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英順/文
張恨水:在陪都重慶的歲月里
●丁英順/文
寫作中的張恨水
張恨水 (1895—1967),安徽潛山人,原名張心遠,筆名“恨水”,取自李煜詞“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章回小說大家”和“通俗文學大師”第一人。他一生筆耕不輟,將中國傳統(tǒng)的章回體小說與西洋小說的新技法融為一體,創(chuàng)作了100多部通俗小說,其中《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啼笑因緣》《八十一夢》等風靡全國,傾倒無數(shù)??谷諔?zhàn)爭全面爆發(fā)后,張恨水舉家西遷至山城重慶,直至抗戰(zhàn)勝利,度過了8年陪都歲月。
1938年1月10日,張恨水偕妻兒,流亡至戰(zhàn)時首都——重慶。此時的重慶雖沒有正面戰(zhàn)場上的血腥與慘烈,但始終籠罩于戰(zhàn)爭陰霾下。自國民政府遷渝后,陪都重慶日益成為日寇轟炸的重點。為了徹底摧毀中國人民的抗戰(zhàn)意志,迫使重慶國民政府屈膝投降,日寇在1938年2月至1943年8月的5年半時間里,先后出動軍用飛機9000余架次空襲重慶,進行了慘絕人寰的 “無差別大轟炸”。
在重慶大轟炸下,張恨水一家與普通的重慶市民一道,躲空襲,鉆防空洞,不僅親眼目睹了大轟炸造成的“人間慘境”,更是親身經(jīng)歷了九死一生的“跑警報”生活。
所謂“跑警報”是指每當日機來臨時,重慶市區(qū)防空警報隨即拉響,市民紛紛躲避,由此形成了獨特的“跑警報”生活。張恨水曾深刻回憶了端午節(jié)的一次 “跑警報”:“十點多鐘了,粽子還沒有熟(一年只一次的山居異味),嗚、嗚,警報來了。關(guān)門,帶孩子,背包袱,熄火,換上保護色的衣服,進防空洞,躲警報的戲,又排演了一次。人像沙丁魚一般,擁擠在防空洞里,飛機臨頭的軋軋聲,高射炮放射的隆隆聲,炸彈爆炸的轟轟聲。雖每一種聲,都刺激得多,而每個人的心卻沒有麻木,心房在跳,呼吸緊張,手上出冷汗,在漆黑的防空洞里,大家等著死亡!等著毀家!三點鐘了,在一聲長的警報解除聲中,慢慢兒的出了洞,一下看到大太陽,讓人一驚,因為在洞里時,原以為是漫漫長夜呢。拖著疲乏的步子,由石板山徑小路走回家,看到那幢灰黃的草屋,還在太陽下,祝福它又在炸彈下度過了一劫。一路上聽到行人報告,炸了兩路口,炸了上清寺,炸了化龍橋,不知是些什么人在端午節(jié)家破人亡?”
在歷次跑警報中,最兇險的一次是在1939年的“五三、五四”大轟炸中,因為張恨水一家“幾乎沒炸死燒死”。這場大轟炸也是有史以來最為慘烈的一次,造成重慶整個上、下半城繁華市區(qū)盡成瓦礫,近萬人倒在硝煙與炮火彌散的血泊中,一片“鬧市為墟,傷亡山積”的凄涼慘狀,給重慶市民造成極大的驚慌和恐怖。死里逃生、驚魂未定的張恨水一家在5月5日天不亮,就在倉皇失措中渡江,離開重慶市區(qū)。此時的“重慶在隔江山上,簇擁著千家樓閣像死去的東西,往下沉,往下沉。天空里兀自冒著幾叢燒余不盡的黑煙。對岸幾片江灘,人把地全蓋住了。呼喚和悲泣聲,隱隱可聞。江流浩浩,無聲的流去,水上已沒有渡輪,偶然有一只小船過江,上面便是人堆?!逼拮颖瘧嵉母嬖V張恨水說:“愿我有生年,不忘今日慘?!睆埡匏彩呛蘖巳毡救?年,直到廣島吃原子彈,才松了這口氣。
在重慶的8年時間里,“跑警報”已經(jīng)成為了張恨水一家日常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每逢警報拉響,妻子就帶著孩子們躲進防空洞,但張恨水本人卻從不躲防空洞。他曾對妻子解釋,不想在嘈雜的防空洞里浪費時間。當空襲來臨,他常常獨自跑到居住的茅屋后面的仙女峰一處僻靜的地方看書構(gòu)思。要是遇到晚上有警報,他就干脆吹熄了豆油燈在茅屋里靜坐。有一次空襲時,防空洞四周盡被炸毀,妻兒們非常擔心在山上躲避的張恨水,警報一解除就趕緊飛奔回家,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張恨水已經(jīng)在桌上奮筆疾書起來,他悲憤地對兒女說:“我在山上親眼看到日寇轟炸的暴行,要記下這筆賬?!?/p>
張恨水在渝期間,曾在重慶《新民報》發(fā)表《浣溪沙》一詩:
入蜀三年未作衣,近來天暖也愁眉,破衫已不像東西。襪子跟通嘲鴨蛋,布鞋幫斷像雞皮,派成名士我何疑?
一兩鮮鱗一兩珠,瓦盤久唱食無魚,近還牛肉不登廚。今日怕談三件事,當年空讀五車書,歸期依舊問何如?
抗日戰(zhàn)爭時期的張恨水
借物而今到火柴,兩毛一盒費安排。鄰家乞火點燈來。偏是燭殘遭鼠咬,相期月上把窗開,非關(guān)風雅是寒齋。
把筆還須刺激嗎?香煙戒后少詩抓。盧同早已吃沱茶,尚有破書借友看,卻無美酒向人賒,興來愛唱淚如麻。
這四闕詞可以說是張恨水一家在渝半年生活的寫真。仔細朗讀,我們仿佛依稀看到,一位才高八斗、學富五車的文學大師,常年一身舊衫,襪破鞋斷,三餐不繼,不見肉葷,不食魚腥,縮居寒所,就連火柴沒了,還需到鄰家乞火,生活何等潦倒落魄!
張恨水在詩文中更不諱言,“今日怕談三件事”,所謂三件事無非就是“衣食住”。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1937年重慶市人口僅為47萬,1943年激增至 88萬多,到1944年猛增至103萬。大量的人口涌入,加之戰(zhàn)爭的持續(xù)進行,戰(zhàn)時重慶的社會問題不斷呈現(xiàn),物價上漲、住房緊張、交通擁擠、百貨匱乏,居民生活苦不堪言。
有些人可能覺得 “入蜀三年未作衣”略顯夸張,其實不然。重慶山居8年,張恨水一襲藍布長衫,經(jīng)年不改。因為常年穿戴和換洗,布衫胸前留有紅斑和破洞,張恨水為掩飾,出門必罩一馬褂,而馬褂也是在舊貨攤賤價購買。張恨水由此與《新華日報》社長、“中共第一報人”潘梓年并稱為重慶新聞界“二馬褂”。
至于物價,更是一日一價,日增月漲。張恨水在重慶期間,寫作時常熬夜,習慣抽煙提神,但抽的是一種廉價劣質(zhì)的 “神童”牌香煙,說是香煙,實在名不副實,除掉辛辣,毫無香味可言,遂戲稱其“狗屁牌”,意思狗屁不如。后來連“狗屁”都抽不起了,只能抽一種比“狗屁”更便宜的“黃河”牌,他還感慨說“中國人說,不到黃河心不死,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黃河”了,可以戒煙了”。至于三餐,別說魚肉,有時為了一袋平價米,張恨水還得輾轉(zhuǎn)多番趕去市區(qū),要是擠不上公共汽車,只能挽起長衫,扛著米袋,長途跋涉,徒步回家。
當時重慶住房非常困難,在日寇的狂轟濫炸下,重慶的大批民房慘遭焚毀。為了紓解住房緊張,重慶建造了大量的捆綁式簡易工棚。這類寮屋簡陋陰暗,質(zhì)量低劣,幾乎一推就倒;若再遇日寇轟炸更是頃刻崩毀。張恨水一家寄居的三間“國難房”茅草屋便是如此。它位于重慶市郊南泉桃子溝偏僻地,上面覆蓋茅草,四周以竹片泥糊而成。這種房子可謂是“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只要輕輕拍一下墻壁,全屋就會微微顫動。屋頂?shù)拿┎莩1伙L雨日夜侵蝕,經(jīng)常是大雨一來,屋內(nèi)雨流如注,雨一停,屋內(nèi)仍是小雨淅淅。日久之后,一看山雨將至,張恨水一家就“未雨綢繆”,紛紛把盆勺瓦罐放在屋內(nèi)漏雨之處,因此戲稱為“待漏齋”。有時候狂風暴雨大作,連屋頂茅草都掀掉了,就只能“天空就是屋頂”了。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離“待漏齋”不遠的山對面,有一座華美無比的西式樓房,宛如人間仙府,那就是有名的孔公館,主人孔祥熙根本不來,里面住的不過是他的副官仆役之類。
至于行,就更苦不堪言。重慶是久負盛名的山城,城區(qū)傍山而立,依山而建;地勢高低有別,錯落有致,交通發(fā)展難度頗大。張恨水日常出行“無處不爬坡”,“往往十里短途,上下石坡數(shù)千級,令人氣喘”,“登則汗出氣結(jié),數(shù)十級即不可耐;降則腳跟頓動,全身震顫”,不得不感嘆“居渝八年,最苦為行路一事”。以他上班為例,他從自己所居住的住處出門,下山經(jīng)小泉、堤壩、岔路口,行至長江邊的海棠溪處,乘船渡江,抵達儲奇門后,還得爬坡上坎,最終趕到位于城區(qū)七星崗的《新民報》社,不算爬山涉水,光行程就有四十里,其艱苦可想而知。
張恨水一家的艱辛生活,可以說代表了整個當時寓居重慶的下層公務員、教員和知識分子群體。
艱難困苦,玉汝于成。張恨水說“人不經(jīng)過某種生涯,是不會寫出某種文字的”。8年艱辛備嘗的旅渝生涯,讓他對戰(zhàn)時的陪都生活有著更為深切的認識。
在工作寫作之余,張恨水最喜歡的就是去找當?shù)氐霓r(nóng)民擺龍門陣,或者去街頭巷尾的各大茶館,饒有興趣地聽市井小民的嬉笑怒罵。豐富的社會生活和眾生相,極大地豐富了他的創(chuàng)作生活。
張恨水當時在《新民報》擔任主筆,負責文藝副刊《最后關(guān)頭》,其意就是要警示民眾,日寇要亡我中華,中華民族已經(jīng)到了生死存亡的最后關(guān)頭。在他的主持下,副刊刊登的“一切詩詞小品,必須與抗戰(zhàn)及喚起民眾有關(guān)”,包括抗戰(zhàn)故事、游擊區(qū)情況、勞苦民眾的生活,不涉空談的人事批評,以及抗戰(zhàn)韻文等。
除了主編報刊外,張恨水面對山河破碎,人民困苦,以筆為劍,化悲憤為力量,先后創(chuàng)作了《瘋狂》《沖鋒》《潛山血》《前線的安徽,安徽的前線》《八十一夢》《夜深沉》《水滸新傳》《丹鳳街》《秦淮世家》《傲霜花》《大江東去》《牛馬走》(即《魍魎世界》)、紀實小說《虎賁萬歲》等10多部中長篇小說和《上下古今談》等散文,約300多萬字,成為當時撰寫抗戰(zhàn)文學最多的作家。其中,長篇小說《八十一夢》《水滸新傳》抗戰(zhàn)時期讀者最多,影響最大?!栋耸粔簟吩凇缎旅駡蟆犯笨线B載,假托“說夢”,借古諷今,針砭時弊,風靡陪都各界,一時洛陽紙貴。時任中共中央軍委副主席、中共中央南方局的周恩來對此書是大加贊賞,曾說:“同反動派作斗爭,可以從正面斗,也可以從側(cè)面斗,我覺得用小說體裁揭露黑暗勢力,就是一個好辦法,也不會弄到‘開天窗’,恨水先生寫的《八十一夢》不是就起了一定作用!”而《水滸新傳》更是被毛澤東親口贊譽:“《水滸新傳》寫的好,梁山泊英雄抗金,我們八路軍抗日!”
1944年5月16日,適逢張恨水50壽辰,又是他從事新聞事業(yè)和小說創(chuàng)作30周年的紀念日。重慶文藝界、新聞界紛紛發(fā)表文章為其祝壽,著名作家老舍代表文協(xié)寫了《一點點認識》,稱張恨水是 “國內(nèi)唯一的婦孺皆知的老作家”,“是個真正的文人”,并集其所撰寫的六部作品標題,賦詩以賀:上下古今牛馬走,文章啼笑結(jié)因緣。世家金粉春明史,熱血之花三十年。新華日報社社長潘梓年親自撰寫《精進不已》短文,稱贊他“堅主抗戰(zhàn),堅主團結(jié),堅主民主”,“將遙替他的生花之筆,在民族解放血戰(zhàn)的沙場里,找尋出深耕易耨的園地”。
1945年8月,抗戰(zhàn)的喜訊傳來,中國人民經(jīng)過八年艱苦卓絕的斗爭,最終贏得了百年來第一次反侵略的完全勝利。張恨水熱淚盈眶,“漫卷詩書喜欲狂”,隨后開始了返鄉(xiāng)的歸程。
辭別之際,張恨水滿懷深情地寫了《告別重慶》一文:
不知不覺,在重慶躲過了八年的暴風雨,現(xiàn)在要走了,我實在有點依依不舍。以往八年,每在爬坡喘氣,走泥漿路戰(zhàn)戰(zhàn)兢兢余,就常和朋友說,離開了重慶,再也不想來了。到了于今,我不知何故,我不忍說這句話了。人和人相處是能夠處出感情的,人和地,又何嘗不是?嘉陵江的綠水,南溫泉的草屋,甚至大田灣的爛泥坑,在我的生命史上,將留下不可磨滅的一頁。
在南京失陷,家鄉(xiāng)吃緊的時候,我提一只皮箱,悄然到了重慶。重慶的霧和山洞,保護我度過了7年的轟炸,重慶的平價米,充了我六年的饑,南溫泉的草屋,為我擋了八年的風雨;南溫泉的山水,溫暖了我八年的襟懷。不是這一些,怎樣活到今天,我又怎能不加以感謝?
……
1945年12月2日離渝前夜,張恨水夜宿重慶南岸海棠溪渡口。時值斜風細雨,江面煙霧凄迷,當遙望陪都萬家燈火,回首八年重慶歲月時,張恨水百感交集,賦詩載愁懷:
壯年入蜀老來歸,
老得生歸哭笑齊。
八口生涯愁里過,
七年國事霧中迷。
雖逢今夜巴山雨,
不怕明春杜宇啼。
隔水戰(zhàn)都渾似夢,
五更起別海棠溪。
“閱盡天涯離別苦”,次日凌晨,張恨水攜“暗喊著里的重慶,從此別了”,駛離海棠溪,舉家東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