聯(lián)化為短聯(lián),不使讀者贅口棘齒,此其一長。吾人研究柳文,亦不可不知也。柳州自作表文并不多,惟任刺史時兩謝表及平賊兩賀表耳,其余多系代中外大僚擬作,此亦系當(dāng)時風(fēng)氣,凡各大官之表文,多由名士捉刀,雖出重金不惜也。
韓集碑碣多,柳集表文多,一則諛墓,一則諛君,所得饋遺,均為鉅數(shù),文人以文字易錢,取不傷廉,此亦一道也。滿清乾隆時,修《世宗實錄》告成,所有出力列保之人員,既多且優(yōu),乾隆帝覽之頗不悅,問嵇文達曰:“此種保案,不太溢乎?”文達對曰:“臣生平不受人饋贈,惟以其父祖墓志壽文見托者,雖媵以重金,未常拒而不受也。蓋子孫為光榮其父祖,對執(zhí)筆者加重致酬,理得心安,自應(yīng)爾爾?!钡廴恢辉亳g詰,附錄之,以見賣文之風(fēng),由來已久。而價值最高者,則端推此兩種文字(碑文、表文)。柳州為人代作之表文,余頗喜其短篇小品,如《薦從事表》《代廣南節(jié)使謝出鎮(zhèn)表》《為武中丞謝賜櫻桃表》、《謝賜端午綾帛衣服表》《謝賜時服表》,雖皆寥寥數(shù)語,而有情韻,有轉(zhuǎn)折,不枯不直,皆為佳作,可取也。
尚有狀之一體,與表大致相類。惟表多主于慶賀謝恩,申述自己情悃,而狀則專指一事為引,其行文亦多用四六。柳集中之狀,以短者為佳。如《代鄭相公奏民生三男》《代薛中丞奏五色云》其詞簡凈得體,不蔓不支,實較連篇累牘為優(yōu)??傊说任牡筠D(zhuǎn)折相承,自然合拍,便是至佳之作,不必以堆砌多說,自炫其博,反至疊床架屋,上下前后,不相承接,此最為駢文之大忌。學(xué)者初作,最好從連珠入手,自然能悟出起承轉(zhuǎn)合之妙,不必貪多也。
柳集中祭文,多未脫南北朝四言文面目。雖比事類詞,典雅穩(wěn)切,然情韻不如昌黎,其句法字法之戛戛獨造,饒有余音處,亦較之昌黎遠甚。惟《祭呂溫州》一文,雖立言過激,然能寫出交友真情,雖不限韻,而雄勁之氣,能達其肺腹所欲言,信手寫去,無意求佳,而格律自然高絕,雖不能及韓之《祭十二郎》,然祭友文中,自不能不推此種情深語摯。
《祭崔君敏文》,飄然而來,脫去尋常祭文之蹊徑。一起兩句,籠罩全文,用順勢推到崔君本身,而絲毫不覺其平衍,則筆力夭矯之故也。著墨無多,敘學(xué)問,敘仕途,敘官階,敘政績,最后復(fù)敘到兩人之交情離合,用筆雖緊湊,而局度寬和,情文并茂,是六朝祭文中之清勁者。初學(xué)最宜從此種入手,以其平實典切,有針線跡可循也。如韓之《祭張署文》《祭柳子厚文》,或奇崛忿肆,或刺骨怵心,在祭文中,可謂達最高之境,然學(xué)者不易摹仿。因文字必先有奇境,乃能生出奇情,情境俱奇,自然產(chǎn)出奇妙之文字。若尋常之離合悲歡,平平淡淡,亦只能用平淡之筆寫之,乃為相合。若故意縱放,非現(xiàn)劍拔弩張之態(tài),即成離奇怪誕之文,反不如按部就班、情文相生者之令人首肯矣。
在此文前半自“公以令望”,至“歸神何速”,包括許多事,而出以簡潔肅穆之筆,褒揚嘆息,均在其中。以下自“咸以罪戾”,至“顧慕感傷”,不過十余句,而兩人之遷謫,同居炎地(按崔為永州刺史,柳為司馬),強作歡娛,詩酒流連,此情如昨。以樂境寫哀情,而悲傷之意更深一度,可謂善于描寫者矣。
《祭段弘古文》一起胎息潘安仁之《馬汧督誄》,造語堅卓,而含意沈痛,耐人咀嚼。雖系短篇,而換韻處極有波瀾,好文字原不在多也?!都览钪忻魑摹纺》隆对~辭·大招》等篇,頗得其韻味。此種文體在八家中,自應(yīng)以柳首屈一指,以其真能上接《楚辭》,得其神骨,與尋常句摹字擬者,迥乎不同也。騷體文字須有高情遠韻,其境界可就《離騷》文中借類語以形容之“飲余馬于咸池兮,總余轡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聊須臾以相羊”。又如“飄風(fēng)屯其相離兮,帥云霓而來御,紛總總其離合兮,班陸離其上下”。又如“ 朝吾將濟于白水兮,登閬風(fēng)而紲馬” 。
又如“駟玉虬以乘鹥兮,溘埃風(fēng)余上征,朝發(fā)軔于蒼梧兮,夕余至乎縣圃”。其造境皆入于飄渺神化,是乃騷之本色。擬騷者亦須有此種意境,乃得騷之性情,不然徒形質(zhì)耳。漢賦皆脫胎于《騷》,其富麗工整,或駕騷而上之,然韻味則遠不如。讀其長篇巨制,反不如伯鸞《五噫》,平子《四愁》,真能得騷之髓。柳集中如《解祟》《懲咎》《閔生》《夢歸》四賦,皆有真情真境,足以上接《離騷》,非無病而呻吟者,所可同日語。吾之讀柳集獨美其騷者,亦以此故。其祭文中,如《祭從弟宗直》,頗有韓《祭十二郎》之意味,亦緣于哀情深耳。兩祭姊丈崔簡,前一篇措詞太激,不如韓《祭張十二員外》之含蓄。后一篇的是妙文,不僅脫胎于《騷》,直脫胎于《三百首》矣。其余多憤惋不平,亦等諸自檜以下耳??傊骷牢挠盟难择夡w,堆積成文,但求其工整切合,并非甚難,難在以散行氣勢,運用于駢體文中,能將其一生事跡,生死交情,均以韻語寫出之,而自然生動,不少露堆砌之跡,此非镕經(jīng)鑄史,深入顯出者不能為。韓之外惟半山差能得其仿佛,其余各家,不能及也。
柳州外集,惟郭箏師、趙秀才、馬淑三墓志,均有奇趣可傳。吾每讀郭志連帶想起韓集中之《衛(wèi)中行志》及軒轅彌明《聯(lián)吟序》,以其筆墨相近也。此種文字,如枯干無枝,而含有豐腴潤之氣,如冬月老梅,外表枒杈,而花香自遠。人高絕文亦高絕,非是文不能傳是人也。《馬淑志》寥寥數(shù)語,但覺紙上有幽香遠韻,非李睦州不能有此婦,非李之友不能知此婦,非柳之文不能傳此婦也?!囤w秀才志》,不敘只銘,三志銘詞,皆用七言,此在銘詞中最難著筆,少不經(jīng)意,即變成七言古風(fēng),失去銘詞之面目矣。七古之詞要清揚,志銘之詞要重滯,七古平仄要調(diào)葉,志銘平仄要拗曲,七古讀在口中要響亮,銘詞讀在口中卻要棘齒,詩詞最怕晦,而銘詞最喜晦,此為詩詞與志銘之分界。昌黎志推宗師之銘詞,最為奇古。銘樊即學(xué)樊,然樊不擇地而施,他文亦爾,則亦失文體各具之面目矣。
(昨日本文第十二行,《三百篇》誤為《三百首》,合亟更正。)
柳之三銘詞均佳,而趙之銘詞,長至十五句,一氣呵成,于遲重之中寓渾健,此境殊未易到。祭文之中,更有所謂哀詞者,多為尊長施之晚輩,或先生施之學(xué)生。如韓之《歐陽生哀詞》,柳之《楊承之哀詞》,及近代曾國藩之《母弟溫甫哀詞》等,皆屬于此類。此種哀詞既須恰合身份又不宜有過火之語,令人肉麻。韓之哀歐,可謂恰到好處,柳之哀楊,其銘詞亦甚可觀。余昨讀曾之《溫甫哀詞》,但覺詞氣俱弱,去韓柳遠矣。古文一道甚難言,平日衡量比較,亦未敢遽判低昂,惟讀罷漢魏之文,再讀唐宋之文,則覺骨力、韻味、氣息,皆遜一籌。讀罷唐宋之文,再讀近代之文,愈覺骨力、韻味、氣息,皆遜一籌。此如飲茶然,日日喝四元八者,亦不覺其好在何處,但偶飲三元二者,則深覺四元八者之味厚矣。再等而下之,每次一級,輒知高一級者之佳。飲茶如此,讀文亦然。此純就文質(zhì)而言,潮流思想無與焉。所以前人批文字者,每謂胎息某家某代。又謂取法于上,僅得其中,漢人不見唐人之文字,所以能成其為漢,唐人不見宋人之文字,所以能成其為唐,宋人不見近代之文字,所以能成其為宋。學(xué)古文詞者,不宜專向唐宋八家討生活,須讀經(jīng)、史以樹立其根基,讀諸子以開拓其思想,自然下筆不凡。如有此精力,再兼通外國文字,以溝通世界之文學(xué)潮流,自蔚然成一大家矣。
(已完)
(責(zé)任編校:張京華)
作者簡介:彭二珂(1992-),女,湖南湘西人,湖南科技學(xué)院中國語言文學(xué)系學(xué)生。
收稿日期:2015-12-03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219(2016)02-0013-14
整理者按:《讀柳文隨筆》,署名郁青,原刊《天津益 世報》。1937年1月起,先后連載于該報副刊《語林》、《文化生活》“說苑”欄目,近6月之久,長達79期。謝漢強、區(qū)克莎等主編的《柳宗元研究文獻集目·作品綜合研究》中提到董郁青有作品《讀柳文隨筆》,自1937年1月1日刊于《天津益世報·說苑》,并附有部分連載日期;尚永亮等著的《中唐元和詩歌傳播接受史的文化學(xué)考察·下》有“論者們在形式上,多采用隨筆、雜感式的批評來對韓柳的功績給予宏觀肯定,如周蔭堂的《讀柳文》、董郁青的《讀柳文隨筆》,就表現(xiàn)了此一特點”的論述;杜曉勤《隋唐五代文學(xué)研究·柳宗元》中亦提到董郁青有《讀柳文隨筆》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