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三夕,鄧 凱(華中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湖北武漢4300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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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華簡《蟋蟀》與《唐風(fēng)·蟋蟀》為同題創(chuàng)作
張三夕,鄧凱
(華中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湖北武漢430079)
[摘要]清華簡《耆夜》中記載周公所作的《蟋蟀》,與今本《詩經(jīng)·唐風(fēng)·蟋蟀》的關(guān)系,引起學(xué)界很大的興趣和討論。其實它們不一定互為源流,很可能屬于“同題創(chuàng)作”。這既涉及到先秦的“言諫”制度,也體現(xiàn)出早期詩歌的口頭創(chuàng)作特征。除《蟋蟀》外,清華簡《耆夜》中還有一篇《明明上帝》,它們與《豳風(fēng)·七月》都被認(rèn)為與周公有關(guān),又結(jié)合相關(guān)文獻(xiàn)的比對,可知清華簡《蟋蟀》應(yīng)當(dāng)有著很早的來源。而《唐風(fēng)》歷史久遠(yuǎn),所存同題詩篇較多,《詩經(jīng)》中的《蟋蟀》當(dāng)為一個具有唐地色彩的詩歌“古題”,并且流傳很廣。今本《唐風(fēng)·蟋蟀》與清華簡《蟋蟀》均不見得誰是最初的“母本”。在無法坐實兩者“一對一”傳播路徑的情況下,考慮到文本發(fā)生的歷史情境,說它們是同題創(chuàng)作出來的兩種“子本”更為妥切。
[關(guān)鍵詞]清華簡;蟋蟀;同題創(chuàng)作
據(jù)清華簡《耆夜》記載,周公曾在“飲至”典禮上“作歌一終,曰《蟋蟀》”[1]149。它與今本《詩經(jīng)·唐風(fēng)》中的《蟋蟀》是怎樣的關(guān)系,學(xué)界有過熱烈探討。核心問題大概可歸結(jié)為:兩《蟋蟀》是否為同一篇;如果是同一篇的不同版本,兩者的源流關(guān)系如何。綜觀這場討論,持不同觀點的學(xué)者各有見智之說,真相難明。但也許我們在開始時就應(yīng)該審慎地設(shè)定問題,而不是過于著急地進(jìn)入爭論。實際上,兩《蟋蟀》不論是否同篇,“同題”關(guān)系是確定無疑的,也就是說有著共同的“取題”淵源,并且它們也有可能只是在借著《蟋蟀》這個題目,進(jìn)行各自相對獨立的創(chuàng)作。從文學(xué)接受與再創(chuàng)作的角度看,清華簡本(簡稱為簡本)《蟋蟀》與今本《蟋蟀》是同題的兩篇,卻不一定互為源流。
先民在長期口頭創(chuàng)作、傳播詩歌的過程中,會積累下來一些“經(jīng)典題目”。從這些題目中可以了解到原作的一些信息,如詩歌作者、創(chuàng)作情境等。后來人們又可以借著這些古題進(jìn)行“再創(chuàng)作”。正如黃侃在《文心雕龍》“涂山歌于候人(至)西音以興”下作札記道:
此本《呂氏春秋·音初》篇。案觀此,則后世依古題以制辭亦昉于古,涂山有候人之歌,其后《曹風(fēng)》亦有《候人》之篇,則《曹風(fēng)》依放涂山也。有娀有燕燕之歌,其后《邶風(fēng)》亦有《燕燕》之篇,則《邶風(fēng)》依放有娀也。孔甲有《破斧之歌》,其后《豳風(fēng)》有《破斧》之篇,則《豳風(fēng)》依放孔甲也。然其制題相同,托意則異。莊子言:《折揚(yáng)》《皇荂》,入于里耳。尋其本,則《折揚(yáng)》者,非即《雅詩》之《折柳樊圃》乎?《皇荂》者,非即《雅詩》之《皇皇者華》乎?漢鼓吹鐃歌有《朱鷺》,朱鷺,鳥也。而何承天私造樂府曰《朱路》,朱路,車也。漢有《上邪》,邪,語辭也,何承天曰:《上邪》,邪曲也。此則但取聲音,不問義恉,用彼舊題,抒我新意,蓋其法由來久矣。[2]
同題詩歌不僅在“歷時”的層面上有所體現(xiàn),也存在“共時”異地創(chuàng)作的情況。今本《詩經(jīng)》還保留著一些同題作品,整理者收在不同的類別里。例如:同題為《揚(yáng)之水》,分別見于《王風(fēng)》、《鄭風(fēng)》、《唐風(fēng)》;同題為《柏舟》,分別見于《邶風(fēng)》、《墉風(fēng)》;同題為《羔裘》,分別見于《鄭風(fēng)》、《唐風(fēng)》、《檜風(fēng)》;同題為《無衣》,分別見于《唐風(fēng)》、《秦風(fēng)》;同題為《杕杜》,分別見于《唐風(fēng)》、《小雅》;同題為《谷風(fēng)》,分別見于《邶風(fēng)》、《小雅》;同題為《黃鳥》,分別見于《秦風(fēng)》、《小雅》。
上述不同時空下創(chuàng)作的同題詩歌,越接近原作,越可能在形式、內(nèi)容方面有所繼承,而主旨方面卻可以有所調(diào)整。加上從原作到再創(chuàng)作,還有一個傳播、整理的過程,這些因素都會導(dǎo)致同題詩歌間的文本差異。曹建國指出:“如果文字記錄下歌手的每一次表演創(chuàng)作,就會得到許多單獨存在的文本。但同時每一個文本又不能與其他文本分割開來,它們存在于一個共同的傳統(tǒng)之中?!保?]在口頭文學(xué)、禮樂背景下借舊題作新歌,包括民間、貴族文人的多種創(chuàng)作,當(dāng)不少見。同一個題目在不同社會階層中流通、再創(chuàng)作,并附著相應(yīng)的詩歌主旨、音樂特征。換言之,同題創(chuàng)作除主旨的改變之外,還應(yīng)包含一個“入樂”的問題。李炳海說:
《國風(fēng)》中那些題目相同的歌詩,演唱時用的是同一曲調(diào),這從每段歌詞的句數(shù)相同或相近可以推斷出來,同時又能從題材、主題、格調(diào)的一致方面得到驗證?!@類歌詩的題目,已經(jīng)類似后代樂府詩的名稱和詞牌名稱的功能,采用這種題目的歌詩,必須用相應(yīng)的曲調(diào)演唱。幾首歌詩的題目相同,用于演唱的曲調(diào)也基本一致,只是其中某些歌詩會有局部的變調(diào)。[4]
其實,所謂的“變調(diào)”一方面是局部的比較,總體上不影響同題詩歌的同調(diào)淵源;另一方面,“變調(diào)”之處恰又能指示出來同題詩歌間的不同主旨。就拿與《唐風(fēng)·無衣》比較的《秦風(fēng)·無衣》來說,李炳海提出“變調(diào)”之處就在“王于興師”這句三段通用的歌詞。而“王于興師”正好點出了《秦風(fēng)·無衣》“刺用兵也。秦人刺其君,好攻戰(zhàn)、亟用兵”的主旨。另外,今本《詩經(jīng)》中有三篇《揚(yáng)之水》,分別收在《王風(fēng)》、《鄭風(fēng)》和《唐風(fēng)》。前兩篇都是每章六句,而《唐風(fēng)·揚(yáng)之水》的第三章只有四句。這種文本差異引起了學(xué)者們的注意。翟湘君認(rèn)為《唐風(fēng)》中的這一篇《揚(yáng)之水》有脫句[5]。上引李炳海則認(rèn)為三首《揚(yáng)之水》的曲調(diào)有可能出自同一版本。另外,如果用“變調(diào)”的理論來解釋,可以發(fā)現(xiàn)第三章的“我聞有命,不敢以告人”,也正是與《唐風(fēng)·揚(yáng)之水》的主旨“國人將叛而歸沃”相關(guān)。簡言之,《國風(fēng)》中的同題不同篇的詩歌在演唱曲調(diào)方面有共同的來源,而其局部變調(diào)的發(fā)生往往是由于同題作詩時的具體主旨發(fā)生了變化。
然而《詩經(jīng)》中分屬《國風(fēng)》、《小雅》中的同題詩篇,在演唱曲調(diào)上的區(qū)別又是比較明顯的。例如:《黃鳥》一詩,在《秦風(fēng)》中是三章,每章十二句,在《小雅》中則分三章,每章七句?!稏m杜》一詩,在《唐風(fēng)》中是二章,每章九句,在《小雅》中則分四章,每章七句。從創(chuàng)作上看,貴族文人詩(《雅》)離不開民間(《風(fēng)》)的基礎(chǔ)。一般認(rèn)為今本《詩經(jīng)》中的《周南》、《召南》,就是周公與召公所采的楚國、徐國“南音”。而且《周南·關(guān)雎》篇末提到:“五章,章四句。故言三章,一章章四句,二章章八句。”這里對同一篇詩(句數(shù)相同)的兩種章句的劃分,很可能就是《風(fēng)》、《雅》在音樂上的區(qū)別處理。類似的例子還有《大雅·思齊》篇末:“四章,章六句。故言五章,二章章六句,三章章四句?!薄洞笱拧ば腥敗菲?“八章,章四句。故言七章,二章章六句,五章章四句。”這些詩篇至少也是同題,它們章句劃分的不同,很可能是因為在“入樂”時附著了不同的曲調(diào)。詩篇本身中都能找到由《風(fēng)》入《雅》的證據(jù),例如《大雅·崧高》末句:“吉甫作誦,其詩孔碩,其風(fēng)肆好,以贈申伯?!边@里提到的誦、詩、風(fēng),最后都入了《大雅》。《雅》是周朝貴族詩歌,其曲調(diào)與《國風(fēng)》有不同,當(dāng)是經(jīng)由周太師整理的結(jié)果。
詩篇同題的造成,不論是整理的結(jié)果,還是創(chuàng)作的原因,都與首句有所關(guān)聯(lián),這就涉及到“比興”的問題。例如:《秦風(fēng)·黃鳥》的首句是“交交黃鳥”,《小雅·鴻雁之什·黃鳥》的首句是“黃鳥黃鳥”;《唐風(fēng)·杕杜》的首句是“有杕之杜”,《小雅·鹿鳴之什·杕杜》的首句也是“有杕之杜”。那么是不是首句相同,詩名就一樣呢?也不一定?!短骑L(fēng)》中有《杕杜》與《有杕之杜》兩篇詩,它們的首句都是“有杕之杜”,整理者卻給出了不同的詩名。可見今本《詩經(jīng)》整理者在給《風(fēng)》、《雅》中的詩篇命名時,因為主旨、曲調(diào)的不同,而不妨用同一個題目,但對于同題詩篇的來源則應(yīng)當(dāng)有一定認(rèn)識?!稏m杜》與《有杕之杜》有著明顯不同的來源,故不同題。類似的情況還有《鄭風(fēng)》中的《叔于田》與《大叔于田》,兩詩首句只差一個字,并且同為“刺莊公”,而之所以不同題,章句方面的很大差異是重要原因。它們盡管屬于同一《國風(fēng)》,但是詩題來源不同。這種不同與《風(fēng)》、《雅》曲調(diào)上差異,完全不同性質(zhì)。趙敏俐指出:“許多同題之作,如《揚(yáng)之水》、《谷風(fēng)》、《柏舟》,等等。以往人們認(rèn)為它們僅僅是采用了相同的比興手法。其實,古老的手法往往源于同一首古老的歌謠,它們雖然還沒有形成典范的法式,在各地還會形成不同的變體,但是還有一個大致相同的樂歌的傳統(tǒng)在起作用?!保?]要特別說明的是,《國風(fēng)》中的樂歌傳統(tǒng)后來被“周樂”的《雅》所介入。其實“比興”應(yīng)當(dāng)也是有樂歌背景的。朱自清說:“‘比’原來大概也是樂歌名,是變舊調(diào)唱新辭”,“‘興’似乎也本是樂歌名,疑是合樂開始的新歌”[7]??傊?,采用相同或非常接近的句子“比興”的詩篇,不一定是“同題”。然而,同“比興”句而又同題的詩篇,它們一定有著深刻的淵源。
同題詩歌的作者,必然會對原作的首句非常熟悉,再創(chuàng)作時以此“起興”。這種情況下的即“興”口頭創(chuàng)作,不可能也不必要與原作一模一樣。再創(chuàng)作者可以根據(jù)當(dāng)下情境,以及具體的表達(dá)需要,用已有的首句開始“比興”,對他記憶中的同題舊詩做出改動。勞孝與在《春秋詩話》中說:“作者不名,述者不作,何歟?蓋當(dāng)時只有詩,無詩人。古人所作,今人可援為己作;彼人之詩賡為自作,期于言志而止。人無定詩,詩無定指,以故可名不名,不作而作也?!保?]他所談的是春秋時期的賦詩問題,論其淵源,應(yīng)當(dāng)還要早得多?!爱?dāng)時只有詩,無詩人,今人可援為己作;彼人之詩賡為自作”,具體的做法就包括沿襲舊題,或以舊句比興進(jìn)行詩歌的再創(chuàng)作。
總之,所謂“同題創(chuàng)作”先要有一個流傳較廣的詩歌舊題,這個舊題不論是經(jīng)由樂師整理“入樂”,還是在民間口耳相傳,其基調(diào)(情感、思想傾向)被大家都認(rèn)可、接受。而這個題目又來自原作首句的話,還可以“比興”,創(chuàng)作更多同題或不同題的詩歌。它們盡管在文本上還都或多或少保有原作的痕跡,但長時間在各種渠道中流傳、使用、難免被改動,形成多個本子。在不重視原作者和“母本”追溯的情況下,這些“子本”互相之間也許還說不好誰是源、誰是流,非要坐實它們的“一對一”的關(guān)系變得非常困難,也沒有太大意義。
據(jù)清華簡《耆夜》記載,周武王八年,伐黎大勝而歸,在文王太室舉行“飲至”典禮,君臣飲酒作歌。其中,武王作《樂樂旨酒》、《輶乘》,周公作《赑赑》、《明明上帝》后,“秉爵未飲,蟋蟀驟降于堂。公作歌一終曰《蟋蟀》”,其文如下:
蟋蟀在堂,役車其行;今夫君子,不喜不樂;夫日□□,□□□忘;毋已大樂,則終以康??禈范阃俏┝际恐?。
蟋蟀在席,歲矞云暮;今夫君子,不喜不樂;日月其邁,從朝及夕;毋已大康,則終以祚??禈范阃?,是惟良士之懼。
蟋蟀在舒,歲矞云□;□□□□,□□□□;□□□□□□,□□□□;毋已大康,則終以懼??禈范阃?,是惟良士之懼[1]150。
今本《詩經(jīng)·唐風(fēng)·蟋蟀》前有《詩小序》:“《蟋蟀》,刺晉僖公也。儉不中禮,故作是詩以閔之,欲其及時以禮自虞樂也。此晉也而謂之唐,本其風(fēng)俗,憂深思遠(yuǎn),儉而用禮,乃有堯之遺風(fēng)焉?!逼湓姺譃槿?,每章八句,如下:
蟋蟀在堂,歲聿其莫。今我不樂,日月其除。無已大康,職思其居。好樂無荒,良士瞿瞿。
蟋蟀在堂,歲聿其逝。今我不樂,日月其邁。無已大康,職思其外。好樂無荒,良士蹶蹶。
蟋蟀在堂,役車其休。今我不樂,日月其慆。無已大康,職思其憂。好樂無荒,良士休休。[9]
簡本與今本《蟋蟀》并不是同一篇,這類觀點已有不少學(xué)者論說。例如曹建國指出:“簡本《蟋蟀》與《唐風(fēng)·蟋蟀》并非一詩,《毛詩序》對《唐風(fēng)·蟋蟀》的解說不僅切合詩旨,且淵源有自。故不能依據(jù)簡本《蟋蟀》否定《毛詩序》?!保?]此外,簡本與今本《蟋蟀》在主旨上的區(qū)別也很可能與先秦“言諫”制度有關(guān)。郭會鳥分析了《詩經(jīng)》中的多篇“言諫詩”后指出:“從以上篇章我們可以看出言諫事象在《詩經(jīng)》中的大量存在。進(jìn)諫者不僅可以在朝廷上面見君王進(jìn)諫,也可以作詩進(jìn)行勸諫。借詩歌言諫正是當(dāng)時言諫思想在文學(xué)作品中的反映?!保?0]那么,簡本《蟋蟀》可以認(rèn)為是周公作歌“面諫”武王娛樂適度,不荒政事;《唐風(fēng)·蟋蟀》則是另作一同題詩以刺晉僖公的“儉不中禮”。然而當(dāng)時“言諫”的形式與“樂歌”關(guān)系應(yīng)當(dāng)是非常緊密的。這樣看來,《蟋蟀》出現(xiàn)多個本子是不足為奇的。
還有兩個文本上的細(xì)節(jié),可以說明兩《蟋蟀》并非同一篇。簡本、今本《蟋蟀》都分為三章,其中一章均有“蟋蟀在堂,役車其□”這樣的句式。兩首詩歌均以“蟋蟀在堂”起興,之后要么點出時節(jié)“歲暮”、“歲逝”,要么提示詩旨。簡本《蟋蟀》第一章的首句是“蟋蟀在堂,役車其行”,與第二、三章的‘蟋蟀在席(舒),歲矞云暮(囗)’比較,“役車其行”明顯點出了伐耆之事。而今本《蟋蟀》則相反,在第一、二章中以“蟋蟀在堂,歲聿其□”起興,第三章則是“蟋蟀在堂,役車其休”。這個“役車其休”不同于“役車其行”,不論指時節(jié),還是涉及詩旨,都不會是一回事。另外,簡本稱“君子”不樂,而今本作“我”不樂,人稱的變化也當(dāng)與主旨不同有關(guān)。
也許更為重要的一個問題是,簡本與今本《蟋蟀》誰更早,誰是后來的“仿作”。劉成群認(rèn)為:“清華簡成于戰(zhàn)國中晚期,應(yīng)為‘戰(zhàn)國之士私相綴續(xù)’之作。所以《蟋蟀》為周公所作之說可能是戰(zhàn)國之士運(yùn)用的一種史事比附?!保?1]這種觀點認(rèn)為簡本《蟋蟀》晚出,周公所作并不可信。而如李學(xué)勤的《論清華簡〈耆夜〉的〈蟋蟀〉詩》,陳民鎮(zhèn)的《〈蟋蟀〉之“志”及其詩學(xué)闡釋——兼論清華簡〈耆夜〉周公作〈蟋蟀〉本事》等,都相信簡本《蟋蟀》確是周公所作,是今本《蟋蟀》的源頭。實際上,這兩種意見在“同題創(chuàng)作”理論下都能得到合理解釋。兩《蟋蟀》雖然主旨不同,但基調(diào)一致,都體現(xiàn)出“憂思深遠(yuǎn)”的特點。另外,簡本《蟋蟀》可分三章,每章十句;今本《唐風(fēng)·蟋蟀》分三章,每章八句。每章的兩句之差在于:簡本的‘今夫君子’等中間四句,對應(yīng)到今本的只有兩句“今我不樂,日月其邁”。這種情況的出現(xiàn)也許只是口頭創(chuàng)作或文本整理上的區(qū)別,完全不會影響到兩《蟋蟀》的同源關(guān)系。
《蟋蟀》很有可能是一個詩歌“古題”,簡本與今本都是同題創(chuàng)作的“子本”,因此不妨討論簡本、今本《蟋蟀》的共同來源。《耆夜》中記載,周公作《蟋蟀》前,還“作歌一終,曰《明明上帝》:‘明明上帝,臨下之光。丕顯來各,歆厥禋盟……作茲祝誦,萬壽無疆”。末尾提到“作茲祝誦”,今本《詩經(jīng)》中也有“作誦”一詞。如《大雅·崧高》:“吉甫作誦,其詩孔碩,其風(fēng)肆好,以贈申伯?!蹦敲?,周公所作的一終《明明上帝》歌,即是“誦”,也與“詩”、“風(fēng)”有關(guān),有著多種可能的文句來源。從文本上看,“明明上帝,臨下之光”與《小雅·小明》的首句“明明上天,照臨下土”很相似;與歌誦周文王的《大雅·皇矣》首句“皇矣上帝,臨下有赫”也可比擬。以“明明”二字起句的還有《大雅·大明》:“明明在下,赫赫在上”。而這首《大明》似乎有著很早的來源。《郭店楚簡·唐虞之道》記載:“《虞詩》曰:‘大明不出,萬物皆暗。圣者不在上,天下必壞?!保?2]《大明》至少在楚地是比較流行的詩篇,春秋時楚國的令尹子圍在宴會上賦《大雅·大明》之首章[13]。《郭店楚簡·五行》[14]及《馬王堆帛書·五行》[15]均引《大雅·大明》“明明在下,赫赫在上”以及“上帝臨汝,毋貳尒心”。這些以“明明“起興,贊頌上帝、君王的的“同題”詩篇,應(yīng)當(dāng)源自某一個共同的傳統(tǒng)。比子圍賦《大明》早幾年,“印段賦《蟋蟀》,趙孟曰;‘善哉,保家之主也。”杜預(yù)認(rèn)為它表達(dá)了“能戒懼不荒,所以保家”的意思[16]。這篇《蟋蟀》與《明明》,在春秋時期相近的年份被賦出,同樣又保留在今本《詩經(jīng)》里,同樣還在戰(zhàn)國簡里出現(xiàn)且被記為周公所作,其中的關(guān)聯(lián)頗值得尋味。
清華簡《耆夜》中所記的詩歌都是貴族宴飲所作,且語言特征等方面與今本《小雅》詩篇相近。設(shè)想簡本《蟋蟀》如果收入今本《詩經(jīng)》,當(dāng)是《小雅》中的一篇。而今本《蟋蟀》編入《唐風(fēng)》也必有淵源。按照今本《詩經(jīng)》的編排,《唐風(fēng)·蟋蟀》為《國風(fēng)》,而簡本《蟋蟀》為《小雅》。季札觀樂,對《唐》的評價有“思深哉。其有陶唐氏之遺民乎”;對《小雅》的評價有“美哉。思而不貳,怨而不言,其周德之衰乎,猶有先王之遺民焉”[17]。這兩個評價中都提到了“遺民”,可見《唐風(fēng)》與《小雅》的詩篇均有著久遠(yuǎn)的傳統(tǒng)。像《蟋蟀》這種既是《風(fēng)》,又是《雅》的詩篇,可比擬的有《七月》?!吨芏Y·春官·籥章》記載“中春,晝擊土鼓,吹《豳詩》……凡國祈年于田祖,吹《豳雅》”,鄭玄注認(rèn)為,《豳詩》、《豳雅》都是指《豳風(fēng)·七月》這一首詩[18]。但《七月》詩是否為周公所作存在爭論。崔述認(rèn)為:“此詩當(dāng)為大王以前豳之舊詩,蓋周公述之以戒成王,而后世因誤為周公所作耳。竊疑豳之舊詩當(dāng)不止此,此篇因周公識之傳之而獨存,猶《商頌》當(dāng)時亦必多,而正考父獨得其十二篇也。”[19]那么,《七月》、《商頌》等詩篇當(dāng)是一些非常古老的詩歌,后來被“同題創(chuàng)作”,進(jìn)行加工、潤飾后,各作不同用處,有的留存下來,有的卻亡佚了?!镀咴隆分杏涊d“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蟋蟀》則說“蟋蟀在堂,歲聿其暮”,都涉及到蟋蟀遷徙的記時方式,這表明它們有很深的文化淵源。劉強(qiáng)比較了《唐風(fēng)》與《夏小正》中包括記時類的套語,認(rèn)為《唐風(fēng)》是夏代詩歌或謠諺的繼承性表現(xiàn),并提出:“《詩經(jīng)·唐風(fēng)·蟋蟀》每章的首句便可歸為‘套語’一類,而《詩經(jīng)·唐風(fēng)·葛生》一詩‘夏之日,冬之夜’,‘冬之夜,夏之日’也是‘套語’。這些‘套語’都有定型的表現(xiàn)技巧,《詩經(jīng)》有些同樣的興句用于不同的詩篇,說明這些‘套語’很可能有古老的淵源,是遠(yuǎn)古早已流傳的口傳詩歌。”[20]此外文獻(xiàn)中“蟋蟀”有各種稱呼,流傳的地域很廣。那么,《蟋蟀》也有可能追溯到夏代,是一首非常古老的詩歌。
今本《詩經(jīng)》中還保存有《柏舟》、《谷風(fēng)》、《揚(yáng)之水》、《杕杜》、《羔裘》、《無衣》、《黃鳥》、《甫田》這八首同題詩篇,其中四首都見于《唐風(fēng)》。這說明《唐風(fēng)》的詩題要么來源很廣,要么傳播范圍大。無論哪一種情況,都可見《唐風(fēng)》中保存古題的可能性比較高。唐地有久遠(yuǎn)的歷史。甲骨文、金文中都出現(xiàn)了“唐”字①參看胡厚宣主編的《甲骨文合集釋文》,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9年版,00456正(7)、00972、00973正、20054。金文中有“唐子且乙觶”,6367-9和“唐子且乙爵”,器號為: 8834、8835、8836,可參看《殷周金文集成釋文》,香港中文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版,第四卷第325 頁;第五卷第253頁。而且陶唐氏及唐國多有遷徙[21]。唐地產(chǎn)生過獨具特色的遠(yuǎn)古歌謠并傳播開來,這在《唐風(fēng)》的句式中也有所體現(xiàn)。據(jù)統(tǒng)計,《國風(fēng)》共160首詩歌,其中純四言詩79首,《唐風(fēng)》只有2首;雜言詩81首,《唐風(fēng)》有10首[22]。雜言詩句式靈活,多保有口頭創(chuàng)作的特點;而規(guī)范的四言詩,往往經(jīng)過專業(yè)人士的整理。《唐風(fēng)》中還出現(xiàn)了“兩字韻腳”的情況,也就說,句尾虛詞本可押韻,但為了避免同字押韻,倒數(shù)第二字也調(diào)整為韻字。這可能也是后來整理的結(jié)果。因此,今本《唐風(fēng)·蟋蟀》自然也是一個“整理本”,其“原本”來源要早得多?!扼啊纷鳛橐粋€具有唐地色彩的古歌,有可能因“同題創(chuàng)作”而進(jìn)入清華簡《耆夜》,而它出現(xiàn)在宴飲的場合也是合理的。朱熹在《詩集傳》中提出:
唐俗勤儉,故其民間終歲勞苦,不敢少休。及其歲晚務(wù)閑之時,乃敢相與燕飲為樂……而今言‘蟋蟀在堂’而歲忽已晚矣。當(dāng)此時而不為樂,日月將舍我而去矣。然其憂深而思遠(yuǎn)也,故方燕樂而又相戒曰:‘今雖不可以不為樂,然不已過于樂乎?’……亦顧念其職所居者,使其雖好樂無荒,若彼良士長慮而顧焉,則可以不至于危亡。蓋其民俗之厚,而前圣之遺風(fēng)之遠(yuǎn)如此。[23]
民間的《風(fēng)》被用到宴飲中,《儀禮·燕禮》、《鄉(xiāng)飲酒禮》等文獻(xiàn)中都有記載。如晏子曾諫齊景公曰:“君若賜臣,臣請歌之?!备柙?“庶民之言曰‘凍水洗我,若之何!太上靡散我,若之何!’”[24]晏子在這里是直接引用來自民間的歌謠,以勸說君主;《耆夜》所載周公歌《蟋蟀》,也合乎這種情形。
以“蟋蟀”為主題的吟詠在古代還形成了一個詩歌傳統(tǒng)。像“蟋蟀在堂”這樣的詞句可以作為“套語”,被靈活用于各種創(chuàng)作。例如樂府詩《子夜變歌》有:“歲月如流邁,行已及素秋。蟋蟀吟堂前,惆悵使儂愁?!倍锻酚钟?“歲月如流邁,行已及素秋。蟋蟀鳴空堂,感悵令人憂”,“這些樂府詩雖然都屬于不同的曲調(diào),但它們的歌辭中都出現(xiàn)了相同或相近的詩句,……成為固定的樂音構(gòu)件,方便入樂”[25]??梢姟扼啊肺谋臼潜容^容易成為詩歌再創(chuàng)作的資源。
“詩樂不分家”時期的同題創(chuàng)作,以“和樂”審美追求[26],不是像后來那樣給定一個題目大家各自寫詩這樣簡單。對一個“經(jīng)典化”了的題目進(jìn)行再創(chuàng)作,在主旨基調(diào)、文本形式方面都有更多限制。這種限制在文化高度同一的時期,形成如西周那樣發(fā)達(dá)的禮樂規(guī)定,就會出現(xiàn)“不學(xué)詩,無以言”的局面,但又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新的詩歌創(chuàng)作,因為大家只要去學(xué)、去用舊詩的形式就行了。春秋時期多見的所謂“賦詩言志”,多是“誦古”,而非“造篇”。但在這之前,必然還存在一個可以創(chuàng)作新篇以“言志”,并逐漸才形成經(jīng)典文本(如“詩三百”)的時期。也就是說,詩歌的文本與主旨,在“詩樂不分”的背景下,還處于不斷調(diào)整的過程,包括對曲調(diào)、歌辭的整理與修改?!秴问洗呵铩ぶ傧募o(jì)·古樂》記載:“帝嚳命咸黑作聲歌:《九招》《六列》《六英》……(舜)乃令質(zhì)修《九招》《六列》《六英》,以明帝德……湯命伊尹作《大護(hù)》,歌《晨露》,修《九招》《六列》《六英》,以見其善?!保?7]從帝嚳到舜,再到商湯,都命令大臣對《九招》、《六列》、《六英》進(jìn)行過修整,可見歷來一些“古題”的傳承是很受重視的。也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蟋蟀》極有可能是一個源自唐地的“古題”,受到特別的重視并廣為傳播,以至于被多次進(jìn)行過“同題創(chuàng)作”,這種重復(fù)或也是“意義世界建立的基石”[28]。《蟋蟀》既作為《唐風(fēng)》的第一篇被收入今本《詩經(jīng)》,又出現(xiàn)在清華簡《耆夜》之中。甚至在將來,又發(fā)現(xiàn)一篇同題為《蟋蟀》的古詩也不無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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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林漫宙]
Xi Shuai in Tsinghua Bamboo Slips and Xi Shuan in Odes of Tang as the Creations of the Same Title
ZHANG San-xi,DENG Kai
(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Wuhan 430079,China)
Abstract:Great interest and discussion has been given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Xi Shuai by Zhou Gong in Qi Ye of Tsinghua Bamboo Slips and Xi Shuai in Odes of Tang,Classic of Poetry.Actually they may not be origins of each other,but most probably are the poems created with the same title,which both involve the expostulation system in the Pre-Qin Dynasty and display the features of oral creation in the early poems.In addition,Ming Ming Shang Di in Qi Ye of Tsinghua Bamboo Slips,along with Qi Yue in Odes of Bin,is also considered to be related to Zhou Gong.By comparison with relevant literature,Xi Shuai in Tsinghua Bamboo Slips is supposed to be created at an earlier time.However,Odes of Tang has a long history and plenty of poems with the same titles,among which Xi Shuai is supposed to an old poetic topic with the local characteristics of the Tang Dynasty and wide popularity.Therefore,neither the contemporary edition Xi Shuai in Odes of Tang nor Xi Shuai in Tsinghua Bamboo Slips can be regarded as each other’s original“mother edition”.When there is no way to identify their“one-to-one”transmission approach,it is,in terms of historical context of text creation,more appropriate to conclude that they are created as two types of“child edition”with the same title.
Key words:Tsinghua Bamboo Slips; Xi Shuai; creation of the same title
[中圖分類號]I222.2; I206.2
[文獻(xiàn)標(biāo)志碼]A
[文章編號]1004-1710(2016) 02-0090-06
[收稿日期]2015-11-20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重點項目——“出土簡帛文獻(xiàn)中的古代中國哲學(xué)資料分類輯校與研究”( 11AZDX055)
[作者簡介]張三夕( 1953-),男,湖北武漢人,華中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主要從事古典文獻(xiàn)學(xué)研究。
[通訊作者]鄧凱( 1986-),男,湖南東安人,華中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2013級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古典文獻(xiàn)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