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曉梅
(西昌學院圖書館,四川西昌615013)
涼山彝族死亡賠償金的構成及其文化人類學解讀
蘇曉梅
(西昌學院圖書館,四川西昌615013)
在涼山彝族糾紛中,只要有人死亡,就會有人承擔相應的即死亡賠償金,屬于彝族糾紛中即死亡糾紛這一類。通過實地調查、收集、整理、歸納與分析,發(fā)現涼山彝族對死亡賠償金的分配有自己一套嚴格的“老規(guī)矩”。該規(guī)矩是彝民族長期沿用、默認和遵守的,同時也被糾紛調解人應用在實際的糾紛調解中幫助對糾紛進行定性與定責。從彝族社會常見的死亡糾紛出發(fā),分析和了解本地視角下彝民族對本民族死亡賠償金的分配方式及其文化內涵。
涼山彝族;死亡賠償金構成;文化人類學
彝族爾比爾吉①有即:命案黑的(一等)是烏鴉,命案花的(一等)是喜鵲,命案白的(一等)是蝴蝶。意思是在彝族命案中分別用三種顏色來表示命案的輕重程度。最惡劣的一等是“黑色”被形容為烏鴉,這一類是直接被殘害致死的,比喻像烏鴉一樣黑;中間那等是“花的”被形容為喜鵲,這一類是被打、被罵,但是沒有死,而后自殺死亡的,比喻“黑”中帶“白”,是“花”的;最輕的一等是“白色”被形容為蝴蝶,這一類是被罵,但沒有被打,之后自殺死亡,比喻該類案件是命案中相對較輕的。此外,如果細分會有“五等:黑、黑花、花、花白、白和九等:黑、花、白三種每種分三等”[1]。
根據調查②,目前,彝族民間常見的死亡糾紛可分為兩大類:第一類,直接被殺死或被故意傷害致死;第二類,因為矛盾“死給”③對方。其中,彝族民間“死給”是因社會關系矛盾引發(fā)的具有特殊意義的死亡現象,并以婚姻關系引發(fā)的死給現象最為常見。
涼山彝族死亡糾紛的責任認定及死亡賠償金的分配是一項非常繁雜的“系統(tǒng)工程”。一般而言,在常見的死亡糾紛中,故意殺人與故意傷害致死所需要承擔的責任要重于矛盾原因自殺。賠錢的具體費用會因死亡糾紛類型不同而不同,即使為同一類的死亡糾紛也因具體情況而不一樣。就像彝族諺語道即彝族糾紛十二件④,沒有哪兩件是一樣的。
在責任認定上,第一類“被殺死”和“被傷害致死”這種情況,糾紛調解人會按賠償“整條人命”來定性。通過調解得來的死亡賠償金是一種具有“綜合性”意義的賠償金。每筆賠償金都有其獨特的象征意義及功能,一般包括:精神損失補償功能、挽回臉面的功能,還有一種隱藏在社會表面現象——“分錢”達到對個人社會關系網聯結的功能。從功能主義角度看,文化的意義就在其功能。就像費孝通先生所說:“把文化看作滿足人類生活需要的人工體系,是馬老師(馬林諾夫斯基)所開創(chuàng)的功能學派的基本觀點。這個觀點是明白易懂的。文化既是為人們生活服務的體系。人是體,文化是用,體用分明。這是個樸樸實實的觀點,所以我稱之為樸實的文化論。也可以說是人本主義的文化論,因為人文世界里的一切東西無不是人造出來為人所用的,連‘上帝’都是為了對人有用處而被人造出來的。”[2]
比如,作者實地了解到該類死亡糾紛的賠償款可分為男子和女子的死亡賠償金。已婚與非婚男子的死亡賠償金幾乎相同。一般而言,一部分給死者家人;一部分作為分給同一姓氏的家族成員,彝族民間俗稱“家支”。需要指出的是該類死亡糾紛的死亡賠償金有一種比較特殊的構成叫即給死者舅舅的錢。彝族爾比爾吉有即如果爭取不到死亡賠償金分給舅舅,那么以后其他外侄子出事(這里的“出事”是指外侄子成為兇手或“被死給者”),舅舅也不會“湊錢”和幫忙。如果死者是已婚女子,一般情況下,死亡賠償金一部分給死者家人,特別指明在彝族社會已婚女子的家人是指夫家,如彝族古語有,即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此外,還有給同一姓氏家族中男性的錢和給死者姐妹們的錢,其中本意為“(因)生氣(所得)的錢”,但在這里它有更深層次的意義:親屬對死者死亡的“”(氣憤)是借助索要死亡賠償金達到心理安慰的。未婚女子的死亡賠償金全部由父母及家人支配,分配明細與已婚女子相似。
“死給”現象在彝族民間經常發(fā)生,是具有典型性與特殊性的死亡方式。該類死亡糾紛是發(fā)生矛盾之后因自身承受能力或為達到某種目的而自殺,自殺方式包括持械自殺、服毒和上吊等。這是一種很有指向性的“自殺”,因為是發(fā)生矛盾之爭后的“自殺”,當地人稱之為即:死給誰,簡稱“死給”。此類糾紛往往因沒有直接的“動手致人死亡的人”,所以顯得比較有爭議。但彝民族有自己的一套判斷方式,該方式是通過死亡原因、死亡方式及死亡地點來確認“死給”的指向對象。其中起關鍵因素的是“死亡地點”。所以根據死亡地點該類死亡糾紛的責任認定方式通??梢苑譃閮煞N情況。第一種情況,發(fā)生矛盾雙方其中一方直接死在對方家里或房前屋后等,只要死亡地點是對方所屬區(qū)域,那就可以認定對方為“被死給者”。該糾紛通過死亡地點具有明確的死給指向性,那么“被死給者”就要賠付相對較高的死亡賠償金;該死亡賠償金的構成與第一類死亡糾紛中的賠償方式相似。如果自殺地點不在對方所屬的區(qū)域,但是因彝族民間很看重“連帶關系”,因此,也會承擔相應的責任及死亡賠償金。一般,最低賠償為即:一百斤酒和一頭牛。
以上“死給”糾紛中的“死給者”與“被死給者”是非夫妻關系。以下這種情況,“死給者”與“被死給者”是夫妻關系。妻子死給丈夫是女方因被丈夫罵或打罵而后自殺死亡,這一類是彝族民間中唯一一類存在“死亡”現象,但不能將其與以上所述的命案相提并論的。在彝族傳統(tǒng)觀念中,認為老婆是“老公家的人”,所以妻子因老公原因死給老公時所承擔的責任比其它幾類輕,相應的死亡賠償金也較少。賠償金構成與已婚女子的相似。需要說明的是該類案件中不一定妻子死給丈夫就必須得承擔賠付責任。在事件發(fā)生后中間調解人員還要斟酌夫妻雙方在發(fā)生口角時丈夫使用的語言是否過激,是否可能導致妻子心理無法承受而自殺的。若是丈夫沒有過激話語或行為,那么丈夫只需殺頭牛來接待妻子一方姓氏的族人,以及基本安葬費用即可。
總之,每一件死亡糾紛中的死亡賠償金由具有不同功能的死亡賠償金構成,這里的“功能”具有兩層含義,第一層是“指向性功能”,即誰分得了死亡賠償金,那么誰就獲得了相應的補償功能。第二層是“實用性功能”,即每筆死亡賠償金幾乎都有以上所述的精神補償功能、挽回臉面功能和社會關系聯結功能。
個案一:比如發(fā)生在2014年的一個命案,甲方的妻子是乙方的親妹妹,乙方的妻子是甲方的親妹妹,乙方在西昌市某街將甲方殺害,后在彝族民間調解人員的調解下,乙方賠付甲方二十萬,才得以解決。其中就包括上述中提到的三類錢:分給同一姓氏家族人員的錢、分給死者舅舅的錢(該糾紛中是壹萬元)、留給死者妻子和孩子的錢。
個案二:2015年,喜德縣某鄉(xiāng)某村的村民勒爾依鐵(甲方)和吉木約呷(乙方),其中勒格伍果是吉木約呷的老婆。甲乙雙方土地相鄰,甲方土地位于乙方土地上方。一天,因土地跨塌甲方土地垮塌到乙方土地之上,而甲方認為垮塌的泥土還是屬于自己的泥土而在垮塌的土上種核桃樹。乙方擔心核桃樹長大后會影響到自己的土地和房子而不同意,要求甲方移植核桃樹,而甲方不聽乙方的勸解執(zhí)意栽種核桃樹。甲方的此番行為激怒了乙方,乙方用刀砍掉了甲方栽種的核桃樹后隨即來到甲方家與甲方理論。爭吵沒多久兩人打了起來。甲方因腳受傷到醫(yī)院進行檢查,之后在當地管轄的派出所幾次調解無果后,請來當地一位德高望重的村民進行民間調解。但在調解當天乙方沒有如約到達約定地點參加糾紛調解,是因乙方妻子因此事上吊自殺在自己的屋檐下。此事因吉木約呷的老婆勒格伍果的上吊死亡使糾紛事態(tài)進一步升級。乙方認為他的妻子是害怕他被警察抓走,自己的小孩會無人撫養(yǎng)而上吊“死給”甲方的。但甲方卻認為乙方妻子的死因不能歸因為自己,乙方妻子之死純屬夫妻之間矛盾糾紛,若乙方妻子是死給甲方,為何不死在甲方的屋檐下,而是死在自己屋檐下所以甲方認為自己對乙方妻子的死不負有任何責任。在中間調解人的調解下,甲方賠付乙方“????”即“一百斤酒及一頭牛”,折合人民幣一萬五千元;按照分配原則需賠付女方姓氏家族精神損失費,所以將甲方所賠付給乙方的一萬五千元中分一萬元給乙方妻子的姓氏家族,而剩下的五千元當做是乙方妻子的安葬費留給乙方及其孩子。該糾紛中如果乙方的妻子死在甲方的地域范圍內會視為是死給甲方。但乙方妻子是死在自己家里的,因此該糾紛界定為:乙方妻子不是直接死給甲方的,但甲方有不可推卸的“連帶責任”,所以還是給予了賠付。
個案三:西昌市某派出所臨時工沙馬爾體與其在中專學校就讀時認識的吉古伍果相戀,感情一直很好。沙馬爾體答應畢業(yè)后娶吉古伍果為妻,但遭到沙馬爾體父母親和叔叔嬸嬸們的強烈反對。認為吉古伍果的“骨頭不硬”⑤配不上沙馬爾體。2012年的一天,吉古伍果帶上她的兩位朋友,買了兩件啤酒,同時藏了一瓶敵敵畏(一種有機磷殺蟲劑,毒性大)在自己身上來到沙馬爾體的叔叔嬸嬸家,當時沙馬爾體的父親也在場。主人家殺雞招待了吉古伍果及其朋友。吃完飯后吉古伍果哀求道:“不要這樣,讓我們倆在一起,你們就不要在中間阻攔了?!钡匀辉獾骄芙^。在吉古伍果和朋友離開時,她來到院子一旁的廁所里喝下了敵敵畏,死在沙馬爾體的叔叔嬸嬸家。該糾紛在當地中間調解人的調解下,沙馬家賠付吉古家共計人民幣十五萬元,事情才得以調解。
從以上的案例中我們可以總結出,涼山彝族死亡糾紛的解決一般以死亡賠償金的索得得以最終拍板,否則死亡一方的家屬會不斷給死亡責任人施壓使其不得不賠付相應的賠償金。賠與不賠,賠多少一般以糾紛調解人的調解而定。在金額上一般在幾萬至一百多萬不等。這主要取決于“死者”、“死給者”家族的勢力與兇手、“被死給者”的家族勢力(這里的家族勢力主要包括家族的經濟勢力、家族的族姓地位、家族的人丁等)以及雙方的過錯程度;若“死者”、“死給者”家族勢力大、強,且兇手、“被死給者”有經濟能力賠付的話,有可能達到一百多萬;反之,也有可能只有一、二十萬,甚至只有幾萬。
涼山彝族常見死亡糾紛中的死亡賠償金索得現象的內動力在于彝民族金錢背后的“羞恥感”——本地人的價值取向。其中每筆死亡賠償金都有其獨立的象征意義及功能。涼山彝族社會中的死亡糾紛為文化人類學研究提供了現實的民族志案例,特別是“死給”現象的研究為文化人類學研究提供了很大的彈性空間。糾紛的解決通過賠償方式達到社會關系的重新梳理,通過直接的賠償金索得重獲名譽,使尊嚴得到挽回與修復。死亡賠償金的分配在彝族社會中是個人與和個人相關的親屬之間的紐帶,將他們緊密聯結在一起。彝族社會死亡糾紛中“死者”與“死給者”家屬一方有“分錢”現象,同時兇手與“被死給者”一方存在“湊錢”的現象。他們就是在“分錢”與“湊錢”中聯結親屬成員,形成局域性的團結現象。通過親屬人人參與的“動態(tài)狀態(tài)”恢復到人人所追求的“靜態(tài)平衡”——彝族社會中常態(tài)的個人與社會秩序。
注釋:
①爾比爾吉:彝音翻譯,相當于漢語中的“格言”與“諺語”,簡稱為“爾比”。
②文章中材料的調查與收集時間為2016年4月,地點在涼山州喜德縣瓦爾村。由于調查所收集的資料具有口傳性,筆者的描述難免具有地方性。但為研究和分析具有現實的意義和價值,所收集的糾紛案件均為真實案件,因涉及隱私,案件中的人名均為化名。
③對“死給”的解釋在文章第二部分的第四段。
④這里的“十二件”表示“數量很多”。
⑤指血緣來龍去脈不清楚或不純潔。
[1]李劍.本地人視角下的習慣法規(guī)范與糾紛——以涼山彝族為例[J].甘肅政法學院學報,2011(9):35.
[2]費孝通.從馬林諾夫斯基老師學習文化論的體會[J].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5(6):61.
[3]塔爾科特·帕森斯.現代社會的結構與過程[M].梁向陽,譯.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1988.
(責任編輯:王明雯)
Content of the Death Compensation of Yi Nationalities in Liangshan and the Interpretation in View of Cultural Anthropology
SU Xiao-mei
(Library of Xichang College,Xichang,Sichuan 615013,China)
In any death dispute,there is always some one to compensate for the death of people.With the information by field survey and data collected,the author believes that Yi people has their own set of strict rules on the distribution of death compensation,which is approved and is still in use today.The rules identify the liability cognizance of accidents.This paper purposes to study the content and the connotation of the death compensation of Yi people.
Liangshan Yi nationalities;content of death compensation;cultural anthropology
C958.121.7
A
1673-1883(2016)03-0009-04
10.16104/j.issn.1673-1883.2016.03.003
2016-06-05
四川省教育廳人文社科一般項目(16SB0149)。
蘇曉梅(1981─),女(彝族),四川美姑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彝族傳統(tǒng)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