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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鳥

2016-03-07 11:45李銜夏
陽光 2016年3期
關鍵詞:白羽

往年,都是我跟著堅哥回村,今年有點兒不同,是我?guī)е貋?。萬里迢迢,我一個女人家,無法承受堅哥生命之重,唯有把他交給一團火。我實在不想再在那個擁擠而陌生的城市待下去了,一刻都不行,法醫(yī)尸檢剛完沒等結果出來,我便把堅哥送進了火葬場。堅哥說過,只有家里的被褥能給他溫暖。我印象最深的是堅哥的用詞,關于城市的生活,他用的不是厭倦,而是厭惡。

從前回家都是大包小包,這次是難得的輕松,能用的統(tǒng)統(tǒng)留給王山和曲曉燕,不能用的統(tǒng)統(tǒng)丟掉,騰出雙手,僅用來捧住盛滿粉末的瓷罐。身體輕了,心靈卻無比沉重,踏上村頭的泥路后,我留意了身下的腳印,前所未有的深刻,我開始意識到,有些重量是無形的。

本來我編好了一個故事,卻發(fā)現(xiàn)根本騙不了景明,堅哥下葬前有一系列繁瑣的儀式必須依靠景明領銜完成。幸好景明還小,不懂死亡,眼淚嘩嘩只為香燭,黃土蓋平后,他就屁顛兒屁顛兒地玩去了?;蛟S在景明的心里,這是幸福的開始,從今往后,我這個當媽的可以一直陪伴在他身邊,不會再去那個姓廣的地方。

景明始終搞不懂廣東和廣州的關系,老說廣東就是廣州的東邊。我問過景明好幾次,他有時說向往,有時說恨,理由是同一個:在他有限的記憶里,這個素未謀面的地方有一種魔力,每年春節(jié)假期后,都會把他親愛的爸媽喚去,一走就得等到來年除夕才回來。

每次回想這七年的非人生活,總有一些畫面令我陣陣惡心?;氐窖┐搴?,夜夜重復著一個場景。咱們村所在縣城的火車站管理奇差,小小的火車站擠滿密密麻麻的人,經(jīng)常會有來歷不明的手,在我的乳房上狠捏一把,我甚至聽到里面晃蕩的水聲,劇痛傳漾至全身,引發(fā)驚叫。扭頭四顧,只見圍身而建的厚厚人墻黑壓壓,洋溢著熱汗的惡臭。如果眼睛轉得足夠迅速,能看見那只邪惡的手,但絕對不可能抓得住,那只手就像一條靈敏的蛇,嗖地一下,鉆進人墻的細縫里,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還不是最恐怖的事情。大年初七過后,我和堅哥每天都會到火車站月臺上碰運氣。票肯定不會提前買,因為即便買好票,也不一定能順利擠上車,還不如先上車再補票。大多數(shù)時候只能先擠進一個人,夫婦還得分居兩地慶元宵。春節(jié)期間去廣州的火車,我沒有一次是通過車門進去的,七年,我就爬了七次車窗。堅哥抱緊我的雙腿把我舉高,我雙手抓住窗沿,用力把自己撐起,兩個手掌被窗沿的細鐵導軌勒出三條血痕。頭先鉆進去,里面根本沒有著力的地方,只能由堅哥一點兒一點兒地推屁股。等窗導軌劃到肚臍,身體便徹底放平了。窗導軌劃到大腿根部時,堅哥已經(jīng)夠不著了,這時唯一能讓我著力的是固定在廂壁上的小方桌,我的手顫抖得不行,小方桌都跟著晃動不已。到了最危險的時候,里面的人是不會幫忙的,若出什么意外,反倒惹禍上身,連冷眼都不旁觀一下,索性視若無睹。有一次,手一滑,我箭一樣射向地面,幸好人多,地上全是腳腿,卸了點兒力,否則脖子直接咔嚓掉。

我一眼就能在車窗外的人潮中尋出堅哥,火車緩慢開動了,我的臉上滿是淚水,倒不是悲傷,而是接下來幾天,我得孤身一人生活在那個鬼地方,白天也是黑的,春天也是冷的。重聚的那天晚上,我和堅哥總得來一次暴風驟雨的交融,似乎摩擦所得的火花才能實現(xiàn)溫暖光明。城市再大,生活于其中的我們所面對的世界也就兩個人那么大,比一個再小的村都要小很多。這輩子我好像也沒愛過誰,可以確定的是,我沒愛過堅哥,他比我大三歲,所以我喊他堅哥。如果不是他突然死掉了,我想我們可能已經(jīng)離婚了。我跟堅哥的關系沒有及時斷開,應該不是景明的緣故,在我的意識里,離婚或許可以給景明一個更好的成長環(huán)境。我想大概因為這座龐大而堅硬的城市吧,堅哥再拙劣,終歸是唯一能給我丁點兒安全感的人,我的心難免會偶爾??吭谒母蹫忱铩?/p>

我嫁給堅哥前壓根兒不了解他。當時我的父親已重病在床,經(jīng)熟人介紹,父親物色到了堅哥,我雖不算國色天香,但也算是鄉(xiāng)里男青年口口相傳的一朵杜鵑花,堅哥自然是口水直流。洞房那晚,堅哥說他做夢都沒想到能解開我衣服的扣子,說我的身子那個白啊,都能把黑夜給化開。后來我才搞清楚,那晚我臉一紅,錯把驕傲和甜蜜當成了愛。把我嫁出去后不到一個月,父親就瞑目了。撮合我和堅哥算是父親一生中完成的最后一件大事。

咱們村雖然位于長江邊上,但缺少發(fā)家致富的資源,大片土地窮得只剩下莊稼。據(jù)說雪村這個名字的來源就是:村里家家戶戶的鍋里干凈得像雪一樣,一窮二白。改革開放后,咱們村的壯丁紛紛到外地打工賺錢,成為全國最早的一批農(nóng)民工,因為臨近廣東,所以南下的人最多。堅哥初中畢業(yè)后就沒再讀書,跟他的舅舅當學徒,干起了屠豬的活兒。這行當不可謂不暴利,每個月賺兩三萬不成問題,憑借自己的能力,堅哥把自家的茅屋建成了磚屋,還開了輛中型貨車,這在農(nóng)村是很了不起的事了。當然,我看中堅哥倒不是因為這點。堅哥不是我相的第一門親事,前面的幾個我是本能地厭惡,好容易看到堅哥圓頭大腦的鈍鈍的樣子,我的心就暗暗點起了頭。反正都不是我之所愛,找個嘴笨手慢的人吧,教訓一番或許能培育出溫柔的種。我看走眼了,堅哥骨子里可精了,怪我當時太年輕,其實不難想到,堅哥是做買賣的,小本生意人哪個不是精明透頂?

結婚前后,堅哥留在家里有一年的時間,存折里的十幾萬一下子就蒸發(fā)掉了,數(shù)字還在不斷往下掉,堅哥很著急,說必須盡快重整旗鼓,出征廣州。那三個月他是逮著機會就把我往床上拉,摁倒就是一番驚濤駭浪。我身子骨都散架了,后來,甚至連走出屋門的力都提不上了。一得知我的落紅沒有如期到來,他立馬背上早已收拾妥當?shù)男心?,坐上南下的火車。幸運的是,景明生于大年初一,堅哥能陪我生產(chǎn)。我痛得要命,在他左手手腕上咬下深深的一圈牙印,看起來像是一只掉了指針的手表。堅哥是在大年初七那天走的,也就是說,他是在我分娩后第七天走的。我暗暗祈禱過火車滿員,命運卻吊詭得令人哭笑不得,居然一下就讓堅哥擠上了火車。堅哥一直跟一對兒夫婦合伙,工作上并不需要我,因此婚后頭三年,我留在家中照顧老少。

那年頭,手機還沒流行,農(nóng)村也未普及電話,我跟堅哥聯(lián)絡主要靠寫信,這些信我到現(xiàn)在還珍藏著。既然沒有愛,自然算不得熱戀,但怎么說,也是新婚燕爾,那時我最期盼的就是每個月收到一封堅哥的信,雖然短、雖然歪歪扭扭像小學生的字、雖然語病連連,我還是會讀得津津有味,一字一句熟讀,直到能背出來,好幾次還懷抱書信進入夢鄉(xiāng)。我從小喜歡讀言情小說,心中有個少女夢,最向往的就是一場驚天動地的愛情。落到現(xiàn)實中,我一度認為,這些密密麻麻的筆畫就是愛情的風雨,它們力透紙背,隨時能擊穿靈魂。

后來不知怎的,信沒了。我又寄了幾封出去,始終石沉大海。半年后我才收到堅哥的回信,信上說,合伙那對兒夫妻中的女人不斷勾引他,他拒絕了好幾次仍然無果。雖然還有兩個月就春節(jié),但我實在等不及了,一個人背著一個大背囊,提著兩個蛇皮袋,坐上了去往廣州的火車,還好那時不是春運,否則我根本不可能擠上車。事后回想下火車之后那段路,我不得不給自己豎起大拇指。大背囊已經(jīng)把我的腰壓彎,而兩個蛇皮袋更是無法同時提起,我只能先把一個蛇皮袋提行十米,再回過頭去提另一個,就這么十米十米地來回提袋,我找到了十幾公里外的堅哥。這還是我第一次到廣州,就是按照堅哥最后一封信上的地址一個路口一個路口問人問出來的。當堅哥打開門看見佝僂著背大聲喘氣的我時,他驚呆了。我對他咧嘴笑笑,世界才重新開始轉動。后來他說,那一刻,他覺得自己的老婆不是一個女人。他沒想到我能一個人把半個家搬過來。那之后,我就一直跟著他漂泊,景明則交給家公家婆照料,到了讀書年齡找全托就好了。如果說南來北往奔波的人像是一群候鳥,那么我和堅哥這種雙宿雙飛、如影隨形的夫妻就是一對比翼鳥。

如今堅哥死了,我就再也飛不起來了,落葉歸根回到家鄉(xiāng)倒是我的夙愿。父親教過我,候鳥是隨氣候變換而遷徙的鳥,而那種終生只在一個地方生活的鳥,叫做留鳥。很多人認為留鳥沒出息,其實他們不知道,飛得最高最遠的鷹就是留鳥的一種。我雖然當不了雄鷹,卻也甘為一只喜鵲,喜鵲也是留鳥。父親給我取名陶喜,我總是這么介紹自己:喜是喜鵲的喜。

我到了廣州,堅哥才跟我說出實話,壓根兒沒有勾引的事,實情是合伙的那對夫婦之前一直把孩子帶在身邊,幾個月前送孩子回老家上幼兒園了,兩夫妻的親密生活馬上頻密起來,夜夜春吟,聽得堅哥寂寞難耐,才編了個借口呼喚我過來。屋子有兩個房間,從我到來那天起,每晚都會響起美妙動聽的二重奏。從一開始我就沒有不好意思,農(nóng)民嘛,一村人都聽過咱倆床了,有什么大不了的,隔壁如此嘹亮,咱也不能輸了氣勢對吧。

這對夫妻就是后來我把物什都留給了他們的王山和曲曉燕。曲曉燕是個活潑愛笑的女人,很快我就跟她成為了無話不談的密友。我才知道,堅哥他們殺豬是沒有牌照的,屬于被重點打擊的黑屠戶。用曲曉燕的話說,牌照都被本地人壟斷了,其實他們做得比本地人好得多。后半句我相信,我看過堅哥殺的豬,開膛那一刀切得干凈利落,仿佛用墨線量過一樣順直,細毛刮得一根不剩,被燈光打亮的膏皮猶如晶瑩剔透的玉石。這樣的豬是很受豬肉佬歡迎的,可惜堅哥他們沒有牌照,很難發(fā)展老客戶。短則兩三個月、長則最多半年,那些有牌照的屠戶就會舉報他們,一旦被抓,免不了被沒收幾頭豬,原豬可是很值錢的,只能生生咽下這塊土黃連。可以這么說,漂在廣州的七年里,我從未睡過一晚安穩(wěn)覺,不僅提心吊膽,而且總在搬家,七年里我?guī)缀踝”榱藦V州大大小小的城中村:廈窖、左邊、石牌、上社、棠下、棠東……我感覺我們不僅是東奔西走、南來北往的候鳥,哪怕抵達了目的地,我們也找不到一根落腳的樹枝,只能一直飛,一直盤旋在城市的上空。

作為女人的我和曲曉燕其實工作很輕松,白天做飯洗衣,夜晚給男人一個發(fā)泄的空間,頂多再發(fā)揮一下嘴皮子的特長,跟那些五大三粗的豬肉佬們議價,多說蜜語、多拋媚眼,賣給豬肉佬的價格就能提高一些。曲曉燕說,咱們女人,一個眼神能撐起半邊天,何樂而不為?

堅哥和王山就不同了,每天凌晨兩三點鐘就得起床,燒水、殺豬、拔毛、沖洗,肉菜市場六七點就要開檔,因此豬肉佬們五六點就會前來提豬。之后,他們要清理屠場,雖然沒有牌照,沒有檢驗的壓力,但咱們不是黑心戶,得保證場地衛(wèi)生,防止病菌滋生,入口的東西不能馬虎,咱們經(jīng)手的豬肉可不能吃壞了別人。上午還有時間的話就去附近的豬肉攤檔拉拉客戶,不能張揚,要偷偷摸摸小聲問。堅哥他們被舉報往往是緣于霉運,不幸問到了跟牌照屠戶有密切關系的那些豬肉佬。中午回住處吃飯后午覺不睡就又得出發(fā),開著堅哥那輛中型貨車到城郊的村落去尋找豬源。跟豬肉佬,我們女人可以談價,一則來拿豬的豬肉佬不會帶上老婆,孤獨男人好扯皮,二則豬肉佬比較有錢,價格高些低些不會太在意;跟農(nóng)戶就不行了,得靠堅哥和王山的經(jīng)驗實打?qū)嵳剝r。正午和下午的陽光是有毒的,因此哪怕是冬天,堅哥他們都必須穿上長袖、戴上帽子,每天回來不用敲門,我和曲曉燕隔著門都能聞到汗臭味兒。吃過晚飯,七點左右就得睡,我挺佩服堅哥和王山的身體,饒是如此疲憊,他們?nèi)匀灰细髯缘睦掀女斠换仳T士,每天雷打不動,基本都是雷陣雨,沒有我所憧憬的潤物細無聲。有次我擔心他受不了,他竟以為我瞧不起他的能力,其后三天,從每天一次晉升為每天兩次。我再也不敢婉拒了。

曲曉燕讀過高級技校,算是我們四個之中最有文化的人。她說她喜歡我的性格,不溫不火,文文靜靜,但就是有點兒土。沒辦法。母親很早就去世了,父親把我和姐姐陶巧拉扯大,等我們兩姐妹嫁出去了,父親也一命呼嗚了。家里窮得叮當響,有飽飯吃就心滿意足了,從來就不會在乎穿著打扮。我已經(jīng)算好了,青春期發(fā)育時有姐姐領路。在這方面,女孩子家怎么好意思向父親啟齒,姐姐初潮時褲子紅了好幾天,乳房發(fā)育成兩個小土坡仍然沒戴文胸,土坡上凸起兩座小庵,一下子成了全校男同學熱議的對象。如今想想,如果我當初就懂得裝扮自己,也許會嫁得比現(xiàn)在好很多,人生也將鋪展另一番景象。

在曲曉燕的帶領下,我開始重塑自己,雪紡衫、吊帶背心、隱形文胸、迷你短裙、黑絲襪、高跟鞋……仿佛壓抑太久的人被打通了任督二脈,瞬間血脈噴涌,一發(fā)不可收拾,衣服成了人生的必需品,我能通過衣服體驗愛情,我懂得了享受路人的目光。

我的條件比曲曉燕好,五官標致、皮膚白皙,一經(jīng)收拾,立馬把她比下去了。曲曉燕佯裝發(fā)怒,捏我顴骨下面那片肉:一不小心,我成丫鬟了。她后來還悄悄告訴我:我男人說夢話時還喊過你的名字。我抿嘴一笑:他不是喊我,他喊的是討喜,討點兒喜氣而已,呵呵。當時我對這樣的話太不以為意,曲曉燕還表達過她對堅哥的欣賞,我意想不到,這些細節(jié)最終會延展出那樣的荒唐事來。雖然每次回想都難免一陣惡心,但那畢竟已經(jīng)成為我人生的一段真真切切的經(jīng)歷,我擺脫不了的,有人比喻說人生就像一顆掃把星,童年是領頭最亮的部分,后面的劃痕則越來越稀淡。發(fā)生在前面的經(jīng)歷對后面的人生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甚至可以說,沒有前面,后面將截然不同。既然已經(jīng)發(fā)生了,我只能坦然面對。

每逢寒暑假,曲曉燕都會把兒子浩然接過來住。她也老勸我把景明接過來。我確實不敢,一則景明太小了,二則這年頭到處是人販子,還是留在家鄉(xiāng)最安全。到頭來,我們兩對夫婦親如兄弟姐妹,各自的兒子卻從未謀面。后來證明我的選擇是對的,王浩然差點兒就徹底離開他們了。

大人們白天要干活兒,那年王浩然四歲了,能跳能跑,自然不可能約束在一個角落里玩耍。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王浩然貓在水渠邊扔石子,一個高個子壯漢一把抱起他,噌噌噌地跑起來了。王山跟堅哥找豬源去了,曲曉燕正跟鄰居嘮嗑,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晚了,曲曉燕情急之下只能大聲叫喊:救命啊,搶小孩啦!幸運的是巷口賣蛇的陸平聽見了,伸出蛇刀攔住人販子的去路,說了一句玄妙的話:把這個女娃子放下,你人可以走。人販市場里,男孩女孩的價格天差地別,曲曉燕喜歡女孩,因此經(jīng)常給王浩然穿一些偏花偏粉的衣裳,經(jīng)陸平這么一說,人販子以為手中的王浩然真是女孩,面對一把蛇刀的威脅,他實在沒必要為一個低廉的女孩以身犯險,還是適可而止、知難而退吧。

事后,王山夫婦宴請了陸平一家,我和堅哥也參加了。我記得當時吃的是全蛇宴,沒幾千大洋是下不了臺的。主要是陸平說,蛇是金貴之物,自己賣了半輩子蛇,一直舍不得吃,別說老婆孩子從未吃過,就連他自己,上一次吃蛇已經(jīng)是二十年前。那之后,王山和陸平成了鐵哥們兒,甚至在王山的鼓動下,陸平從殺蛇改成了殺豬,成了我們的又一對合伙人。蛇貴,但買的人少;豬肉便宜,但薄利多銷。王山提議他們?nèi)齻€男人來一次桃園結義。堅哥堅持不參與,寧可灌下一整瓶二鍋頭也不參與。堅哥私下跟我說過:人與人之間講究的就是對味,王山對我口味,這個陸平卻看著就不爽,這無法解釋,但卻無比真實。堅哥蠻起來就像一頭瘋牛,其實我覺得結拜一下也沒什么,多兩個兄弟挺好的。堅哥如此決絕,反而在王山和陸平心中留下了芥蒂,后來,王山和陸平走得越來越近,堅哥漸行漸遠,慢慢被邊緣化了。

經(jīng)過搶人一塹,王山和曲曉燕照舊在寒暑假把浩然接到身邊,我嗔了曲曉燕幾遍:見過鬼還不怕黑!曲曉燕只是笑笑。后來才知道,他們家里的老人全都不在了,平時王浩然都是全托在老師家里,有什么事就由留在家鄉(xiāng)的王山哥嫂幫忙操持,王山哥嫂也有自己的孩子和生活,不能過于負累他們。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人們看似荒唐的做法,往往不是出于主觀選擇,而是對荒誕生活的屈從。我曾淚流滿面,為曉燕,也為自己。

每年只能見兒子幾天,別提多煎熬了。隔了一年才見面,那種陌生感的刺痛足以擊穿任何一位母親的胸壁。堅哥曾說:有時候我甚至懷疑眼前這個小子還是不是我的兒子。我知道他是開玩笑,我嘴角勉強彎著,內(nèi)心卻在滴血。每次離開前夜,我們都會給景明爺爺奶奶大把大把地塞錢,辛辛苦苦賺回來的錢,可舍不得異地轉賬,虧那么多手續(xù)費。原以為景明的生活會比較富足,我搬回村里長住時才發(fā)現(xiàn),景明每周衣食住行的總費用只有二十元,我一陣驚顫,二十元是什么概念,一周七天,不算早餐也要吃十四餐飯哦。怪不得景明瘦骨嶙峋、滿身補丁,看著就讓人心疼憐惜。也怨不得他爺爺奶奶,老人家窮了大半輩子,手里捏著錢總舍不得花,存著才安心。

如今回憶,那幽暗的七年時光大概兩千五百個日夜,真正開心的只有留在家中的那幾十天。其實這些零星而短暫的日子里,我們過得一點兒也不輕松,難得回家一次,親朋戚友哪家都不能拉下,人到禮到,從廣州出發(fā)前必須進行大掃貨,我背三大包、堅哥五大包,我有個感覺,如果哪天我們到外太空探親,整個地球都能杠在肩上帶走。我們是有輛貨車,用來裝年貨倒也舒服,但堅哥仔細合算過,一則路遠,二則安全,三則省錢,四則那幾年的路還不像現(xiàn)在這么暢通,春運必堵,一堵就比烏龜爬行還慢了。

在外奔波,回到村里還得奔波,每天來回于熟悉的各家各戶,串門的人仿佛是針,走過的路程仿佛是線,就這么穿來插去,一張人情世故的網(wǎng)就成形了。堅哥說:我看過一部電影,說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只能在天上一直飛一直飛,累了就在云里睡覺,它一生只下地一次,那就是它死的時候。我知道他想表達的是,我們這種人天生勞碌命,永遠無法停止腳步,當時沒想到,堅哥一語成讖,道出了自己的結局。

說起探親,不得不提我姐姐陶巧。三十歲不到便嫁了四任丈夫,每年我都得陪著她去走訪四個家庭。除了第一任丈夫家在雪村,其余分別在雪村東西北方的三個村莊,我們順著走一圈,回到雪村正好畫了一個方形。姐姐比我大兩歲,我出生時母親難產(chǎn)死了,我和姐姐對母親是毫無記憶的,但姐姐老說夢里見過母親,而且跟母親說過好多貼心話。姐姐常說的一句話是:母親是被你氣死的。幼小的我雖然聽不明白,卻毫無保留地相信。等我到了產(chǎn)生懷疑的年齡,也開始慢慢明白這句話的含義。姐姐的意思是,母親把我生下來后,看到我身上少了一個萬眾期待的器官,失望加絕望,走向了死亡。

姐姐總是勸父親續(xù)弦,埋怨我們家的悲劇正是在于缺少一位女主人。她的說辭頗有力度:我們多個媽媽,說不定還能多個弟弟。父親是傳統(tǒng)保守的人,認定一生只要一個老婆,郁郁寡歡,等安排妥當兩個女兒的婚姻大事他便追隨母親去了。姐姐嫁了四任丈夫,每任都是婚后一兩年就死掉了,姐姐吸取了父親的教訓,丈夫一死她便開始物色繼任者。盡管如此,每任丈夫的親人沒有一個說她克夫、不貞,因為她待人熱忱,改嫁了也不忘舊人,隔三岔五奔往前夫們的家,送物什送人情,也得益于這樣的性格,姐姐才能每次不超過三個月就又嫁出去。第四任丈夫還沒死,是姐姐提出了離婚,理由是她感覺疲憊了,見到第四任丈夫結婚后越來越體虛病多,她不忍心世界上又少一個好人,同時她開始擔心,自己這么一直嫁下去,整個鄉(xiāng)、整個縣的所有村莊都會有自己燒過的灶、睡過的床。姐姐透露,她跟第四任丈夫關系還很好,夫妻生活至今沒有斷過。

堅哥死后,我也成了一名寡婦。后來我沒再結過婚,看起來命運跟父親一樣,其實是負負得正的結果。父親把姐姐推向了對面的極端,而姐姐又把我從對面的極端推向了對面極端的對面極端,就是父親那條道路。目前,姐姐一個人住在父親留下來的房子里,房子年齡比她還大,隱隱顯出破敗的景象。每年回村我都要給她帶很多東西,尤其是大城市的時髦貨物,她走在鄉(xiāng)村道路上,腰肢扭擺婀娜,完全不像是生養(yǎng)過兩個孩子的村婦。兩個孩子分別留給了各自亡父的家庭,我欽佩姐姐的心態(tài):兩袖清風,不帶走一片云彩。

我就放不下景明,反正父母都不在了,堅哥走后,我仍然住在他父母家里,用傳統(tǒng)的話說,我已經(jīng)進了他家的門,生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我的愿望很簡單:景明茁壯成長,我可以盡可能多地陪在他身邊。但事與愿違,這年代要獨力養(yǎng)一個孩子太不容易了,回家住了三年,存款噌噌噌地往下掉,一天比一天心慌,迫不得已,后來又只身去了廣州。廣州再令人厭倦,至少我是熟悉的。一個女人家干不來粗活,老本行自然不行,我用存款在城中村承包了一棟八層高的樓房,當起了面子上的包租婆,一干又是五年。再次撤退回村時,存款幾乎為零。整個家就靠我撐著了,我對自己說:陶喜,你必須堅強!其實堅哥還有個哥哥,據(jù)說十八歲時失戀瘋了,幾年后某個陽光明媚的上午,恍恍惚惚顛出雪村,再沒回來過。

我和堅哥的矛盾起于衣著。堅哥是個傳統(tǒng)封閉的人,我屬于原本封閉,一旦開竅,便迅速走向了開闊的極端。在曲曉燕的感染下,我成了一名時髦女郎,到了后來,很多曲曉燕無法接受的穿著,我都敢于駕馭,比如丁字褲、露臍裝、抹胸裙……我所鐘愛的言情小說里每當女主角抵達愛情的巔峰時往往都會出現(xiàn)這樣的衣著。堅哥則非常反對,天天惡言相向,說我要勾引男人、要給他戴綠帽,開始我是據(jù)理力爭,慢慢麻木了,索性沉默以對。他還撕過我好幾件衣服,撕不開就用剪刀,我把剪刀藏起來了他就用殺豬刀。堅哥左手拿衣服,右手執(zhí)殺豬刀,先是朝中心位置一捅,衣服無聲地穿個洞,再把刀子向下壓,衣服仿佛不是被切開的,而是生生地被掰開,朝兩邊噌地彈開,殺豬刀定格在風里,而彈起的兩片布料很快就回落下來,輕輕貼著刀身,溫柔得像是兩個經(jīng)歷了酷刑的女仆。漸漸地,當著他的面我收斂了,等他不在的時候偷著穿。

衣著是一個開瓶器,它像打開潘多拉盒子一樣打開了我骨子里的那股野性。衣服可以收斂,但性格中的那股邪氣卻再也收不住。似乎二十多歲了,我才正式開始青春期發(fā)育,從前心里從未愛過一個人,如今慢慢對男人有了好感。我清晰地知道,生命中第一個喜歡的男人是一家包子店的老板,我至今不知道他的全名,大家都喊他林老板。

大概有半年,我和堅哥住在左邊村殺豬,一個跟我們合作的豬肉佬每天都要向林老板供肉,看到我們跟林老板只隔著一條巷子,說:要不這樣,我拿豬的時候切好二十斤留在你們這里,林老板需要的時候派人過來取。過了兩三天,林老板抱怨太忙,實在派不出人,干脆讓我給他送一下,愿意出點兒勞務費。我笑著說:反正才幾步路,免費給客戶的客戶服務也是應該的。

就這樣,我每天都會去他的包子店一趟,走的時候他就塞幾個包子給我。說是老板,其實他的店就只有他跟一個學徒,老婆在老家?guī)Ш⒆?。我搞不懂自己干嘛會喜歡這長相的男人,圓圓的大腦袋提個圓圓的大肚腩,額頭有點兒高,是禿頂?shù)那罢祝刻齑昝娣鄣木壒?,臂膀粗得像蓄勢待發(fā)的炮彈。那段時間我天天晚上夢見他,每次驚醒,堅哥都在枕邊肆意打呼嚕,我擔心終有一天夢話會泄露天機,睡眠質(zhì)量越來越差了。

堅哥的大男子主義很嚴重,從不在外人面前跟我做親密行為,我經(jīng)常跟他說:廣州雖然人多,但沒幾個我們認識的,滿滿的一條街其實是陌生而空蕩的,根本不需要避諱什么。但堅哥就是不肯像言情小說男主角那樣在熱鬧擁擠的路邊熱吻我、擁抱我。如果不是他晚上的舉止足夠瘋狂,我甚至會懷疑,堅哥究竟是否愛我?;蛟S壓抑太久了,恍恍惚惚之間,我跟林老板從胳膊碰胳膊慢慢晉升為牽手和親吻,行人驚奇或羨慕的眼光令我幸福興奮。

我在地攤上淘到過一部小說,叫《妻妾成群》,封皮沒了,看不到作者的名字。有個細節(jié)我印象非常深刻,男主角身體出現(xiàn)了疲軟,說有個辦法,于是在女主角頌蓮的耳畔低聲說了一句神秘的話,頌蓮馬上生氣,反問:我不就成了小狗。讀到那里,我遐想聯(lián)翩,內(nèi)心暗笑:這個頌蓮真不知趣。在我看來,這挺美妙的,苦于堅哥每天快餐式的倉促,我一直沒有機會嘗試。我決定做一次林老板的小狗,但舌頭觸碰到燙熱的那一剎那,我就后悔了。一陣惡心從喉嚨噴涌而出,我沖到包子店門邊狂吐不止,仿佛能吐出一個海。林老板趕緊跟過來扶著我,一只手掃著我的脊背,我聽得出他安慰我的嗓音中透著竊喜。來往的路人大概會以為我在這家包子店里吃了骯臟的東西,后來可能傳開了,包子店的生意越來越冷清,沒多久林老板就搬離了這片區(qū)。

我不是一個隨便的女人,不喜歡的人,我絕對不會有任何想法,比如同一屋檐下的王山,他公開和私下都多次夸我漂亮,我一點兒也不開心,反而有點兒反胃。想不到的是,他竟然成了我的第二個男人,他的辦法是從堅哥那邊入手。一次醉酒之后,兩個男人拍胸口敲定了一件事,交換條件是我和曲曉燕。地點安排在一家連鎖酒店,這還是我第一次住酒店。四個人要了兩間房,我跟王山一間,堅哥跟曲曉燕一間。

長相上曲曉燕自然比不上我,但堅哥看上的是她的大胸脯,堅哥求我的時候是在床上,他的言辭非常懇切,說希望體驗一下掌心飽滿的感覺。我猜想曲曉燕根本不是被勸服的,她早就透露過對堅哥的欣賞。這三個人各取所需,聯(lián)合起來把我犧牲了。我第一次聽的時候就覺得匪夷所思,嚴詞拒絕了,但終歸經(jīng)不住堅哥一次次軟磨硬泡,加上曲曉燕從女人角度頭頭是道的分析,我咬著牙點了點頭。我對堅哥是有愧疚的,畢竟我的舌頭已經(jīng)碰過了其他男人。我提出要求:僅此一人,僅此一次。堅哥欣喜若狂,滿口答應:一定一定,我早就跟王山約好了,連陸平都不讓參加。

咯嘚一聲,王山關上房門,開始窸窣脫衣服。我在心里對自己說:我討厭這個男人,就當自己做一回死人吧??珊薜氖?,我的身體一點兒也不受控制,生理反應來得異常劇烈。機會難得的緣故,王山的動作顯得慢條斯理,每個步驟都無限拉長、無限放大。我越緊繃,身體越激動。我感到非常羞愧,只能緊閉雙眼,在黑暗中等待時光一格一格流逝。從那一刻起,我感覺自己已經(jīng)不再屬于任何一個男人,我是一個屬于世界的女人……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多。我已經(jīng)不再排斥,堅哥更開始變本加厲,先是從僅此一次變成多次,再從僅此一人變成多人。在我們的客戶和鄰居里,堅哥看上哪個的老婆,就拿我來作交換。畢竟我漂亮啊,尤其是那些豬肉佬們,哪個不對我流哈喇子,真不知道他們都是怎么說服自己老婆的,堅哥一約一個準,從未有哪個人的老婆拒絕,這倒令我驚奇萬分??扌Σ坏玫氖牵鷷匝嗑尤涣w慕起我來,希望哪天也能像我這么有市場。我真不知該如何應答??上Я掷习逡呀?jīng)走了,不然,說不定我們可以來一次毫無負罪感的親密接觸。這些男人,沒有一個是我喜歡的,我何嘗不是也沒喜歡過堅哥嗎?有了這層關系,后來不管我跟堅哥搬到哪里,總有一批忠實客戶跟隨著,舍近求遠地拿豬。

我后來從豬肉生意淪為人肉交易的命運,在這時已經(jīng)埋下了伏筆。我越來越覺得,我不需要依賴一個男人也能活得很好,放棄一棵樹,或許將收獲一片森林。面對我跟堅哥隔三岔五冒出來的矛盾,我不再刻意維護和平復,女人要撐回原本所屬的半邊天,不能退讓半分,要吵就吵到喉嚨沙啞,要打就打到頭破血流。當然,這是極端的說法,但確實是我憤怒時的基本態(tài)度。

我開始理解那些無法著地的鳥為什么要一刻不停地飛了,只要一停下來,便無法克制住胡思亂想,鳥和人一樣,是會瘋掉的。于是,有過一段時間,我迷戀上了顛沛與匆忙。有兩三年的七月份,景明放暑假的時候,我一個人坐長途大巴往返于廣州和老家,大巴車的優(yōu)勢在于上車點離住處近,下車點離雪村近,省了提行李的兩段路,放行李也方便。不過,過年時還是坐火車安全,高速公路上經(jīng)常會有劫道的。

跨省的大巴車,座位都改成了床位,剛好一個身位的寬,躺著就不能轉身了,高度還不足半個人,坐著都會頂頭。車內(nèi)有一個小型衛(wèi)生間,因此中途不用停車撒尿,雖然有禁煙的標識,但兩個輪流開車的司機根本管不住滿車的男人,窗戶也打不開,車廂內(nèi)烏煙瘴氣的,別說呼吸難受,連睜開眼睛都會淚水汪汪。周圍的人多是三五成群出行,聊起天來是喊的、嚷的、吼的,此起彼伏的交響樂,震得人耳膜欲裂。過道里全是水果皮和瓜子殼,伴以黏稠的五彩漿液,讓人寧可憋尿都不想上廁所。車子隨著顛簸的公路而搖晃,人能感覺到膀胱里一個湖泊在蕩漾。后來我就不喊長途大巴作長途大巴,學著其他乘客喊它:悶罐子車。這喊法太他媽傳神了!再后來我又想,這擁擠的廣州何嘗不是一座悶罐子城?這喧囂浮躁、漫天霧霾的地球就是一枚憋屈的悶蛋。

我和堅哥正值而立之年,精血旺、力氣壯,每天都要用吵架和做愛來消耗精力。本來這兩件事是相互矛盾的,分列愛恨的兩端,卻真實地統(tǒng)一在我們夫婦這里。只有疲憊能讓我們忘掉日常的憂傷,進入虛擬的幻境。有時我根本無法理解堅哥,在他的引導下,我已經(jīng)跟不少男人睡過覺,但在穿衣打扮方面,堅哥依然固執(zhí)地堅守著他的立場和標準,勢要把我逼迫成一個徹頭徹尾的村姑。無可否認,我確實是農(nóng)村女孩,但年代已經(jīng)不同,農(nóng)村女孩也應該有一顆擁抱世界的愛美的心啊。為此,我跟堅哥經(jīng)常吵得天翻地覆、不可開交。

我是健忘的人,吵架時面紅耳赤的,神經(jīng)高度緊繃,仿佛醉酒后的亢奮,罵過的話、數(shù)過的錯,大體想不起來了,印象中每次吵完都有一句結案陳詞的話:我們離婚吧。這句話說過無數(shù)遍,從第一次的心肺俱裂到后來徹底麻木無感,離婚仿佛成了吻別。強調(diào)離婚其實是在提醒著婚姻的存在,就像離別前用一次深吻來提醒愛情的存在一樣。有過幾次,我感覺到離婚的全部儀式就是喊出離婚二字本身,那一剎那內(nèi)心無比舒爽。離婚喊了無數(shù)遍,我和堅哥就離了無數(shù)次婚,但現(xiàn)實中我們又仍然在一起,于是,我們脫離了婚姻關系,回歸最純粹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無法融合又相互依存。

從最后一次吵架到堅哥去世,中間隔了有半年時間,我們之所以沒再吵架,是因為雙方的心已死,我們陷入了更高層次的對抗:冷戰(zhàn)。半年里,我們說的話不足十句。如果不是因為結婚證留在了老家,我想我們應該第一時間就離婚了,不再是從前那種兒戲。我又想,如果我和堅哥及時離婚了,或許堅哥就不用死了。

最后一次吵架緣于景明的上學問題。景明就讀的小學有個葉老師,幾年前因為計劃生育問題被開除了,為了生計,她在學校旁邊租了間平房,開了個補習寄宿班,學生可以住在她那里,包伙食、包洗衣,晚上補習教作業(yè)。收費也不便宜,每個月一千元,但對我們來說,只是小問題。景明的成績大多在七八十分,這在小學來說,是相當?shù)土耍W生沒有一百、九十九都難算好成績。我很想給景明報個班,但堅哥毅然反對,理由是他爸媽舍不得。我馬上回擊:我們一切得從景明出發(fā),他的學習是最重要的,我們不也舍不得景明,現(xiàn)在還不是遠在他鄉(xiāng)奔波勞碌!堅哥說:不行,堅決不行!堅哥就是這樣,激動的時候嘴笨,啥理由都說不出來,只會一味地表明態(tài)度。我進而說:事情都有兩面性,一方面是你爸媽舍不得,而另一方面又是他們輕松了,照顧小孩多辛苦啊,而且景明寄宿在學校旁邊,上學放學都方便,又舒服又安全。堅哥擴張的鼻孔噴出粗重的牛氣:反正我不同意!我說:為了景明的學習……堅哥打斷了我:學習、學習,學習頂個屁用啊,大學生又怎么樣,找份工作還不就是月薪兩三千,也就是老子一天的營業(yè)額而已,老子啥學歷,也就初中畢業(yè)而已,成績好有什么了不起,景明混個初中文憑就夠了,到時老子手把手教他殺豬,子承父業(yè)!那一剎那,我感覺我跟堅哥是兩個世界的人,他怎么說我都行,但我不能讓他把兒子給糟蹋了。我跟往常一樣,吼道:我們離婚吧!這一刻,我是真想離了。我補充了一句:你不懂教育,兒子跟我,我來帶!這可把堅哥逼急了,他甩手給了我一個響亮的耳光。我的左耳嗡嗡嗡之際隱約聽到堅哥的怒話:你進了我們家門,你要滾出去我不攔你,但景明是我們家的血脈,我絕不能讓你把他帶走!說完靜了幾秒鐘,堅哥覺得不消氣,又噴了幾句出來:你以前說離婚,老子可以當作是狗屁,這次老子當真了,誰不離誰他媽是豬!我很清楚,豬是堅哥罵人的最高用詞,他是殺豬的,誰是豬,他就捅誰、割誰、賣誰。

后來我之所以會淪落成一個自己都鄙視自己的人,跟冷戰(zhàn)那半年息息相關。早已習慣了暴風驟雨的我,一下子冷清下來,沒有了男人滋潤的女人,邁入了如狼似虎年齡的女人,正緩慢地走向虛無和死寂。我真切地感受到心靈的空蕩。這半年的時光成了一段幽暗的夢魘,堅哥死后,一些男人開始嘗試靠近我,我對自己說:我再也不要過無愛的日子了!我是一個缺乏安全感的女人,在這些男人里,我必須選擇一個。

那半年里,我跟堅哥仍然睡在同一張床上,但肌膚一點兒也不親碰。從前,晚上都是早早睡下;那半年,我學會了一種夜生活:飯后到凌晨,一直在街上晃悠,見證著人潮逐漸散退,仿佛能促使內(nèi)心從狂亂趨向安寧。堅哥對此從不過問,我知道他已經(jīng)死心。我不想刺激堅哥,出門時總是身穿樸素的衣裳,包里裝了異貨,遇到公共廁所便進去,出來時已換了人間。不性感,不成妖;不瘋狂,不成魔。在燈紅酒綠的夜晚,一個獨行的女人,必須立誓成為妖魔。我最喜歡搭乘公交車,兩塊錢就能從城南坐到城北,或者城東坐到城西,再兩塊錢又可以回到起點。在靠窗的位置,我可以用手舒服地托著腮,在流瀉的光影里發(fā)愣,腦殼放空。偶爾會有陌生男人過來搭話,我也不拒絕,興致好的話,一聊就到零點。我示意回家,他們總會非常紳士地護送我走一路。勇氣大一點兒的男人,會伸出粗大的手緊緊握住我的手,一對男女就這么浪漫同行。我是一個習慣被動的人,這算是我最大的突破了,我跟這些男人之間并未發(fā)生更熱烈的事情。半年里只有一次意外,一個光頭男人把我強暴了,事后他慌張地逃竄,我緩過氣來之后,窸窣爬起來,自己穿好衣褲,拖著步子,恍恍惚惚飄回家。

一把閃著寒光的蛇刀從堅哥的右肩鎖骨凹槽刺進去,兇手就在堅哥背后,堅哥渾然不覺,甚至整把蛇刀插進身體時,堅哥仍然沒有一絲痛感。數(shù)米開外的我仿佛聽見了刀刃劃破五臟六腑時咕咕的流水聲。兇手便是曾經(jīng)殺蛇無數(shù)的陸平。陸平用力一抽,蛇刀彈出堅哥體外,鮮血噴涌,堅哥喊出了撕心裂肺的巨音。沒有過多掙扎,頹然倒在了肉菜市場骯臟濕滑的過道上,胸腔強勁地一擴一縮,就像打鐵的風箱。

事件的導火索其實再簡單不過。陸平認識了一個新的豬肉佬,這個豬肉佬愿意嘗試跟我們合作,說是如果豬好,可以介紹十來個同行幫襯我們。堅哥疑心比較重,說要先接觸一下這個豬肉佬。也不怪堅哥,我們遭遇過太多舉報,每次都損失慘重,謹慎一點兒是好事。于是,陸平帶著王山和堅哥去見那個豬肉佬,我跟堅哥還在冷戰(zhàn)中,我是被曲曉燕硬拉著去湊熱鬧的,順帶買點兒菜。沒聊幾句,他們便吵了起來,我離得遠,聽得不太全,隱約聽到陸平說,我們最近的生意每況愈下,難得有新雇主,應該大力發(fā)展。堅哥似乎說了幾句粗話,態(tài)度是堅決不同意。王山比較游移,只是在一旁勸架,沒個明確意見。豬肉佬發(fā)了話,說:你們這些黑屠戶,老子不懷疑你們的誠信,你們倒來懷疑老子的人格,不合作就算了,老子不蹚這趟渾水,世上的豬多得是!堅哥一聽黑屠戶仨字,立馬火冒三丈。陸平眼見買賣要丟了,更是心急如焚:我知道你一直看我不順眼,我轉行殺豬也是生活所迫,有頭發(fā)誰想當癩頭,你以為我想跟你合伙,呸,寄人籬下,我已幾次三番退讓,你卻見不得人好,大不了咱們就散伙,王山,我是看在你的分上轉的行,給句痛快話,你支持他還是支持我?王山左顧右盼地說:兩個都是我的兄弟,吵吵架很正常的,咱去喝杯酒就沒事了,來,我做東,我們這就去灌大海。堅哥倒決絕:散伙就散伙,有啥了不起,王山,你留著跟他沒關系,我一個人也能做出個天地來。說罷,堅哥毅然扭頭,大步流星地走去。王山追喊了一句:堅,我們合作了這么多年,怎么能說散就散?這句話沒把堅哥追回來,倒把陸平推前去了,陸平被惹毛了。那時,堅哥已在三十多米開外,陸平快步追上去,途經(jīng)一個賣蛇的攤位,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奪走了攤主那把細細長長的蛇刀,一眨眼已經(jīng)躥到了堅哥身后,接著就是后來發(fā)生的一切。陸平的動作太迅猛了,我也想不到他會痛下殺手。沉在恍惚中,我忘了自己喉嚨里有一條聲帶。望著倒在地上的堅哥,陸平顯得異常鎮(zhèn)定,他朝堅哥的身體吐了一口唾沫,罵罵咧咧地說了幾句話,后來通過警察審訊的口供記錄,我讀到了這幾句話:這一刻我幻想過好幾十遍了,本來我可以用一把殺豬刀給他痛快,但讓他當豬便宜他了,吃完就睡,白白胖胖,他配嗎,他就是一條沒手沒腳的小蛇,周身軟骨,滿嘴惡毒,他就趴在地上慢慢爬到極樂西天吧。

我對漂泊生涯一向缺乏安全感,老是莫名預感,哪天我們突然就死掉了,也許是走在路上被一輛突如其來的大車撞飛,也許是某個黑夜被一把翩若驚鴻的匕首刺中,甚至也許是睡夢中被一只莫名其妙的巨手生生扯走,扯落深不見底的懸崖。我怎么想都想不到,堅哥會死在熟人的手里。但事情已經(jīng)成為事實,這之后,我的世界觀發(fā)生了某種轉變。其實,陸平殺堅哥一點兒也不意外,他對堅哥的暗恨由來已久。從加入的那天起,他已經(jīng)感受到堅哥對他的排斥。陸平對堅哥和王山換妻卻不讓他參加的事耿耿于懷,我知道他對我多少有點兒意思,有我這張漂亮的臉蛋成天晃在面前,哪個男人能無動于衷?他曾經(jīng)捏過幾次我的腰和屁股,堅哥為此還跟他滾過幾次泥沙。某種程度上說,堅哥也死于自己的猶豫。他早點兒單飛的話就不會有后來的事了,但廣州真的太大了,一兩個人要想在夾縫中生存談何容易。堅哥后退了一步,沒成想身后竟是萬丈深淵。

在堅哥死亡這件事上,我最痛苦的不是悲傷的情感,而是倫理的選擇。陸平被判死刑是雷打不動的了,但陸平的妻子有點兒小想法:一則希望經(jīng)濟賠償適當少一點兒,二則希望我能原諒陸平。在他們老家有個說法,殺人犯是要下十八層地獄的,永遠承受皮鞭和油鍋之苦,但如果殺人犯能獲得受害者或者受害者家屬的原諒,那么黃泉之下的懲罰便可減輕。陸平轉得很,鼻孔的熱氣可以朝天噴,他認為堅哥該殺,一生爽一回也算值得。陸平的妻子倒是誠心,她對丈夫面臨的死亡還是能夠接受的,但她比較傳統(tǒng),想著自己百年之后還得跟丈夫葬到一塊兒,丈夫可不能下了十八層地獄永不超生。這時,她抓住了懸崖上唯一的樹杈,那就是王山。

王山跟陸平是很投緣的,而最關鍵的是,之前陸平救過王山的兒子浩然,這個忙他是必須幫的,而曲曉燕自然也在一旁附和她老公,兩個人此起彼伏的嗓音仿佛天空飄下的一場鋼針雨,成千上萬的鋼針刺向我的耳膜和心臟:喜妹子啊,陸平反正要一命償一命,那就扯平了,你看就原諒他吧……你是知道陸平他們家的,之前殺蛇生意慘淡,家里存款本就稀少,轉行殺豬剛有起色,但畢竟時間太短,現(xiàn)在又得少掉家中的頂梁柱,你看賠償金是不是可以減減……等陸平服刑后,他們家就剩下孤兒寡母了,想想都知道有多苦……冤家宜解不宜結,他們老家的風俗你也知道,你總不想阿堅和阿平到了下面還斗個不停吧,咱們陽間的人能做點兒好事就做做吧……你也不想陸平永不超生吧,不然盂蘭節(jié)鬼門關大開,他每年都出來滋擾你和你兒子,那可就不好辦了……

我仿佛進入了虛靈空間,身外不著一物,心內(nèi)萬念奔騰。我感到煩躁、發(fā)狂,胸腔一陣陣嘔吐的惡心。堅哥死前,我跟他已形同陌路,但他突然死掉了,我還是被痛感狠狠地敲了一下,畢竟十年夫妻了,我想起了蘇東坡那首詞: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這種尷尬的狀態(tài)直接導致了我對陸平的怨恨也是這么游游移移、模模糊糊、明明暗暗。我是一個經(jīng)不起別人軟磨硬泡的人,面對王山和曲曉燕的言辭炮彈,面對陸平妻子蹲在一旁嗚嗚哭泣、眼角閃著的幽光,作為女人,我的心畢竟是軟的,但我又不能輕易服軟,堅哥還硬硬地躺在冰冷的太平間里,我不能讓他死不瞑目。我只能在耳畔密密麻麻的漢字發(fā)音圍裹中一直僵著。換了別人,也許我能輕易拒絕,但眼前是王山,堅哥生前最親密的合伙人,同時也是得到過我的第二個男人。他曾在我的靈魂深處留下過東西,我無法忽略他的存在。

到最后我自己都蒙了。連我自己都忘了,我究竟有沒有原諒陸平。在我的記憶里居然同時存在兩個畫面:我原諒了陸平,陸平妻子抱著我痛哭;我拒絕原諒陸平,陸平妻子抱著我痛哭。或許因為情節(jié)里都有陸平妻子抱著我痛哭,攪渾了我的腦海。我之所以能記起我確實答應減少賠償金,完全是因為我到后來真切地少收了一部分錢。我再次確認了記憶的不可信,記憶是會騙人的。沒等尸檢結果出來,我便跨上了回雪村的列車,不知道是時節(jié)使然還是出現(xiàn)幻覺,車廂里空空蕩蕩,只有我一名乘客。兩排輪子摩擦鐵軌,哐嘁哐嘁,仿佛我被丟進了打粉機,被一下一下地磨成粉末,細如堅哥的骨灰。

下面的故事將不再以第一人稱展開敘述。我不再是我。即將講述的是一個叫陶喜的女人的下半生。之前的故事已經(jīng)不乏令人羞澀的情節(jié),陶喜之所以能接受,蓋因為身為主角的她,不過處于穩(wěn)定的被動狀態(tài),所有苦難都與靈魂無關。接下來的事她難以啟齒,其根本就在于,一切的悲劇均來自她主觀的選擇,哪怕仍有一種外在的逼迫,卻歸根結底源于她心靈的暗許。她的軀殼雖然保持靜止,但骨子里已成了撒旦的門徒。她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心臟內(nèi)部有一個小腦袋,這個小腦袋曾對某些誘惑默默地點過頭。陶喜的后半生是從她成為寡婦那一刻開始的,換句話說,她丈夫的死亡,宣告了她已經(jīng)死了一半。作家張賢亮說: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在陶喜身上正好相反。

鄉(xiāng)村雖然無限廣闊,消息傳播起來卻無限飛速。喪禮后第二天,就有一個不速之客光臨。一進屋門,那人仿佛是曾經(jīng)共患難、同生死的鐵桿老友,咧著嘴,笑得那個陽光明媚。他長得瘦骨嶙峋,臉上有十余處凸起的骨頭,仿佛隨時要把臉皮捅破。他介紹說,是陶喜的小學同學,陶喜是他生命中第一個喜歡的女人,一直默默地喜歡到現(xiàn)在。陶喜立馬明白了他的來意,也驚嘆于他的簡單直接。那人說,你一定還記得我,當年我經(jīng)常對你施展惡作劇的。陶喜思忖良久,終究沒想起是誰,又不忍傷了對方感情,不喊也不問。小學同學她頂多記得三五個,以陶喜的美貌,作弄她的男生多了去了。那人討了個沒趣,歪著腦袋自報家門:我是隔壁村的黃雄,當年坐在你后面座位那個……陶喜好不耐煩地聽他海扯了一個下午,除了他提到了她兩個最要好的女同學名字之外,對他所說的所有情節(jié)和細節(jié),陶喜一概想不起來了,仿佛在聽著另外一個人的故事。到了晚飯時間,那個黃雄仍然沒有一絲要走的意思,好像在等陶喜留他吃飯。陶喜只好騙他說,晚上要到姐姐家吃飯。這才送走了瘟神。臨走前,他硬是要到了陶喜家的電話號碼,不給他還真不肯邁步。給號碼的時候,陶喜客氣地說了一句:有空可以打給我。黃雄倒是不客氣,此后,每天至少一個電話,三天兩頭奔陶喜家。陶喜本已心情沉郁,又多個無聊的人在旁邊嘰嘰喳喳,終于被逼急了,一句吼了出來,才把黃雄給轟走了:你這是趁火打劫、乘人之危,你知道這里是哪里嗎?這是我亡夫的家,現(xiàn)在還沒到尾七,我亡夫還在屋梁上飄著呢,你是不是想讓他把你帶走!

后來陸續(xù)來了好些人,多是媒婆,也不乏黃雄這樣的長情暗戀者。這些人帶來的唯一好處,是不斷地提升著陶喜的表達能力和交際能力,簡單說,是敷衍人、打發(fā)人的本領。大概是半年后,林老板來了,目的顯然跟其他人一致。陶喜著實雀躍了一小下,但晃眼就瞥見亡夫的牌位,立馬收拾了心猿意馬。陶喜留林老板在家里吃了一頓飯,對家公家婆說這是在廣州認識的一位好朋友。林老板也吹噓,自己跟阿堅很熟。陶喜心里暗笑:他倆當然熟,是襟兄弟嘛。飯后,趁天色未全黑,陶喜陪林老板在田壟上走了一圈兒,又走了一圈兒。林老板說一句話時陶喜抬眼看了一下他,但光線已不足以看清晰,只見一個模糊的輪廓。林老板說的這句話是:我搬走后日夜思念著你,忘不了你的一顰一笑,一直暗中留意你的情況,得知你重獲自由,我立馬跟妻子離了婚,飛奔過來找你。陶喜腦袋嗡的一聲,沒想到林老板竟是如此沖動的一個人。轉念,她又想起林老板的口甜舌滑,對他的話開始將信將疑。繼而,她有了清晰的答案,自己有猶豫,說明內(nèi)心對此人已經(jīng)不再沉迷。于是,她陷入了兩難的境地,既無法接受,又不知如何拒絕,不禁欽佩起林老板的話術,他已經(jīng)為她離婚了,她如何忍心搖頭擺手?林老板就著月光握住了陶喜的手,陶喜沒有縮開,她心中有怵,不知林老板有沒有察覺到她掌心的振顫。

陶喜決定使用冷處理的辦法。她跟家婆交了心,第二天便在景明學校附近租了間房子,一住就是兩個月。她不敢搬去姐姐家,估計林老板很容易就能找到。景明寄宿在葉老師家里,她住在旁邊方便照顧兒子。她其實很感謝家婆,家婆曾私下說,不希望她被一個死人困住,遇到好人家就改嫁吧。陶喜感動得簌簌落淚,鐵了心要一輩子守貞。家婆說,后來林老板來過兩次,沒說什么,知道陶喜不在便悻悻離去了。陶喜確信,林老板的離婚只是騙女人的伎倆。那之后,陶喜再沒見過林老板。陶喜知道,自己的行動已經(jīng)告訴他答案。那段時間,她的心靜如止水。

回到老家之后的生活,簡直花錢如流水。從廣州帶回來的銀行卡里有四十萬存款,辦喪事花了十萬,修葺翻新舊房子花了十五萬,把屋門前的泥路鋪成水泥路花了十萬,一眨眼就剩下十五萬了。后面兩件事是亡夫多年的心愿,陶喜咬著牙,一個女人家撐起來了,干得漂漂亮亮。雪村是貧困村,靠土地的收成,根本無法滿足現(xiàn)代的生活。三年過去了,存款又少了一半。陶喜的心是一天比一天寒涼。有一天,她聽同村的黃芬說,有個遠房親戚是在廣州承包房屋出租的,賺夠了錢準備回老家,但合同還沒到期,想看看有沒有人愿意承接。陶喜問了一些大概情況,那棟房屋高七層,五十個房間,就在陶喜之前住過的一個城中村:棠東村。她當機立斷,表示自己可以試一下。頂手費要十萬,陶喜問姐姐借了三萬,勉強湊夠數(shù),一張火車票穿山越嶺,厚繭之腳再次踏上廣州又潮濕又火熱的土地。

一年后,陶喜有了新的丈夫。嚴格來說,這個名叫白羽的男人,五官不算標致,但長得非常筆挺,一米八一的海拔,置身人潮中絕對是鶴立雞群的顯眼。女人嘛,一白遮三丑;男人則是一高遮三丑。高個子不僅能頂破藍天,也更容易洞穿女人的心壁。陶喜跟他說話的時候,有種高山仰止的感覺,如果正好有陽光或者燈光,那么山頂就會亮著耀眼的輝煌。白羽是包租婆陶喜的一名住客,每天都穿著順滑無痕的西裝,優(yōu)雅地出入。以臟亂差聞名于世的城中村,出現(xiàn)這樣的人物,不禁令人嘖嘖稱奇。入住的第一天,白羽便對陶喜展開了追求攻勢,半年時間攻破了防線。其實陶喜對他早已萌生好感,但始終固守貞律,如果不是大都市太大了,顯得小女人太小了,她的城墻是不會土崩瓦解的。一個女人家拋頭露面,少不了被人欺負、被人調(diào)戲,身邊有個男人,能把很多麻煩擋掉。于是,租客搖身一變,成了包租公,盡管如此,白羽仍對陶喜說:我原來住的那個單間幫我保留著,每月租金我照付,出租屋生意的錢財問題一概不要經(jīng)過我手,我負責所有粗重活。白羽比陶喜小三歲,他反復稱道:女大三,賽金磚。對于一個已經(jīng)步入了三十歲門檻,每天清晨在鏡子里見證著容顏漸衰的女人來說,喜歡一個臉上仍然洋溢著青春神采的男人,心會變得年輕,溝壑里的水會流得慢些、再慢些。在白羽身上,陶喜體驗到了一種母性的愛。陶喜愛死白羽了,愛到無法自拔,愛到可以包容他在老家還有一個老婆,這一點,陶喜在作出選擇之前就已經(jīng)知道了。

白羽的正妻來找過他三四次,那是一個瘦小黝黑的女人。每逢她來,白羽便撤回原來的單間居住,暫時當回租客。陶喜曾經(jīng)問過白羽:我是你的二奶嗎?白羽樂呵呵道:咱這種貧下中農(nóng),哪養(yǎng)得起二奶啊,咱倆的關系就是時下流行的臨時夫妻。陶喜也笑了:你有老婆,我可沒了老公,咋能算臨時夫妻?白羽開玩笑道:你老公雖然死了,但仍然活在你心中,仍然活在你老家那方水土深處,你還有老公。一句話擊中了陶喜,眼淚刷刷往下流,白羽一把抱住陶喜,弓著腰,用舌尖一下一下舔干她的臉頰,陶喜直感到燙燙的、癢癢的。白羽向陶喜求過婚、獻過花、送過戒指,甚至還辦過婚禮,他倆在廣州認識的人不多,婚禮主要面向七層樓里的租客。白羽打趣道:我現(xiàn)在對你做的,比當年要浪漫一百倍、氣派一百倍。陶喜暗暗憂傷:今日他能如此,他日對另外的女人也會提升千倍萬倍。

除了沒有那張法律意義的紙之外,一切夫妻該做的事,他們都做了。陶喜倒是歡喜,在名分上她始終信守著貞諾。陶喜流產(chǎn)了兩次,第一次是宮外孕,手術切除了左邊的輸卵管,一般來說,再次懷孕的幾率會大大降低,于是他們放松了警惕,沒想到陶喜的身體機能如此旺盛,剩下一邊輸卵管,仍能成功受孕,他們只能又去打掉。提心吊膽是刺激,之后一直有安全措施,偶爾有例外,反正再也沒生根發(fā)芽過。有了第一次的經(jīng)驗,第二次流產(chǎn)時,白羽用了一張假身份證登記,手術完本來要住院五天,陶喜住了兩天便被白羽領著溜走了,省了兩三千元。開溜的那天,白羽沒穿西服,換了一身休閑運動裝。陶喜下身還疼著,走起路來非常吃力,但白羽并未攙扶她,一個人走在前面,躬身低頭,步伐極大、鞋音極小,擔心身后突然殺出一個喂字。望著白羽漸行漸遠的背影,陶喜的上身疼得比下身還厲害。醫(yī)院的墻是耀眼的白,走廊的燈是刺目的亮。如果說醫(yī)院是一個潔白的世界,那么,她走出醫(yī)院就是離開潔白,投身黑暗。走出門檐的陰影后,陶喜望向太陽的目光是鋒利的。

別看白羽西裝革履、一表人才的,其實他并無正當職業(yè),每天出門和回來的時間并不固定,全看當天的心情和運氣,在棠東村牌坊前的報亭買三四份報紙,夾在腋窩下面便昂著頭踏向公共汽車站臺。他嘗試過給報紙寫稿,無奈文筆太差,屢投不中。后來看到一則電視新聞廣告:市民提供新聞線索可獲獎金獎品。他靈機一動,心想:這世上有這么多大大小小的報紙雜志,新聞來來去去就那么幾條,哪家報紙不想刊發(fā)既吸引讀者又另類獨特的報道文章?于是,白羽每天的工作就是跑到人多口雜的地方,發(fā)現(xiàn)新鮮人,挖掘有趣事。漸漸地,他開始了解媒體和讀者的口味,爆料選用率越來越高。線索只要被用上,三到五百不成問題,價值高一點兒的可以有一兩千。這也是看天吃飯的活兒,但比起老家的農(nóng)活來說,好了不止百倍。因為是線索提供者,白羽偶爾會有出鏡被采訪的機會,所以他天天都穿得正式飽滿。

他養(yǎng)成穿西裝的習慣主要源于之前的經(jīng)歷。在朋友的慫恿下,白羽干過傳銷。東拼西湊了十萬加盟費,一干就干了三年?;仡^看,那是不可思議的生活,但置身其中時,白羽卻異常快樂。十幾二十人一組,每天用同一塊毛巾洗臉、同一盆水洗澡,女性在生理期也得跟著一起洗冷水澡。早中晚各一次精神激勵課,說白了就是給每個人打雞血,保持大家亢奮的激情,每天必須穿西裝、打領帶,精神飽滿、熱情高昂。因為怕被抓,每個人出入自由是被限制的,迫不得已要外出,都得被三四個鐵桿分子圍著,防止外逃報案。白羽倒是淡定,暗暗算了一筆賬,從數(shù)字來說,自己的錢已經(jīng)翻了十倍,有一百萬了,只是不知何時才能見到現(xiàn)金。因此,當他被抓回老家時,百萬富翁的夢頃刻破碎,他遲遲不能走出思想的陰影。他干了三年,沒回過一次家,連春節(jié)都不回,妻子越來越懷疑了,一開始是擔心他有外遇,后來發(fā)現(xiàn)不對,當時,傳銷活動正在全國甚囂塵上,有人提了提說:你老公不會是參加傳銷去了吧。聽說傳銷者有很多跳樓自焚的,他妻子害怕了,找到在法院工作的堂哥。湊了幾個人,開了輛警車,跨省來到了白羽電話里說的城市。先說是來看望他,他自然不會帶她去住所,于是約了個街上的地點。警車提前停在路邊,窗玻璃全部掛上黑簾,車門留出一道縫隙。妻子一個人站在外面等待。白羽來了,旁邊圍著四個人。經(jīng)過警車時,車門突然拉開,沖出幾個民警,三下五下就把白羽身邊那四個人推開,迅速抓住白羽的手腳,硬生生把他抬上了警車。白羽妻子像子彈一樣射入車內(nèi)。車門砰的一聲關上。引擎一動、尾氣一噴,直上高速公路,連夜奔回老家。幸好開了輛警車去,他們約定的地點是火車站,周圍全是民警和便衣民警,如果不是警車,可能他妻子一行還被誤認為是綁架團伙,少不了麻煩。那四個鐵桿分子親眼目睹白羽被警察抓去,回到窩里自然會上報,整個傳銷組織都不會再跟白羽聯(lián)系,怕被順藤摸瓜。后來,白羽妻子的堂哥把線索提供給了當?shù)鼐?,至于該組織后來的結果,白羽再沒聽說。

白羽說起這些往事時,陶喜聽得目瞪口呆,對比起來,自己跟亡夫阿堅的打拼生活根本不值一提。白羽什么都好,唯一不好的是脾氣。倒不喜歡吵架和啰嗦,也不喜歡憋悶,上來就是動手。好幾次直接在大街上當著人的面毆打陶喜,鼻青臉腫是常事,有兩次還打斷了手骨。陶喜很后悔原諒了他第一次,有了第一次,自然就有第二三四五次。亡夫阿堅是條漢子,在夫妻關系上不輕易妥協(xié)。而白羽則屬于軟硬結合體,硬的是拳頭,軟的是舌頭。每次把陶喜打傷,白羽都能憑借三寸不爛之舌順利博取陶喜原諒,有時甚至能當眾跪下,或者在鬧市呼喊。每次都保證永不再犯,陶喜痛恨自己居然傻得每次都相信。最嚴重的一次,在白羽留著的出租房里,白羽雙手用力一推把陶喜彈倒在床上。白羽噔噔跳上床,屁股往下一坐,正好騎在了陶喜肚皮上,然后是迅雷不及掩耳的啪——啪——啪——啪——陶喜數(shù)得很清楚,一共十八個響亮的耳光。臉蛋已經(jīng)沒有痛的感覺,只是一陣一陣的火燒。白羽只用了一只手,左右揮舞著扇打,陶喜的頭隨著耳光的力量而左右扭擺,幅度太大、速度太快,當白羽的手停在空氣中時,陶喜的腦袋已經(jīng)暈眩不清,模糊中只聽見縹緲虛幻的嗡嗡聲。良久良久,陶喜緩過神后,恍如隔世。

當然,這畢竟是不多的情況,總體來說,陶喜跟白羽在一起,歡樂多于痛苦。最突出的一點是在穿衣打扮上。跟亡夫阿堅截然相反的是,白羽對待衣服問題非常開明,只要是漂亮的,任何尺度都可以接受。他對自己的外在形象就相當重視,對陶喜自然也不會馬虎。甚至可以說,他是熱衷于陪陶喜逛街買衣服的,陶喜喊累的時候白羽仍然激情四溢,快速穿梭于一排排色彩斑斕的衣架。陶喜終于可以穿著自己喜歡的衣服牽著自己喜歡的人走在喧鬧的大街上,別提多甜蜜幸福了。白羽最喜歡的是看陶喜試穿衣裳,不是等在外面看結果,而是陪著進入試衣間見證著換衣的過程,幫著脫和穿,嘴里還不忘指點江山。只要是陶喜看上的衣服,白羽只有兩個意見:好看和非常好看。陶喜非常受用,臉上霞光滿溢,眼內(nèi)秋波蕩漾。他們流連于內(nèi)衣店的試衣間,提前選好幾十個乳罩,一進試衣間就是半天不出來,在里面親個嘴、做個愛什么的,沒有人會干涉。白羽隨身帶著相機,給陶喜拍試穿內(nèi)衣的照片,用白羽的話說:試穿又不用出錢的,但試穿能讓女人美麗那么一剎那。陶喜胸前本不豐滿,流產(chǎn)兩次之后更是略有縮水,穿起乳罩來談不上多漂亮誘人。是白羽給了她信心,白羽說過形形色色的鼓勵的話,她印象最深的一句是:科學證明,女人胸部越大,被撫摸時敏感性越低。陶喜心想,女人胸大不過是滿足男人的需求,平胸反而更能滿足女人自己的享受和欲望。這樣一想,陶喜就自然地昂首挺胸了。

出租屋附近的商販習慣喊白羽作老板,喊陶喜作老板娘。陶喜很是納悶,整盤生意都是自己出錢自己經(jīng)營的,怎么不是老板而成了老板娘?普羅大眾對事業(yè)的定見就是:女人永遠只能是配角。陶喜倒不多解釋,這樣也好,至少精神上立著一根頂梁柱,撐起瓦頂,遮風擋雨。女人,再苦再累不是問題,求的就是一種安心:被風吹而飄不走的安定。雖然自己被迫背井離鄉(xiāng),也希望能跟陌生的風景交個朋友。傳銷的經(jīng)歷使白羽像一盞時刻燃燒的篝火,太接近了容易灼傷,但大多數(shù)時候,他給人溫暖和光明。有一段時間,國際風云翻涌,世界性大事像連續(xù)劇一樣日日更新,狗血而精彩。各大報紙的主要篇幅都留給了這些偉人和大事,白羽通過單槍匹馬搜尋而來的消息被海潮淹沒,一個月只能賣出一兩條線索。陶喜開始騰出一些業(yè)務放手讓白羽操持。令陶喜驚訝的是,習慣了輕松的白羽,正式工作起來倒是勤奮認真。此后,當人們喊白羽老板、喊陶喜老板娘時,陶喜會低下頭,莞爾一笑。

第二次在廣州打拼的五年,陶喜只回過一次家,那就是她徹底告別廣州的時候。她曾說:大雁南來北往地飛,全賴一個隊列,我孤零零一個女人家,怎能飛越千山萬水?她還說過:如果我跟堅哥是一對比翼鳥,那么現(xiàn)在他死了,我就再也不可能飛起來。陶喜跟亡夫父母談不上什么感情,盡的只是一份責任,每個月固定有錢匯回去就行了,無需多見。至于景明,已經(jīng)十幾歲了,每逢寒暑假都會過來廣州找媽,這時,白羽又會搬回他的老窩,扮演租客。某種程度上說,陶喜是故意給景明機會,讓他提前感受長路奔波之苦,打消他日后南下謀生的念頭。陶喜的出租生意實在是走不開,五個春節(jié)都是跟景明兩個人過的。她倒不是信不過白羽,只是覺得白羽心思不在賺錢上,工作不能安心交給他。

陶喜跟廣州永訣后,是坐飛機回家的。創(chuàng)業(yè)五年,口袋里剩下幾百塊錢,恰逢航空業(yè)淡季打折,她突然在胸腔升起一股豪氣,與其把雞肋當寶貝,不如拆出骨頭,制造一雙新的翅膀。既然決定了從此回歸田園、老死家鄉(xiāng),何不體驗一把飛翔的感覺?也不枉費多年候鳥的身份。其實離心力作用只在起飛和降落的時候,當飛機身處一萬米高空,坐在靠窗座位上的陶喜感覺像是坐在自家菜地壟邊一樣平穩(wěn)、自在。窗外是一片勻稱的蔚藍,看不出景色的變化,隱隱約約的馬達聲,陶喜不知究竟是置身于無邊的翱翔還是虛無的靜止。之前陶喜曾想象,從飛機上俯瞰會是何等的觸目驚心。等她真的看出窗外,飛機下面是一張四面延伸至天際的棉花床,溫軟潔凈,安全舒適,厚厚的云層不透一絲縫隙,看不見丁點兒大地的風光。她緩緩入眠,做了一輩子里最純凈美好的一個夢。她在心里默想:做人是一種累贅,做鳥反而春風滿面。

景明十八歲那年夏天,南方少雨,烈日肆無忌憚地灼烤著土地。高考完了,分數(shù)還沒出來,景明迫不及待地跨上了火車。那段時間,白羽老家發(fā)生了許多事,先是老媽子過世了,再是老頭子中風了,白羽老婆天天在電話里嚷著要跟他離婚,如果理由是因為白羽的不忠,他反而能接受。一個男人最難容忍的就是被女人罵窩囊,他已經(jīng)好幾個月沒往家里寄錢了。從前,只要景明在,白羽都懂得克制情感和欲望,這次卻泛濫了。白天景明出去玩兒,或者晚上景明熟睡之后,陶喜單間的鐵門便會輕輕敲響,陶喜就會很自覺地閃出來,從白羽預留的縫隙里飄進他的房間,談不上鬼鬼祟祟,只是輕手輕腳,不驚動沉睡的地板。白羽問過很多次:我是不是很沒用?陶喜嬌嗔道:怎么會,你可強大了,你能讓我無比快樂!一個蟬聲喧囂的午后,室內(nèi)是一對赤身裸體的男女。先是女人手執(zhí)雞毛撣子抽打男人的背股,男人發(fā)出痛苦而又享受的呻吟。然后是男人翻身壓住女人,一記一記響亮的耳光,女人臉上慢慢漫滿了淚水,男人的掌心發(fā)出憋憋的聲音,雖然動作仍然繼續(xù),但男人內(nèi)心感到非常不爽。突然,鐵門的鎖里有鑰匙在轉動,沒等裸身的男女反應過來,鐵門已被轟然推開,門口立著一個黑影,被濃白的光輝圍裹著,高大愈顯高大,瘦削愈顯瘦削。不知是不是黑影太薄了,在鐵門扇出的風中,顫顫巍巍,仿佛一團黑暗的烈火……

事情發(fā)展到這個地步,陶喜只能跟白羽分手了。第二天清晨,白羽的房間已經(jīng)人去屋空。陶喜發(fā)現(xiàn)自己的銀行卡不見了,去銀行查賬,發(fā)現(xiàn)卡里余款剩下十幾元錢,撥打白羽的電話提示是空號。陶喜想過去白羽老家找他,但轉念就放棄了。像白羽這種干過傳銷的人,最厲害的本領不是口若懸河,而是徹底消失于人海,仿佛當年擠火車時陶喜被突如其來的手襲擊胸部,那只手鉆進人墻的縫隙,瞬間無影無蹤,猶如一顆眼淚滴入大海。景明發(fā)現(xiàn)秘密的那一刻,扭頭狂奔而去。陶喜孤零零一人,只有一棟屬于別人的空樓陪伴著她。這棟樓不是資產(chǎn),而是債務,每半年要向樓主繳納承包費,彼時她只剩下錢包里的幾百塊,唯一的愿望就是盡快把樓房轉包出去。時間倉促,她沒收一分錢的轉讓金。兩天后,她坐上了平生唯一的一次飛機。靜下心時,陶喜居然有點兒感謝白羽,他把她逼到了決絕的路上,她不用再左牽右絆,她可以心安理得地返回老家,做一只留鳥。

本來以為景明已經(jīng)回去了,或者等他氣消了就會自己回去,沒想到的是,景明是被警察押解回來的,官方的說法是:調(diào)查取證,了解情況。原來,景明狂奔出去后并未走遠,而是貓在了附近某個角落,窺視著樓房里的人的一舉一動。從下午到晚上,一直沒有任何動靜。景明一宿沒睡,在大排檔上通宵灌酒。第二天微明時分,白羽從樓里出來,快速地四處張望,然后快步疾行。景明遠遠地跟在后面。只見白羽神秘兮兮地邁進了農(nóng)商銀行的二十四小時自動柜員機室。景明知道母親陶喜是在農(nóng)商銀行存錢的。靈光一閃,他馬上想通了個中的玄機。這時,白羽從銀行撤出來,沿著左邊的騎樓低頭急行。景明繼續(xù)跟著。經(jīng)過一片荒地,四下無人,景明隨手拾起一塊板磚,一個箭步?jīng)_上去,朝白羽后腦勺用力一拍,傷者立馬倒地,他又憤憤地踢了幾腳,仍不解氣,重重地往傷者臉上吐了一口唾沫,白色的黏稠物閃著耀眼的光芒。

審判的流程斷斷續(xù)續(xù),折騰了近半年。陶喜本已決心跟廣州永別,命運卻戲謔地把她再次拉回這塊傷心地。她問姐姐借五千元,姐姐給了她一萬。住不起法院附近的出租屋,她只能選擇廉價的城中村,每次開庭她都要轉幾次公交車、搖晃兩個多小時。景明的高考成績先于審判裁決出來,他非常爭氣,上了一本的線。但終歸是泡湯了,景明犯罪的事實擺在那里,學校是不會接納一個服刑者作學生的。陶喜找到躺在醫(yī)院里的白羽,提了個想法:只要白羽申明不追究景明的過錯,你拿我的那些錢我可以都給你。白羽苦笑道:雞碎那么多一點兒的錢,還不知道夠不夠我的醫(yī)藥費呢。陶喜道:你放心,如果不夠,缺多少我補多少,不會損耗你的一分錢。其實不需要陶喜求情,白羽壓根兒就不敢死咬不放,他得跟陶喜串好口供,否則景明被判傷人罪的同時,他也會被判盜竊罪或詐騙罪。白羽不追究主要是放棄了民事賠償?shù)臋嗬吘贡话宕u拍到輕微腦震蕩,被踢斷了一根肋骨,皮膚多處擦傷,檢方?jīng)Q定提起公訴。最不幸的是,早幾個月前,景明剛邁入了十八歲的門檻,這樣就少了一條從輕發(fā)落的理由。景明最終被判了有期徒刑兩年,因為審訊期已拘禁了半年,所以實際還須服刑一年半。白羽跟陶喜相好一場,雖然身為受害者,但也顧念情誼,找了在法院工作的大舅哥疏通打點,改變不了判決,至少更換一下監(jiān)獄。景明被安排在老家附近的監(jiān)獄服刑。盡管之后陶喜再也沒去過廣州,但離開的時候,她已不敢在心里默念永別:天作決定的事她做不了主,對于未來,她已無任何想法。

阿堅去世給父親的身心帶來了沉重打擊,這回孫子景明入獄,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景明的爺爺在被抬上120急救車前已經(jīng)咽下最后一口氣。家里著實沒錢了,陶喜又向姐姐借了兩萬元,總算勉強辦妥了家公的身后事。逼上來的生活已容不得陶喜選擇,她想起亡夫的一個用詞:厭惡。這個世界上已經(jīng)沒有比在外奔波更令她厭惡的事情了。只要能留在村里,她愿意做任何事。很自然地,陶喜走上了以肉體換糧食的人生道路。令人驚嘆的是,第一個站出來支持她的人,竟然是她的家婆。其實,這個農(nóng)村老太婆的想法樸素至極:兒子死了,兒媳陶喜對老人家仍然不離不棄,精神崇高而可貴,一個女人撐起完全不屬于她的家,為了生計,不惜寬衣解帶,實在令人敬佩!

開始得很自然。家里發(fā)生這么多事,村里不乏關心慰問的人,但真正有雪中送炭行為的人只有村長一個。那段時間,村長隔三岔五就往陶喜家搬東西,大到油桶、米袋、煤氣瓶,小到瓷碗、板凳、收音機。一個人親力親為,揮汗如雨,進了屋門放下東西轉身就走,不討一杯茶、一句稱道話。村長是個忠厚人,雪村的男人大多都到外地賺錢去了,村長正值壯年,為了雪村的發(fā)展,毅然留下來,為百十號家庭做著本該由別的男人做的事情。陶喜心知肚明,村長老早就對自己有意思,感動之下,她在自家菜地里抱住了村長。完事之后,村長一定要留下點兒錢,陶喜卻堅決不收,說村長給的實物已經(jīng)夠多了。

后來,陶喜滿足了諸多男人的需求,但從來不收金錢,男人們就往陶喜家里搬糧食和實用器具。陶喜牙關咬得很緊:我只作交換,不作買賣。實物多了也用不完,陶喜從不摻和換錢的事,一概交由家婆經(jīng)營。有時候去監(jiān)獄探望景明,坐別人的順風車,無以為報,也只有以身相許。陶喜講究賬目分明,不喜歡虧欠別人。留在雪村的男人不多,活計并不頻密,勉強能支撐簡樸的生活。

從這些男人的口中,陶喜得知,原來自己在廣州跟白羽做臨時夫妻的事,村里很多人都知道。她估計是某些親密的行為正好被熟人撞見了,有可能還不止一人,至于具體是誰,就無從知曉了。這個時代啊,距離已經(jīng)無法阻隔信息的傳播。一個人生存在龐大世界的夾縫里,何等渺小、何等脆弱。家婆跟陶喜說過一件事:幾年前來過的那個林老板,后來又來了好幾次。家婆沒有透露陶喜的聯(lián)系方式,而陶喜去了廣州五年沒回來過,因此就沒機會對她說起。當時,林老板來了兩次,后來又消失了很長時間。其實這段時間他是真的跑回去跟老婆離婚,他老婆不想離,而財產(chǎn)分配上也出現(xiàn)分歧,于是,耽誤了好久。林老板知道陶喜認為他欺騙她,因此他想等完全辦妥再來找她,給她驚喜。當他再次來到雪村時,陶喜已經(jīng)不在了。一開始他以為是騙他的說法,流連在田間地頭近一月,仍不見蹤影,后來又來了幾次,始終沒有發(fā)現(xiàn),心不甘、情不愿,卻不得不接受這個殘酷的現(xiàn)實。沒人知道他之后如何,也沒人知道他是否后悔離婚的沖動,村里再也沒人見過他。陶喜聽完后,腦袋嗡的一下炸響。如果林老板沒有騙她,她的感動或許會上升為震撼,或許她會去找他,毫不猶豫地嫁給他;而現(xiàn)在這種亡羊補牢的做法,多少令她有點兒癢癢的怪滋味,其對靈魂的敲擊是綿軟的,卻又是恒久的。不管怎么說,林老板確實為她而離了婚,這是一筆不小的賬目,她一時不知該如何報還。年齡和經(jīng)歷讓她明白:別人的愛確實會帶來歡樂,但帶來更多的是沉重和糾纏。

逢年過節(jié),反而是陶喜最忙的時候,因為在外地奔波的男人都回村了。而陶喜的美貌吸引了越來越多鄰村的男人,其中就包括姐姐陶巧的第四任丈夫,也就是陶巧唯一在世的前夫:張國慶。陶喜不是隨便的人,絕不接受令她惡心的男人,比如封她為女神的小學同學黃雄。盡管他把家里的大彩電搬過來,陶喜還是斷然拒絕了他。她的內(nèi)心依然守著一條底線。至于這個張國慶,她卻想不出理由拒絕他。雖然他跟陶巧保持了關系,但畢竟在法律層面上他們已經(jīng)不是夫妻。陶喜全程不發(fā)一言,但顯得比較投入,還配合做了一些平時不會做的動作。陶喜不像這行當里的資深女人那樣可以無條件地奉獻自己,一般情況下她就是躺在床上做一塊軟硬相宜、發(fā)暖發(fā)熱的床墊而已。她著實想對張國慶好一點兒,因為姐姐那么愛他。事后,陶喜突然無比懊惱,不知如何面對姐姐。

陶喜從不鄙視這些男人,反而打心里感激他們,一則是他們對自己的喜歡,二則是對自己的幫助。她很滿足現(xiàn)在的生活,一步不出村,村外的親戚一律不去串門。世界風云再巨大再精彩,一概不理,鄉(xiāng)土一隅雖小,卻也坐擁日升月落、四季流轉??臻g承載于時間之上,時間的齒輪足以吞噬所有的空間。人力創(chuàng)造怎敵得過天地衍生!這個角度看,她的生活是大的。

雪村窮得叮當響,男人們決定留下來,那么不發(fā)展就是死路一條。農(nóng)閑時候,大家群策群力、建言諫計。在外謀生多年,大家的眼界都很開闊,雜醬鍋里包容了天南地北。吳老二之前是在園藝公司打工的,了解到有一種樹非常受歡迎,樹名叫羅漢松,一種身材嬌小的松樹,很多高端酒店喜歡在大門前的花園里種上幾棵,頗有黃山迎客松的味道。樹苗不貴,成形之后每株可以賣到一兩百萬元。大家覺得這個建議可行,村里有的是土地。當務之急是由村長牽頭,聯(lián)系農(nóng)林部門,勘察雪村的水土和氣候是否合適羅漢松生長。檢測的結果是,勉強符合條件。村長當眾說了一句話:勉強符合,絕對是一件好事,能不能成功,看的就是咱們村上上下下是否團結一致、齊心協(xié)力,咱們幾百號人干同一件事,一定能成!購置樹苗需要一定的本金,每家每戶紛紛掏出老底,聚到村長一人手里。村長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肩頭被整個雪村壓在上面,舉一步,江山震顫。樹有樹的生長期,羅漢松成形一般要八到十年,雪村人種一大片,三四年就可以先賣出一批,當然價格會低很多,但為了過渡也沒辦法了。反正在收成之前,全村人必須咬緊牙關,抱團取暖。

等待的過程中,陶喜家來了一個滿臉胡髯的怪客。他躥進屋時正值黃昏時分,天色迷離,他的臉除了被絡腮胡子遮擋外還隱藏在草帽的陰影里。他似乎對陶喜的營生非常熟悉,一來就開門見山:我來送東西的。這是跟陶喜交易的約定俗成的一句話。這個男人故意壓低嗓門,聲音粗獷而沙啞,像被白鹽摩擦過。當時陶喜跟家婆正在吃飯,陶喜起身入了房,家婆迅速收拾好碗筷,知趣地出了屋門,到田邊抓青蛙。陶喜衣服褪了一半,那個怪人才脫下草帽。陶喜只望了一眼他的眉宇,立馬猜出了他的身份。陶喜表現(xiàn)得非常淡定:提前放出來也不跟媽說一聲?怪客先是一驚,很快又松弛下來,索性撕掉了假胡子,那人正是兒子景明。他恢復了原本的嗓音:我故意的,預先知會的話,我會少看到很多精彩。陶喜嘆道:你成熟了,看來進去里面對你是件好事。景明幽幽地說:我的質(zhì)變早在進去之前就發(fā)生了。陶喜一陣憂傷,她知道他的所指。陶喜轉了個話題:來,讓媽好好看看你。說罷,迎過去握住兒子的雙肘,卻被一股巧勁輕輕地甩開。陶喜透出失望的眼神,景明冷酷地說:這次我不是回家,是過來送東西的。陶喜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景明不為所動:是一個先我兩個月出來的獄友介紹的,你應該可以想象到,當我看到他寫給我的地址居然是我家的門牌號碼時,我會有多震驚、多悲傷,又是有多憤怒。陶喜像一個垃圾桶,毫無抵抗地接收著綿綿不斷的言語。景明眼神放空,繼續(xù)悠悠道:出獄后我去廣強家住了兩天,兩箱啤酒下肚,我聽到了一個轟炸心靈的消息,那么多人跟你睡過覺,我要把他們都殺掉。我也永遠不再有你這樣的媽媽。

陶喜的世界崩塌了。

陶喜選擇結束自己生命的方式特別悲壯:一頭撞向亡夫阿堅的碑石,流下來的血染紅了整塊墓碑,之前鐫刻的紅字再也無法看清。這要多大的力氣,一個人才能把自己撞死啊??催^現(xiàn)場的人無不感受到陶喜的決絕。在村民們的眼中,景明沒有流露出一絲悲傷,他做著十年前為父親做的儀式,神情幾乎如出一轍,十年前他還不懂事,如今呢,用一個不算恰當?shù)谋扔鳎核拖褚痪咦呷庑惺?。村長過去拍拍景明的肩膀:昨晚我召集大家伙兒開會,大家一致投票通過,選舉你媽媽為咱們雪村立村千百年來的第一位駐村女神,你媽媽解救了全村人,也團結了全村人,咱們村第一次有了熱火朝天的盼頭,等咱們的羅漢松賣錢、發(fā)家致富之后,我們會給你媽媽立一尊大型的塑像,就放在村口,讓她看到咱們雪村的好日子,也讓她庇蔭千秋萬代的子孫。景明木木地等村長說完,冷冷地回了一句:你確定那批破樹一定能成功嗎?村長愣了,過一會兒后說道:有你媽媽保佑,一定行!景明呸了一下:她不是我媽媽,我沒這樣的媽媽,從小我就是由爺爺奶奶帶大的,我沒爸沒媽,天生天養(yǎng)!在村長凝滯的同時,景明覺得不夠解恨,又補充了一句:我跟她一年只見一次面,頂多兩次,我今年二十歲,你說我才見過她幾面?郝叔叔,你想想,我一年見你的次數(shù)都不止這個數(shù)。

不難看出,陶喜的遺愿是跟阿堅葬在一起,但景明堅決不許,哪怕奶奶和姨媽軟磨硬泡。景明跟所有人說:她說過她想做一只飛鳥,我準備給她安排天葬。很多人都沒聽過什么是天葬,只有幾個人小聲嘀咕:就是讓禿鷲和老鷹把尸體啃光,帶著亡靈一起飛翔。

在場每一個人都能聽清楚景明響徹云霄的吼聲:鄉(xiāng)親們放心,禿鷲和老鷹是留鳥,只會飛高,不會飛遠,它們總有飛累的時候,我一定把它們打下來!

李銜夏:本名李鴻斌,1985年生于廣東清遠。小說載于《小說林》《延河》《山東文學》《四川文學》等刊。組詩載于《詩刊》《詩選刊》《山花》等刊。評論載于《詩刊》《延河》《小說選刊·增刊》等刊。中國詩人論壇2010年度最佳詩人,大別山詩歌論壇2012年度十佳詩人。著有36萬字長篇小說《人類沉默史》。省作協(xié)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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