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文豪
不要讓澄明的時刻消散
讓彌散的思緒在寂靜中持續(xù)
盡管紙頁幾乎已寫滿而火焰搖曳
我們還沒有達到我們的高度
知識好像一粒智慧的牙齒生長緩慢
人的身高依然
僅及門楣
這是波蘭詩人亞當·扎加耶夫斯基的短詩《不要讓澄明的時刻消散》的前半部分??梢韵胂竽鞘且粋€靜謐孤獨的時刻,詩人正沉浸在創(chuàng)作的狀態(tài)中,燭火搖曳,思緒彌漫。但詩人并未被創(chuàng)作的愉悅沖昏頭腦,相反他清醒地意識到“人的身高依然僅及門楣”,而智識的成熟也仿若一粒生長緩慢的牙齒,需要頂開覆蓋其上的肌膚,才能茁育出來。
通常來說,詩歌源于我們內(nèi)心不可抑制的激情,它激發(fā)、誘引我們嘗試與人分享心中最隱秘的角落。但激情既是一種難得的催化劑,往往也是妝點最美麗的陷阱—它使我們誤以為詩歌就是一種“展示”,一種純粹的情感暴露,一次不需要智識介入的直白叫喊。但激情總是那種容易到來也容易失去的快樂,它或許在某一刻鼓動了詩人的靈感,但沒過多久,它就始亂終棄,消失不見了。更糟糕的是,執(zhí)迷于贊美春天、雛菊、可愛的松樹或者和煦的陽光的那種“小詩歌”,其實并不曾真正展示出這個世界可能的美麗和人性的復雜,因為它們從未放膽嘗試深入理解這個世界,充其量不過是一次詩歌版的手機秒拍。
讓真理包裹上感官的外衣,或者說,讓激情與智慧為鄰,這正是我閱讀扎加耶夫斯基的詩集《無止境》最大的感受。很大程度上,思想是詩歌的天敵,因為它破壞了詩歌美學通常所有的那種婉曲朦朧之美,但在扎加耶夫斯基的詩里,通達銳利的思想?yún)s賦予詩歌一種明澈深透,它使詩歌之美因為思想的包蘊而更顯厚重。
我尤其喜歡他書寫他心儀的前賢的作品?!凹幢阍谝估?,物體也在值班,即便在他入睡后,做著有關(guān)非洲的夢時;一只瓷罐,兩只澆水的壺,空的綠酒瓶,一把小刀也在值班”,這是寫偉大的意大利靜物畫家莫蘭迪的;“他數(shù)小時即興創(chuàng)作。每次只有少數(shù)幾分鐘被記下。這些時刻既不屬于十九也不屬于二十世紀;仿佛鹽酸燒灼天鵝絨之窗,因此打開了朝向更光滑的天鵝絨的通道,細如蜘蛛網(wǎng)”,這是晚期貝多芬的寫照;“從胡亂涂抹開始,計算損失,計算死者,開始新的、沒有你們倆的一天,首先是你,我們葬過兩次哀悼過兩次的你,你活過兩次,和他人一樣強大,在兩個大陸,在兩種語言里,在這個世界和想象里—然后是你,有著輪廓分明的臉,將物體和心靈放大的目光?!边@是對布羅茨基和基耶斯洛夫斯基的雙重悲悼。
簡單的詞句,顯豁的意思,深沉的感情,重要的不僅是扎加耶夫斯基對這些過去時代的藝術(shù)家的準確把握,而是透過這些追念之作,我們可以更清楚地見出詩人的文化來源—光讀詩的詩人不是好詩人。就像他對年輕詩人們的忠告“請閱讀一切”,因為倘不如此,我們就會誤解詩歌與哲學無關(guān),與歷史無關(guān),與政治無關(guān),與繪畫無關(guān),也就是說,“無涉于更深、更普遍的文化來源”,而這同時意味著詩歌的縮窄與無力,詩人的黯昧與自閉。
而一旦我們擁有更寬廣的文化來源,也就等于擁有一種更巨大的把握生活的能力,一種使靈光一閃的激情停駐下來的能力。因此,我尤為著迷扎加耶夫斯基對生活里轉(zhuǎn)瞬而過的時刻的注視:年輕自負、身穿T恤衫的面包師“快活地看著他的顧客”,他是“知道面包秘密的人”;夏日里的空氣“浸透在香精油里,你似乎能將它傾倒進玻璃杯,在手指下感覺它透鏡的水晶體”;黃昏下的奧爾良廣場,“公寓房矗立,仿佛站在這世紀碎石上的蒼鷺”,“廣場中央一只小小的噴泉,羞澀地揚起兩條水辮子”;降落中的飛機“幾近憤怒地撞擊地面,饑餓如未捕捉到獵物的老鷹”,而機場送行處“有廉價的眼淚出售”。
這些再尋常不過的日常景觀,在扎加耶夫斯基的筆下都仿佛若有光,日常的神性之光。它使日常景觀因為賦予詩意,而獲得了某種渺小卻不容輕忽的尊嚴,并且揭示出平凡與不朽相混雜的日常生活的豐富性。這是另一個“澄明”時刻,一個因為對我們所處生活的重新審視而臻于明澈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