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機關干部調(diào)整,尤步德調(diào)出行政辦公室去監(jiān)察室上班。
文佳佳提任行政辦公室副主任兼駐古城市辦事處主任。
不管別人怎樣議論這件事,尤步德自己想得通看得開:一無背景,二沒靠山,不進廟,不燒香,就想真讓神降幅,那哪兒成?還有,葉桂花在公司大門口鬧那一場,丟人敗德,誰不知曉?要說對自己沒一點兒影響也不現(xiàn)實。提拔既然沒戲,自己也老大不小的了,再守著秘書的位置干年輕人的活,沒啥意思。倒不如離開行政辦,來這無人管少人問的監(jiān)察室落個輕松自在。文佳佳原諒不原諒自己都無所謂。她當辦事處主任常住市里不回來。偶爾回公司,真碰上,低低頭過去,就當壓根兒誰也不認識誰。人與人相聚,恩也好,怨也罷,過去的都讓它過去吧!
尤步德從行政樓搬到政工樓半年過去。該查的經(jīng)濟案件報上去,大多被壓下,作個記錄放在哪兒,他便沒多少工作可干。搬出字帖潑墨揮毫練書法。練書法要思想集中心無旁騖。但他做不到。常常是手握筆桿腦子里便出現(xiàn)一個問號:我到底得罪誰了?挑唆葉桂花來這一手,通這么大個婁子!
一天下午,他手頭無事,剛翻開一本閑書,行政辦秘書小張來找他,說主任要和他談話。
他問哪個主任。
小張回答,文主任,文佳佳。
尤步德心里一愣。事情都過去快一年了,三次賠情道歉她不理。這會兒她高升了,該翻騰那事了?尤步德心里這樣想,對小張說,知道了,我馬上去。小張臨走告訴他,文主任在資料室等候。
小張走了,尤步德卻不著急去見文佳佳,他需要平靜一下心情。
十個月前的那天晚上,葉桂花跟他鬧騰大半夜。他在沙發(fā)上睜開眼,已是早上七點多,起身洗漱后,正吃葉桂花端上桌的早飯,葉桂花先他一步離家。
葉桂花打工的那個飯店,上午十點開門營業(yè),她九點出門不耽誤事。以往,都是尤步德用過早餐推下飯碗出門上班,葉桂花洗碗刷鍋收拾好家務才離家。那天早上,做好的飯葉桂花沒吃一口就出門走人,是昨夜晚那股火沒出盡,心里還窩著氣兒哩。
你生氣!我還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呢!尤步德當時想。
那天夜里倆人生氣分鋪各睡各的,他一夜沒睡好,葉桂花也難說睡得安穩(wěn)。生那場閑氣,以致惹下至今說不清的麻煩和苦惱,在他看來,純是葉桂花沒事兒找事兒,神經(jīng)過敏瞎胡鬧。
自打葉桂花嫁給他,總愛為一些小事值不值地來一場,弄得他沒辦法,只好說軟話賠不是。事后,他還在生悶氣,葉桂花是該吃吃、該喝喝、該做做,一副沒心沒肺的德行!攤上這么個老婆,尤步德也實在沒辦法,后悔當初的一念之差。
二十年前,他和現(xiàn)在的公司經(jīng)理潘高生一個部隊復員,又同一個企業(yè)參加工作。當兵那會兒,倆人雖然后同一部隊,但營地相距很遠,相互間沒有來往,誰也不認識誰,來企業(yè)報到,才知道是一個部隊的戰(zhàn)友。
那時候,工作分配不能個人選擇,勞資部門說了算。他分到翻砂車間,潘高生分到汽車隊。
廠里開大會揭批“四人幫”的罪行,師傅們讓尤步德寫批判稿上臺發(fā)言。他不僅會寫發(fā)言稿,還會辦墻報,也能畫幾筆。兩年后,機關需要他這樣的人,他就進了機關。
不久,知識分子“臭老九”徹底大翻身,挑大梁擔任領導職務,他們的兒女找對象也開始挑剔起來。特別是女孩兒們,模樣漂亮,自身條件好的,一定要選個門當戶對、各方面都相匹配的才滿意;女孩兒自身條件不怎么優(yōu)秀,但有老子這棵大樹在那兒罩著,自然也有挑挑揀揀的資本。當時,就有這么一個女孩兒看上了他。不是看他英俊瀟灑,是看他文采出眾,肚里有貨。女孩兒向老爸講明想法,老爸夸女兒有眼力,托人把話講給尤步德。
他當時和女孩兒在一個大院上班,女孩兒對他有那點兒意思,他也看出來了。但他看不上女孩兒的長相,嫌女孩兒臉長眼小身子短。女孩兒的爸是領導不假,但尤步德要找的是意中人,不是靠山;既然找意中人,就不能委屈自己。出于對女孩兒和他老爸的尊重,他沒一口回絕,說再考慮考慮。話轉到女孩兒和女孩兒老爸耳朵里,女孩兒感到被人看低,受不了,哭了;她老爸臉一沉說:怎么?他還要“考慮考慮”!
就在他猶豫之際,早有心意卻不被女孩兒看好的汽車隊司機,加快了追求女孩兒的步伐。女孩兒說,你沒有尤步德的才氣,你要有他那才氣,我就嫁給你。尤步德沒說不愿意,他還在考慮。他考慮,我也在考慮……你等吧!汽車司機說:尤步德除了比我多認幾個字,他哪點兒比我好?我是大汽車司機,他啥也不是。聽診器、方向盤賽過食堂管理員。這話,你不是沒聽說過!多識幾個字,就一定比我開汽車走天下能耐大?無人處,汽車司機對女孩兒幾次下跪,發(fā)誓非她不娶,愛她到??菔癄€不變心。而尤步德這邊卻不見任何動靜。女孩兒便答應了那位緊追不舍的汽車司機。雖然女孩兒的老爸并不看好那個司機,嫌他看人臉朝上,說話順著溜,但寶貝女兒既然表態(tài)同意,老爸只能接受。那位汽車司機,就是現(xiàn)在的公司經(jīng)理潘高生。
潘高生娶了領導的女兒,很快由汽車司機升為車隊隊長……兩年后,又當上機關福利科科長。會辦事,手上有貨,哪位領導不另眼看他?
這時,尤步德才悟出一些道理:人不能拿理想當飯吃,長相好也不能當錢花,還得實際點兒。后悔當初機會沒把握好,讓他人家捷足先登,結果就被人遠遠地甩在后頭。
尤步德在機關獨身兩年,終未找到意中人。年齡不饒人,回家探親娶了農(nóng)村姑娘葉桂花。葉桂花是十里八村的一枝花,模樣漂亮,體格健壯,家里地里全都拿得起放得下。但她有點兒“二蛋”脾氣,人稱“惹不起”。生性軟弱的尤步德為免生氣,時時事事讓她三分。日久成習慣,當他離開原來的工作單位,調(diào)來這個公司上班,葉桂花由農(nóng)村戶口轉為城市戶口,帶著女兒來到他身邊,在葉桂花面前,他已是言聽計從,讓老婆撥得團團轉了。
尤步德人到中年,職位沒上去,可也沒荒廢時日。業(yè)務上發(fā)憤努力,成為企業(yè)報特約通訊員;工作之余,堅持三年攻讀,拿到了中文函授大專文憑,圓了大學夢。
因為寫東西,他經(jīng)常加班熬夜,有時晚上不回家,就在資料室放張床臨時休息。床單、被褥自己備,臟了帶回家葉桂花給拆洗,舊了換新的。葉桂花埋怨他:說起來你也是機關的老干家兒,你看看誰像你?晚上加班寫東西,不回家,睡資料室,床單被褥還得從家?guī)В∧憔筒荒芨I導說說,讓招待所給你配一套?尤步德說:單位配福利是講級別的,我不是科級干部,憑啥去招待所取床單被褥?領導同意我在資料室放張床臨時休息,就算不錯了,別人想放還不允許哩!等吧,等我混個科級,你那床單被褥我看都不看!
葉桂花說,你進機關多少年了,到現(xiàn)在不還是個平頭百姓?前兩年,你說快啦快啦,組干部考察通過了,馬上會研究,光說不見動靜。領導一換,你的事成了黃瓜菜。潘高生來當頭兒,聽說兩次提拔干部都沒你的戲,也沒聽你吭過一聲。有本事,哪一天你也混個科長出來讓我看看,也叫我跟著光彩光彩。葉桂花說著,將他帶回的臟兮兮的床單丟進洗衣機里。
生氣那天晚上睡覺前,葉桂花拿出洗好晾干的白底花方格床單,指著上面洗不凈的污穢,眼盯尤步德,審犯人似的問他:這是啥東西?
他有些不好意思,咧嘴笑笑說:夢遺!
你光屁股睡覺不穿褲頭兒?葉桂花緊追不舍。
稿子急用,想尿不想放筆,寫完去尿,尿急,褲頭兒滴濕一片,脫下來洗洗,搭那兒晾著,躺到床上做個夢,就……他突然覺得,跟葉桂花沒有必要講這么請楚,越說越多,好像里邊有啥貓膩似的,急忙繞開話題,說上高中的女兒打電話叫葉桂花去街道辦事處開個證明,說明她無正式職業(yè),女兒好在學校申請助學金。
葉桂花話里有話道:講啥困難,要啥助學金?她爹在外頭都養(yǎng)情人了,家里還會有困難?
他一聽,發(fā)起急來:你,你,這是啥話……
葉桂花不依不饒:你當我是瞎子聾子,你干的美事兒我啥都不知道?——秦檜還有仨相好哩!有人早跟我說了,你身邊添個跑腿的,走到哪兒帶到哪兒,哥長哥短的叫著,小嘴兒甜著哩!這么長時間,你可是沒跟我迸過一個字!你守口如瓶,我心里清楚!
聽老婆話有所指,尤步德意識到又是秀才遇上兵了。
以往,葉桂花為一些家務事嘮嘮叨叨說他不是,他都能糊里糊涂地接受,甚至半真半假作個自我批評也可以過去。因為那是兩口子之間的事,無所謂。今天葉桂花矛頭不僅指向自己,也讓別人跟著他蒙羞。尤步德生氣又吃驚,還多多少少有點兒心虛。
生氣的是葉桂花無中生有;吃驚的是她在自己身邊放了眼線;心虛是情感上曾有過有那么一點點兒模糊不清的潛意識。葉桂花也太敏感,難道自己那瞬間的一閃念帶在臉上,讓她看出來了?
有天晚上,文佳佳跟他討論一篇新聞稿,他坐在椅子上,文佳佳站他背后,前胸脯挨著他的后肩背,瓜子臉貼他很近,秀發(fā)里透出一股清香,四十多歲的他心頭發(fā)熱,心跳加速,自己也說不清是怎么回事了。
想到葉桂花那高大的身軀和洋溢著紅暈的圓月臉,又想到自己還有葉桂花對自己個人前途的迫切期望,尤步德從幾乎要一頭栽下去的躁動里咬牙穩(wěn)住自己,起身到走廊洗手間,打開水龍頭,冷水澆頭,猛的激凌一下,頭腦才完全清醒過來;用手撥抹撥抹濕漉漉的頭發(fā)和滿臉的水珠,長出一口氣,回到辦公室,文佳佳已經(jīng)離開。
一星期后,文佳佳與他合寫的新聞稿在報紙上發(fā)了頭條,落款處只寫本報通訊員文佳佳,沒有他的名字。不是文佳佳貪二人之功為己有,故意不署他的名字,而是投稿時他自己把“尤步德”三個字劃去了。本意是想讓來辦公室已有一段時間、對新聞寫作還不夠熟練,但又熱情極高的文佳佳多露幾回臉,在新聞圈兒里站穩(wěn)腳跟,也不枉她好不容易進到辦公室當秘書。
他早就清楚,技校畢業(yè)學烹飪卻不愿在職工食堂做飯的文佳佳,在職工食堂那會兒,小餐廳跑前跑后,領導想吃啥她就張羅著做啥,目的就是想跳出伙房,不當那侍候人的伙夫。趁給領導端飯上菜時,不斷對領導說自己愛好的是寫作。文佳佳說話時臉上帶著迷人的笑容,一副叫人可憐的樣子,領導便破例把她調(diào)到辦公室。辦公室主任指示尤步德,寫作上多帶帶文佳佳。于是,他每次去報社參加記者、通訊員例會,下車間、工地采訪,寫總結報告及各類匯報材料,以至于聽領導關于每一份工作報告的具體修改意見,都帶著文佳佳。
雖說那天晚上文佳佳挨他近些,他一時渾身發(fā)熱,甚至有些心猿意馬,但畢竟是自己勒緊韁繩站穩(wěn)了腳跟,沒做任何對不起組織、對不起老婆的事。再說,那一時的心潮激蕩藏在他肚子里誰能看見?就連文佳佳也未必就清楚他當時的心理活動……如今的文佳佳,工作獨當一面,用不著他指導就能完成任務。偏偏這個時候,冒出他跟文佳佳不清不白的謠言來,還傳到葉桂花耳朵里。到底是沖著他來的,還是沖著文佳佳來的,他一時想不透。葉桂花這個“醋壇子”聽風就是雨,借題發(fā)揮不依不饒,這不能不令他感到氣憤,又有點兒秀才見了兵,有理說不清的頭疼。
氣憤歸氣憤,頭疼歸頭疼,葉桂花的追問還得回答,不然她會沒完沒了。要說的說了,該解釋的解釋了,再說再解釋,只能說夢遺時夢見的像是文佳佳又不像是她,到底是誰,實在說不清。不,不能這樣說,無論如何不能從自己口里說出“文佳佳”三個字來。講出來就是不打自招。他當時決心不再重復夢遺的事,拐著彎兒想說點兒別的,嘿嘿一笑,帶著夫妻間常有的那種意思挨近葉桂花說,這些時也不知是咋了,跟你在一起兒,它就提不起那股子勁兒;離開你,獨個兒睡,它就不安生。今兒晚上,咱讓它累個半死不活,保管它得老實一陣子……
你想,我不想!你干,我不干!趴資料室你那張破床上夢遺去吧!葉桂花說著,抓起帶有污點的方格床單摔在他臉上,把他推出里間屋,扔出一床被子,“砰”一聲關上門,“啪”一下反鎖住,把他晾在外間屋。
他清楚地記得,那天晚上他躺在沙發(fā)上輾轉反側睡不著,腦子里突然冒出一句自己認為還可以算得上是至理名言的話:做男人難,做一個叫醋壇子老婆放心的男人更難!
也是夜里睡沙發(fā)的那天早上,他早飯后去上班,在公司大門口碰上文佳佳。
文佳佳一身新打扮,畫眉抹臉嘴唇涂得鮮紅。尤步德知道,她打扮成這模樣,一定是去企業(yè)報社。去報社,集團機關大門難進著哩。大門口牌子上寫著“服裝不整禁止入內(nèi)”。文佳佳初學寫新聞那會兒,有兩次他帶她去報社,進門時他被擋了架,盤問一番要他登記。跟在他后邊的文佳佳,門衛(wèi)問都不問,微笑著放行。他觀察后發(fā)現(xiàn),自己穿戴平平,相貌平平,跟出苦力的差不多。而文佳佳打扮時髦穿戴漂亮,門衛(wèi)看人放行,擋住他就不擋文佳佳。打那以后,再去報社送稿子開會,他能不去就不去,只讓文佳佳一個人去,文佳佳也不攀他了。
倆人在門衛(wèi)室外面站定。文佳佳從米黃色挎包里掏出一篇新聞稿,讓他過目。那篇新聞是他提供線索并點題,由文佳佳和剛干文秘不久的小張共同采寫的。稿子送到報社,編輯說很有新意,報道的主題正是集團領導關注的重點,準備上一版頭條。編輯在電話里提出修改意見,約定修改后上午九點半以前送編輯部再審。當天晚上,文佳佳和小張按編輯提出的意見連夜修改,一直改到夜里十點多才算滿意。改完想讓他過目,他早已下班回家。這會兒,文佳佳帶稿子去報社,恰巧在公司大門口碰上他,攔住讓他看稿子提意見。與其說是請教,不如說是對他的尊重。
文佳佳告訴他,她已得到確切信息,公司中層干部調(diào)整提拔很快就要進入程序,機關空出三個崗位需要補充,論學歷資歷能力和水平,他都有優(yōu)勢。文佳佳提醒他說,上兩次提拔,你不在意,錯過了機會。這一次,你應該爭取主動,不能再不當回事。說到自己,文佳佳嘆口氣說,有你們幾個老大哥前頭站著,我是挨不上號,只看以后有沒機會了!
突然,不知從什么地方冒出一個女人,伸手奪過他手里的稿子,摔在地上,拉住他的一只胳膊用力一甩,踉蹌中他踩在一顆石子上,栽倒在地,差點兒嘴啃泥。文佳佳還沒反應過來,女人就撲上前,一只手抓住她的馬尾辮,另一只手左右開弓,照文佳佳臉上抽了兩巴掌。
正是公司職工早班上班、夜班下班的時間,大門口行人如流,一見有人打架,都圍上來看熱鬧。門衛(wèi)見有人鬧事,上來三個壯漢,一個護著文佳佳,另兩個擋開打人的女人。
圍觀的人群中,有人說打人的是尤步德的老婆葉桂花,二蛋脾氣,一身力氣,她打工的那個飯店,老板要女服務員扛面粉上下樓比賽,她拿了第一,是飯店有名的葉力士,這回可見識了廬山真面目。
挨打的文佳佳,挎包掉在地上拾也不拾,捂臉哭著跑回機關樓。人們再看尤步德,早已沒了蹤影。
門衛(wèi)問葉桂花為啥動手打人。
葉桂花指著跑走的文佳佳說:你去問她,死不要臉的!不跑,我還打她!說罷,怒氣沖沖地撥開人群,悻悻而去。
他清楚地記得,文佳佳挨打后兩天沒上班,第三天上班就把辦公桌抬走,和新來的試用秘書小張擠在一個很小的房間。從此和尤步德少見面不說話,像是誰也不認識誰。
隨著時間的推移,關于文佳佳挨打的事,人們吵吵一陣子說得不新鮮了也都不再說了,時間一長也漸漸地把這事淡忘了。
二
人們雖不再議論這件事,尤步德卻一直心神不寧,夜里常常睡不著,睡著了就做噩夢。
葉桂花似睡非睡,胳膊搭在他肩膀上,示意讓他摟抱——這是葉桂花想跟他那個的常態(tài)動作。擱以往,他會一個激靈,精神振奮,將葉桂花壓在身子底下。而這時候,才從噩夢中驚醒,尤步德把葉桂花的胳膊推到一邊,翻身給她個后脊梁。
他心里明白,自己之所以噩夢不斷,是老婆打了文佳佳后,文佳佳出人意料沒把事情鬧大,又不聲不響把辦公桌搬出去和小張擠一個屋。這種反常舉動令他心神難安。
因為老婆打了文佳佳,從來沒和他單獨談過話的潘高生把他叫到辦公室,陰沉著臉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說:這件事,要看文佳佳的態(tài)度,她要是不依不饒,你兩口子也只能是吃不了兜著走!潘高升的意思,尤步德只有求得文佳佳的原諒,他那里才好說話。
尤步德把經(jīng)理的話說給葉桂花,也想趁機數(shù)叨老婆幾句,葉桂花硬邦邦頂他說:你不要以為我打她打錯了!我怕啥?大不了躺在派出所地上不起來,有能耐他們就把我開出地球去?再說了,無風不起浪,人家不議論別人,單議論你倆。不是我說你,就是真沒有那事兒,也一定有叫人看不上眼的地方!要不,咋會傳出這些話來?我不追究,你倒還來勁兒了!——能的你!老婆一頓戧白,尤步德不再吭聲。不過,葉桂花最后還是說了一句不像是違心的話:事情都過去了,你要是真想跟姓文的說聲對不起,我也不反對。
第一次道歉,是在影劇院看電影。文佳佳坐前排,他坐文佳佳身后。當時,不同地點的兩個影劇院,錯開時間放同一部新電影,跑片子的還在路上,看電影的人只能在座位上等。尤步德瞅左右沒幾個認識的人,跟文佳佳道歉是個機會。向前探探身子小聲說:佳佳,你,看電影?文佳佳正跟一個男青年低頭聊天兒,聽背后有人喊她,扭頭見是尤步德,一副尷尬無趣的丑臉。說:不看電影坐這兒干啥?說罷又扭過頭去。
尤步德吃個閉門羹,這在他是意料之中,鼓起勇氣又說:那天……那件事……實在……對不起!
回家跟你老婆道歉說去!文佳佳不回頭,戧他一句。
希望……你……原諒!
你希望我原諒誰?文佳佳轉過臉又扭過去,帶著憤恨聳聳肩,坐直身子,不再理任何人。
正與文佳佳聊得有趣的男青年,聽尤步德說話不明不白,惹得文佳佳生氣,連他也不理了,便沖著尤步德說道:神經(jīng)?。?/p>
電影沒結束,尤步德就提前離開了。
第二次單獨見到文佳佳,是在商場內(nèi)一個服裝攤位旁邊。當時,他在不遠處看見文佳佳正在試一件新衣。文佳佳試衣時,服裝小姐一個勁兒夸衣服就像是為文佳佳量身定做的,穿上最合適不過。顏色襯人,價格便宜,不買后悔。說得文佳佳動了心,開始與服裝小姐討價還價。他看是個機會,慢慢近前站住。文佳佳分明看見了他,只裝沒看見,繼續(xù)與服裝小姐砍價錢。服裝小姐見他過來,以為他也要買衣服,跟他打招呼,問他想選啥樣式。他說不買衣服,指指文佳佳說,跟她說句話。文佳佳一聽,雙腿挺直,身子外撤,冰冷的眼睛看著他,看得他一時慌了神,吭哧半天,說出口的還是那句話:那天……那件事……實在……對不起!
你能不能說點兒別的!文佳佳氣恨地把試穿的衣服摔到服裝小姐懷里,一跺腳轉身離去。
好不容易就要談妥的一筆生意,硬是讓這個臭男人給攪黃了。服裝小姐一肚子不滿意,掂著衣服對著尤步德抖了抖,看著別處說:今天不知是咋了?出門就碰見頭狼豬,煽情不揀地方!
尤步德聽得明白,她這是在罵自己,擱以往,他不會白吃這個虧。這會兒,他沒了跟指桑罵槐的服裝小姐論高低的底氣。因為,確實是自己一句話說惱了文佳佳。文佳佳走了,賣衣服的失掉賺錢機會,擱誰誰會高興?他感覺有些對不住賣服裝的小姐,理虧著低頭走開。離開時,他感覺周圍的目光都在看著他,自己也真像頭窩囊又丑陋的笨豬。
第三次和文佳佳不期而遇,是在辦公樓洗手間的水池邊。他從廁所出來,打開水龍頭照著壁鏡洗手。壁鏡里出現(xiàn)文佳佳的身影。
機關的人都集中在大會議室開會,走廊里不見人。尤步德不想丟掉這難得的機會,對看都不看他一眼,只管低頭洗手的文佳佳,還是那句話:那天……話沒說完,文佳佳忽地抬起頭,杏目圓睜,滿眼含淚,怒聲叫道:尤步德,你,你還叫不叫人活了!嚇得他慌忙離開……從此以后,直到他調(diào)出行政辦公室,文佳佳升任古城辦事處主任,二人再沒見過面。
今天,身為辦事處主任的文佳佳,打發(fā)十分清楚他們“鬧不團結”原因的小張來叫他,要和他談話,太陽打西邊出來,有些反常。
尤步德滿腹狐疑,幾乎是磨蹭著來到他非常熟悉的那間資料室。
資料室還是老樣子,一張桌子,一把舊藤椅,一張單人床以及雜七雜八的文秘資料。他離開行政辦公室后,資料室成了小張加班加點熬眼磨屁股臨時休息的去處。
文佳佳見他進來,從藤椅上起身,對他笑笑,示意他坐。正陪文佳佳說話的小張隨即離開。
和文佳佳見面,他沒有再提過去那件事的意思,也沒了再向文佳佳道歉的想法。面無表情,等文佳佳說話。
去古城辦事處當主任已半年多的文佳佳,穿戴更加講究也更加時髦,人也更顯漂亮。夏日里,雞心領不帶袖兒的蠶絲藍底碎花連衣裙,凸顯高峰細腰,頭發(fā)染成棕黃色,中間燙出一卷兒一卷兒的菊花形,下端一綹一綹蜿蜒下垂,新穎又別致。先前的鴨蛋臉原本黑里泛紅,名副其實的黑牡丹,現(xiàn)如今,已變得粉白細嫩,燦若桃花,和過去判若兩人。只可惜,長脖頸的微黑與粉紅亮白的面容形成對比,便顯不甚協(xié)調(diào)。盡管如此,尤步德還是暗自嘆服,環(huán)境不僅能改變一個人的生活方式,還能改變?nèi)说南嗝玻?/p>
文佳佳向資料室里逡巡一眼,沒話找話,帶著感慨道:不來這地方快一年了!回想寫新聞那會兒,改稿子你爭我吵,各不相讓,還真有幾分懷念呢!隨后問道:這些時你都忙些啥?
他回答:監(jiān)察室,你了解,閑差??纯磮蠹埡缺?,興趣來了練練毛筆字,再就是找本書看看。讀點兒書,感覺挺不錯的。前幾年,雖說上了個函授???,書本知識囫圇吞棗,說不上扎實。有時就想,再念兩年大學多好!
你真的還想上大學?文佳佳截住他的話。
隨便說說而已。都到了這般年紀,還上什么學、讀什么書呀?少小不努力,老大徒傷悲!他苦笑著嘆口氣。
我跟你說正經(jīng)的,你必須再去讀一次大學。這是領導交給的任務!文佳佳把話引入正題。
再去讀大學,還是領導交給的任務。他一時聽不明白。
文佳佳繞著彎子說:現(xiàn)在的形勢我不說你也知道,提職務、晉職稱,沒文憑不說事。有文憑得風勢,一路暢通。你沒見好多人都在千方百計撈文憑!咱領導也得跟著形勢走不是?他現(xiàn)在雖說是處級干部,就因為沒有一個說得過去的文憑,高級職稱沒能評上。再有三兩年,總部幾位主要領導先后到站,二十多個分公司和直屬部門的不少處長、經(jīng)理、書記都在盯著那幾個位子。聽說,有人已開始去上邊活動。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咱領導也有進步的愿望和要求,拿個文憑,應付一下,是必須的??裳巯履阋仓?,他管著四個分廠,一千多號人,哪來的時間去讀書拿文憑?這件事他跟我說了,我想想,也是。一手難得兩頭顧,他是有難處,但也不是沒辦法解決。這會兒,你在監(jiān)察室上班,沒啥大事兒,閑著也是閑著,報個函授班,每月去古城工商學院聽四天課,堅持三年,給他拿個大專文憑問題不大。事情辦好了,對你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再說了,你已經(jīng)上過函授大專,里邊的道道我不說你也清楚。還有,我也想去讀函授拿個文憑,到時有啥事,咱倆商量著辦。事,就是這么個事;話,我說明了。接不接這個任務,你自己決定。你也沒必要出去亂說這件事,說出去也沒啥意思,更沒必要讓你老婆知道。同意上這個學,你表個態(tài),我好跟領導回話。
當替身,代人上學聽課考試拿文憑。他聽明白了文佳佳話的意思,自己也犯了猶豫。
自參加工作以來,尤步德與人為善,樂于助人,是大家公認的。但這件事能不能答應,該不該去做,他須要考慮。
猶豫之際,文佳佳一句話戳在他的痛處,敲在他的麻骨節(jié)上:你要是當不了自己的家!回家跟你老婆商量去!”文佳佳說罷,臉向墻壁,去看墻壁上滴水風干后洇出的各種奇形怪狀的圖案,一副不高興的樣子。
在影劇院跟文佳佳道歉,文佳佳也說過一句話,尤步德記憶猶新:“回家跟你老婆道歉去!”現(xiàn)在又說“回家跟你老婆商量去”。兩句話不同處只差兩個字,都是沖著尤步德在葉桂花面前的窩囊勁兒來的。想起老婆給文佳佳造成的傷害至今難以抹平,文佳佳也絕不會忘記,自己數(shù)次道歉都碰一鼻子灰?,F(xiàn)在,人家不計前嫌,推心置腹來跟自己談正事,這正需要自己拿出補過的誠意消除隔閡。尤步德不再猶豫,一咬牙爽快而堅定地說:你跟領導回話,這個學我上。用不著去跟誰商量!隨后笑著問道,你說的這個領導是誰?——其實,他已猜出個八九不離十了,但還是想問個清楚。
文佳佳瞇著笑眼打哈哈說:領導就是領導,他還能是誰!
你直說潘經(jīng)理不就得了!干嘛領導領導的,叫人猜不透!尤步德沒有了來時的擔心與緊張,他帶著輕松笑了。
文佳佳理理秀發(fā),低頭不去看尤步德,心里藏著秘密似的自語道:習慣了,不想再叫經(jīng)理經(jīng)理的,聽著太嚴肅,也感覺……可能是意識到話說多了,打住話頭不再往下說。
三
那天早上,她在公司大門口挨打后,哭著跑回機關樓,沖進經(jīng)理辦公室,哭訴委屈,泣不成聲。
潘高生聽后,一臉憤怒,拍桌子罵道:潑婦,簡直就是個潑婦!尤步德真的啥沒說就離開了?
文佳佳含悲帶憤點點頭哭出聲。
潘高生離開老板椅,從紙盒里抽出幾張香巾紙,遞給文佳佳,說:這件事兒,我一定嚴肅處理!你上進心強,工作熱情高,業(yè)務提高快,難免有人嫉妒,管他誰胡說八道去,你也別在意!甭說你啦,就是我這個當經(jīng)理的,不也是經(jīng)常被人糟塌?我就不當回事!光記這些,人都不要活了!再說,尤步德,就他那個熊樣兒,你跟他怎可能……潘高升差點兒說走嘴講出不雅的話來。緩口氣說,尤步德這個人我是了解他的。我老家跟他縣搭縣,算是近老鄉(xiāng)。前些年,組織同鄉(xiāng)會,大家推我當會長,有老鄉(xiāng)聯(lián)系讓他參加,他不參加,還說什么俗、沒意思。你看他傲的!潘高生說到這兒,眼前閃出過去的一幕:他熱追辛怡然那會兒,辛怡然首選的是尤步德,等著尤步德表態(tài),在尤步德和他之間猶豫。他幾次在辛怡然面前下跪,發(fā)誓愛辛怡然??菔癄€不變心,全是為了擊敗尤步德。和辛怡然結婚后,“??菔癄€不變心”這句話便成為把柄握在辛怡然手里。如今,他再不滿意辛怡然,在辛怡然面前也不敢說“離婚”兩個字。遇上葉桂花打文佳佳這件事,潘高生就想拿這件事做文章,讓尤步德兩口子難受一陣子。于是,帶著發(fā)狠的口氣繼續(xù)說道:這件事我絕不會放過尤步德和葉桂花。
文佳佳心里也清楚,葉桂花在公司大門口攔住打她,絕不是尤步德所能想到和愿意看到的。葉桂花鬧這一場,肯定有人在背后挑唆。
想到自己剛進機關時,尤步德不僅沒因她業(yè)務不熟而看不起她,還給了她許多鼓勵,并且特別欣賞她的虛心好學和刻苦努力。她內(nèi)心里承認,自己工作上有進步有提高,得力于尤步德的幫助和指導。因為這種事,讓尤步德提拔受影響,她也確實不愿看到這種結局。
一番激烈地思想熬煎之后,文佳佳擦干眼淚,對潘高生說:我不想公司給尤步德啥處分,我就是想讓領導知道,我跟老尤是工作接觸,其他啥事兒沒有。尤步德的老婆打我,是受別有用心的人背后調(diào)唆。
文佳佳一番話使潘高生感到吃驚:一個二十來歲本該是思想單純的女孩兒,參加工作五年,進機關也只三年時間,對機關的復雜不僅有清醒的認識,看問題想事情又如此成熟!不說公司機關少有,就是自己從汽車司機轉為干部,當上處級領導,人沒少接觸,女孩兒沒少見,像文佳佳這樣的女孩兒還真不多見。他剛調(diào)來公司那會兒,在食堂小餐廳見到文佳佳,只見她娉娉婷婷,長腿細腰,皮膚略顯黝黑,倒顯示出跟別個女孩兒不太一樣的光彩和魅力。除說話嘴甜人愛聽,也沒看出她有什么城府和心計。今天,她挨了打,受了屈,對葉桂花和尤步德竟出人意料的寬容。潘高生雖然不能理解,卻也不能不對文佳佳刮目相看,禁不住心里感嘆:這么長時間,近在眼前的一個尤物,自己竟不能慧眼識珠……見房門確實關著,走上前,半彎腰,輕輕拍著文佳佳的瘦肩,臉上露出不易覺察的邪笑說:好,你有此寬容涵養(yǎng),我當領導的還能怎么說!你記住,聰明人不會吃虧。我心里有數(shù)……
公司中層干部調(diào)整提拔,文佳佳升任行政辦公室副主任兼駐古城辦事處主任。尤步德調(diào)出辦公室去監(jiān)察室上班。兩項決定,都出乎文佳佳的意料。
機關上下都知道,監(jiān)察室要么不干事,干事就是得罪人,就是跟領導和權力部門的人過不去。監(jiān)察室,一個吃人飯受人管的部門,監(jiān)誰去?察誰去?玩兒認真,除非你不想干了!
當然,文佳佳在為尤步德感到不平時,更為自己意想不到的獲得而慶幸而欣喜。辦公室副主任不說,還要去古城辦事處主持工作。多大的信任和榮耀!
古城辦事處主任一職,多少人在想著它、盯著它,在為它挖空心思,在為它鉆窟窿打洞,但都沒成功。而她——文佳佳,在想都沒敢想的時候,竟然坐上這個位置。是時來運至,還是偶然得之?文佳佳想來想去都不是。聯(lián)想到挨打后去經(jīng)理辦公室,潘高升輕輕拍著她肩膀說過的那句話:你記住,聰明人不會吃虧!也許,自己的意想不到,就落實在“聰明人不會吃虧”上。明白了其中的微妙,文佳佳不想心里明白裝糊涂,任命通知下發(fā)后的第二天,她懷著感激的心情去了經(jīng)理辦公室。二十分鐘后,開門出來去了古城市。
古城市是本省西部黃河岸邊的古代國都,也是當代的區(qū)域經(jīng)濟文化中心,距尤步德所在的國企公司六十公里,是周邊山區(qū)工礦企業(yè)商品物資內(nèi)進外出的集散地,也是眾多國有企業(yè)聯(lián)系省城和京都的中轉站。
經(jīng)理潘高生未調(diào)來公司之前,公司的外務活動是通過總公司駐古城對外聯(lián)絡處代辦的,出現(xiàn)過不少聯(lián)絡不及時、溝通不到位、招待不周全的事情。省城和京都下來的人,都說他這個公司思想觀念陳舊,領導不會辦事,公司形象大受影響。
深諳工作好不如關系硬的潘高生調(diào)來公司后,首先想到的是改善單位的外部形象,在服務上級方面見實效;同時,也考慮為公司領導(包括自己)辦些實事。要實現(xiàn)這個想法,就不能不繞開公司眼多嘴雜的障礙,在古城設個辦事處,撥??畲纥c兒錢,花著方便,協(xié)調(diào)關系方便。
辦事處好設,要選個讓潘高生完全放心的人當總管不太好選。潘高生曾想過讓自己的老婆干,因里邊有利可圖。又感覺不妥。拋開辛怡然的形象不說,潘高生最擔心的是她到時會礙手礙腳,影響自己的社交活動;用其他人,一時尚未發(fā)現(xiàn)符合條件的人選。第一條辦事處主任必須是個女的。要有幾分姿色,社交場合見面就能給人一個好印象。第二條會喝酒。酒場上說話得體,叫人痛快、令人舒心。第三條,也是最重要的一條,理解他,聽他的話,腦子聰明,一點就透,落實指示不走樣,甚至有創(chuàng)造性發(fā)揮的辦事能力。
能滿足這三個條件的,哪兒找去?
發(fā)現(xiàn)文佳佳,潘高生產(chǎn)生了培養(yǎng)培養(yǎng),說不定真是朵“牡丹花”的想法。于是,便有了文佳佳升任辦公室副主任兼駐古城辦事處主任的工作安排。
由文佳佳,潘高生想到自己的老婆辛怡然。先不說模樣拿不出手,就她那越來越讓人受不了的小肚雞腸和針鼻兒大的心眼,潘高生就心煩得不行。
文佳佳在辦事處主任位置上經(jīng)潘高生點撥指導,很快成為潘高生社交活動的得力助手。
由喊潘高生潘經(jīng)理改口叫領導,是那天晚上在古城牡丹大酒店,她扶著半醉不醉滿嘴噴著酒氣的潘高生進房間后,潘高生關上門,餓狼般把她撲倒在床上,她在掙扎中漸漸無力,綿軟羞怯中,衣服被扒個精光。意識到自己將成為潘高生抓在手中的獵物,她眼里溢出酸酸的淚水,無可奈何地順從里,不無埋怨地說,沒想到,領導……這樣!從此,文佳佳在人跟前提到潘高生不想叫他經(jīng)理,而直稱領導。是怨恨,還是依戀,她自己也說不清。聰明者都能從稱呼的改變里品出一些意味兒來。也就是尤步德,還要問個清楚——領導是誰?真是的!
四
尤步德從資料室出來,下班回家的路上心里又犯開猶豫:好賴自己也算是個讀書識字之人,替人上學替人撈文憑,干這等事是不是太下作、丟身份?能不能干?有沒有讓老婆知道的必要?
想到葉桂花,尤步德由衷地感到,在這個世界上,要說跟自己最親近、最心疼自己的,除了父母就是自己的老婆葉桂花。她脾氣上來是有點兒潑婦樣兒,但孝敬父母、教育孩子、調(diào)理家務過日子,爭強好勝不落人后,確實是個好樣的。說到對自己的關心與疼愛,更沒說的。沏壺茶倒杯水,總要先自己嘗嘗溫涼,然后才端給他喝。敢說城里長大的女人也未必能做得到!對文佳佳大打出手,那是受人挑唆,信假為真。歸根到底,是對自己愛得深。
由葉桂花,尤步德又想到辛怡然。當初,要不是嫌她形象不怎么樣,自己一時猶豫,今天的潘高生很可能就是尤步德。與潘高生無論是縱向比還是橫向比,尤步德都不大服氣。時至今日,講什么都晚了!潘高生從總部調(diào)來公司,尤步德成為被他管的人。二人見面,雖然都沒表現(xiàn)出特別的不自然,但尤步德總感覺與潘高生中間隔著一道溝、一堵墻,誰也不想跨過去,誰也不想推倒它。尤步德心里清楚,潘高生雖然沒跟自己過不去,但也從沒往眼里放。今天,讓替上學撈文憑,這主意一定是文佳佳出的,而不可能是潘高生?!募鸭岩哺f了實話。文佳佳不清楚他和潘高生過去的那些事,但她了解現(xiàn)在的自己。潘高生最終同意文佳佳的主意。這也說明,潘高生真不枉在官場混這多年,很懂得什么時候用什么辦法處理什么事情。
回到家,葉桂花已備好晚飯在等他。
葉桂花打工的那個飯店,因店面裝修升級暫停營業(yè),她便有時間在家亮亮從飯店學來的手藝,動手為自己的男人做幾個可口的菜。尤步德心里裝著事,吃飯時心不在焉。葉桂花問他飯菜味道咋樣,他說拿不準。
本想著男人會夸自己手藝絕好的葉桂花,聽他如此說,有些不自在,說:啥拿準拿不準的?掖著藏著啥事,吃飯都放不下?
長期養(yǎng)成的習慣,尤步德心里有啥想不通拿不準的事,就會說給老婆聽。今晚也不例外。因為他實在拿不準該不該、能不能替潘高生去上這個學。尤步德說完事情的大概和顧慮,葉桂花筷子停在半空,眼瞅他半天,像不認識他,不緊不慢地說:答應了,又猶豫,問我 !
不是怕你不樂意,又生是非嘛!
你都把我看成啥人了?葉桂花嘴像刀子似的,這是啥事?我不樂意,我憨了,我傻了?公家掏錢,供你去上學,本事學到手,裝在肚里別人想掏也掏不走。管他是誰的名字,只管去上。有人想去替上,還沒這本事哩!
葉桂花開始數(shù)落尤步德:你掰著指頭算算,參加工作二十年了,進機關也十幾年了,跟你一起的,現(xiàn)在有幾個不是科長經(jīng)理副經(jīng)理的干著?也就是你,科員位子上趴到現(xiàn)在,不嫌丟人!叫我看,人家上去的,也不全是靠爹娘老子。人家是有條件上,沒有條件創(chuàng)造條件也要上!尋門子,找關系,投其所好,討人喜歡,你會嗎?這會兒,時興拿錢買官,咱家沒錢;就有錢,不是我說你,你上供燒香也摸不著廟門!好不容易逮著個機會,人家用著你了,你還拿架子犯猶豫哩!今天我把話說了放這兒,你要是不辦好這件事,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后悔去吧你!
老婆一頓數(shù)落,尤步德嘴上不說什么心里佩服。自打葉桂花進城后,認識社會融入現(xiàn)實比自己來得快。只是,令尤步德不滿意和擔心的是葉桂花終究改不了一般女人的小肚雞腸,更談不上城市知識型女性的大度??茨腥丝吹锰鼐o,對他不放心,有事沒事,聽風就是雨,好不好給你來一場,瘋子似的,依然山野村婦那一套。因為有此擔心,尤步德又說出替人上學撈文憑是文佳佳的主意。葉桂花說,當官的找人替上學,當官的不出面,讓她說給你,說明他倆貼身子走得近??茨膫€龜孫再敢去招惹那個姓文的!說罷,故意斜著眼看看尤步德。尤步德知道她啥意思,懶得再搭理她,只管低頭扒飯。
五
尤步德以潘高生的名姓報考函授大專被錄取,到古城工商學院坐班聽課。入學報到交款領教材全由文佳佳一手辦妥。文佳佳對輔導老師講,她跟潘高生一個工作單位,潘高生是經(jīng)理,她是下級。潘高生日理百機,工作忒忙,上大學讀函授也是形勢所迫,不提高不行,抽時間來聽課很不容易,平時的小事都由她跑腿代辦了。
被指定為本班輔導員的譚老師年近五十,身子骨瘦巴巴的,高鼻梁上架副黑邊近視鏡,走路慢騰騰的,有點兒精神不振的樣子。據(jù)說,學院評職稱,譚老師該升副教授,因說不清的潛規(guī)則沒能評上,老譚氣不忿發(fā)牢騷,學院把他調(diào)到函授部。職稱沒評上,又被調(diào)整到函授部,譚老師便不把這個函授班輔導員當回事。文佳佳跟他說明潘高生沒能當面向他報到的原因,他見文佳佳是大企業(yè)出來的聰明女孩兒,又是領導的陪讀秘書,于是,就在班里提名讓文佳佳當聯(lián)絡員,負責班里與系里以及各位授課老師的聯(lián)系。
譚老師提名,文佳佳樂于接受。在她看來,往系里多跑幾趟,和輔導員、授課老師們接觸接觸,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對自己有利。
再說尤步德,每月來學校聽課四天,按公差報銷費用補貼,工資不少,獎金照發(fā)。據(jù)他所知,這待遇,單位里外出上學的人很難享受得到。他白天來學校聽課,晚上住旅館,住的地方離學校不能太近。太近了,班里也來聽課的同學晚上不走,都擠附近一個旅館,萬一有人在住宿登記里發(fā)現(xiàn)他在班里是個冒牌貨,就可能惹出麻煩。因此,文佳佳給他安排的住宿旅館,乘公交車需??克奈鍌€站點才能到達學校。他每天要比其他同學多走不少路。一旦發(fā)現(xiàn)有同班同學進出一個旅館,他還得馬上離開,另尋住處。再就是,尤步德進教室聽課,時間只能錯后不能靠前。要等到授課老師點過名講課五六分鐘后,他才喊報告進教室,到課間休息時,再在名冊上補個簽到應付過去。老師上課點名,遲到者往往不止一人,同學們更弄不準遲到者誰是誰。
課間休息,尤步德不跟任何人扯閑話,更不跟人套近乎,獨來獨往,聽完課匆匆離開。班里的同學來自幾個不同區(qū)縣,三五成群各自一伙兒,只有尤步德不入群。
文佳佳安排周密,尤步德小心翼翼,躲過任課老師和外縣區(qū)同學的注意,但躲不過另三位同學的眼睛。
這兩男一女三位同學,和尤步德文佳佳同屬一個集團企業(yè),又在不同的公司和部門上班,其中一位女同學還是集團總部某處室的小干部。這位女同學雖然跟文佳佳和尤步德不熟悉,但她在總部機關可是見過潘高生的。盡管一段時間沒再見到潘高生,在她看來,潘高生變化再大,也不會是坐在教室里聽課的這一位。
女同學私下問文佳佳“那個人”是誰?文佳佳哼哼哈哈不回答。女同學把疑問說給同來的兩個男同學。男同學也早對這個來自同一企業(yè)集團據(jù)說還是位經(jīng)理的“潘高生”產(chǎn)生疑問,私下琢磨來琢磨去,頗有點兒要識破廬山真面目的意思。經(jīng)女同學一點撥,更想證實此“潘高生”到底何許人也?尤步德越是躲他們,他們越不放過,見面就喊潘高生,潘高生,末了還加一句:噢,原來你就是潘高生——潘經(jīng)理!叫得尤步德臉紅到脖頸,不敢正眼看他們,不是說要上廁所,就是說有急事,嘴里說著腳下已蹽起逃跑的步子。
文佳佳也看得清楚,每當尤步德進教室遲到或者是她不得不為點名不到的“潘高生”說聲馬上就到,三個同學不是以懷疑的目光投向低頭走進教室的尤步德,就是用看透不說透的眼神看她本人。
形勢似乎到了繞不開的地步,文佳佳在思謀對策,尤步德心里的壓力已有些支撐不住。要文佳佳快想辦法,消除隱患。
一時無其它妙招的文佳佳,只能走孤注一擲這步棋。
第一學期臨近期末考試時,文佳佳單獨拜訪過任課老師后,向三位發(fā)出邀請,加上尤步德共五人,走進牡丹大酒店的一個單間。
飯局上,文佳佳把從任課老師那里得來的復習時應注意的重點中的重點透露給在場的人,并一再交代要注意保密,三個同學無不感激。隨后,文佳佳端起酒杯與大家碰杯,說同一個企業(yè)集團又是同班同學,難得的緣分!我們領導——潘經(jīng)理早就說要跟大家見面坐坐??伤媸翘Γ椴怀鰰r間來。今晚,我受他委托宴請各位,并替他說聲抱歉!我們領導說了,今后,凡事還要大家抱團關照,有什么事不妨直講,只要能幫上忙,他一定盡力。借這個機會——文佳佳朝坐著一動不動、渾身不自在的尤步德使使眼色——讓他代表我們領導給大家敬杯酒。
尤步德連忙站起,面帶尷尬逐個敬酒。
此時,應邀赴宴的兩男一女方才明白文佳佳宴請他們的真實目的,嘴里說著理解理解,那是那是,笑呵呵接過滿杯酒,一飲而盡,盡歡而散。臨走時,又分別帶走一份文佳佳給他們備好的禮品。
自此,兩男一女三位同學,再見到不知道也不再想知道他真實姓名的尤步德,都顯出十分的自然與親切。
尤步德沒了先前的擔心,對文佳佳的大膽冒險仍心有余悸,私下問文佳佳:你就不擔心他們透出去壞了大事?文佳佳笑笑,不正面回答,只問他,假若你是他們?nèi)齻€中的一個,我跟你說明了,你會跑學校告發(fā)嗎?
尤步德想現(xiàn)在的人一個比一個聰明,與自己無關的敏感事,誰不是看見只裝沒看見,知道只裝不知道?更何況,你想知道,人家不瞞你不哄你,請你吃請你喝,話說明白要你關照,還送禮品給你,你還想怎么著?還有,都在一個大集團旗下混飯吃,敢說今后誰就用不著誰?維持個人修條路,得罪個人打道墻,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干嘛吃飽撐的沒事找事跟人過不去?明擺的事理,尤步德不能不佩服文佳佳的精明。
函授上到兩年半,下學期再上小半個學期,文憑到手就算大功告成。尤步德盼望這一天早點兒到來。
替人上學熬到快畢業(yè),尤步德真真感到了不容易。近三年里,不舍晝夜學得刻苦,十幾門專業(yè)課考試門門通過,加上按文佳佳要求,査資料做摘錄,找角度選論題,拼白天熬長夜,東拼西湊,先后寫出三篇尚能說得過去的經(jīng)濟論文。經(jīng)文佳佳運作,以潘高生的名字花錢在雜志上公開發(fā)表,終于博得個“領導十分滿意”的說法。文佳佳告訴尤步德,領導讓她把話捎給他,文憑到手后,分公司又要提拔調(diào)整一批中層干部。尤步德愿意繼續(xù)在監(jiān)察室干,就提拔他當監(jiān)察室主任;不想在監(jiān)察室干,就去有實權的廠子當副廠長。文佳佳跟尤步德講這些時特別強調(diào),這都是她在領導面前說了他許多好話,領導才表這個態(tài)。想到前后三次調(diào)整,自己都與提拔擦肩而過,到今天,才得領導表這個態(tài),尤步德講出口的感激里混雜著一股兒酸楚。
當天夜里,他做了個夢。夢見在部隊只見過一面的師長,身著軍服,來公司為他頒發(fā)委任狀。他清楚自己在公司是潘高生的下級,而委任狀上的排名,他卻排在潘高生的前頭。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翻來覆去地看,真假難辨。這時,說不清是葉桂花還是辛怡然,上前親著他的臉說,是真的,是真的,你本來就該是這樣……夢里醒來,尤步德感覺做這夢有點兒不倫不類,翻轉身又想,不管怎么講,夢還是多少有點兒依據(jù)的。從此,聽課學習更加努力;同學、老師面前還是盡量少露面,以免惹出什么麻煩。
尤步德不想跟老師單獨見面,老師偏要見他。
那天下午,文佳佳課沒聽完便離開教室,走時告訴尤步德,領導已到市里,晚上宴請京都下來的客人,要她安排并作陪,她不能不提前準備。
文佳佳離開不久,譚老師走進教室。進教室就問哪位同學是潘高生。
驚慌失措的尤步德從后排墻角處站起,半彎著腰回答“我……”
譚老師心里一怔,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雖然認不準潘高生,卻清楚潘高生是班里五十名學員中唯一一位處級干部,現(xiàn)掌管著千把人四個分廠的公司,算是有職有權的成功者。依譚老師的想象,企業(yè)經(jīng)理、處級干部,官場混多年,即便原來不太懂耍派兒,耳濡目染也該學會了裝腔作勢拿架子,不說氣宇軒昂也不能是蔫不啦嘰的。而眼前的這個潘高生就有點兒那模樣。站在那兒連腰都直不起來,哪像個經(jīng)理處級干部!但譚老師又深懂人不可貌相的古訓。心想,這個潘高生,說不定正是那種抱成守拙,不事張揚、辦事低調(diào)、講究真實的成功者。想到文佳佳跟他講過潘高生忒忙,上學中的具體事情由她來辦的話,又想,這樣的領導,身邊確實得有一個像文佳佳這樣的秘書陪伴左右。從這一點看,潘高生就與眾不同,他懂得比較出效果的妙用。以這個潘高生和文佳佳,一個成功男士,一個漂亮女郎,一個領導,一個秘書,一個形象笨拙,一個通體精明,實在是完美的差異搭配!有差異方能引人注意,社交場合配合默契,必形成有別于一般的效果。
在大家正不知譚老師點名“潘高生”所為何事時,譚老師說:你來教研室一趟。
尤步德身上冒出一層冷汗。
莫不是替人上學,事情敗露,學校要拿規(guī)定說事兒,抑或其他……尤步德摸不準猜不透。此時,文佳佳偏偏不在,身邊沒個可以商量的人,事情該如何辦?尤步德拿不定主意。眾目睽睽之下,老師叫又不能不去。尤步德忐忑不安地走出教室,腿如灌鉛,在樓道里慢慢挪蹭,腦子里一片空白,鬼使神差地來到教研室門口,想轉身離開,為時已晚。敞開著房門的教研室里,譚老師正向他招手,見實在躲不過,他只得惶恐著進去。
室內(nèi)一張橢圓空心大桌,占了半個房間,四周擺著木椅,窗簾拉開著,傍晚的陽光照進來,滿屋亮堂,不熱不涼,而尤步德卻感覺一股寒氣朝自己襲來,身上直打顫。
譚老師面帶微笑讓尤步德坐下說話,送上一杯開水。尤步德接水杯時雙手顫抖。
好在譚老師沒注意這些,他在想,求人辦事說話應得體,既不能有失當老師的尊嚴,也不能顯出頤指氣使的樣子。于是,拋開正事不談,問起潘高生所管公司的經(jīng)營狀況,儼然學者、教授在其研究范圍內(nèi)作社會了解的姿態(tài)。
譚老師不問尤步德最擔心害怕的事,尤步德懸起的心些微放松,暗暗祈求上天保佑,但愿姓譚的不是為那事把自己請到教研室。
回答譚老師的發(fā)問難不住尤步德。他最近代潘高生撰寫經(jīng)濟論文,三篇文章都是從不同角度談企業(yè)經(jīng)營與管理的,少不了將集團旗下各單位和本公司在適應市場、轉變經(jīng)營方式方面取得的成績和經(jīng)驗包裝進去。有關這些,尤步德早在多年大同小異的工作報告和重復多次的匯報提綱里已經(jīng)搞得一清二楚,腦袋里裝著現(xiàn)成的材料數(shù)據(jù),跟人講這些不算回事。
譚老師聽尤步德講得頭頭是道,翹大拇指稱贊說:潘經(jīng)理真不愧是管理專家,實踐經(jīng)驗一套一套的!怪不得文佳佳說你平時工作忙!看來,你是一門心思全用在工作上了,佩服!
健談的譚老師接過話題,由企業(yè)經(jīng)營管理說到企業(yè)機制改革,由企業(yè)機制改革說到政府體制改革,由政府體制改革說到官場秘聞,社會風氣、干部作風等等,末了問起潘高生的配車。
尤步德清楚潘高生最近剛買一輛新奧迪,職工意見不小,說啥的都有,回答說坐的是奧迪。
不錯,應該的……下次聽課帶來,借我用一天可行?譚老師一副商量的口氣。
說半天,原來是想借潘高生的車用。多大的事?費這么大心思,繞這么大一個圈子,嚇人一身冷汗!尤步德心里說,大學老師知識分子,就是跟一般人不太一樣,想事辦事愛往復雜里搞。心里這樣想,嘴里卻說:行行行,別說一天,兩天也沒問題!滿口應承時,尤步德沒去想這事要不要跟文佳佳商量。他認為,自己作為“潘高生”,答應譚老師,他完全能當這個家,必須表這個態(tài)。
告別譚老師,尤步德步出校院,頭頂?shù)脑茐K飄下零星小雨,西方的天際卻映紅著落日的晚霞。尤步德想哼兩句京腔豫韻。他感覺,自打替潘高生入校上學以來,自己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會兒這么輕松痛快過。
譚老師借潘高生的轎車使用,只為了卻一樁心愿。
譚老師是從大山里走出來的高材生,大學畢業(yè),留校當了老師。一次,他回老家看望年邁的母親,坐的是小轎車。轎車是一位做販煤生意的個體老板的專車,老板進山,他趁個方便。下車到家,娘問他坐啥車回來。他回答小轎車。娘“咦”一聲說,坐上得勁吧?譚老師點點頭,心里一震:娘辛苦大半輩子,如今年近八十,身子骨雖還硬朗,但到底是一把年紀的老人,艱難困苦熬到今天不容易,卻連小轎車也沒坐過,當兒子的怎能說得過去?!年底,一定要用輛像樣的小轎車接娘去城里過年。
那時,城鄉(xiāng)交通雖已便利,但小轎車的使用并不普遍。除先富起來的暴發(fā)戶外,那些吃公家飯端鐵飯碗的,不論是在政府或企事業(yè)單位,起碼得是處級以上干部才有資格坐小轎車。譚老師雖是大學講師,論職務連個科級都不是。學院僅有的幾部轎車,系主任們都挨不上邊,更別說普通教師了。接娘進城,譚老師沒資格向?qū)W校要車,但他懂得有什么條件就用什么便利的事理。據(jù)說,現(xiàn)在的小學老師,遇見想辦和要辦的事,需借助外力,就在班里向?qū)W生公開講,誰的爸媽在某某單位某某部門上班,馬上就會有一兩個學生高高舉起嫩紅的小手。還有的老師甚至將學生家長的官場職務記在小本子上,需用時打開小本子仔細査點,發(fā)現(xiàn)能派上用場的,就給學生下命令。譚老師是大學老師,早晚要當教授,辦事不像小學老師那樣,所以才把“潘高生”請到教研室,一番高談闊論之后方說用車之事,寬松自然里,把尤步德嚇個不輕。
第二天,尤步德把譚老師要用領導奧迪車的事說給文佳佳。文佳佳還沉浸在昨晚酒后陪領導桌上抹牌床上快樂的回味兒里,來聽課便有些懶懶的。聽尤步德說完,瞇縫著眼問:你答應了?尤步德點點頭。文佳佳說,答應就答應吧,不過,你可不要忘記你的“身份”,老師面前盡量少露面。車的事你不用管,下次來聽課,我給他安排。
教研室和“潘高生”面談之后,寒假前學員最后一次來校聽課,譚老師只等著“潘高生”帶奧迪車過來,他好用高級轎車去鄉(xiāng)下接老娘。待到函授班學員又來校上課的那天,文佳佳找到他,問他啥時用車。譚老師說明天上午九點,學校門口見。
第二天九點鐘多一點兒,譚老師來到學校大門口,見停在那里等他的轎車,不是奧迪車,是一輛半舊的桑塔納。車體擦傷處,剛打了膩子,還沒噴漆,黑一道白一道,像花狗屁股。潘高生就坐這種車?譚老師心里嘀咕著鉆進桑塔納。
路上,問開車的小司機。小司機回答:潘經(jīng)理哪會坐這破車,他有自己的新奧迪。這輛車是公司淘汰的舊車。文姐是公司駐市里辦事處主任,業(yè)務上來回跑,少不了一輛車。潘經(jīng)理一句話把這輛車配給辦事處……你別看是輛舊車,經(jīng)理給文姐,其他領導意見大著哩!小司機開著車話語不停,譚老師只聽前半截兒,后邊的話這耳聽那耳冒,心里翻騰開了:說好的奧迪車,來個破桑塔納!潘高升不露面,讓文佳佳應付我,明顯是看不起人。譚老師感到被侮辱,受了戲弄。
車行到市郊長途汽車站,譚老師示意小司機“?!?,下車后對小司機說,替我謝謝潘大經(jīng)理和你那位文姐。說罷,“砰”一聲關上車門,冒著臘月的寒風,朝汽車站購票廳走去。
譚老師脾氣上來,往往控制不住自己,非爆發(fā)不行。副教授沒評上,吃虧就在脾氣上。
不愛動腦子的小司機,自以為把這位大學老師送到汽車站就算完事兒,看時間還早,約出女朋友,開上桑塔納,飛到郊外黃河灘玩兒了一場“車震”。事后,文佳佳問他譚老師的事辦得怎樣?他響亮回答說辦妥了。文佳佳便不再多問。
轉眼到了函授學習三年快要畢業(yè)的時間,學員們的畢業(yè)論文已提前交上并全部通過,最后一門考試是《企業(yè)戰(zhàn)略管理與決策》,任課老師正是兼班輔導員的譚老師。
考前,同學們議論,譚老師這人太較真,課堂上幾次發(fā)話,不怕考試不及格,可以不上我的課。其中幾位學員(包括文佳佳)因各種原因,耽誤了聽課,閉卷考試便有所擔心,共同委托文佳佳去拜訪譚老師。
文佳佳提著禮物去見譚老師,譚老師說話直接了當:有關復習考試的重點,我已在課堂上講得很清楚,再沒有別的重點。課堂上提示考試重點,是看大家來自基層,邊工作邊學習,堅持下來不容易,才那樣做了。對全日制在校生,我從來不畫重點。不信,可以去問。
文佳佳見難以通融,只得告辭,離開時故意說一句,有事您只管說,我一定照辦。
譚老師把文佳佳掂的禮物強還給她,說上次用車勞你費心,哪敢再麻煩。
文佳佳心里說:虧你還記著那件事,不夠意思!文佳佳滿以為尤步德替潘高生答應的事她已落實,事情過去才幾個月,譚老師應該不會忘記。她去拜訪譚老師,想在考題上討方便,想不到譚老師說話很絕,使她不能不產(chǎn)生想法:姓譚的翻臉不認人!
譚老師當然明白文佳佳“有事只管說,一定照辦”的意思。也正是因為用一次由她安排的轎車,譚老師啥時想起這件事,心里就像吃了只蒼蠅。
要說文佳佳辦事,一向細心細致,給譚老師安排用車也不例外。尤步德跟她說譚老師要用領導的奧迪車,她隨后就把話傳給潘高生。電話那頭,潘高生滿口答應,末了還不忘說一句,只想著服務老師,領導你就不服務了……
就在文佳佳答應給譚老師安排第二天九點用車的那天晚上,潘高生開著奧迪來會文佳佳,晚上仍住牡丹大酒店 。床上累出一身熱汗。文佳佳給潘高生擦著胸口上的汗水說:咱倆老在賓館這樣,總不是事兒!這事兒,越想越害怕!
潘高生吸著“中華”煙,噴云吐霧說,我想過了,在市里買套房,來去都方便,但現(xiàn)在不是時候。文佳佳問咋了?潘高生回答,我這次來,就是要告訴你,咱倆這事兒,公司機關已傳出風聲,匿名信投到省里,亂七八糟說我一堆問題,想扳倒我,——可也沒那么容易!他們的一舉一動,我都清楚。明天就去省里擺平這件事!
明天?明天不是譚老師用車嗎?文佳佳提醒道。
潘高生哼一聲說:你糊涂了,我的事重要,還是他的事重要?他不就是個教師嗎!張口借車,答應他算給他面子,還非指定坐奧迪不行?桑塔納,你能坐,姓譚的就不能坐?有些事,你不是不清楚——那輛桑塔納,你甭看有點兒舊,一個副經(jīng)理一個副書記,都急著想要,我沒吐口給他們,派給你,他們正一肚子意見哩!
文佳佳聽潘高生如此說,不再提奧迪車的事,依偎在潘高生懷里嘟噥道:那買房的事,要等到多會兒?
潘高生腿壓在文佳佳腰上說:不會讓你等太久。專業(yè)論文發(fā)表了,文憑再一到手,硬件齊全,晉升高級職稱應該沒問題。辦好這件事,集中力量向集團副總位子靠近。到時,我離開分公司,避開是非窩兒,買房誰會知道?
那要是當不上集團副總呢?
潘高生很不滿意文佳佳說這種話,反問道:你是不是希望我當不上集團副總?
文佳佳意識到話說得不吉利,摟著潘高生的脖子道:那,算我沒說……
六
文佳佳沒搞到考題提示,有同學不信,說她只顧自己不顧大家,她生氣又憋氣,私下問尤步德,我是不是什么地方把譚老師給得罪了?
你會有啥事得罪他?給他派奧迪車用,他應該感謝才是。
文佳佳一時醒悟:一定是因為用車,說好的奧迪,去輛桑塔納,把譚老師得罪了。要不是,他怎會一點兒面子不給?都是自己一時粗心大意沒往細處想,事情沒辦妥,這會兒說啥都晚了。當著尤步德的面,文佳佳不想承認自己把事情辦砸了,只能點頭自語:嗐,隨他便吧!
尤步德沒聽明白她話的意思,以為她是在為考試擔心,說考試時你坐我旁邊。
下午,潘高生給文佳佳打來電話,告訴文佳佳他馬上要來市里,牡丹大酒店見面。說匿名信的事已經(jīng)擺平,這件事多虧上邊一個朋友,晚上他要好好酬謝這位朋友,還要把她介紹給這位朋友。要文佳佳有個思想準備。并說,能交上這樣的朋友,將是文佳佳一生的榮幸。
工作積極努力,業(yè)務不落人后,工作圈兒里沒人小瞧?,F(xiàn)在栽在潘高生懷里,成了女人中的另類,被人議論、被人小瞧。在眾人面前抬不起頭,對不起自己的爹娘,也對不起在溝坡上趕著牛羊盼望自己回家的弟弟……想到此,她感到一股酸痛堵在胸口,憋得幾乎透不過氣來,禁不住淚珠簌簌滾落下來。有段時間里,她曾癡迷一時,心想事情既然已成這樣,若能以自己的柔情換取潘高生的真情,他能把自己看成傾心于他的女人,也不枉自己舍著一身羞辱的付出。哪想到,這個狗雜種竟把自己看得一錢不值,視如娼妓小姐一般,想怎樣擺弄就怎樣擺弄。再傾心于這樣的人,再跟著這樣的混蛋浪混沉浮甚至走向毀滅,后果不堪舍想。想想今后的出路,文佳佳暗下決心:學業(yè)結束,文憑到手,必須離開公司,離開這個混蛋,越遠越好!
一陣沉默之后,文佳佳放緩話語說,今晚絕對不行,去不了!明天八點考試,七點鐘就得去學校??碱}沒弄出來,心里沒底兒,晚上還要跟老尤整理一些紙條帶上。
潘高生聽她口氣堅決,非同以往,想發(fā)脾氣,又知道發(fā)脾氣對于拿定主意就不會改變的文佳佳不起作用。心里罵道:媽媽的,越來越難調(diào)理了!買房,休想!不聽話,滾蛋!
第二天早上,離考試還有十多分鐘,大部分學員已坐在教室等候。譚老師從保密室取出試卷朝教室走,迎面過來一位五短身材的中年婦女,問他函授班學生在哪兒上課。
譚老師見女人一頭亂發(fā),一臉汗水,瘋瘋張張,有點兒精神不正常的樣子,問她函授班找誰。中年婦女說,我找文佳佳那個不要臉的,問她把我男人藏哪兒了!
聽她話音,譚老師意識到她是要找跟他男人相好的女人說事兒。跑來大學校園,顯然是要把事情鬧大,攪個滿校風雨,讓另一個女人臉面丟盡。
譚老師說道:大學校園,萬把學生,我哪知道函授班在哪兒上課?女人見問不出什么,轉身就要離開。這時,尤步德從一棟教學樓的角落處低頭走出。
以往,尤步德進教室總要遲到幾分鐘,今天要考試,不能再遲到;但也不想太提前。掐著時間,提前三兩分鐘進教室不算晚。過了這一關就是最后勝利。沒想到,離教室還有幾步竟碰上熟人。
尤步德,你把文佳佳給我叫出來,看我不撕破她的皮!女人一看見尤步德,發(fā)瘋似的高喊。
尤步德下意識應一聲,抬頭見是辛怡然,旁邊站著夾檔案袋的譚老師。譚老師兩眼盯著自己。尤步德見事情不妙,扭頭就往教室跑。
女人喊道:尤步德,尤步德,我又不是狼,能吃了你?你是跑個啥……說著,去追尤步德。
你,站?。∧愫八裁??譚老師問道。
尤步德,我們一個單位的,打年輕時就認識。
女人停住腳步。
潘高生——潘經(jīng)理,你認識嗎?
嘿,潘高生,我咋不認識?他是俺男人!咋啦?他跟文佳佳的事都傳到你們學校了?我跟你說,那事壓根兒就不怪我男人,是文佳佳那個狐貍精,專會勾引男人。不信你打聽打聽,為她那不正經(jīng),尤步德的老婆葉桂花就揍過她。到今天,她還是狗不改吃屎!
譚老師略有所悟地點點頭。
女人以為他會幫她把文佳佳找出來,還想再說幾句。這時,兩個巡校警衛(wèi)走過來,譚老師示意校警把不速之客請出校園。
門衛(wèi)室說她進校院不登記,偷偷摸摸到處亂躥,不懂規(guī)矩!不容分說,把辛怡然推出校門。
女人一肚子委屈,淌著眼淚離開。她氣恨自己一夜沒合眼,早晨五點半鐘就起床往市里跑,跑得辛苦,來得不值。
自從男人跟文佳佳有了那種事,公司里不少人議論,傳到她耳朵里,她吵也吵了鬧也鬧了,潘高生不但一口否認,又干脆來個不歸家。也曾想文佳佳回公司時攔住她,像葉桂花一樣上去扇她的臉,又害怕這樣做等于自己把自己男人的丑事在公司公開出來,還是不妥。街上碰見葉桂花。便跟葉桂花訴苦,問我該咋辦。葉桂花說:女人不狠,地位不穩(wěn)。這種事,你不想在公司鬧大,又咽不下這口氣,除了去辦事處找她教訓她一頓,給她點兒顏色,沒啥好辦法!
聽了葉桂花的話,辛怡然早早就往市里趕,到辦事處撲個空。有人告訴她,文佳佳不到七點就去工商學院聽課了。她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追到學校去,讓文佳佳在學校出丑!沒想到進校園碰上個尤步德,不幫忙不說,看見她連招呼也不敢打,拔腿就跑。更可氣的,那個一雙死魚眼、架著黑邊眼鏡的老師有意護著文佳佳,不讓她去教室揪人;校警又推推搡搡把她趕出校門。
想過去,潘高生一步一步向上爬,哪一次不是靠老爸推著他舉著他。要不是老爸的作用,他會有今天這光景?想到此,辛怡然后悔當初不該聽信潘高生的鬼話。為了他的升遷,她沒少軟纏硬磨逼著老爸表態(tài),弄得老爸沒辦法。如今老爸退休了,說話不靈了,沒有利用價值了,潘高生不僅拿她老爸不當回事,在自己面前也沒了顧忌,想怎樣惡心她就怎樣惡心她。要是老爸還在位上,潘高生他敢這樣?用得著她來這里拋頭露面找文佳佳出氣!
不說辛怡然一路傷心落淚往家走。再說譚老師走進教室時剛好八點鐘,點名后不發(fā)考卷兒,背轉身用粉筆在黑板上寫出一行工整的楷書:請冒名頂替弄虛作假者離開考場!然后慢轉身,右手習慣性地扶著鼻梁上的眼鏡架,左手按著講課桌,兩眼平靜地望著尤步德。
文佳佳看著黑板上的字傻了眼。
曾經(jīng)吃過宴請的兩男一女連同其他學員無不感到吃驚。
一時間,教室里死一般寂靜,連空氣似乎也凝固了。
眾目睽睽之下,只見尤步德從座位上慢慢站起,像戰(zhàn)場上下來的俘虜,眼噙淚水,低頭彎腰不聲不響離開了座位。
不久,尤步德所在的公司貫徹上級精神,開展減人提效、下崗分流。機關機構先整頓后合并,監(jiān)察室合并到紀檢委。學習討論時,尤步德坐在角落處聽人發(fā)言自己不說話。討論到落實減人指標,不少人偷著看他,還有人相互咬耳朵嘀咕。他感覺這些人都是在琢磨他、在嘀咕他。他心里十分清楚,順理成章他尤步德也該下崗了。咬耳朵小聲嘀咕著他替潘高生上大學撈文憑這件事,竹籃打水一場空,弄巧成拙出力不得好,把潘大經(jīng)理也給得罪了。
面對如此形勢,尤步德反復想,主動要比被動好。
在最終決定誰下誰不下的表決之前,尤步德提前遞交了下崗申請。
不少人松了一口氣。
尤步德下崗后,聽說文佳佳不辭而別去了南方。
李俊璽:河南省沈丘縣人,1954年生。在神馬煤業(yè)集團工作40年直至退休,在各級報紙刊發(fā)表散文、小說20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