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雯雯
(西藏民族大學 文學院,陜西 咸陽 7120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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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選本形態(tài)論曾國藩《十八家詩鈔》的詩學觀念
——以分類體例和詩歌評點為中心
汪雯雯
(西藏民族大學 文學院,陜西 咸陽 712082)
[摘要]《十八家詩鈔》的編纂成書過程與曾國藩詩歌創(chuàng)作歷程、詩歌閱讀積累以及指導諸弟、子侄詩歌學習的主旨內(nèi)容是一脈相承的?!妒思以娾n》選人與選詩集中體現(xiàn)了曾國藩卓越的選家識力和審美眼光,推進了十八家詩歌的經(jīng)典化歷程。《十八家詩鈔》分體編錄的體例,方便學詩者翻閱取則,以自身質(zhì)性選擇擅長的詩歌體式進行針對性的揣摩創(chuàng)作,為后學詩歌創(chuàng)作提供了取法典范和軌式路徑。《十八家詩鈔》在“氣勢”“情韻”“趣味”“識度”四種詩學范疇的基礎(chǔ)上合并“機神”“趣味”為“機趣”,同時增設(shè)“工律”評點詩歌,最終形成較為全面、富有層次的詩學批評維度,具有重要的詩學意義。
[關(guān)鍵詞]《十八家詩鈔》;分體編錄;詩學軌式;評點;詩學意義
曾國藩(1811-1872)是晚清詩文大家。在古文領(lǐng)域,曾國藩繼承桐城派方苞、姚鼐而自立風格,創(chuàng)立晚清古文的“湘鄉(xiāng)派”,成為湖湘文化的重要代表,贏得了“桐城派中興明主”的稱號。既因曾氏隸屬桐城支脈,歷來學者研究多側(cè)重于“文”論,相較而言,曾國藩的詩學研究卻處于相對遮蔽的狀態(tài)。曾國藩編纂的詩歌選集《十八家詩鈔》,雖多被用以論證其詩學思想,而對選集本身,如編選目的、入選標準、編次體例等方面卻關(guān)注較少。因此,由《十八家詩鈔》的編選情況觀照曾國藩的詩學思想和審美標準,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本文擬從《十八家詩鈔》的編纂目的、選詩標準、分類體例以及詩歌評點四個選本形態(tài)層面來挖掘其所蘊含的詩學思想。
一成書過程與選本編纂目的
《十八家詩鈔》中十八家為魏晉南北朝的曹植、阮籍、陶淵明、謝靈運、鮑照、謝朓六家,唐代的王維、孟浩然、李白、杜甫、韓愈、自居易、李商隱、杜牧八家,宋代的蘇軾、黃庭堅、陸游三家,金代元好問一家。詩集共28卷,選古、近體詩共6 599首?!对娾n》所錄作者“名下有事跡介紹,詩題下有解題,或解詩旨,或考詩名。詩后有雙行細字解析,偶有文字校讎或訓詁”[1]323。詩歌評點止于謝朓。
在曾國藩的日記中,我們可以大致了解到這本選集的編纂情況。曾國藩在同治六年(1867年)十二月二十九日的日記中寫道:“余在京抄成十八家詩?!盵2]1454由此可知,選本大致編纂于咸豐二年(1852年)之前,但這并不是最終的完成時間。同治七年六月的曾國藩日記中記載到:“夜,分氣勢、識度、情韻、機趣、工律五者,選鈔各體詩;將曹、阮二家選畢?!盵2]1524這是日記中最后一次提到《十八家詩鈔》,此說明《十八家詩鈔》的編選并非一蹴而就,而是歷經(jīng)一個逐漸完善的過程。按現(xiàn)在流傳的選集來看,曾氏最終沒有按照自己所設(shè)定的,對所選詩歌進行完整批識(這種標識,選集中所見乃止于謝朓),這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
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十七日,曾國藩在《致澄弟溫弟沅弟季弟》中回顧自己的詩文創(chuàng)作歷程,說:“少時天分不甚低,厥后日與鄙庸者處,全無所聞,竅被茅塞久矣。及乙未到京,始有志學詩古文并作字之法?!盵3]56由此可見,曾氏是在道光十五年進京后才漸漸走上文學創(chuàng)作之路的。曾氏熱心于創(chuàng)作,以至于聲稱“古文各體詩,自覺有進境,將來此事當有成就,恨當世無韓愈、王安石一流人與我相質(zhì)證”[3]80。如果說道光年間的曾國藩仍醉心于詩文創(chuàng)作,那么,咸豐以后,則更多以編纂詩文選本的形式進一步闡釋其文學主張和詩學理念。成書于咸豐十年(1860年)的《經(jīng)史百家雜鈔》,以類括體,在姚鼐《古文辭類纂》的編纂體例基礎(chǔ)上,將所選之文分著述、告語、記載三門,三門下細分論著、詞賦、序跋、詔令、奏議、書牘、哀祭、傳志、敘記、典志、雜記十一類。詞賦之屬和哀祭之屬中,僅收錄少量詩歌,且這些詩歌都來自《詩經(jīng)》。曾氏“余抄纂此編,每類必以六經(jīng)冠其端”[4]的理念說明進入《經(jīng)史百家雜鈔》的詩,乃是以文體之源的形式存在。為了突出選本性質(zhì)和《詩經(jīng)》地位,所選詩歌主要以農(nóng)事、戰(zhàn)爭、祭祀等為主,多重實際功用而對詩歌本身的審美特性關(guān)注較少。同樣開始編纂于咸豐年間的《十八家詩鈔》,作為專門的詩歌選本,正可補益《經(jīng)史百家雜鈔》之不足。選集本身作為曾氏詩學主張的直接呈現(xiàn),也與其詩歌創(chuàng)作相匹配,從而全面地體現(xiàn)曾氏在詩歌批評方面的建樹。
此外,關(guān)于《十八家詩鈔》的編纂目的,我們還可以從《曾國藩日記》中尋根探源。同治元年三月十七日,曾國藩在日記中寫道:“余既鈔封十八家之詩,雖存他樂不請之懷,未免足己自封之陋?!盵2]731曾氏編纂《十八家詩鈔》,與其詩歌創(chuàng)作一樣,源自個人愛好,同時又彰顯出自己的喜好趣味。讀陶詩,“于陶公瘦詞微旨,盡得解釋,欣悅無已”[5]178;又“夜誦杜韓七古頗多,似有會于古人沉郁頓挫之義”;“放翁七言絕句,實能道得空曠胸懷出”[2]579……“每夜分輒取古人名篇高聲朗誦,用以自娛”[3]809,以此可見,曾氏編纂《十八家詩鈔》頗有自得之樂。
另一方面,作為中國傳統(tǒng)的士大夫代表,重視家學的曾國藩十分重視培養(yǎng)諸弟及子侄的文學修養(yǎng)。在流傳下來的曾國藩語錄當中,就有大量關(guān)于治學之道的闡述,從中我們也能讀到與詩歌學習創(chuàng)作相關(guān)的內(nèi)容。如給兒子紀澤的家信中,曾國藩就指導兒子詩歌創(chuàng)作要取法古人:“爾七古詩,氣清而詞亦穩(wěn),余閱之忻慰。凡作詩,最宜講究聲調(diào)。余所選鈔五古九家,七古六家,聲調(diào)皆極鏗鏗,耐人百讀不厭?!瓲栍魑骞牌吖?,須熟讀五古七古各數(shù)十篇?!盵3]418又如:“爾詩一首閱過發(fā)回。爾詩筆遠勝于文筆,以后宜常常為之?!嗨x十八家詩,凡十厚冊,在家中,此次可交來丁帶至營中?!盵3]809在這些地方,曾氏乃是直接闡明自己以《十八家詩鈔》為家學選本,指導諸弟、子侄詩歌學習及創(chuàng)作的良苦用心。
二選詩標準與詩歌審美典范
魏晉南北朝至金代,是中國五七言詩歌發(fā)展、成熟的重要階段,曾國藩選取各個階段的大家以代表各時期詩歌發(fā)展的主要成就,一定程度上促進了詩家詩作的經(jīng)典化進程。
以入選五古為例,曹子建固不待言,“辭采華茂,骨氣奇高,情兼雅怨,體被文質(zhì)”[6]的藝術(shù)風格使之成為建安時期最有成就的詩人;阮嗣宗進一步確立了五言詩的體制,其詩歌中寄托遙深的比興象征手法的運用開拓了五言詩的表現(xiàn)功能;陶淵明繼漢魏之后,成功開辟了“豪華落盡見真淳”這一新的美學境界,賀貽孫《詩筏》云:“論者為五言詩平遠一派,自蘇、李、《十九首》后,當推陶彭澤為傳燈之祖?!盵7]再如南朝宋之鮑照,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獨具探索精神與創(chuàng)造性,其以剛健酣暢的筆力,對后世詩人產(chǎn)生了廣泛的影響,清代何焯曾在《義門讀書記》中言:“詩至明遠。發(fā)露無余。李杜韓白皆出此也。”[8]在入選的詩人當中,五古數(shù)量最多的當推李白,高棅《唐詩品匯》將李白五古列入“正宗”,并給出了相當高的評價:“李翰林天才縱逸,軼蕩人群,上薄曹、劉,下凌沈、鮑。其樂府古調(diào),若使儲光羲、王昌齡失步,高適、岑參絕倒,況其下乎?”[9]47杜甫作為詩歌的“集大成者”,其五古不能不備一體,曾氏對于杜甫的五言古詩也尤為偏愛:“杜詩五古,愛其句法瘦勁,變化通于古文造句之法,憾吾能知之而苦于不能為之耳。”[2]1719韓愈在前人的基礎(chǔ)上,又為五古帶來了雄奇高古的藝術(shù)境界。事實上,中唐以降,五古逐漸落入衰境。趙翼在《甌北詩話》中說:“中唐以后,詩人皆求工于七律,而古體不甚精詣?!盵10]這是較為確切的評說。高棅在《五言古詩敘目·接武》中也表達了類似的觀點:“翱翔乎大歷、貞元之間,其篇什諷詠不減盛時。然而近體頗繁,古聲漸遠,不過略見一二,與時唱和而已?!盵9]50曾氏五古的選取止于中唐,正可說明他對這些觀點的認同。
毋庸置疑,入選的十八位詩人也是曾國藩欣賞和喜愛的。曾國藩早期詩歌創(chuàng)作,大體五七言古詩學杜甫、韓愈、蘇軾,五七言律詩學杜甫、黃庭堅,多偏重于宋詩格調(diào),一度成為“宋詩派”(“宋詩派”主以杜甫、韓愈、蘇軾、黃庭堅為宗)的代表人物。在詩文創(chuàng)作上,曾氏首推“義理”,“每月作詩文數(shù)首,以驗積理之多寡,養(yǎng)氣之盛否”[3]49,“義理非一日所可辦,則不得不求于字句。至于雕飾字句,則巧言取悅,作偽日拙,所謂修辭立誠者,蕩然失其本旨矣”[2]131。對“義理”的推重可以看出曾氏早期重經(jīng)世之用的詩文主張,而在《十八家詩鈔》的編選過程中,曾國藩卻能突破宋詩藩籬,以較為廣闊的視野,對代表各類詩歌體式的各時代大家兼收并蓄。
在具體詩家作品選錄上《十八家詩鈔》秉持嚴苛選錄標準,以詩歌創(chuàng)作的藝術(shù)成就高下篩選。曹丕《典論·論文》有云:“文非一體,鮮能備善?!盵11]68一般來說,一個詩人擅長的詩歌體式多集中于一種或數(shù)種,很難做到眾體兼?zhèn)?。在所選的十八家當中,惟杜甫各體皆備,可見,曾國藩在選詩上賦予杜甫“詩圣”之承前啟后之集大成者的詩歌史地位。其余均只選錄代表該詩人主要成就的一種或幾種詩體。如選錄李白五言古詩3卷,七言古詩1卷,卻不錄其七律。蘇軾、黃庭堅、陸游三家不取其五古,而王維、孟浩然僅錄其五律,元好問僅錄其七律,入選標準可謂十分嚴苛。我們在承認詩歌風格的多樣性同時,也不能否認風格作為藝術(shù)的總貌,本身也有高下之分,嚴苛的選詩標準正說明了曾國藩的審美品位是相當高的。
錢穆先生對《十八家詩鈔》的兼收并蓄和重點突出作了恰如其分的說明:“湘鄉(xiāng)曾文正在中國詩人中只選了十八家。而在這十八家里邊,還有幾個人不曾完全選。即如陸放翁詩,他刪選得很好。若讀詩只照著如《唐詩別裁》之類去讀,又愛看人家批語,這字好,這句好,這樣最多領(lǐng)略了些作詩的技巧,但永遠讀不到詩的最高境界去。曾文正的《十八家詩鈔》,正因他一家一家整集鈔下,不加挑選,能這樣去讀詩,趣味才大,意境才高。這是學詩一大訣竅?!盵12]錢穆先生的這種認可正契合曾國藩一貫以來的學詩之法。在其自序當中,曾氏在論及《十八家詩鈔》時主張:“五古擬專讀陶潛、謝朓兩家;七古擬專讀韓愈蘇軾兩家;五律專讀杜甫,七律專讀黃庭堅,七絕專讀陸游。以一二家為主,而他家則參觀互證,庶幾用志不紛?!盵2]731在曾氏看來,以一兩家為主體,加以別家參照互證,則可在學詩上取事半功倍之效。
三分體編錄與詩歌創(chuàng)作門徑
《十八家詩鈔》按五古、七古、五律、七律、七絕各詩體分編,分體后再以詩人時代先后為序,建構(gòu)起層次分明、流變清晰的選本序目。
五言古詩、七言古詩、五言律詩、七言律詩、七言絕句這五種詩歌體式,是當時士人讀詩、學詩的主流?!妒思以娾n》分體編錄歷代名家詩作,一方面便捷于學詩者翻閱取則,另一方面也為他們的詩歌創(chuàng)作提供了取法門徑。
爾(作者按:曾紀澤)之才思,能古雅而不能雄駿,大約宜作五言,而不宜作七言。……爾要讀古詩,漢魏六朝,取余所選曹、阮、陶、謝、鮑、謝六家,專心讀之,必與爾性質(zhì)相近。至于開拓心胸,擴充氣魄,窮極變態(tài),則非唐之李杜韓白、宋金之蘇黃陸元八家,不足以盡天下古今之奇觀。爾之質(zhì)性,雖與八家者不相近,而要不可不將此八人之集悉心研究一番,實《六經(jīng)》外之巨制,文字中之尤物也。[3]809
才思筆力,人各有異。曾國藩以為曾紀澤才思古雅,故而擅長五言詩創(chuàng)作。故在詩歌閱讀對象取向上,曹植、阮籍、陶淵明、謝靈運、鮑照、謝朓六家古詩與其性質(zhì)相近,適宜細讀。但若拘泥于六家之內(nèi),則又失之偏頗。唐之李白、杜甫、韓愈、白居易,宋元之蘇軾、黃庭堅、陸游、元好問八家詩作,讀之足以開拓心胸、擴充氣魄,盡天下古今之奇觀,雖與自身質(zhì)性不相匹近,亦要悉心研究,從中獲益。
學詩從《中州集》入亦好。然吾意讀總集,不如讀專集。此事人人意見各殊,嗜好不同。吾之嗜好于五古則喜讀《文選》,于七古則喜讀昌黎集,于五律則喜讀杜集,七律亦最喜杜詩,而苦不能步趨,故兼讀元遺山集。吾作詩最短于七律,他體皆有心得。惜京都無與暢語耳。爾要學詩,先須看一家集,不要東翻西閱;先須學一體,不可各體同學,蓋明一體則皆明也。[3]66
吾教諸弟學詩無別法,但須看一家之專集,不可讀選本,以汩沒性靈.至要至要。吾于五七古學杜、韓,五七律學杜,此二家無一字不細看。外此則古詩學蘇、黃,律詩學義山,此三家亦無一字不看,五家之外,則用功淺矣。[3]108
雖學詩門徑,因人而異,然對于經(jīng)典詩作的閱讀揣摩,卻是諸家創(chuàng)作入門的必經(jīng)之路。曾國藩在與其諸弟、子侄的家書中反復談及詩歌閱讀問題,分享自己閱讀到的故事或者背誦自己喜歡的詩詞、談自己讀書的體會等等[13]。學習詩歌,最先須從某一詩人作品閱讀起,且選本不如專集,閱讀時仔細揣摩,不可東翻西閱。在具體的詩歌體式中,五言古詩可讀《文選》,七言古詩讀韓昌黎集,五言律詩讀杜甫詩集,七言律詩讀杜甫詩集,兼讀元好問詩集。
在具體詩歌創(chuàng)作過程中,不可各體齊學,而應(yīng)擇其一體,最終到達“明”一體而“明”眾體。大體而言,五七言古學杜甫、韓愈,五七言律詩學杜甫,二家詩集應(yīng)細讀。除此之外,則古詩可學蘇軾、黃庭堅,律詩可學李商隱。每種詩歌體式都有相對應(yīng)的詩人作品作為創(chuàng)作典范供以學習揣摩。
學詩者根據(jù)自己的才思質(zhì)性,選擇擅長匹配的詩歌體式所對應(yīng)的作家作品閱讀揣摩,細心研讀專家。在具體詩歌創(chuàng)作中講求方法門徑,即專攻一體,以求一體之明而眾體皆明,提高自身的詩歌創(chuàng)作水平??梢姡鴩獙⑹思以姺煮w抄錄,不僅是曾氏讀詩、作詩的心得體會直接呈現(xiàn),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顯現(xiàn)出以此本指導諸弟、子侄等后學詩歌創(chuàng)作的編纂宗旨。
四詩歌評點與選本詩學觀念
誠如魯迅先生所言:“凡是對于文術(shù),自有主張的作家,他所賴以發(fā)表和流布自己的主張的手段,倒并不在文心,文則,詩品,詩話,而在出選本?!盵14]曾國藩通過選錄詩人詩作、評點注釋寄寓詩學思想。
曾氏十分重視詩歌的個性風貌,認為“凡大家名家之作,必有一種面貌,一種神態(tài),與他人迥不相同”[3]1292。曾氏曾一度受姚鼐的陰柔陽剛說的影響。曾國藩在姚鼐將文章分為陰柔、陽剛兩大類型的基礎(chǔ)上,參照北宋哲學家邵雍的“四象”之說,以陰陽四象示文章之美。他曾在給兒子的書信中開出一張《文章各得陰陽之美表》,將詩文類型作了更為細致的劃分。在這個表格中,曾氏將“陽剛”分為“太陽”和“少陰”;“陰柔”分為“少陽”和“太陰”,并以“氣勢”“情韻”“趣味”“識度”四者屬之。將李白、韓愈之詩歸于“氣勢”門下;杜甫、李商隱詩歌歸于“情韻”類;蘇軾、韓愈之詩共屬“趣味”類;陶淵明詩歸于“識度”類。事實上,通過曾氏對《十八家詩鈔》中曹植、阮籍、謝靈運、鮑照、謝朓等人的詩所作的劃分和評點,我們可以看出他并不是以一種風格囊括某一詩人的所有詩歌。如入選的曹植五古,《箜篌引》《名都篇》《美女篇》《白馬篇》歸于“氣勢”類,《吁嗟篇》《七哀詩》《贈王粲》《贈白馬王彪七首》等一系列風格凄婉的贈詩乃歸于“情韻”類,抒發(fā)思念家鄉(xiāng)、不得見用之慨的《雜詩六首》歸于“識度”類。將陽剛陰柔兩分法細化為四分法,并以“雄”“直”“怪”“麗”“茹”“遠”“潔”“適”八者作具體闡釋,突出了詩人與作品的內(nèi)在品格和獨特面貌。從詩歌品評和審美的角度看,“辨別他們風格的差異比找出他們彼此的共性,困難更大,意義也更大”[15]。
如前所述,《十八家詩鈔》的編選是經(jīng)歷了一個過程的,曾氏“氣勢”“情韻”“趣味”“識度”的“四象”之說也逐漸完善。在同治七年四月二十九日的日記中,曾氏記載到:“余昔年抄古文,分氣勢、識度、情韻、趣味為四屬,擬再抄古近詩,亦分為四屬,而別增一機神之屬。機者,無心遇之,偶然觸之?!裾?,人功與天機相湊泊,如卜筮之有繇辭,如《左傳》諸史之有童謠,如佛書之有偈語,其義在于可解不可解之間。古人有所托諷,如阮嗣宗之類,或故作神話以亂其辭。唐人如太白之豪,少陵之雄,龍標之逸,昌谷之奇,及元、白、張、王之樂府,亦往往多神到機到之語。即宋世名家之詩,亦皆人巧極而天工錯,徑路絕而風云通。蓋必可與言機,可與用神,而后極詩之能事。余抄詩,擬增此一種,與古文微有異同。”[2]1497曾氏在這里所說的“機神”,從創(chuàng)作主體的角度來看,“無心遇之,偶然觸之”,十分接近古人所說的“靈感”。陸機在《文賦》中將其稱為“應(yīng)感”和“天機”,并對“靈感”的創(chuàng)造性和突發(fā)性作了闡釋:“若夫應(yīng)感之會,通塞之紀,來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滅,行猶響起。方天機之駿利,夫何紛而不理?”[11]77而曾國藩所謂的“機神”固然有不可把握的因素,但也強調(diào)創(chuàng)作主體本身的素養(yǎng)和積累,強調(diào)“神者”乃“人功與天機相湊泊”的產(chǎn)物。此外,曾氏還從接受主體的角度,指出有些文學作品,接受者不能完全得其旨意。這種介乎“可解不可解之間”的原因,既有作品本身的“神到機到之語”,又有創(chuàng)作者以托諷比興等手法有意為之的因素。事實上,曾國藩對“比興之體”頗為推崇,曾將其列為五言古詩最高境之一。曾國藩對“機神”的認定,與“氣勢”“情韻”“趣味”“識度”的“四象”之說相較,不僅著眼于詩歌的藝術(shù)風格,更關(guān)注詩歌的創(chuàng)作過程。因此,也更為接近詩歌創(chuàng)作的真實。
同治七年六月,曾國藩在日記中最后一次提到《十八家詩鈔》,其將“機神”與“趣味”合并為“機趣”,又增添“工律”一項。至此,最終形成了曾氏以“氣勢”“識度”“情韻”“機趣”“工律”來品評詩歌的詩學理論范疇。詩歌本身就是語言的藝術(shù),語言形式是詩歌的外在呈現(xiàn),是情感表現(xiàn)的載體。具體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則表現(xiàn)為創(chuàng)作者對用字、句法、篇法以及詩歌韻律等的探求。在曾氏已經(jīng)完成的分類中,謝靈運的詩歌是最符合工律的,共有17首五言古詩以“工律”標注,謝朓次之,共9首。南北朝時期,潘岳、謝靈運等十分追求語言的形式美,并創(chuàng)作出了許多對偶工整、聲韻對稱和諧的詩句。如謝靈運的“亂流趨正絕,孤嶼媚中川。云日相輝映,空水共澄鮮”(《登江中孤嶼》)、“出谷日尚早,入舟陽已微。林壑斂暝色,云霞收夕霏?!?《石壁精舍還湖中作》)以及《擬魏太子鄴中集詩八首》等,都頗為精工。齊永明中,謝朓與沈約、王融共創(chuàng)“永明體”,并身體力行,將平仄四聲運用于詩歌創(chuàng)作,形成了圓美流轉(zhuǎn)的詩風,也為唐代律詩的形成奠定了基礎(chǔ)。至于其他的詩人詩作,雖然曾國藩沒能完成謝朓之后的作品分類,但我們還是能夠通過其日記作一些旁觀和佐證。曾氏對杜甫詩歌推崇備至,其中一個重要的方面就在于杜詩的句法,在閱杜詩五古時,曾云“愛其句法瘦勁,變化通于古人造句之法”[5]180,感嘆“古人妙處,只是造句之法變幻無窮,故終身無一復句,猶之《毛詩》無相襲之調(diào)也”[2]1691,這些地方都表現(xiàn)出對杜甫詩歌句法所體現(xiàn)出的創(chuàng)造性的高度認同。
如前所述,詩歌的工律除了講求結(jié)構(gòu)形式的精巧,還應(yīng)包括聲律音調(diào)的和諧?!独m(xù)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集部》論及《十八家詩鈔》,稱“此書選編原為便于家塾誦讀,故所選皆宗于正,實為誦讀之善本”[1]323。事實上,曾氏對詩歌的聲調(diào)向來頗為講究,他認為“凡作詩最宜講求聲調(diào)”,又云:“古人云,‘新詩改罷自長吟’,又云‘鍛詩來就且長吟’,可見古人慘淡經(jīng)營之時,亦純在聲調(diào)上下工夫?!盵3]418在編選《十八家詩鈔》時,他將聲調(diào)作為考察詩歌的一個重要因素,“所選鈔五古九家,七古六家,聲調(diào)皆極鏗鏘”[3]418。此外,他自身也十分熱衷于詩文的吟誦,“溫蘇詩,朗誦頗久,有聲出金石之樂;因思古人文章所以與天地不敝者,實賴氣以昌之,聲以永之。故讀書不能求之聲氣二者之間,徒糟粕耳”[2]698,主張因聲求氣,從而到達詩人的情感世界,同時獲得自我的精神滿足?!霸姵勺宰x之,亦自覺瑯瑯可誦,引出一種興會來。”[3]418吟誦既是抵達他人詩歌意境和情感的重要方式,也是體認自我、抒發(fā)自我,從而帶來精神愉悅的重要手段。由重在體察作品風格的“氣勢”“情韻”“識度”,到對作品創(chuàng)作主體狀態(tài)進行觀照的“機趣”,最后到以“工律”來搭建作品與鑒賞者之間的橋梁,曾國藩形成了富有層次且較為全面的詩歌批評維度。
由《十八家詩鈔》的選編情況和《曾國藩日記》的部分詩學內(nèi)容,我們還能看出曾氏對沖淡詩風的偏好傾向。曾氏曾謂“以詩言之,必先有豁達光明之識,而后有恬淡沖融之趣。如李白、韓退之、杜牧之則豁達處多,陶淵明、孟浩然、白香山則沖淡處多”[3]959,認為豁達的胸襟乃是恬淡沖融心境的前提。他“閱陶詩全部,取其閑適者記出,將抄一冊,合之杜、韋、白、蘇、陸五家之閑適詩,纂成一集,以備朝夕諷誦,洗滌名利爭勝之心”[5]178。他還說:“五言詩,若能學到陶潛、謝朓一種沖淡之味和諧之音,亦天下之至樂,人間之奇福也。”[3]849詩歌是內(nèi)在心緒的呈現(xiàn),在這里,曾國藩不惟表現(xiàn)出對恬淡高遠詩風的欣賞,更懷有對沖融自適的人生境界的向往之意?!坝嗨谜?,尤在陶之五古,杜之五律,陸之七絕。以為人生具此高淡襟懷,雖南面王不以易其樂也?!盵3]1333從中可以看出,曾國藩選編《十八家詩鈔》,一方面得古人養(yǎng)氣知言的內(nèi)在工夫,而另一方面,對沖淡詩風的偏好傾向又傳達出身處功利場中,曾氏借詩歌乃至文學尋求精神慰藉的內(nèi)在旨歸。
綜上,《十八家詩鈔》的編纂成書并非一蹴而就,而與曾國藩詩歌創(chuàng)作歷程和詩歌閱讀積累一脈相承。曾國藩抄錄十八家詩歌成集,一方面通過選本形式寄寓詩學思想,同時也為指導諸弟、子侄的詩歌創(chuàng)作提供了明確的取法對象和經(jīng)典范式。曾國藩以詩歌體式分類抄錄,選錄詩歌發(fā)展史上各時期代表大家經(jīng)典作品成集,建構(gòu)起層次分明、流變清晰的選本序目?!妒思以娾n》選體、選人與選詩集,不求眾體兼?zhèn)洌攸c突出,體現(xiàn)了曾國藩卓越的詩學眼光和選家識力;在尊重詩歌發(fā)展歷史事實上,推進十八家詩歌的經(jīng)典化歷程,又關(guān)注現(xiàn)實,選錄諸體皆為當下詩歌創(chuàng)作的主流,并分體編錄,便捷于后學詩歌閱讀,為其創(chuàng)作提供一條明確有效的學習門徑。因曾氏事務(wù)繁忙,《十八家詩鈔》詩歌評點并未貫穿始終,但結(jié)合曾國藩日記、家書等文獻記載,也可見曾氏詩學批評觀念。曾氏將姚鼐“陽剛”“陰柔”兩種風格細分為四,以“太陽”“少陰”“少陽”“太陰”對應(yīng)“氣勢”“情韻”“趣味”“識度”四種詩學范疇,以此評點諸家詩作;后又合并“機神”“趣味”為“機趣”,同時增設(shè)“工律”一種,最終形成較為全面、富有層次的詩學批評維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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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校:李傳熹)
Zeng Guofan′s Poetry Criticism: A Study on the Form of Collected Poems of Eighteen Chinese Poets, With a Focus on His Classification Style and Appreciation of the Poems
WANGWen-wen
(School of Liberal Arts, Xizang Minzu University, Xianyang 712082, China)
Abstract:When he was compiling Collected Poems of Eighteen Chinese Poets, Zeng Guofan was also composing, reading, and recommending to his family members poems of similar style with the works by the eighteen poetic geniuses. Zeng Guofan showed his discerning and aesthetic appreciation of Chinese poetry in this book, making it a classic. The collected poems were catalogued according to their style, and readers find it convenient as they find immediately the poems whose style they are interested in and eager to imitate. In this way this poem collection serves as a good model for learners to follow. Before the Collected Poems of Eighteen Chinese Poets, Zeng used to appreciate poems by dividing them into four types that featured respectively power, emotion, amusement, and insight. With the Collected Poems, Zeng added two more dimensions for poetry appreciation: "poetic form and meter", and "inspirational amusement", a combination of "inspiration" and "amusement". All these lead to a comprehensive and richly layered dimension of Zeng Guofan′s poetry criticism.
Key words:CollectedPoemsofEighteenChinesePoets;stylistic classification;role model for poetry composition;poetry criticism;poetic significance
[收稿日期]2016-01-18.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明清之際經(jīng)世視域中的文學思想演進研究”(12CZW012);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第57批面上資助項目“明清總集分體與分類研究”(2015M572185)。
[作者簡介]汪雯雯(1989—),女,安徽歙縣人,西藏民族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方向:詩歌文獻整理與詩學批評。
[中圖分類號]G12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3-0712(2016)02-000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