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jì)國泰
(西華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 四川成都 610039)
·文獻(xiàn)研究·
《說文》“蝒”“蠜”解詁
——兼議蜀方言三種昆蟲的得名
紀(jì)國泰
(西華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 四川成都 610039)
《說文》;《爾雅》;蝒;蠜;灶馬;蜩
《爾雅·釋蟲》曰:“蝒:馬蜩?!薄墩f文》從《爾雅》之說,亦以“馬蜩”釋“蝒”。漢代以來的學(xué)者,大多堅(jiān)持“馬蜩”即“大蟬”的觀點(diǎn),如郭璞在《爾雅》“蝒”下注:“蜩中最大者為馬蟬?!焙萝残惺柙疲?/p>
《初學(xué)記》引孫炎曰:“蝒,馬蜩,蟬最大者也。”今此蟬呼為“馬蠽蟟”,其形龐大而色黑,鳴聲洪壯,都無回曲?!侗静荨吩疲骸膀葡s生楊柳上?!贝讼s之聲似之。今馬蠽蟟好登樹顛,尤喜楊柳林中噪,殆此是矣。[1]1125
郝疏確認(rèn)“馬蜩”即《本草》所載之“蚱蟬”。
然而,《說文》卻不以“馬蜩”為“大蟬”。《說文·蟲部》將“蝒”排在“”(蟋蟀)之后,而不讓“蝒”與蟬類昆蟲“蜩、蟬、蜺、螇、蚗”為伍。對此,段玉裁注云:
凡言馬者謂大,馬蜩者,蜩之大者也?!斗窖浴吩唬骸跋s,其大者謂之蟧,或謂之蝒馬?!蔽e、馬二字誤倒。此篆不與下文“蜩、蟬、螇、蚗”諸篆為伍,不得其故,恐是淺人亂之耳。[2]666
可見,段注亦堅(jiān)信“馬蜩”即“大蟬”。
究竟是許慎并不以“馬蜩”為“大蟬”,或者《爾雅》中的“馬蜩”原本就不是“大蟬”呢,還是《說文·蟲部》的“蝒”篆確系“淺人亂之”呢?此問題之一。
以上兩個(gè)問題,既涉及到《說文》中“蝒”和“蠜”的確切含義,又關(guān)系到《說文》篆文的排序體例,不可不辨。
筆者不揣淺陋,擬對這兩個(gè)問題作解答,尚祈時(shí)賢不吝賜教以正謬誤。
要弄清“蝒”為何物,應(yīng)當(dāng)了解以下幾個(gè)問題。
1.《說文·蟲部》的排序規(guī)律
《說文》一共收錄篆文9353個(gè)、重文1163個(gè)。9353個(gè)篆文被分為540部,其分部的原則是“方以類聚,物以群分”。540部誰先誰后的安排,是按照“同條牽屬,共理相貫”的原則來執(zhí)行的。至于同一部類中的篆文,則按照“雜而不越,據(jù)形系聯(lián)”的原則來安排。至于“重文”(異體字),許氏將它們分別附在正體篆文之后并加以說明。
這里最需要了解的是,“雜而不越,據(jù)形系聯(lián)”的原則在《說文·蟲部》篆文的安排上是怎樣體現(xiàn)的。“雜而不越”,是說同一部類中的事物種類繁多,應(yīng)當(dāng)使它們各歸其類,不得超越;“據(jù)形系聯(lián)”,是說使各類事物歸類的方法是根據(jù)形貌特點(diǎn)及相關(guān)特性來歸類。由于“蟲”類動(dòng)物種類繁多,所以記錄蟲類名稱及其相關(guān)概念的篆文數(shù)量,也比其他許多部首的字要多得多?!墩f文》是怎樣“據(jù)形系聯(lián)”的呢?
《說文》“蟲”篆下云:“物之微細(xì),或行或飛,或毛或蠃,或介或鱗,以蟲為象?!睆目傮w上看,《說文》先將“蟲”分為陸生、水生兩大類,水生者與本文無關(guān),略而不論。對陸生之蟲,按行動(dòng)方式分,有“行”和“飛”的區(qū)別;按體表特征分,又有“毛”和“蠃”的區(qū)別?!靶小庇钟信佬泻吞械膮^(qū)別,“蠃”是指裸體即無毛。
用現(xiàn)代昆蟲學(xué)分類標(biāo)準(zhǔn)來考察,《說文·蟲部》的小類,已經(jīng)達(dá)到“科”的層次。而《爾雅·釋蟲》和《方言》對“蟲”的歸類,大多僅達(dá)到“目”的層次。古代不少學(xué)者由于沒有考慮到這種差別,又因?yàn)椤稜栄拧肥恰敖?jīng)”,所以往往是以《爾雅·釋蟲》來規(guī)范《說文·蟲部》的篆文排序,這勢必會(huì)產(chǎn)生削足適履的弊端。這即是我們介紹《說文·蟲部》篆文排序規(guī)律的用意所在。
2.“淺人亂之”的可能性不大
如果“馬蜩”確是現(xiàn)代意義上的“大蟬”,或者真是郝疏所說的“蚱蟬”,那么《說文》使“蝒”與“”(蟋蟀)為伍,自然不僅是有“失其次字之旨”,而且是有悖于“雜而不越,據(jù)形系聯(lián)”原則的。
《說文》流傳到段玉裁生活的時(shí)代,已經(jīng)有1600多年。在這1600多年的傳承過程中,縱然有“淺人亂之”,難道會(huì)沒有“通人正之”?要知道,《說文》并非一般的文化典籍,它是為古人“解經(jīng)”而作的文字學(xué)著作,問世之后的一千多年以來,早已成為歷代先儒必備的工具書。以先儒訓(xùn)釋經(jīng)典的習(xí)慣,對《說文》如此明顯的“謬誤”,絕不會(huì)視而不見、聽之任之。
再說,為什么前人總是在涉及“蝒”篆的昆蟲上產(chǎn)生疑惑。如郭璞注《方言》“蝒馬”時(shí)說:“《爾雅》云‘蝒者,馬蜩’,非別名‘蝒馬’也。此《方言》誤耳。”[3]612段玉裁在“”篆下以“蝒”為“”的異體,并產(chǎn)生同樣的疑惑。
看來,郭璞、段玉裁等先儒誤解“馬蜩”的可能性最大,而“蝒”與“”為伍系“淺人亂之”的可能性很小。
段注難以自圓其說者有三。
第一,“蝒”字既見于《爾雅》《方言》,又見于《玉篇》《廣韻》,可見確有其字。如果“即蝒字”,于《說文》即為“重文”。既是“重文”,許氏就當(dāng)按安排“重文”的方式,或?qū)ⅰ啊弊糜凇拔e”篆之下。或?qū)ⅰ拔e”篆置于“”篆之下,如“蜩”篆下所附“”字并云“蜩或從舟”。但《說文》沒有按“重文”來處理“蝒”和“”,可見“”才是真正的“蟬屬”,而“蝒”與“”為伍,應(yīng)當(dāng)是蟋蟀類昆蟲。朱駿聲也認(rèn)為“蝒與別”[4]751,雖然他沒有確指“蝒”為何物,但并沒有將它們視為“重文”。
第二,《說文》沒有在“螇、蚗”二篆后注明“蟬屬”,卻在“”篆下專門注“蟬屬”二字,這是為什么?《說文》很少在他篆用直音法注明讀音,卻在“”篆下專門注“讀若周天子赧”,這又是為什么?這分明是在提醒讀者:切莫將“”與“蝒”的意義和讀音混淆,此處的“”才是蟬,前面的“馬蜩”(蝒)并非蟬類昆蟲。
第三,段注謂《方言》中的“蝒馬”系將“蝒、馬二字誤倒”,無非是為了強(qiáng)調(diào)“凡言馬者謂大”,以說明“馬蜩”即大蜩、大蟬。但是,如果“蝒”即“馬蜩”“大蟬”,那么“馬蝒”當(dāng)如何理解?難道有“大大蜩”“大大蟬”之說?可見,段氏對“蝒馬”的理解,由于對“蝒”的理解有誤而產(chǎn)生錯(cuò)誤。
4.馬蜩、蝒馬與“灶馬”
許慎不以“馬蜩”為大蟬,所以不使“蝒”與“蜩、蟬、螇、蚗”諸篆為伍,這并非如段注所云為“淺人亂之”;許慎使“蝒”與“”為伍,說明他認(rèn)為“蝒”是蟋蟀類昆蟲,這應(yīng)當(dāng)是毫無疑義的。
但“蝒”(馬蜩)究竟是哪一種與蟋蟀形貌相似的昆蟲呢?
根據(jù)《說文》排序的規(guī)律,“蝒”一定是蟋蟀科昆蟲;而從“馬蜩”“蝒馬”都含有“馬”字來看,它讓我們很自然地想到了“灶馬”。“灶馬”是什么樣的昆蟲呢?請看《辭?!逢P(guān)于“灶馬”的介紹:
灶馬:昆蟲綱,直翅目,蟋螽科;體粗短,長約20毫米,背駝,觸角甚長,翅退化,后足發(fā)達(dá),能跳躍;穴居性,常成群棲于暗濕處,是屋內(nèi)灶前常見的昆蟲。[5]
根據(jù)《辭海》對“灶馬”體貌特征和生活習(xí)性的介紹,這“灶馬”應(yīng)當(dāng)就是我們川西人叫作“灶雞母”的昆蟲。
有關(guān)“灶馬”得名的原因不得而知。至于得名的時(shí)間,最晚也在唐代,唐人段成式《酉陽雜俎·前集卷十七·蟲篇》載:“灶馬:狀如促織稍大,足長,好穴于灶側(cè)。俗言‘灶有馬,足食之兆’?!盵6]“促織”是北方人對蟋蟀的俗稱?!队详栯s俎》是將“灶馬”作為灶神的動(dòng)物圖騰來介紹的,故引“俗言”為證??梢娫谠缙诘摹霸钌瘛眰髡f中,“灶馬”就是灶神。后來的灶神傳說將“灶馬”人格化,但“灶馬”之名被保留了下來,故《漢語大詞典》“灶馬”條載:“灶馬:木刻印刷在紙上的灶神像。”
中國的灶神傳說起于何時(shí)不得而知,但不會(huì)晚于戰(zhàn)國時(shí)代,因?yàn)樵凇肚f子·達(dá)生》中就有相關(guān)記載:“沈有履,灶有髻?!彼抉R彪注:“髻,灶神,著赤衣,狀如美女?!盵7]118
照字面意思,“髻”是發(fā)髻,這于理不通,有學(xué)者指出,“髻”是“蛣”的通假字,《廣雅·釋蟲》載:“、蛣:蟬也。”但是,如果《廣雅》所謂的“蟬”就是現(xiàn)代人常見的蚱蟬,這仍然不合情理。蚱蟬是飛蟲,與“灶”無關(guān),沒有成為“灶神”的理據(jù)。因此,我們認(rèn)為,這里的“蟬”應(yīng)當(dāng)就是“灶馬”,就是蜀人所謂的“灶雞母”。
“灶馬”是直翅目,蟋螽科昆蟲,而“蚱蟬”是同翅目,蟬科昆蟲,差別如此明顯,《廣雅》為什么會(huì)將“、蛣”(灶馬)指稱為“蟬”呢?這還得從古人的昆蟲分類標(biāo)準(zhǔn)和命名方式上去尋找答案。
《爾雅》和《方言》在昆蟲介紹上都有兩個(gè)很顯著的特點(diǎn):一是一蟲數(shù)名或者數(shù)蟲同名;二是一音多字或者一字多形。這樣的后果是:后世的訓(xùn)釋者各逞臆說,令今天的讀者莫衷一是。下面舉兩個(gè)典型的例子來說明。
《爾雅·釋蟲》載:“有足謂之蟲,無足謂之豸。”《大戴記·易本命》將人謂之“倮蟲”。《禮記·月令》則云:“鱗、毛、羽、介,通謂之蟲。”至于“蟲”的分類,也是五花八門,《考工記·梓人》載:“外骨內(nèi)骨;卻行仄行,連行紆行;以脰(引者注:即“頭”)鳴者,以注(引者注:即“喙”)鳴者,以旁(引者注:指“體側(cè)”)鳴者,以股鳴者,以胸鳴者?!盵1]1119故《說文》釋“蟬”亦曰“以旁鳴者”。不難想象,這樣的分類標(biāo)準(zhǔn),加上后世儒學(xué)大師們各人理解上的差異和觀察上的差距,對同樣一種“蟲”,有人認(rèn)為是“蜩”(蟬)、有人認(rèn)為是“”的現(xiàn)象便難以避免。再加上“一蟲多名”或者通語和方言叫法雜用,如“蟪蛄”就有“蛥蚗、螇螰、蛉蛄、虭蟧、蝭蟧、蜓蚞”等十多個(gè)名稱;而先儒訓(xùn)詁解經(jīng),又大多重視“引經(jīng)據(jù)典”,很少作田野調(diào)查,于是指鹿為馬、張冠李戴、郢書燕說的現(xiàn)象便勢所難免。
清人錢繹著《方言箋疏》,關(guān)于“蝒馬”的解說文字多達(dá)六百余字,但仍不得要領(lǐng),最后只好作這樣的說明:
諸物并以“馬”字居上,此獨(dú)言“蝒馬”者,猶高誘注《呂氏春秋·仲夏紀(jì)》以螳蜋為“天馬”耳。郭氏據(jù)《爾雅》“蝒:馬蜩”之文以相訾議,不思子云所采,乃異國殊語,當(dāng)時(shí)必有“蝒馬”之稱,而后載入《方言》,不必盡與《爾雅》相合。故張揖著《廣雅》亦有此文,且其所進(jìn)《書表》云:“八方殊語,庶物異名不在《爾雅》者,詳錄品核,以著于篇?!比粢浴榜R蜩”為句,則“蝒:馬蜩”三字已見《爾雅》,必不然矣。[3]614-615
按:錢繹的意思是說,如果將《爾雅》中的“蝒馬蜩”三字作兩種斷句來理解,一種是“蝒:馬蜩”,這樣,《方言》說蟬的別名有“蝒馬”,就跟《爾雅》不合;一種斷句是“蝒馬:蜩”,這樣不就跟《爾雅》一致了嗎?
這樣的強(qiáng)為之解,實(shí)屬無奈之舉,用于《方言》尚可,用于《說文》就行不通了,因?yàn)椤墩f文》“蝒”篆下為“馬蜩也”,“馬”非篆文,不可能合為“蝒馬;蜩”。使郭璞、段玉裁、錢繹等人疑惑、無奈的根本原因,均在不解“蝒”為“灶馬”,皆因“灶馬”之名不載經(jīng)典故不得而知也。
清人郝懿行著《爾雅義疏》,于“蒺蔾:蝍蛆”條下的解說文字多達(dá)四百字左右,最后只得說:“未識(shí)是何物耳,姑存之俟知者?!标P(guān)于“蝍蛆”,郭注云:“似蝗而大腹長角,能食蛇腦?!焙率枵饕骷遥姓f是“蜈蚣”的,有說是“蟋蟀”的,有說是“蜻蛚”的,有說是“蚱蜢”的。郝氏均覺不妥,最后只得“以俟知者”。
搜索百度百科,獲知“灶馬”有灶馬蟋、灶蟋、灶蟀、灶雞、灶鴨、灶馬蟋蟀等各種稱謂,并且其明確指出:“屬直翅目蟋蟀科,體長15—28毫米,身寬5—5.5毫米。”這應(yīng)當(dāng)是“蝒”即灶馬,灶馬即灶雞母的鐵證。
5.“灶雞子”的得名
如果問一個(gè)不識(shí)字的川西人“蟋蟀”是什么,至少有百分之九十的人回答不了;但是說到“灶雞子”,便很少有人會(huì)不知道。對川西人來說,“灶雞子”已經(jīng)不是蟋蟀一般意義上的方言稱謂了。
有前人考證說,蟋蟀之名“蛐蛐”“促織”,是緣于人們擬其叫聲而得名。那么,蟋蟀之名“灶雞子”是緣于什么呢?
要回答這個(gè)問題,首先必須了解“灶馬”被叫作“灶雞母”的緣由。筆者認(rèn)為,“灶雞母”的得名緣于“灶馬”讀音的變化。很可能是某一代蜀人先輩,從《方言》《廣雅》上了解到“灶馬”的學(xué)名叫“”,便將“”嵌入“灶馬”成為“灶馬”。后人以“”與“雞”音近、“馬”與“媽”音近,“灶馬”便被呼作“灶雞媽”(至今還兒化念做[tsao13i55m]),書面上則寫作“灶雞母”。
下面說“灶雞子”的得名。
“灶馬”跟蟋蟀同為蟋螽科昆蟲,且形貌相似,它們的主要差別是:灶馬長約2厘米,體型較大,而且背駝;蟋蟀長約1厘米,體型較小,背平。相比之下,灶馬仿佛成年婦女,蟋蟀有如少年兒童。蜀人命名極善聯(lián)想,且多諧趣。因此,將灶馬比作母親,將蟋蟀比做子女,這樣的聯(lián)想非常自然。灶馬既有“灶雞母”之名,蟋蟀之名“灶雞子”便不難理解。相沿成習(xí)之后,民間百姓都將蟋蟀呼作“灶雞子”,以致很少人知道它的學(xué)名叫蟋蟀了。從淵源上看,如果沒有“灶雞母”的得名,應(yīng)該是不會(huì)有“灶雞子”的得名。因?yàn)椤霸铍u子”(蟋蟀)的主要活動(dòng)范圍是在野外草叢中,跟“灶”是毫不沾邊的。
看來,許慎所理解的“馬蜩”(蝒)跟眾人完全不同,或許只有他的理解才符合《爾雅》“蝒馬蜩”三字的本意。《方言》的“蝒馬”不為郭璞等人所理解,是郭璞等人既不知“馬蜩”為何物,卻又泥于《爾雅》的“蝒:馬蜩”所致。如今弄清楚“馬蜩”即“灶馬”,上述疑慮便煥然冰釋了。
郭璞于“阜螽”下注:“《詩》曰:趯趯阜螽。”于“草螽”下注:“《詩》曰‘喓喓草蟲’,謂常羊也?!睋?jù)郝疏:“草螽,《詩》作‘草蟲’,蓋變文以韻句。蟲、螽,古字通也?!笔枪辈灰浴案敷薄安蒹睘橐幌x:“趯趯”者是“阜螽”,“喓喓”者是“草螽”[1]1138。
這樣一來,《說文·蟲部》的“蠜”,就既可能是“阜螽”,也可能是“草螽”。
關(guān)于“阜螽”的解說,郝疏全文如下:
筆者按:以上郝疏文字可以概括為三點(diǎn)內(nèi)容:第一,《爾雅》五“螽”無非是各種蝗蟲的分類;第二,“阜螽”也可以理解為各種蝗蟲的統(tǒng)稱;第三,“阜螽”有可能就是“簸蝩”。不難看出,這樣的解說,說了等于沒說。但有一個(gè)信息還是值得注意的,那就是:五“螽”都是蝗蟲。
關(guān)于“草螽”,郝疏的全文是:
筆者按:郝疏認(rèn)為,“草螽”應(yīng)當(dāng)是河北、山東一帶呼作“聒聒”(即“蟈蟈”)的昆蟲?!掇o源》從郝疏,于“草螽”條云:“蟲名,雄者鳴如織機(jī)聲,俗稱蟈蟈、織布娘?!盵8]“織布娘”,即通常所說的“紡織娘”。
由此看來,《說文》的“蠜”,如果是“阜螽”,那就是蝗蟲類昆蟲;如果是“草螽”,那就是蟈蟈或者“紡織娘”。
問題在于,《說文》并不把“蠜”視為“五螽”之一的昆蟲,并沒有將“蠜”跟“蝗”等排列一處,而是讓它跟“”為伍。這就非常明確地告訴我們,“蠜”不是“負(fù)蠜”,也不是“阜螽”,而是一種與蟋蟀很相似的昆蟲。
那么,《說文·蟲部》中的“蠜”究竟是什么昆蟲呢?
四川地區(qū)有兩種跟蟋蟀非常相似的昆蟲,除“灶雞母”(灶馬)之外,還有一種被川西人叫做“油和尚”或者“和尚頭兒”的昆蟲?!坝秃蜕小迸c蟋蟀的酷似程度,遠(yuǎn)勝于“灶雞母”?!坝秃蜕小钡捏w型、大小、長短、顏色、跳躍方式和速度以及生活習(xí)性等,都跟蟋蟀一般無二,并且經(jīng)常伴隨蟋蟀出沒于草叢中。筆者兒時(shí)跟同伴們一起到野外逮“灶雞子”的時(shí)候,常常將“油和尚”當(dāng)做“灶雞子”,同伴們告訴我:“灶雞子”是“枋子腦殼”(說明:川西人把棺材叫做“坊子”,把棺材蓋子兩端扁平上翹的部分叫做“枋子腦殼”),“油和尚”是圓腦殼。也就是說,“油和尚”跟蟋蟀的主要區(qū)別,僅在于頭的形狀。蜀人不知道這種昆蟲的學(xué)名,就根據(jù)它頭型的特點(diǎn),叫它做“和尚頭兒”;又因?yàn)槭袢藢⑻S速度快叫做“油”,如稱蚱蜢(蝗蟲)叫“油蚱蜢兒”,于是又把這種酷似蟋蟀的昆蟲叫做“油和尚”。
以“油和尚”釋“蠜”,應(yīng)當(dāng)最符合許慎的本意。其主要理由如下。
第一,除“灶雞母”(灶馬)、“油和尚”之外,再?zèng)]有能與“灶雞子”(蟋蟀)為伍的蟋蟀科昆蟲了。蟈蟈雖然“狀類蟋蟀”,但是其體型比蟋蟀要長大數(shù)倍(蟋蟀長約10毫米,蟈蟈長約40至50毫米);更大的區(qū)別還在于,蟈蟈通體青色,而“油和尚”與蟋蟀都是黑褐色并且有光澤。這是螽斯科昆蟲與蟋蟀科昆蟲的主要區(qū)別,很可能也是《說文》不讓螽蝗類昆蟲與蟋蟀類昆蟲為伍的主要原因。
第二,以“油和尚”釋“蠜”,與段注所引《詩經(jīng)·召南·草蟲》文意相合。如果“蠜”是“阜螽”,但這個(gè)“阜螽”并非所謂的“蝗子”,而是我們這里所說的“油和尚”,那么《草蟲》首章兩句“喓喓草蟲,趯趯阜螽”的文意便怡然理順了。按郝疏所云,“草蟲”即草螽,草螽即蟈蟈。蟈蟈善鳴,故謂之“喓喓草蟲”;“油和尚”善跳,故謂之“趯趯阜螽”。
第三,以“油和尚”釋“蠜”,最能體現(xiàn)《說文》“雜而不越,據(jù)形系聯(lián)”的排序規(guī)則?!墩f文·蟲部》中,排在“蠜、、蝒”三篆之前的,是螞蟻類的昆蟲“蠪、娥、螘、蚳”四篆;排在三篆之后的,是螳螂類昆蟲“、蠰、蜋、蛸”四篆。如果“蠜”不是酷似蟋蟀的“油和尚”,而是螽斯科的蟈蟈或者蝗蟲,豈不有悖于“雜而不越,據(jù)形系聯(lián)”的規(guī)則?
但是,無論是《說文》用字有誤,還是《爾雅》解說有誤,按照《說文》篆文的排序規(guī)則來看,用“油和尚”釋“蠜”都無疑是正確的。
釋《說文·蟲部》“蝒”“蠜”二篆之疑,可謂感慨良多。若非《說文》有“方以類聚,物以群分”“雜而不越,據(jù)形系聯(lián)”之排序宗旨,筆者豈敢妄議段氏之誤?段氏由此生疑,筆者亦由此生疑而議段氏之誤,孰是孰非,尚待時(shí)賢及后之博雅君子。
若本文“蝒”“蠜”之釋不誤,則可見許氏的“博采通人,至于小大;信而有證,稽撰其說”絕非妄言?!墩f文·蟲部》的解說文字,采自《爾雅》《方言》者不少,但不與兩書合者亦非個(gè)別。《爾雅》《方言》皆以“蜻蛚”為蟋蟀之別名,《說文》卻不使“蜻蛚”與“”為伍;《爾雅》以“蠜”為阜螽,《說文》使“蠜”與“”為伍。若非親歷目見、博采通人,絕不至于此。古語云:“盡信書,不如無書。” 其許氏之謂乎!
釋“蝒”“蠜”二篆之疑,得蜀語三蟲之實(shí),若非妄言,豈不快哉!
[1] 郝懿行.爾雅義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2] 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3] 錢繹.方言箋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4] 朱駿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M].影印本.武漢:武漢古籍書店,1983.
[5] 辭海[K].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2.
[6] 劉瑞明.灶神神話研究補(bǔ)說[J].四川大學(xué)學(xué)報(bào)(哲社版),2003(1).
[7] 王先謙.莊子集解(卷五)[M]//諸子集成(三).北京:中華書局,1986.
[8] 辭源[K].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2.
[責(zé)任編輯 燕朝西]
Mián & Fán in Shuo Wen: Also about Naming Three Insects in Shu Dialect
JI Guo-tai
(SchoolofHumanities,XihuaUniversity,Chengdu,Sichuan, 610039,China)
Duan Yucai showed his confusion about mián(蝒) and fán(蠜), believing that someone mixed up the two insects. InShuoWenpeople regarded fùfán(阜蠜) and fán(蠜) as the same insect and Mr. Duan thought that fùfán(阜蠜) was also called fùzhōng(阜螽) inErYa, but the problem was that fùfán(阜蠜) was caozhōng(草螽). Caozhōng(草螽), together with fùzhōng(阜螽), is one of the five insects inErYa. As a result, what insect mián(蝒) or fán(蠜) refers to inShuoWenhas been an unsolved puzzle for over 2000 years. After further textual research, the essay comes to the conclusion that: the scientific name for mián(蝒) is zhaoma(灶馬), the zhaojimu (灶雞母) in Shu dialect; Fán(蠜) is similar to xishuai (蟋蟀), the former is youheshang(油和尚) or heshangtouer(和尚頭兒) while the latter is zhaojizi(灶雞子) in Sichuan dialect.
ShuoWen;ErYa; mián(蝒); fán(蠜); zhaoma(灶馬); tiáo(蜩)
2016-06-20
紀(jì)國泰(1948—),男,教授,主要從事古籍整理及四川方言的研究。
H131
A
1672-8505(2016)05-0037-05
西華大學(xué)學(xué)報(bào)(哲學(xué)社會(huì)科學(xué)版)2016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