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中外學者所進行的鄭和下西洋研究已經突破中國史范圍,在印度洋世界及全球史的廣闊背景下思考其歷史與現(xiàn)實意義。但是,在新興的全球史領域,西方主流學者對鄭和七下西洋不僅缺乏了解,而且其使用的理論方法也難以充分解釋這種非西方歷史事件。因此,我們既需要從鄭和船隊發(fā)展朝貢—貿易關系的基本歷史事實來評價其意義,避免將其活動與歐洲航海家進行簡單比附,也要從以往的基礎性史料和史實的研究升華到理論分析的高度,進一步揭示這一航海壯舉對于中國和世界歷史的影響。
鄭和在一四○五至一四三三年間七次遠航當時所知舊世界的主要海域,即印度洋,在首航時間上先于地理大發(fā)現(xiàn)時代, 在船隊規(guī)模上也遠遠超過十五世紀任何歐洲航海家的活動。二○一五年是鄭和首航六百一十周年。以一八七五年英國學者梅輝(W.F.Mayers)發(fā)表《十五世紀中國人在印度洋的探險》為開端,鄭和研究也恰逢一百四十周年。從梁啟超在一九○五年發(fā)表的《祖國大航海家鄭和傳》開始,中國學者從事此項研究已有一百一十年之久。
近數十年來在人文和社會科學領域興起的網絡理論為推進鄭和研究的理論化,并以此來糾正全球史領域的西方中心論傾向提供了一個新的方法。從網絡分析的觀點看來,世界上所有的自然、社會及歷史現(xiàn)象都是相互聯(lián)系和保持互動的網絡。在拙著《 近代中國的網絡革命》(Modern Chinas Network Revolution, 斯坦福大學出版社二○一一年版)一書中,我曾對人文和社會科學中,特別是中國研究領域中的傳統(tǒng)網絡理論提出批評,并發(fā)展了一些新的分析概念。首先,中國社會學、歷史學和其他學科中的傳統(tǒng)網絡分析過分強調非正式的人際“關系”, 但忽視了更為正式的制度化關系,如家庭、社團、政府乃至聯(lián)合國這樣的社會政治組織,以及地方規(guī)章、國家憲法和國際法等約定俗成的規(guī)則。其次,傳統(tǒng)網絡理論長于描述特定時期的關系現(xiàn)狀,但難于表現(xiàn)不同時空條件下關系的變化,更無法解釋這種關系變化的動力。有鑒于此,我的上述專著試圖發(fā)展更為寬泛和能動的網絡理論,突破以往學者通過所謂個人“關系”的研究而在人際性和制度化關系之間制造的鴻溝。因此,網絡發(fā)展和變化的真正動力和意義在于其關系的制度化(即制度分析理論所強調的正式及非正式組織、規(guī)定、程序等導致的關系規(guī)范化、組織化、正式化過程)、 擴大化、多元化,以及其中網絡成員之間的互動增強化。這種新的網絡理論可以對鄭和下西洋及全球化的歷史研究提供啟示。
在人類社會全球化的歷史過程中,各部族和國家之間也常常借助通商、移民、戰(zhàn)爭、外交、文化交流等形式的接觸而產生日益制度化或日益常規(guī)和正式的關系,將此關系從特定地區(qū)向整個世界擴大,并將越來越多樣的社會帶入逐漸全球化的互動網絡。從十五世紀開始的“地理大發(fā)現(xiàn)”之后,新、舊世界的聯(lián)系使這種全球化網絡在其關系制度化、擴大化、多元化及其網絡成員互動方面都達到了空前程度。這種世界歷史的根本性變化可以稱為一場全球化的網絡革命。從這一網絡全球史觀來看,所謂近代歐洲航海家的“地理大發(fā)現(xiàn)”絕不可能是與鄭和下西洋及其他非西方傳統(tǒng)社會航?;顒記]有前后關聯(lián)的歷史現(xiàn)象。
但是,在全球史研究中曾經盛極一時的西方現(xiàn)代化理論片面強調以近代西方歷史為普遍發(fā)展模式,過分夸大非西方社會內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文明的矛盾,并鼓吹拋棄這種文化傳統(tǒng)和全盤接受西化。在目前全球史中盛行的世界體系理論則認為從十五世紀中期開始,整個世界已經成為西歐和北美核心國家主導和支配的資本主義經濟體系(參見Alvin Y. So, Social Change and Development: Modernization, Dependency, and World-System Theories, Sage Publications, 1990) 。在珍妮特·阿布-盧格霍德的《歐洲霸權之前:一二五○至一三五○年之間的世界體系》(劍橋大學出版社一九八九年版)一書中,她試圖對此以近代西方為中心的理論提出修正,強調十四世紀中期之前,從歐洲直到中國等傳統(tǒng)社會之間的經濟聯(lián)系以及此后世界體系的一度解體。但所有這些西方理論都明顯將一四○五至一四三三年之間的鄭和下西洋事件擯棄于全球史之外。
由于網絡史觀注重歷史現(xiàn)象內部和相互之間的普遍聯(lián)系以及從傳統(tǒng)到近代社會的長期歷史關系,它可以幫助解決鄭和研究中長期爭論未決的一些關鍵問題,并用以糾正全球史當中的西方中心主義觀點。
首先,鄭和下西洋的目的是相關研究爭論的主要焦點之一,但其中不同觀點大多片面強調他所代表的明王朝的官方意愿,忽視了印度洋地區(qū)國家對“下西洋”活動的積極參與、它們的不同追求及其對明朝政策的影響。如果將明代中國和印度洋國家的各自目的及其互動過程納入共同的網絡分析模式來對鄭和下西洋進行綜合研究,鄭和的主要使命顯然是在推行明朝海外朝貢政策的同時,進行中外各方所共同追求的雙邊貿易。
費正清等學者很早就指出,從漢代至清末的中華帝國為了強化其統(tǒng)治“天下”的權力、華夏文化的優(yōu)越地位以及國防安全等原因,在對外關系中發(fā)展了一整套以自身文化、禮儀和政治制度為基礎的朝貢體系。在這種傳統(tǒng)外交體系之下,中華帝國統(tǒng)治者給予朝貢國首領冊封和賞物,而后者則親自或派遣貢使來華,通過對前者跪拜朝見和進獻貢品等儀式來形成雙方的等級性關系。但是,以華夏文化為中心的朝貢體制在中國文明影響的東亞區(qū)域之外具有根本缺陷,缺乏對該區(qū)域之外國家在文化上的吸引力,只能以對華貿易的實際利益來吸引這些國家加入朝貢關系。因此,從漢代以來,中華帝國為此目的發(fā)展了以往論著所稱的“朝貢貿易”—在朝貢體制之下實行以“懷柔遠人”為目的,并以“厚往薄來”為原則,不計成本利潤的中外禮品及其他物品的交換(參見張鋒:《解構朝貢體系》,載《國際政治科學》二○一○年第二期)。但是,鄭和下西洋的目的并非僅是沿襲這種傳統(tǒng)的朝貢外交以及為之附庸的朝貢貿易。
前人關于鄭和下西洋的目的有多種觀點,其中“蹤跡”(見《明史·鄭和傳》)被永樂皇帝推翻、下落不明的建文皇帝等說法已經受到學者質疑或否定,另外還有擴展朝貢關系、追求海外殖民(移民)、經營國際貿易、加強文化交流、建立回教同盟、發(fā)展和平外交、對付帖木兒帝國、貫徹海防政策等各種不同說法(范金民:《二十世紀的鄭和下西洋研究》,載于朱鑒秋主編:《百年鄭和研究資料索引 :一九○四至二○○三》,上海書店出版社二○○五年版)。上述各種說法無論是否成立,實際都反映了鄭和所代表的明王朝在推行朝貢外交的同時希望在移民、通商及文化、政治或軍事等方面尋求印度洋國家合作的具體目標,而實現(xiàn)這些目標需要這些國家根據其實際利益進行主動配合。從網絡分析的觀點來看,達到這些目標的根本辦法是建立各方之間正常、互利和長期的制度化關系。
鄭和通過下西洋來推行朝貢—貿易關系的主要目的明確體現(xiàn)在明廷所下達的有關詔令及中外原始文獻中。據《明實錄》及其他史料記載,永樂皇帝在一四二一年為鄭和第六次下西洋規(guī)定的基本任務不僅是攜帶敕命和錦綺、紗羅、綾絹等物,在海外展開朝貢外交,而且為他的船隊提供了“銀兩段匹銅錢等件”, 以便在印度洋國家進行貿易。在一四三○年,宣德皇帝對鄭和第七次下西洋下達了類似的詔令。確實,根據現(xiàn)存阿拉伯史料的記載,鄭和船隊的使臣曾在一四二○年前訪問阿丹(今也門港市亞?。?,在覲見該國國王時曾按照朝貢儀式,宣讀永樂皇帝以天下共主自稱的詔書。但是,阿丹國王給永樂皇帝的回信中斥責了詔書中無禮的說法。盡管如此,該國此后繼續(xù)了與鄭和船隊的貿易,還通過他的船隊向明朝派遣貢使,介入在中國境內的朝貢和互市活動(家島彥一著、劉曉民譯: 《鄭和分 訪問也門》,中外關系史學會編:“中外關系史譯叢”第二輯, 上海譯文出版社一九八五年版)。因此,鄭和下西洋的主要目的在于奉行明王朝擴大海外朝貢關系的政策,并滿足中外各國發(fā)展互市關系的需求。正確理解這一主要目的是解決其他有關問題的前提。
其次,鄭和下西洋期間的主要活動也是中外學者爭論的一個關鍵問題。鄭和船隊以發(fā)展海外朝貢—貿易關系為主要活動內容,也涉及航海、戰(zhàn)爭等行動。但是,有關研究卻常將鄭和船隊所進行的輔助性航?;顒幼鳛橹攸c,以便與歐洲航海家的地理大發(fā)現(xiàn)進行比附。個別西方學者則以這些戰(zhàn)爭為焦點,渲染鄭和推行“初級殖民主義”。對此問題進行網絡分析的重點應是這些主要和次要活動之間的聯(lián)系,而不是偶發(fā)的戰(zhàn)爭等事件。
鄭和第七次下西洋的隨員鞏珍在其所著《西洋番國志·自序》中曾對該次在印度洋地區(qū)進行朝貢和貿易為主的航?;顒觾热莞攀鋈缦拢亨嵑汀八练疃嗵帯渌l恩頒諭賜之物至,則番王酋長相率拜迎,奉領而去。舉國之人奔趨欣躍,不勝感戴。事竣,各具方物及異獸珍禽等件,遣使領賚,附隨寶舟赴京朝貢”。以往一些有關論著認為鄭和船隊耗費了明初中國巨大人力、財力和物力,但帶回的僅是海外珍異,多為明朝統(tǒng)治集團所獨享的奢侈品,與國計民生無關。這些論著并強調明朝政府在對海外貢使的回賜和雙方互市中采取了“厚往薄來”的給價政策,所以鄭和船隊從事的對外貿易便被斥為得不償失的行為。但實際上,胡椒等香料是鄭和船隊從印度洋地區(qū)輸入中國的最大宗貨物,已經從統(tǒng)治集團所獨享的奢侈品變?yōu)槠胀癖娍梢韵M的醫(yī)療藥品和烹飪調料。這種直接對外貿易也拋棄了“厚往薄來”的傳統(tǒng)政策,主要由鄭和船隊和當地官商議價成交。據馬歡的《瀛涯勝覽》記載,鄭和船隊在印度南部的古里(今卡利卡特)與當地“書算手、官牙人等……先將[從中國]帶去錦綺等貨逐一議價已定,隨寫合同價數各收……然后哲地富戶將寶石、珍珠、珊瑚等物來看議價,非一日能定, 快則一月, 緩則二三月”。對于鄭和船隊這些主要活動的正確認識直接涉及這一歷史事件長期影響的評價問題。
鄭和下西洋的歷史遺產實際是困擾有關研究的第三個關鍵問題,而強調長期歷史聯(lián)系的網絡史觀則為解決這一問題提供了新的途徑。從網絡史觀來看,鄭和七次遠航印度洋的壯舉是中國及世界歷史中的重要一環(huán),并非一些中外學者所形容的曇花一現(xiàn)的政治泡沫,對后來歷史沒有連續(xù)性的影響。特別值得注意的是,新的網絡理論所強調的關系制度化、擴大化、多樣化及網絡成員互動的分析概念可以為研究鄭和下西洋的長期遺產直接提供啟示,全面揭示這一歷史性事件對于明朝和印度洋世界之間朝貢—貿易關系的正面和負面影響。
鄭和時代朝貢—貿易關系制度化主要表現(xiàn)于他的船隊在海外所設立的航海和貿易的基地及有關的新型組織和措施?,F(xiàn)存《鄭和航海圖》證明鄭和在下西洋期間至少在馬來半島的滿剌加(今馬六甲)和蘇門答臘島西北古國蘇門答剌建立了“官廠”進行海外貿易。此外,據明代學者祝允明《前聞記》“下西洋”條記載,鄭和船隊第七次下西洋期間曾在爪哇(今印尼爪哇島)和忽魯漠斯(今伊朗霍爾木茲島)長期停留,他的船隊大約也在這兩地建立了“官廠”形式的基地。在印度次大陸南端的古里,鄭和同樣建立了類似基地,并利用當地首領和商人建立一整套朝貢—互市結合的管理制度。據馬歡的《瀛涯勝覽》“古里”條記載,該國“王有大頭目掌管國事……其二頭目受中國升賞,若寶船到彼,全憑二人為主買賣”。以上述“官廠”及類似基地為支點,鄭和船隊將朝貢—貿易并行的關系從東南亞和南亞擴展到了西亞和東非的廣大地區(qū)。
這種朝貢—貿易關系的擴大化是在中國和印度洋世界之間海上網絡發(fā)生的另一重要變化。通過分布于東南亞、南亞和西亞的海外基地,鄭和主船隊及其分遣船隊以接力的方式,將明初的朝貢—貿易并行交叉的關系逐步擴展到了先前中國歷代使臣和商人難以從中國直航到達的印度洋國家。迄至最近,不少學者仍然認為鄭和在印度洋的航行只是沿著中國及其他亞非航海家已經開辟的航道行進,并無新的航路或其他地理發(fā)現(xiàn)。這些學者實際忽視了鄭和在印度洋世界擴展制度化朝貢—貿易關系方面超越前人的成就。鄭和時代之前的華人在印度洋,特別是西印度洋地區(qū)的航海和通商大多是個別使臣或私人海商偶發(fā)、不連續(xù)的活動,與鄭和船隊連續(xù)的大規(guī)模航行和以海外基地制度為支點的地區(qū)性朝貢—貿易網絡擴張相差甚遠。
鄭和下西洋也導致了中國和印度洋世界之間的朝貢—貿易關系經歷一定程度的多元化發(fā)展:如從明朝政府控制下的朝貢體制內貿易到海外基地內由當地官商直接管理的中外互市;從中外統(tǒng)治者以奢侈品為主的禮品交換到鄭和船隊以中國手工產品與印度洋國家民眾的香料等產品為內容的大規(guī)模貿易。但是,鄭和在印度洋地區(qū)發(fā)展的朝貢—貿易網絡并未充分利用民間海外貿易取得更為多樣化的發(fā)展,主要處于明朝官方控制之下。一旦明朝政府決定中止鄭和下西洋,曾經遍布印度洋世界的朝貢—貿易網絡便開始萎縮并部分瓦解。
盡管如此,鄭和所推動的朝貢—貿易關系的制度化、擴大化和一定程度的多樣化仍然將明初中國和許多印度洋國家?guī)肓丝涨拔从械耐饨换雍徒洕涣?。永樂九年(一四一一),滿剌加國王率妻子和陪臣五百四十余人來訪,其使團人員總數接近該國人口總數(約為六千人)的十分之一。在永樂二十一年(一四二三)九月,從東南亞、南亞、西亞和東非來訪的印度洋十六個國家使臣多達一千二百人。同時,鄭和船隊通過向印度洋地區(qū)國家大量輸出紡織品、瓷器等產品,推動了此類手工業(yè)在國內的發(fā)展,并為這些產品開拓了海外市場。在另一方面,鄭和船隊從印度洋地區(qū)大量輸入胡椒等香料物品,其價格在明初國內市場迅速跌落,但仍然比原產地高出十倍左右。因此,鄭和船隊輸入香料的貿易活動既為明初政府帶來了大量經濟收益,也擴大了印度洋地區(qū)主要土特產品的國際市場,成為后來歐洲人在這一地區(qū)進行香料貿易的先驅 (略見范金民《二十世紀的鄭和下西洋研究》一文中的有關綜述)。
在印度洋世界,鄭和船隊開創(chuàng)的航海和貿易網絡,特別是以香料為主的貿易網絡大多為十五世紀末開始東來的歐洲航海家、商人所繼承和利用。他的船隊在印度次大陸海岸進行香料貿易的主要港口通常成為葡萄牙人在一五○三至一五一○年間建立商站和城堡之地。作為鄭和在印度洋地區(qū)航海和互市主要基地的滿剌加、忽魯謨斯也先后為葡萄牙人在一五一一和一五一五年奪取并建立城堡(Pius Malekandathil, “From the Trails of the Chinese to the Dominance of the Portuguese: An Overview of the Patterns of Their Naval Voyages and the Maritime Policies in India, ” in Malekandathil, Maritime India: Trade, Religion and Polity in the Indian Ocean, New Delhi: Primus Books, 2010)。
鄭和時代的朝貢—貿易關系還影響了明代后期直到清代中期的中西交往。在葡萄牙占領滿剌加之后,派往中國的第一任大使托梅·皮雷斯在一五一七年到達廣州,要求建立通商關系。但直到一五五四年,葡萄牙才獲得廣東地方官員許可,在交納關稅后前往廣州進行互市貿易,并在一五五七年取得租居澳門的機會。一六四四年清朝取代明朝之后,葡萄牙在一六七○年再次派出使團前往北京,終于和清廷建立了正式的朝貢關系。在一六五五至一七九五年之間,荷蘭、葡萄牙、梵蒂岡和英國總共派出至少十一個使團前往北京,這些來自西歐的使臣大都在朝見清朝皇帝時奉行了跪拜之禮。上述西歐“朝貢”國家,以及法國、西班牙和新興的美國等西方國家的商人和公司還加入了一六八五年后逐漸形成的“廣州體系”,進行對華貿易(略見John King Fairbank, Trade and Diplomacy on the China Coast: The Opening of the Treaty Ports,1842—1854,Stanford, C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69)。但是,在廣州體系下的中國與西方國家的互市并未完全與朝貢制度分離,也未能擺脫官方的間接控制。直到一八○○年前后,中國整體對外關系實際上繼續(xù)了鄭和時代以來的朝貢—貿易并行的關系。
費正清編輯的《中國人的世界秩序:傳統(tǒng)中國的外交關系》一書是關于中華帝國朝貢關系的經典之作,他在該書序言中宣稱:“傳統(tǒng)中國的世界秩序[朝貢關系]無法被稱為國際[現(xiàn)象],因為其中的參與者并未使用類似于西方關于國家或主權的概念,或每一國家具有平等主權的概念?!迸c此相反,近來韓裔美國學者康燦雄 (David C. Kang) 認為,以明清中國為宗主和儒家文化為紐帶的等級性朝貢體系曾形成獨特的東亞國際關系,維持了長期的和平。但是,從歐洲起源的威斯特法倫條約體系強調國家主權平等和國際力量均勢,成為現(xiàn)代國際關系的基礎,卻無法遏制近代歐洲及世界曾經長期經歷的戰(zhàn)亂(David C. Kang, East Asia Before the West: Five Centuries of Trade and Tribute.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0)。日本學者濱下武志也認為以明清中國為核心的朝貢體系,尤其是朝貢貿易,已經將亞洲連接為一個地域經濟圈,并影響了西方國家最初進入亞洲的貿易活
動和外交關系(《近代中國的國際契機》,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一九九一年版)。
盡管費正清數十年前的陳舊觀點已經受到上述亞裔或亞洲學者的批評,它仍然影響了目前的中國史和全球史研究。無數中外研究論著早已證明近代歐美國家的商業(yè)、殖民擴張與費正清所謂的“西方關于國家或主權”平等的概念完全不符,但它們通常仍將這種暴力性和侵略性的活動奉為推動現(xiàn)代化、世界體系發(fā)展或其他形式的全球化動力。與此相反,鄭和推動的相對和平與互利的朝貢—貿易關系卻因其等級性的形式被忽視。即使上述康燦雄、濱下武志對朝貢體制的研究也仍然局限于東亞地區(qū),他們也僅強調其儒家文化或其體制內的官營國際貿易產生的內在聯(lián)系和動力。
對于鄭和下西洋及中國和印度洋世界朝貢—貿易關系進行的網絡分析有助于進一步清除從費正清以來朝貢制度研究中的西方中心主義影響,并為重新思考全球化的現(xiàn)象乃至全球史提供了一種更為簡易和全面的理論方法。從網絡分析的觀點看來,全球化的歷史過程從個人和地方的互相聯(lián)系開始,并通過這種關系的制度化和擴大化將日益多樣的民族和國家卷入全球性的頻繁互動和持久整合(Jürgen Osterhammel and Niels P. Peterson, Globalization: A Short History, trans. Dona Geyer. Princeton, NJ: 2005[2003])。鄭和下西洋推動的朝貢—貿易關系已經表現(xiàn)了從東亞向整個印度洋地區(qū)發(fā)展的跨地域聯(lián)系的趨勢,或者說是亞洲和非洲舊大陸的早期全球化趨勢。這種跨地域的網絡在鄭和下西洋結束之后有所收縮但并未完全消失。歐洲航海家所發(fā)現(xiàn)的穿越大西洋、太平洋和印度洋之間的航線僅僅是將鄭和等亞洲和非洲的航海先驅創(chuàng)立的海上貿易網絡與世界其他地區(qū)連接了起來,開啟了真正意義上的全球性網絡革命。毫無疑問,鄭和下西洋是走向這一全球性網絡革命的關鍵一步。
(《走向多元文化的全球史:鄭和下西洋(一四○五至一四三三)及中國與印度洋世界的關系》,陳忠平主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