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小驢
天高皇帝遠
鄭小驢
河對岸,就是外省。對岸條件要好些,茅溪很多人家,都把女兒嫁那邊。這叫跨省婚姻,其實并不遠,比去趟縣城還要近。那邊山?jīng)]這險峻,地勢也沒這高,茅溪當年還吃不飽飯的時候,嫁去對岸的女兒最多。當年茅溪被譏為窮山惡水出刁民的地方。地理位置偏僻,深山老林,連塊平整點的地都難尋。茅溪人要蓋房,都找不到合適的屋場,只能依山建,半邊露在懸崖邊,得壘石塊才能余出臺階。曬苞谷、黃豆需要曬坪,就成了麻煩事。茅溪自然就沒稻田,是縣里少數(shù)沒有田地的村。外村苞谷都拿來喂牲畜,茅溪這邊當成主糧。伴著紅薯,一年大部分時間,就吃這些雜糧。用苞谷磨粉,做玉米糊糊;釀酒,叫苞谷酒。喝多了,燒心。只有逢年過節(jié),才吃點米。米要從二十多里外山下的集鎮(zhèn)買。茅溪人眼紅山底下那些有田的,特別是稻子金黃的時候。有時山下人也和茅溪人做點交易,山里人采的藥材,摘的粽葉,用麻袋扛下來,兌換成新舂的米,又扛上去。
劉小京這天從鄉(xiāng)里去岸坪,路上正好碰見黃蓮村主任六六。黃蓮是茅溪最窮最偏僻的村,如雞冠,靠最西北,只幾十戶人家,至今沒通公路。六六手里提著一只蛇皮袋,正從山上下來。見了劉小京,遠遠打了聲招呼,叫了聲劉鄉(xiāng)長。劉小京指了指他手中的袋子問,幾斤?六六掂了掂說,兩斤多點。問他要不要。劉小京擺擺手說,你不曉得嗎我怕蛇哩!六六就笑。袋子里蜷縮著一條五步蛇。問他這月逮幾條了,六六回答說七條。這邊說什么都是“逮”,逮煙、逮飯、逮酒、逮人……一個字頂幾百種用法。六六逮蛇是茅溪當仁不讓的一把好手。一座山,他縱橫著走幾道,這山便再無蛇的藏身之處。蛇有蛇路,鼠有鼠道,循著它的路尋,才不會當無頭蒼蠅。秋收過后,蛇要準備冬眠,蛇肉最鮮美。劉小京問,是不是去找王麻子?六六點頭。劉小京說,順道,我也去趟岸坪。岸坪的王麻子專做蛇生意,他將各種蛇收集起來,送往縣城。縣城又有人專往廣東送。廣東人最愛吃蛇。天上龍肉,地上蛇肉。王麻子將這句篡改過來,常掛嘴邊。
茅溪多蛇,且五步蛇為主。這蛇毒得狠,咬上一口,不及時救治,要奪人命。早些年,有人進深山砍柴,手指不慎被咬了一口,喊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無奈只得用柴刀將咬傷的手指砍掉,裹了草藥,方?;匾粭l命。六六從沒被蛇咬過。他靠捉蛇,能把一年的農(nóng)藥化肥錢掙回來。
前天老蔡家的黑子狗被蛇咬了,嘴巴腫得瓢大,眼看活不成了,你猜后來怎么著?六六坐在劉小京的摩托車后面。劉小京扭了扭頭,聽他繼續(xù)講。今天聽老蔡講,他家黑子已經(jīng)消腫了,跟沒事似的。我就和老蔡說,你這兩天若跟著你家黑子,它去哪,你跟著去哪,你就發(fā)大財了!劉小京又扭了扭頭。狗被毒蛇咬了,它自己會進山尋藥。狗鼻子最靈了,它曉得哪種藥能救它。這種藥,人是不可能找得到的。你講老蔡是不是錯失了個發(fā)財?shù)暮脵C會?劉小京哈哈一笑。
入秋后,苞谷和黃豆已經(jīng)上了梁。要晾個把月,才能徹底晾干水分。苞谷干了好碾,以前靠手工,半天工夫,手就酸了。一年前,集市上有專門碾玉米粒的機子賣,比手工要快得多。茅溪人把曬干的玉米粒兒和大豆放進糧倉,上了鎖。一年的口糧都靠這個了。到了岸坪,六六在老樟樹下了摩托。王麻子家就在樟樹下。六六問,什么時候上黃蓮去?劉小京說,過兩天。過兩天,他要負責黃蓮這邊的民意調查問卷的打分,附帶征收農(nóng)村醫(yī)療合作保險的費用。六六就說,等你上來,到時來家逮酒。劉小京說好。
劉小京在岸坪忙了一下午,到天麻黑才趕回鄉(xiāng)里。岸坪屬于茅溪管轄,老八這兩年學著柏溪那邊的,也養(yǎng)了娃娃魚。鄉(xiāng)里希望能借鑒柏溪的經(jīng)驗,出個致富的典型,于是就讓老八出頭。岸坪這邊養(yǎng)娃娃魚的自然環(huán)境不比柏溪那邊差。劉小京小時候,常在放學路上的山澗小溪里逮到娃娃魚。以前沒人稀罕這貨。夜里,娃娃魚會學嬰兒哭。碰上走夜路沒經(jīng)驗的,以為碰上鬼,嚇得汗毛倒豎。也不知何時起,這東西竟珍貴起來。外地人聽說這邊多,出高價來收購,一兩百塊錢一斤,大家一窩蜂似的,紛紛去摸。幾年下來,娃娃魚就真稀罕了,漲到了一千多一斤。大的似已絕跡,連小魚苗也罕見了。再過幾年,再有經(jīng)驗的人也逮不著一條。以為絕了種。上了歲數(shù)的人連連嘆氣。
沒料想,柏溪那邊竟有人學會了人工養(yǎng)殖。借著山澗的暗河,往里面打了個幾百米深的洞進去,變成一個巨大的娃娃魚養(yǎng)殖基地。是廣東人過來投的資,也是那邊的人過來搞的培訓,教的技術。養(yǎng)大了,再賣到廣東。整個產(chǎn)業(yè)鏈已形成,幾年下來,小具規(guī)模,省市領導、媒體大大小小來了好幾批。老板據(jù)說投了一個多億,幾年下來就翻了本,盈利可觀。都是遠銷外地高檔酒店。附近幾個鄉(xiāng)有些眼紅,都來取經(jīng)。茅溪鄉(xiāng)也去參觀學習過,回來當天黨委書記韓建設就召集班子開了會,說他們那可以弄,咱茅溪各方面條件不比他們差。溶洞都有現(xiàn)成的,我們放著這般條件不弄,道理上說不過去。當場就拍了板,作為茅溪的重點工作來抓,要劉小京負責這事。
劉小京那天見了老八,老八忙得連撒尿的工夫都沒有,褲兜里的手機響個不停。有錢人講究排場,請人吃飯,很多奔著這道菜去的,老八的生意不紅火也難。普通人是吃不起這么貴的東西的,行情好的時候,這玩意高達一千塊一斤,一頓飯,沒個幾萬下不來。聽老八這么一講,劉小京暗自里也咋舌。他一年的工資估計還吃不起人家一桌飯。想著一些事,心里有些感慨。他也吃過。沒想象中的好。那頓飯是老八做的東,在縣里最高檔的海豪酒店,請廚師專門做的。劉小京作陪。作陪的還有他的上頭韓書記。老八真正請的人是張縣長。老八那天帶了條六七斤多重的去,吩咐廚師做了幾種味道,有清燉,有紅燒,弄了一桌子。可能縣里廚師沒做過這道菜,劉小京望著上萬的材料,吃了幾小塊,再也咽不下去。老八很熱情,劉小京就有些窘迫,望著碗里的,吃又吃不下,浪費又有些可惜。他偷偷瞥了眼張縣長,張縣長笑吟吟地端著酒杯,與坐在旁邊的老八頻繁地碰著杯,碗里的魚塊幾乎沒工夫動,猜不出他的心思。
回去后,劉小京就想,這么難吃的東西,大城市的人怎么就當成寶了。不僅難吃,還死貴。他覺得搞這個,還不如搞旅游業(yè)。茅溪是澧河的發(fā)源地,空氣新鮮,風光險峻,溪水清澈見底,隔著一兩米深,也能看得見鵝卵石上的花紋,水捧起來就能直接喝。城里人什么都不缺,就稀罕好水好空氣。然而即便從縣里到這里,都得花三四個小時,就甭說省市了。都說無限風光在險峰,但是能真正領略到好風光的人,也就是這些年不斷冒出來的驢友了,他們不滿足于圈起來的風景,熱衷探險和發(fā)現(xiàn)新大陸。但即便是這樣,知道這兒的驢友也不多。前年劉小京見過一對從省城來的年輕夫婦,背著登山包和帳篷睡袋,向他打探去黃蓮怎么走。劉小京就覺得驚異,問他們怎么知道黃蓮這個地方的。年輕夫婦回復說,在一個驢友論壇聽人推薦的,聽說這兒風光好,趁還沒有開發(fā)破壞,過來玩玩。劉小京上網(wǎng)查了查,黃蓮在戶外驢友圈的口碑很不錯,網(wǎng)上有好幾條有關黃蓮的攻略路線。
當年路尚未修通,走路靠雙腿,從鄉(xiāng)里去趟縣城打個轉身,得兩天。兩年前才硬化連接縣城和外省的省道。路通暢后,茅溪到縣城就快多了。鄉(xiāng)干部們大多數(shù)人家都安置在縣城。周五下午回縣城,周日下午趕來茅溪。劉小京也不例外。韓書記讓劉小京去柏溪取經(jīng),也是有想法的。劉小京還是副鄉(xiāng)長,他女朋友小齊已經(jīng)是柏溪的黨委書記了。兩人正在處對象,每個周末都是一塊回的縣城。比起外人來,劉小京有天時地利人和的優(yōu)勢。柏溪交通便利,離縣城近,比茅溪富裕,經(jīng)濟好出一大截。劉小京有時心里有些小疙瘩,覺得待在茅溪,也不曉得何時才有出頭之日。
那天傍晚才回鄉(xiāng)里。茅溪鄉(xiāng)的街道一眼可以看到頭,這邊大點聲說話,那邊也能聽到。老梁家的米粉鋪子還未關,劉小京就將摩托車停靠在鋪子前,喊了聲老梁!老梁探出個頭來,問逮飯沒?劉小京熄了火,拔出摩托車鑰匙,說還沒,進廚房點了個臘肉干鍋,要了瓶啤酒,坐下慢慢喝。墻角掛著一臺臟兮兮的彩電,CCTV-5正在回放NBA的比賽,詹姆斯正在戰(zhàn)斧式地劈扣。老梁遞了根煙過來,問這么晚還沒吃?劉小京回說去岸坪了。聽說茅溪要搞娃娃魚了?劉小京說是的。老梁說,搞這個的如今都發(fā)財了。劉小京抬起頭笑笑,說你要入一股不?老梁擺擺手,我這個死腦殼哪掙得到那靈泛錢?卻問誰有本事弄這個。劉小京說,朱來發(fā)。老梁摸摸下巴沉吟一番說,他啊……
朱來發(fā)年輕時,名聲不佳,家里窮得沒米下鍋,偏又好吃懶做,喜歡干些偷雞摸狗的勾當,讓人不齒。有次偷到六六門上來了,被六六扭住,狠狠羞辱了一頓。從此遠走他鄉(xiāng),好多年沒個音訊。直到幾年前才回,不知怎地,就發(fā)了,剪了個寸頭,手機換成了iphone,穿著講究,皮鞋放光,見了人遠遠地打招呼,掏出芙蓉王散,滿臉堆笑,像變了個人。問這么多年去哪發(fā)財了,語焉不詳,只說在外面做點小生意,混口飯吃?;丶荫R上就把老家那搖搖欲墜的舊房推了,蓋了個五層的磚房,里里外外收拾得利索,過火那天叫大家去喝喜酒,回來的人說,家里搞得客氣不過,城里該有的,來發(fā)家都有。都說來發(fā)發(fā)了大財,喜酒錢一分沒收,還每人都打發(fā)一包黃芙蓉煙。這話傳到六六耳中,心里有些不舒服。說來發(fā)那錢不知怎么來的,就他那品性,狗改不了吃屎哩!別人聽了,笑而不語。
正吃著飯,劉小京聽見鄉(xiāng)政府的喇叭響起。播著的是本地的民歌。前陣兒,韓書記去市里開會,回來號召大家表演節(jié)目,要去市里參加民歌節(jié)的舞蹈比賽。聽說在市里得了頭名的,就有機會在省城大劇院亮相,參加全省的民歌大賽。這陣子,每天晚飯后,鄉(xiāng)政府年輕點的干事和附近善于跳舞的大媽都被號召起來,在院子里排練上個把鐘頭的舞。負責教舞的是茅溪中學的體育老師老吳。吳老師五短身材,光頭凸肚,臉上永遠掛著笑,遠看像尊彌勒佛,但唱歌跳舞玩樂器樣樣拿手。尤擅茅溪這邊的當?shù)孛窀?,能唱一天不重復?/p>
劉小京吃完飯,體育新聞已經(jīng)播完。他讓老梁將賬記在鄉(xiāng)政府簿上。鄉(xiāng)政府和老梁簽了協(xié)議,吃飯簽單,年底一塊結。天已染成墨色,鄉(xiāng)政府門前唯一的路燈亮了起來,院子里的人都還在練舞。干事琪琪看見劉小京,朝他扮了個鬼臉說,你偷懶!劉小京將摩托車放在籃球架下,回說,你莫亂講,我才逮完飯呢!說著,就站在琪琪邊上,依葫蘆畫瓢,跟著吳老師的口令跳起來。他發(fā)現(xiàn)跳得最好的大學生村官彭理不在。琪琪說,彭理又被借調去縣里寫材料了,要兩個禮拜才回來。劉小京就說,這家伙走了怎么也沒和我吱一聲。彭理和劉小京住一個套間,劉小京睡外面那間,彭理住里間。兩間房相通,進里面必須得從劉小京的房間借道。彭理來茅溪的第一天,就和劉小京住一起。他比劉小京小三歲,鄉(xiāng)政府要數(shù)他最年輕。
跳到九點多,排練隊伍方散。劉小京去沖涼,見彭理房間的門虛掩,里面燈亮著,喊一聲沒人應。里面沒人,彭理電腦卻開著,書桌上翻扣著一本《三字經(jīng)》,旁邊擺著他最近臨的帖,寫滿了一版的“永”字。劉小京下意識又喊了聲彭理,將電腦的音量調大,聽汪峰的《青春》,抓起毛巾去洗手間沖涼。起身的時候,不小心將《三字經(jīng)》碰到了地上,發(fā)現(xiàn)書里夾著一張紙,似乎是從日記里撕下的,留有日期,寫的是去年春天的事。劉小京掃了幾眼,里面全是彭理的內心獨白:“站在人生的邊緣,我不知道當大學生村官是不是正確的選擇,來這轉眼一年,也沒有正式轉正的希望……人生總是充滿著無數(shù)的選擇,我多么渴望有那么一條路能永遠朝著目標走到底……”劉小京看了心里有些堵。夜里的秋蟬依然沒有停歇的跡象,嘶嘶叫著。他想起前幾日和彭理閑聊時,彭理似乎有些灰心,對考公務員沒再抱什么希望。去年彭理落了榜,這個意外讓他消沉了一陣。他說再考一年,要沒考取,想去廣東闖一闖。
幾天后,省城下來一批媒體記者,要到縣里掛職,待兩個月,每個鄉(xiāng)鎮(zhèn)分派一兩位。有省城日報社的,也有省電視臺的。縣里宣傳部羅部長組織接待,各鄉(xiāng)鎮(zhèn)黨委書記都召集齊了,當天午宴結束,領各自的掛職記者們回鄉(xiāng)。茅溪分到一位省城晚報的記者,也姓韓,叫韓光明。是位年輕編輯,三十歲左右,瘦瘦高高的,架著副黑框眼鏡,話不多。韓書記稱他為韓大記者,他忙擺手說,叫小韓就行。問韓記者哪人,回答說是省城的。韓書記臉上裝出仰慕的樣子說,大城市來的,果然就是不一樣。韓記者謙虛地笑笑。
從縣城到茅溪,開車得三個小時。山路十八拐,一直沿著澧河轉,但見青山隱隱,綠水迢迢,遠在天際,又近在眼前,路極其險峻,懸崖峭壁,嶙峋怪石撲面而來。從沒暈過車的小韓也有些吃不消。終于到了茅溪,車進鄉(xiāng)政府院子里。一個穿著湖人24號隊服的微胖高個笑臉相迎。韓書記介紹說,這位是我們副鄉(xiāng)長劉小京。這邊劉小京早已伸過手,與小韓握了握。待寒暄完,就問小韓哪年的,小韓說了。韓書記笑笑說,那你倆還是同齡。又出來一位青年女子,韓書記接著介紹說,這是干事琪琪。你們都是同齡人吶,年輕有為,未來靠你們的了,我們這些老家伙已經(jīng)老啦!琪琪笑笑,和小韓也握了握手。小韓看她左手腕部位文著一朵花。待認真看時,那邊已經(jīng)收回去了。
韓書記看看表,對劉小京說,韓記者就交給你了,你領他先去住處,看還需要買些什么生活用品的,帶他去老梁那看看。小京應了。忙把小韓的行李取下來,雙手提了往房間走。跟在后頭的小韓要幫忙,小京說我來!邊走邊說,我們這里條件一般,韓記者將就點,別和城里比,房間我已經(jīng)收拾好了。小韓要言謝,劉小京說,咱都是同齡人,別那么客套。房間不大,靠墻的地方擺著一張單人床,窗前放一張辦公桌,墻上掛著一些宣傳政策的通告,一根從外面窗戶拉進來的鐵絲掛著幾個衣架。雖有心理準備,房間的簡陋還是出乎小韓的意料,以至于有那么一片刻,小京說些什么,他一句話也沒聽進去。他心想兩個月,他就要在這間房間生活了。白天這是他的辦公室,晚上則是他的臥室。劉小京苦笑著說,茅溪就這個條件,韓記者先湊合著吧,早餐八點鐘,在二樓最右側的餐廳,明早我叫你。好在房間連了網(wǎng)線,里面還有一間簡陋的洗手間,有水龍頭,不用跑去外面上旱廁。
晚飯在茅溪吃。算是給他接風洗塵。為了這頓飯,來發(fā)提前一天就開始準備了,晚上有麂子肉、野豬肉、蛇肉、山雞和野菌。見韓記者眼中露出疑惑,來發(fā)趕緊解釋說,茅溪別的沒有,野味多,光說野豬,現(xiàn)在多得都要成為一害了,一群野豬能毀掉莊稼人一年的收成,每到秋天鄉(xiāng)里都得組織護秋隊趕野豬。韓記者你說野豬該不該吃?小韓點點頭。說,這倒長見識了,我還以為野豬也是保護動物呢!韓書記就說,有些地方的確是,但咱茅溪野豬多如牛毛,這貨的嘴最了得,一個晚上能拱畝多紅薯、苞谷地,山民恨之入骨,再這么下去,野豬倒比人多了。大家都笑起來。當晚喝的蛇酒。酒是苞谷釀的,泡了兩條小孩手臂粗的五步蛇,看上去讓人骨生寒意。見韓記者眼露懼色,來發(fā)就說,這酒喝了對身體好,祛風濕,還強身健體。小韓解釋說自己從小怕蛇,見了蛇腳都發(fā)軟。來發(fā)和韓書記就齊笑,說今天喝了蛇酒吃了蛇肉,日后就不怕它了。劉小京挨著他坐,說自己也怕蛇。兩人年齡相仿,頓時聊到了一塊。劉小京說,你來這里要受點委屈了,這不是省城,條件很簡陋,一切都沒法和省城比的。小韓笑著說,現(xiàn)在記者都快趕不上民工了。如今鄉(xiāng)里好多了,不比當年我爸他們的知青下鄉(xiāng)了,我爸當年也在這待過,那時連飯都吃不飽,還要干苦力。大家齊笑,紛紛敬小韓酒。劉小京說,這邊條件雖艱苦,但山好水好,改天帶你逛逛,呼吸呼吸清新空氣,現(xiàn)在城里空氣糟糕得很,你來這里洗洗肺,這兩個月也算沒白來。大家紛紛稱是,說了一通城市的霧霾。小韓連稱自己不勝酒力,最后勉強回敬了一圈,已是微醺。
晚飯結束,月明星稀,一輪皎潔的月光懸在茅溪對岸的山頂,能看得清星云。附近農(nóng)家早已熄燈入眠,連白日的蟲鳴聲也鳴金收兵,來日再戰(zhàn)。四野一片死寂,只能聽見腳步聲和自己的心跳。當夜韓光明睡在陌生的房間,輾轉反側,聽見雞鳴方入睡。似乎剛進入酣睡的狀態(tài),外面就響起廣播聲,放著排練時的伴奏曲。他看了看手機,才六點半。聲音大得他沒法再睡。他聽見排練的人陸續(xù)入了場。穿好衣服,打開房門,他看到鄉(xiāng)政府的干事們已在排練舞蹈。劉小京個最高,在人群中鶴立雞群。一個小時后,排練方結束,大家陸陸續(xù)續(xù)往餐廳走去。他聽見劉小京喊他名字,問起床了沒有。小韓趕緊出來,看見頭頂上正升騰著熱氣的劉小京。小京笑著問他昨晚睡得怎樣,小韓回答說很好。小京就說,適應了就好,剛開始會不習慣。最近在抓緊時間排練節(jié)目,月底要去市里參加比賽,影響到你休息了。
小京領他去餐廳,早餐果然和城里吃的午餐一樣,有炒菜和米飯。劉小京說,我們這每天只興吃兩頓飯,早飯八點,晚飯得等下午四點半了。小韓盛了一小碗,扒了幾小口便再也吃不下。小京就說,剛來這么早吃飯會不適應的。告訴小韓,要是中午餓了,上老梁那簽單,你報我名字就可以,我和老梁已打過招呼。韓記者說,習慣了就好。
趕集那天,六六順便來了趟鄉(xiāng)政府。劉小京起身給他倒了杯水,六六一口就喝了。小京問,最近逮了蛇沒有?六六頭搖得像撥浪鼓,說忙得連放屁的工夫都沒有,天氣預報說又快要下雨了,趁這幾天還晴朗,正在搶時間給玉米脫粒呢,好多都發(fā)霉了,發(fā)了霉,豬都嫌棄哩。
見劉小京對面坐著一張陌生面孔,就向他打聽。小京介紹說,這是省城下來掛職鍛煉的韓記者。六六伸出手,學電視里看來的樣子去握小韓的手。六六的手像蛇皮袋一樣糙。劉小京在一旁望著笑。對韓記者說,這是黃蓮的村主任。六六掏出五塊一包的白沙,每人散了一根。六六自己先點上,噴出一道濃煙說,如今記者抽的都是軟芙蓉王啊!下了基層都當爺供著。話匣子剛打開,劉小京就說,瞧你就這德行。六六歪著頭說,我說錯了嗎?轉頭對小韓說,韓大記者哪天有空上黃蓮坐坐嘛,快要割蜂蜜了,帶點下來嘗嘗。劉小京問今年的蜂蜜收成怎樣,六六說,今年花期長,蜂比往年都要多、要好。小京說,給我留幾斤,要百花蜜的。六六說,都是百花蜜,我讓老鼎給你留著,今年老鼎家的最多最好。劉小京說,我就要你家的,別的不要。六六就笑,說那好嘛,要我的就我的,就怕你嫌棄呢!劉小京說,也給韓記者留點,我們改天上來一起拿,到時錢一分不少你的。六六說,就怕你不來。
六六的煙癮很大,一會兒腳下就躺著一地煙蒂。前天傍晚,從黃蓮下來撞見了鬼,看到一個人跟著他,隔著百十米,戴著斗笠。你說怪不怪嘛,韓記者,又冇落雨,又冇出太陽,他戴個斗笠干嗎?怪就怪在,我剛過溪澗,轉頭他就無影無蹤了!嚇得我腳都發(fā)軟,不知是哪個屄娘養(yǎng)的,跑那來嚇我呵!
六六說話的樣子有些夸張,韓記者和劉小京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劉小京說,興許那是去溪澗逮娃娃魚和石蛙的哩!六六不高興了,茅溪屁大點的地方,誰我不認得?就是我不認得,也該認得我六六嘛,見了我連聲招呼也不打,不是鬼是啥?說起娃娃魚,便又扯到了來發(fā)。他來發(fā)見老八養(yǎng)那貨眼紅也想養(yǎng),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也不想想當時買六合彩敗了家是怎么滾出茅溪的!又揚言哪天來發(fā)要是惹毛他了,要將他打得兩頭出屎兩頭屙尿。
六六又扯了一頓談才去。劉小京待六六走后,指著墻上的幾張風景照對小韓說,黃蓮上面風景最好,也最窮,你要有興趣,吃得苦,霸得了蠻,我?guī)闵先タ纯?。小韓認真看了幾眼,照片上山高谷深,險峰林立,白云纏繞,一點也不比那些國家4A、5A級的風景區(qū)遜色。問有沒有搞過旅游開發(fā)。劉小京搖搖頭,說路沒法修,成本太高,全是山路,偌大的黃蓮村,只有八十來戶人家,修路上去不現(xiàn)實,但沒路又沒人愿意去,現(xiàn)在人都懶得很。
未到晌午,集市已漸漸散場。都是周邊的村民,且以土家、苗民為主,背著竹簍,戴著斗笠,里面裝滿置換回來的東西,從家中背來的粽葉、豆角、藥材、山貨在集市賣了,再購買些生活必需品回去。小韓在集市上晃悠了一圈,沒碰見幾個后生。如今年輕點的誰還肯窩家,都出去打工了。街短得經(jīng)不起幾步走,不覺間就出了集市。小韓想起還有些生活用品沒有置辦,想起買個口杯,在集市上轉了半日,竟沒有尋著有賣的。又想房間里連面鏡子也沒有,也得買塊,問了一圈,都沒賣的。小韓納悶,想這兒的人都不需要鏡子嗎?回到鄉(xiāng)政府,剛好碰見劉小京,就說了這事。小京說,好像是沒有鏡子賣,要不等周末我從縣城給你帶塊回來?小韓說大男人的不照也罷。小京打趣說,琪琪那里保證有鏡子。小韓笑笑。那些天,他果真就沒得鏡子照,只好把手機屏幕權當鏡子使了。
晚飯果然四點半就開吃。那時小韓早已饑腸轆轆了。長這么大,他還從沒缺席過午餐。一天兩頓,很有些像寺院過午不食的感覺。晚飯有辣椒炒肉、清炒苦瓜、肉末茄子,所有蔬菜都來自于鄉(xiāng)政府后面的那塊菜地,都是負責食堂伙食的阿姨種的。菜園的瓜藤上果實累累,苦瓜、絲瓜、黃瓜、白瓜,還有已經(jīng)變紅的朝天椒,格外顯眼。鄉(xiāng)下的菜比城里買的大棚蔬菜要鮮美入味。吃飯的時候,小韓也像鄉(xiāng)政府干事們一樣,蹲在樹蔭下,手里端著大飯缽。蟬聲鎮(zhèn)壓了下午的寂靜,苦楝樹在微微搖晃,仿佛被吵得發(fā)了瘋。
晚飯過后,太陽開始西墜,大半個籃球場得以從炙烤中解脫出來,陸陸續(xù)續(xù)開始有人過來打球。鄉(xiāng)政府背后就是一所小學,里面大部分都是留守兒童。暑期沒課,附近喜歡打籃球的師生也來打上一會。劉小京已經(jīng)換上了湖人的隊服,后背老大一個“24”,一看就是科比的球迷。小韓的球衣也是24號。他站在二樓的欄桿,俯瞰著24號后仰投籃。投了幾個,劉小京仰頭看見了他,叫他下來一塊打。小韓說,我打得很爛。雖這么說,到底還是下來了。天色漸晚,群山環(huán)抱的茅溪被潮水般的蟲鳴鳥叫包圍著。一會兒,又來了幾個人,分組對抗?;@球在籃筐上哐當哐當?shù)貜椫?,吶喊聲此起彼伏,每一聲都像掉進了深不見底的谷底,繼而被周邊的群山?jīng)]收。他看到干事琪琪支著下巴,伏在二樓的欄桿上抽煙,遠眺著對面的群山。發(fā)現(xiàn)小韓在看她,琪琪微微一笑,朝他揚了揚手。
會議室是早年建的,幾條破長木椅上坐滿了各村組的支書和組長。主席臺上以韓書記為中心,兩旁分別坐著兩個副鄉(xiāng)長、人大主席和武裝部長。會從早上九點開始,一直開到下午三點方散,中間沒有任何停頓。大多數(shù)人腳底下落滿一地的煙蒂。講的全是土話,小韓連聽帶猜,大概是在傳達縣里面的某個會議精神。冗長的套話、廢話讓坐在臺下的小韓呵欠連天,中午的時候肚子也抗議起來。他瞥了瞥周邊,大多嘴里叼著煙,有玩手機的,也有打盹的,顯然他們對這種會議已經(jīng)司空見慣。小韓叫苦不迭,逮了個時機,從后門悄悄溜了出去。他上老梁那里點了碗米粉。沒有趕集,街上沒有閑人。老梁知道他從城里來,打趣他沒午飯吃餓不餓。小韓笑笑。廚房背后就是茅溪,溪水清澈見底,一群鴨子正悠閑地在水面游弋。吃完飯,老梁問要不要記賬,小韓堅持掏錢。肚子里有貨,腳下也生出力氣來,他索性沿著溪邊胡走了一氣。遠遠地看見上游有幾個村民在游泳,赤身裸體,見他來了,有些不好意思起來,紛紛鉆進玉米地里套上了褲衩兒。他估計差不多到點了,才往回走。甫一進去,果然發(fā)現(xiàn)會已經(jīng)散了,陸陸續(xù)續(xù)的人從會議室里出來,有人似乎還在爭議著什么,兩個隔壁村的村支書為了什么吵了起來,差點動手。他看到韓書記將他們拉扯開來,將兩人都訓斥了一頓,各打五十大板。他還從沒見到過韓書記那么高嗓音,完全將兩種不同的聲音鎮(zhèn)壓了下去。那兩個村支書沒再說什么,各自怏怏走了。這時韓書記扭頭往這邊望來,差點與他迎面而視,他假裝沒有瞧見,有些慌亂地轉身朝宿舍走去。
第二日,天下起毛毛細雨,整個茅溪籠罩于煙雨朦朧之中,宛如一幅水墨山水畫。下雨便不能排練,空出一個寂靜的清晨。小韓打開門,發(fā)現(xiàn)一個穿著高筒雨靴的青年正闊步往鄉(xiāng)政府走來。很標致的一個青年,看上去二十剛出頭。見了小韓,朝他笑笑。問,剛省城來的韓記者?小韓答是。青年指了指走廊上掛著的職務欄說,我叫彭理……小韓馬上想起職務欄上的照片,一下子就對號入座了,說大學生村官吧?青年朗聲一笑說是,一路哼著小調兒上了樓。
早飯的時候,雨有停的跡象,灰色的云塊豁出一個缺口,露出大片純粹的藍。飯后,韓書記問小韓有空沒,今天領他去參觀來發(fā)的娃娃魚養(yǎng)殖場。小韓點頭說好。韓書記說,來發(fā)這幾年干得不錯,鄉(xiāng)里那幾盞路燈,是他捐的。他在岸坪的娃娃魚養(yǎng)殖場做得不錯,今年計劃在茅溪再弄一個養(yǎng)殖場。今后要作為鄉(xiāng)里的致富典型來推廣的。坐的韓書記的智跑,陪行的有劉小京和另外一個姓肖的副鄉(xiāng)長。來發(fā)早就在那迎著了。他還請了縣里的電視臺記者和攝像,也早就到了。來發(fā)親自拉開車門,迎韓書記一行下了車,然后挨個握手,散煙和遞檳榔。飼養(yǎng)員給每人發(fā)了頂安全帽和手電筒,然后領著大家進去參觀。來發(fā)的養(yǎng)殖場建在山澗的一個巨大的溶洞里,里面黑漆漆的,每一句話都有回響,聽著讓人心里發(fā)怵。這邊是典型的石灰?guī)r喀斯特地貌,多暗河,往溶洞里繼續(xù)挖掘,錯綜復雜,四處都串通,宛如一個巨大的迷宮。溶洞頂上到處都是犬牙交錯的石鐘乳,水滴在黑暗的水面上砸出孤獨的響聲。洞里潮濕不堪,黑黝黝的,散發(fā)一陣陣寒意,倒是養(yǎng)殖娃娃魚的絕佳之處。
娃娃魚就在巖壁下的水箱里養(yǎng)著,大多是魚苗,得養(yǎng)兩三年才能食用。有兩條碩大的娃娃魚靜靜蟄伏于水箱里。那是來發(fā)早年從黃蓮的山澗里捕的,純野種,一雌一雄,便留下做了種。沿著巖壁一直往深處走,黑暗中仿佛沒有個盡頭,小韓暗地里有些吃驚,沒料到這么僻壤的地方,竟有如此大手筆的養(yǎng)殖基地。從里面出來,天又下起毛毛細雨。來發(fā)請大家去二樓的會議室喝茶。會議室很大,卻并不講究,中間擺著張大會議桌,一圈人圍著坐了,喝茶、抽煙、嚼檳榔,聽來發(fā)介紹養(yǎng)殖場的情況。
來發(fā)點燃一根煙,開始介紹自己的產(chǎn)業(yè),現(xiàn)在外頭的酒店很認這個東西,銷路不愁,我接的訂單已經(jīng)排到明年開春了。每個字都底氣十足的樣子。韓書記轉頭向小韓說,我們這里得天獨厚,山好水好,今后像來發(fā)這樣致富的領頭人會越來越多,養(yǎng)殖娃娃魚的也會越來越多,韓大記者神通廣大,還望你多宣傳推廣和報道哩。小韓在一旁點頭稱是。雨沒有停的跡象。韓書記和來發(fā)扯起了亂談,聊得熱乎。小韓起身去找?guī)?,見旁側的天臺正站著一人,走近一看原來是劉小京。他不知何時也溜出來了,正站在天臺上,迎著雨絲,望著遠方霧靄中的山巒在沉思什么,小韓走過去他都沒有察覺。小韓打了聲招呼,說出來了?小京猛地回過神,回了個笑臉,說坐那無聊得很,我都來好幾回了……中午保管有娃娃魚吃。小韓問,娃娃魚好吃吧?小京一臉神秘的樣子說,沒吃過?吃吃就知道了。
中午果然就吃娃娃魚。
來發(fā)準備了一條五斤重的,弄了個火鍋。韓書記見來發(fā)抱了一箱啤酒進來,打了個哈哈,說中午不逮了吧?來發(fā)裝作不認識他的樣子,粗著嗓門嚷道,不逮酒?不逮酒來這里干什么哩!大家齊笑。來發(fā)變戲法似的,又拿了兩只可樂瓶子出來,里面裝的卻不是可樂。聽說大地方已經(jīng)不允許逮酒了,大家可看清楚了,我們逮的是可樂哩!韓書記吸著煙,笑瞇瞇地望著來發(fā)表演。來發(fā)讓年輕的女員工蔡蔡將酒勻好,接著說,我這個可不是“外省茅臺”,朋友親自從茅臺酒廠拉出來的貨!韓書記打斷他話,行了,牛逼吹天上去了,接下來只怕要說茅臺酒廠是你家開的了!大家又是笑,奚落來發(fā)的吹牛習性。
來發(fā)站起來,端起滿杯的白酒,大著嗓門說,我來發(fā)是個粗人,沒進過幾天學堂,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歡迎各位領導、朋友和從省城遠道而來的客人韓大記者到此做客,來,第一杯,大家一起干了!
一桌人紛紛起身,吆喝一聲干,杯子都見了底。
只有小京沒喝。小京說,最近心里總是感覺悶得慌,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有些喘。來發(fā)強行來勸,說這里就數(shù)你最年輕哩,每天不逮斤八兩,晚上都沒勁摟婆娘困覺!韓書記說,來發(fā)你別強人所難了,小京最近工作壓力大,身體不適,就不勉強了吧!來發(fā)就說下次補上,又問小京女朋友談得怎么樣了?小京勉強喝了幾杯。
小京的女友雖比他小兩歲,卻是柏溪鄉(xiāng)的黨委書記。提起他女友,大家都夸他有眼光,比翼齊飛,兩人前途都不可限量。小京聽了只笑笑。其實他有些不愿意在別人面前提起女友的事。女友的父親是縣委常委、宣傳部長,他怕別人背后說閑話,說他攀附這層關系。
柏溪這些年,靠養(yǎng)殖娃娃魚,出了幾個致富典型,一下子從縣里二十多個鄉(xiāng)鎮(zhèn)中脫穎而出,得到了上面的表彰。女友在柏溪短短幾年,就干出了成績,成了耀眼的新星。聽說縣里有意要將她往上面調。他問過她,女友否認了。她說你別瞎想,你在茅溪踏踏實實干,要走咱也得一起走。他知道其實女友升遷是遲早的事。他也想干點名堂出來,這個念頭已經(jīng)在內心涌動好幾年了,從他大學畢業(yè)到茅溪工作就有了。那個念頭當然不是養(yǎng)殖娃娃魚。
飯吃到一半,六六來了短信,說黃蓮村昨晚暴雨,山洪沖垮了一戶人家的半邊屋,所幸倒的是豬圈和雜物間,人無礙。壓死了兩頭豬,一家人哭天搶地的。他走到外面撥六六的電話,沒通。他就知道六六肯定在黃蓮。黃蓮信號時斷時續(xù),打個電話得跟著信號跑,一個山頭跑到另一個山頭。他們聯(lián)絡靠發(fā)短信。他給六六回了個短信,說明天上午他上去看看,吩咐他登記好受災情況。
他進去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喝嗨了。只見來發(fā)將手搭在韓書記肩上,命令女助手蔡蔡過來給韓書記和小韓敬酒。來個交杯!大家一起起哄。蔡蔡二十出頭,雙目含笑,人未到,一股清香已撲鼻而來。蔡蔡朗聲說,韓書記,我敬你,逮滿杯!兩人在起哄聲中來了個交杯。兩瓶已經(jīng)搞掉,接下來改喝啤酒。來發(fā)讓人提了幾斤生雞蛋擺桌面上,大聲吆喝一聲,換大碗過來!不一會兒,每人面前都擺了只海碗。來發(fā)就將啤酒往海碗里倒?jié)M,然后抓起兩只雞蛋,磕破打進酒碗里。每人紛紛往酒碗里打雞蛋。韓書記起身,大喊一聲,干啦!嘩啦都站起來,雙手捧起大碗,只聽得見喉結發(fā)出來的咕嚕咕嚕聲,緊接著一片嘆息,以及接二連三的打嗝聲。
這是小韓頭回見到往啤酒里放雞蛋,目瞪口呆。小京就笑,說還有往白酒里加紅牛的,有一口紅酒配口白酒喝的,那叫紅白喜事。一箱啤酒很快消滅完,緊接著又要了箱進來。喝到下午三點方散,杯盤狼藉,煙霧繚繞中,一行人東倒西歪,稱兄道弟,胡言亂語,然后搖搖晃晃地坐車回了茅溪。
隔天的酒還沒散,胃疼折騰了小韓一宿,到早晨頭依舊是暈乎乎的,頭重腳輕。小韓埋怨自己昨日何苦要喝下那么多毫無意義的酒。小京在外邊叫他起來吃飯。他穿好衣服,依舊半躺在床上不愿起來,懶洋洋地說,你去吃吧,昨天搞多了,現(xiàn)在啥東西也吃不下哩!小京在外頭推了推門,門就開了,探出一個腦袋笑著打趣說,今天再逮場還魂酒,保證你活蹦亂跳。又說,今天琪琪要上黃蓮走一趟,你跟她去吧?提起黃蓮,小韓就提起了精神,一躍而起,說去就去!食堂里沒什么人,大多已經(jīng)吃完了。小韓指望喝點粥,依舊只有米飯。小京說,多吃點,去黃蓮路不好走,體力消耗大哩,不吃點,走不動的!小韓說,我大學跑過萬米長跑,我耐力好著呢!琪琪不懷好意地笑著說,我大學也是校田徑隊的,第一次上黃蓮,可沒把我給累趴!今天你就知道厲害了。出發(fā)的時候,小韓以為小京也去,小京笑笑,說韓書記已經(jīng)安排別的任務了。
是個大晴天,天空蔚藍、通透,遠方的山巔上沉積著幾朵云塊,朝陽穿透云塊,噴薄而出。怎么也看不出是剛結束連日暴雨的跡象。山澗的水流出賣了真相,水聲轟然,隔著幾里路都能聽到,走近一看,只見水流湍急,渾濁的水面還漂著幾條山上沖下來的椽子,不知是誰家遭了殃。琪琪說,平時這條溪水最清澈,山澗的水潭碧綠綠的。以前茅溪這樣的溪水幾十條,現(xiàn)在沒幾條了。問何故,說是這邊水力資源豐富,修水電站來錢快,很多項目都是私人出資在弄。上邊的壩一攔,旱季整條溪都干涸掉,魚蝦也絕了種。
兩人沿著山澗兩邊的小徑往山上爬,太陽一直懸在峽谷上空。峽谷響徹著百靈、畫眉、山雞、云雀兒的鳴叫。偶爾有幾只松鼠和猴子在林間探頭探腦,待他們走近,幾個晃蕩,消失于茂密的叢林深處。林間空氣清新,山峰重巒疊嶂,綿延不絕。小韓一路感嘆好風光,問為什么不開發(fā)旅游資源。琪琪笑笑,說開發(fā)水電站見效快啊。
再走上一個多鐘頭,依舊沒看到一戶人家,兩人都已汗流浹背,他抬頭看了眼琪琪,她臉頰略帶紅潮,半邊臉沉浸在陽光里,有幾分說不出的嫵媚。林間很靜,能聽見幾里外山澗水流擊打在巖石上的聲音,轟然巨響。小韓說,不會走錯路吧,怎么越來越偏僻,像深山野林,大半天也沒見到人煙?琪琪說,錯不了,用手指了指上面,說黃蓮還遠著呢。小韓問大概走了多遠了,回答說五分之一還沒到。小韓叫苦不迭,說都啥年代了,怎么還有人住深山老林,連條路都不通,與世隔絕,真要成仙???琪琪就說,修路?你看這地方適合修路嗎?即便是能修,這成本造價不知道多少,何況上面就住著幾十戶人家……小韓說,那叫他們搬遷下來唄!琪琪說,靠山吃山,山民住上面還能采粽葉、挖草藥、捕蛇賣,下了山,這些人只怕生活更困難了。兩人沉默不語,只見秋蟬的鳴叫如暴雨般落在林子里。一會兒汗涼了,琪琪又催著走,說不抓緊時間,恐怕當天打個轉身都難。
越往上,地勢越陡峭,被草掩蓋的懸崖小徑不仔細看,連路都辨認不出來,鮮有人活動的跡象。往外一探腦,便是十幾丈高的深淵,能駭出一身冷汗。這帶蛇多,橫臥在路上,遠看像樹根,一不小心就踩著了。小韓說,你別駭我,我最怕的就是蛇。琪琪就笑,蛇最恨的人是六六,他下輩子估計要被蛇吃掉的。
再走,速度越慢。只見一間搖搖欲墜的木建構房子隱匿于林間,四周都長滿了茅草。走近一看,原來是所廢棄的小學,窗戶的玻璃已經(jīng)全部砸爛,木板的縫隙中探出茂盛的青草。學校里拿得動的東西都被人拿走,只剩下一塊落了漆的門匾沒人要,字跡依稀可見,上面寫著:黃蓮中日友好希望小學?!叭铡弊直蝗藶閾傅粢还P,變成了“口”字。墻上有人用木炭寫著:“打倒日本鬼子!”“我操王琪琪!”……小韓心頭一驚,假裝沒看見,轉頭走過。他有些吃驚,沒想這偏僻之地,竟然有日本援建的小學。問為何荒廢了?琪琪說,生源少,也沒老師愿意上來,何況這又不是縣教育局統(tǒng)轄的,日本人出的資……小韓就說,那娃娃上學怎么辦?琪琪說,只能去茅溪咯!那么遠的路,怎么個上法???琪琪就說,那沒辦法,只能在茅溪上,條件好點就在茅溪租房陪讀,沒條件的在學校寄宿,但娃太小也不是個法子,屎尿都拉身上,老師也嫌棄。
越往上走,越險峻,很難見到平整的地。桌面大的地,農(nóng)民都種上了苞谷、黃豆、紅薯等農(nóng)作物,像一塊塊補丁,懸在半空一樣。他們就吃這些嗎?小韓問。苞谷是主糧,要吃米,就得下茅溪買,這兒沒田,沒法種水稻。琪琪說。
六六在黃蓮等他們一晌午了。六六聽黑狗的吠叫聲,就知道來生人了。兩人汗流浹背地走進院子,喊了聲六六喚狗。不怕,不咬人哩!六六出來了,大聲呵斥狂吠的狗,踢了它一腳,黑狗嗚咽著,垂著尾巴跑雞窩去了。六六看著大汗淋漓的小韓,問從沒遭過這種罪吧?小韓坐在凳子上,只一個勁地喝水,汗不斷從額頭滴下,像下了場雨。
琪琪要六六帶他去看災情。遭災的這戶倒也不遠,住在一個山坳里,翻過一道梁就到了。連日的大暴雨,導致山體滑坡,沖毀了旁側的豬欄,把兩頭過年肥豬給活埋了。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嫗紅腫著眼眶,丟了魂似的呆坐在門檻上。六六遠遠地喊了一聲,阿蓮嬸,鄉(xiāng)里的干部來看你來了!那叫阿蓮的老嫗仰起頭,見陌生人了,慌地站起來,踱著小步去迎。認得是琪琪,還沒說話,倒先哭開了。琪琪有經(jīng)驗,握住老嫗的手,問,大娘,家里傷著人沒有?老嫗眼里含著淚花。琪琪又問,住的地方?jīng)]事吧?老嫗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淌。我的兩頭豬沒啦,喂了一年,就要出欄了,您要為我做主啊……
沖毀了兩間豬圈和一個雞籠,茅廁也毀了。琪琪都一一登記了,又掏出手機拍了現(xiàn)場,寬慰老嫗一番。老嫗千恩萬謝,要挽留他們吃午飯,琪琪說已吃過了。臨走,老嫗提了一大可樂瓶裝的蜂蜜出來,非得讓琪琪收下。琪琪也推辭了。
上了山梁,琪琪問六六,還有遭災的沒有?六六說,別的倒沒有,只是下這么久的雨,今年糧食只怕要歉收了。很多莊稼東倒西歪在地里,暴雨在坡地上沖刷出一條條觸目驚心的溝槽。這兒沒有磚房,都是木結構的老屋,有的看上去已有百年之久了,成了危房,搖搖欲墜,只得用杉木頂住。琪琪問六六那個龍老人還健在不。六六說,還在哩!琪琪對小韓說,這兒有個老婆子,已經(jīng)一百〇一歲了,她有五十年沒有出過黃蓮了。六六說,前幾年老人家還背得動柴火呢,自打前年摔了一跤后,就只能床上躺著了。問小韓要不要去看看,小韓說好。
那是黃蓮最整潔的庭院。雖是老房子,依然堅固,里里外外都收拾得整整齊齊,院子里種著雞冠花和月季。幾只母雞在樹下刨食,旁邊臥著一條慵懶的黑狗。
一個四十左右的男子出來迎接。六六說那是老人的孫子。琪琪向他介紹了小韓,那男子面無表情地望了他一眼,引他們進了偏房。一個滿頭白發(fā)的老嫗正躺在床上,昏暗的房間里白天也得開燈,角落里擺著一只尿桶,發(fā)出刺鼻的臊味。老人有些激動,想從床上爬起來,苦于無力,只能斜躺著,她孫子將她扶起來,大聲地在她耳邊說,鄉(xiāng)政府的干部過來看你來了。琪琪的臉頓時燥熱了一下。老人不知聽明白了沒有,嘴里咿咿呀呀發(fā)出誰也聽不懂的聲音。六六說,老人會抽煙。琪琪掏出一根,給老人點上。大家圍著老人一起抽煙,抵擋墻角傳來的濃烈臊味。六六說,去年老人滿一百歲,擺了酒。鄉(xiāng)政府起先說要來人,人家殺豬宰羊,專門做了準備,結果等了半天也沒見人來……琪琪有些尷尬,解釋說那天鄉(xiāng)里開會,沒來成。老人眼神黯淡,已無光亮,木然地視著陌生來客。
客廳里擺著彩電、冰箱和洗衣機,家里收拾得一塵不染。那男子也沒說要倒水,也沒說要敬煙,就一旁垂手呆坐,盯著地面。琪琪起身,說再走幾家吧。出門的時候,黑狗朝他們一頓狂吠。男子朝黑狗踹了一腳,黑狗嗚咽了幾聲,怏怏地搖了搖尾巴,放他們走了。
琪琪說,別看這男子有手有腳,家里條件也不差,但就沒女人愿意嫁上來。又指了指側面一戶說,那兒一家三兄弟,都快六十了,全單著。這兒將近一半的男人娶不到老婆。前些年時興從外面買女人回來,兩三萬一個,也待不長,即便生了娃,照舊跑了。
正說著,又到了一戶人家。只見一個頭發(fā)剪得像個毛板栗的女人坐在門檻上發(fā)呆,旁邊一個六七歲的女孩正在地上爬著玩。地上全是灰土,母雞在地面掏出一個個凸凹不平的坑,蹲在坑里下蛋。臺階的一角放著兩只蜂箱,卻沒一只蜜蜂的影子。堂屋四面八方都是空的,連塊門板都沒有。角落里倒有個土灶,架著兩只生了銹的大鍋,看得出這兒好久沒生過火了。琪琪對小韓說,這戶才是真的可憐,男的腿腳不方便,是個殘疾,女的是個智障,偏又是小兒麻痹癥患者,是男的從湖北那邊買過來的,給他生了個女兒。偏生這女兒也遺傳了他們的基因,生下來也是個癱的……
六六感嘆說,不曉得他們家上輩子造了什么孽。
那男人看上去五十好幾,叫劉高遠,實際年齡卻才三十多歲,扶著門框,一步步從堂屋這邊移過來,卻不敢看小韓。六六說,這是省城來的記者,那是鄉(xiāng)里的干事琪琪,你認識的。男人略微抬了抬頭,僵笑了下,露出一口煙牙。
六六和男人說話,琪琪蹲在地上逗小女孩玩。小韓也湊了過去,皺了皺眉說,他們每天就任由她在地上爬來爬去嗎?琪琪說,這孩子可憐得很,生下來就站不穩(wěn)……去縣里醫(yī)院看過,說是要盡早手術,否則今后就永遠站不起來了。小女孩黑溜溜的眼睛正天真無邪地望著他笑。小韓更難受起來,站起來去外面透了透氣。做記者這么多年,遇到這樣的事情太多了,他感受到了迎面而來的挫敗感。太陽已經(jīng)西斜,照著對面蒼翠的群山,舉目遠眺,層巒疊嶂,全是一層層的山巒,無邊無際,將黃蓮牢牢地困在此地。
夜里,小韓雖然渾身酸痛,疲憊不堪,但一點睡意都沒有。他盯著墻上的茅溪行政圖,望著西北角的黃蓮陷入了沉思。那一張張愁苦無助的臉,在他眼前一一浮現(xiàn)。到底是什么造就了如此惡劣的現(xiàn)實呢?是地理環(huán)境還是保守的觀念?黃蓮的未來出路又在哪里?他打開電腦,趁熱打鐵,連夜趕寫了一篇通訊稿,配了圖,發(fā)給了同事小洪。除了客觀記錄他在黃蓮的所見所聞外,還抒發(fā)了他個人的一些感想。第二天,小洪在微信回復他說,稿件已經(jīng)發(fā)出來了。他沒想到這么快就發(fā)了,并且還被省城的一家人氣旺盛的網(wǎng)站轉載。他去論壇上關注了這個帖子,上面有許多網(wǎng)友的留言。很多人都沒有想到現(xiàn)在竟然還有如此閉塞落后的地方。有留言要捐助的。也有質疑和譴責當?shù)卣块T的,既然此地如此不適合人類居住,就該幫他們另擇家園。還有激烈批評修建水電站破壞生態(tài)環(huán)境的短視行為。類似的質疑很多。
這個帖子很快就被置頂,一下火了起來。小京也看到了,他以為小京會有顧慮。小京倒說,有些事情政府難辦的,媒體反而容易,這個報道雖然揭了茅溪的丑,但對黃蓮來說,卻未必是一件壞事。
下午無事,兩人沿著茅溪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聊茅溪的歷史,說這兒曾出過一個開國將領。當年將軍就是從茅溪起家的,率領家鄉(xiāng)的子弟兵一路向西,浴血奮戰(zhàn),后來到了陜北。當年有很多人都跟隨著將軍翻身鬧革命,大多犧牲了。革命成功后,將軍榮歸故里,成了萬人矚目的英雄。小京領他攀上茅溪對岸的一處山嶺,指著石壁上的坑洼說,這都是當年留下的彈孔。那時將軍還不是將軍,被四處圍剿,曾在這兒突圍。小韓在那兒駐留良久,層巒疊嶂的山峰一直蜿蜒至天際。
晚飯后,照舊排練節(jié)目。再過兩個禮拜,就將去市里參賽了。韓書記對這事看得很重,要求爭取拿個名次回來。茅溪被譽民歌之鄉(xiāng),韓書記的要求看上去也并不過分。廣播一響,整個鄉(xiāng)政府難尋一處僻靜之地。小韓本想再寫一則后續(xù)報道,無奈窗外震耳欲聾,嚷得他無法靜下心來動筆,索性關了電腦,去鄉(xiāng)政府后面的小學散散心。暑期尚未結束,暮色中的小學顯得格外冷清。操場上曬滿了粽葉,幾個農(nóng)民正忙著收集打包。粽葉都是從山上采的。茅溪有兩三個村產(chǎn)粽葉,漫山遍野,不生別的,專長粽葉。起先都是砍來當柴燒,葉闊,但不禁燒,艷羨別村山里長的雜木。直到近幾年,有外地人過來收購,才知道這葉子也能賣錢。山民們將采摘好的粽葉晾干水分,然后一串串捆好,打好包,計件賣給收購人。有的遠銷沈陽、長春等地。勤快點的,一年也能賣個三四千塊錢。
有個瘦小的男孩在操場上投籃,光著腳丫子,T恤上的圖紋已臟得看不清。籃球有一下沒一下地砸在籃筐上,聲音滑入山谷,更加寂寥。他想和小孩閑聊幾句,撿起籃球,扔還給他。小孩默默抱起球,卻轉身走了。正好看見李校長從辦公室出來。李校長遞了根煙,說韓記者過來了?小韓說閑著無聊,上來逛逛。李校長是前幾天剛調來,接任之前的楊校長的,白襯衫扎在褲腰里,頭發(fā)梳得整齊,皮鞋锃亮,不像校長。楊校長小韓也見過,在這里干了十年,皮膚黝黑,和鄉(xiāng)下農(nóng)人無異,采訪的時候還有些羞赧,話不多,平時喜歡和孩子們待在一塊。調任的消息傳出的時候,據(jù)說有師生掉了淚。
學校離得近,李校長無事也愛來鄉(xiāng)政府坐坐。那天旁人不在,李校長就和小韓聊起論壇那則帖子的事,夸小韓文采好。小韓聽見他話里有話的意思,裝作不知,轉移了話題。那邊排練正結束,人群散開,穿著籃球褲的小京正和琪琪將音響抬進儲物室。每個人都滿頭大汗。李校長說,韓記者,有句話不知該講不該講。小韓說,你講。李校長望了他一眼說,我是本地人,黃蓮的情況,不是看一兩眼就能看明白的。說完留下一臉愕然的小韓就走了。
收拾完畢,天徹底黑下來。小京見小韓一個人坐在臺階發(fā)呆,就問肌肉還酸痛不,要不要去泡溫泉放松放松。小韓說這哪來的溫泉啊。小京示意他小聲點,說先收拾下,五分鐘后一起出發(fā)。
小京負責開車,老款的卡羅拉,小韓坐副駕,琪琪、彭理坐后面。汽車大燈刺破夜空,一直朝山谷深處開進,草叢的蟲鳴和蛙聲伴隨了一路。約莫開了二十分鐘,到了一處峽谷前,小京將車停在空曠處,說到了。
兩面都是陡峭的懸崖,中間裹挾著一條小溪,一輪皎潔的彎月正緩緩穿過云層,斜掛在山谷上空。周圍一片死寂,和小韓想象的溫泉度假村相去甚遠。他們顯然都來過多次,輕車熟路,沿著一條羊腸小徑往深處走。溫泉是私人承包的,當時花了五萬塊,承包了三十年。小京介紹說?,F(xiàn)在怕是好幾個五萬都回來了。琪琪說。遠處有微弱的燈光透出來,待更近些,出現(xiàn)一座平房的輪廓。黑暗中有狗在朝他們吠叫。小京喊了聲老柴,一個五十上下的男人從窗口探出頭來,認得是小京,不冷不熱地說劉鄉(xiāng)長來了。澡堂就設在簡陋的平房里,大概十來個平方米,正冒著熱氣,一堵墻將男女分開。
條件是簡陋了點,但是溫泉是真溫泉,有皮膚病的來這泡幾次保管好。小京說。大家窸窸窣窣脫了衣服,用塑料袋裝好放進簡陋的抽屜里。澡堂飄溢著一股濃濃的硫黃味。溫度起碼四十來度,不耐燙的人得猶豫一番。小京最先下水,驚叫了一聲,看小韓還在上面遲疑不決,冷不丁一下將他拉了下來。澡堂飄起笑聲。他們和隔壁的琪琪開起玩笑,要給她介紹男朋友。小京說,要不讓韓記者友情贊助一下?琪琪說,劉小京,等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大伙一齊笑。琪琪說話口無遮攔的,放得開,有些出乎小韓的想象。泡了約半個小時,小京倒先受不了了,說有些胸悶。
小韓出來,見小京正讓老柴記賬。只聽見老柴埋怨,說鄉(xiāng)政府兩年前的賬都沒結清,再這么下去,自己怕是支撐不住了。小京隨聲說,快了快了,韓書記簽了字,就一塊結。泡完溫泉,全身筋骨都酥軟了,人也精神起來。那邊琪琪和彭理還沒出來。兩人抽煙等候著。弦月如鉤,峽谷上空繁星密布,草叢秋蟲啁啾,倒有幾分詩意。小京無意中就聊起那個帖子,問他在省城那家網(wǎng)站有沒有認識的朋友。小韓說有。小京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說,那個網(wǎng)站有條和我有關的帖子……兄弟要是認識網(wǎng)站的編輯朋友,還請他高抬貴手,替我刪掉一下。小韓說好。
第二天小京發(fā)那條帖子的鏈接過來。帖子攻擊的目標是韓書記,波及小京。帖子上說了一大堆韓書記在鄉(xiāng)里飛揚跋扈獨斷專行的話,末尾連小京也附帶罵了一句,說他是韓書記的走狗云云。
小京說,這帖子他查了,是一個吵著要低保戶的人發(fā)的。他雖符合低保的條件,但茅溪比他更窮更符合要求的多得數(shù)不過來,但指標只有這么多。那后來納入進來沒有?小韓問。他這么一鬧,韓書記也頭疼,只好優(yōu)先評選上了。問題是明明納入了,這帖子卻還在,一搜茅溪就能搜到,很討嫌。小京有些氣惱地說道。
這事小韓很快替他辦妥了。下午,省城的那家網(wǎng)站的編輯朋友就給他刪了這條帖。小京說,還是你們記者管用呵。從這以后,小韓感覺小京和他走得更近了些。有些煩心的事,也愿和他說些。小京和女朋友的感情困擾,有時也和小韓吐露幾句。說起來,小韓還見過小京女朋友一面。那是縣委宣傳部安排的一次集中采訪報道活動。從省城過來的記者在縣城集合,第二天早上統(tǒng)一去柏溪鄉(xiāng)采訪。那次采訪就是小京的女朋友羅嘉接待的。短發(fā),小個,膚色白凈,戴著無框眼鏡,笑容可掬,眼睛卻流露出一股干練,這是小韓對羅嘉的第一印象。輪到小韓自我介紹時,他說是從茅溪過來的。羅嘉就笑,說我早就聽過你了,自從你去了茅溪,劉小京都不要我了。大家都笑。小韓在一旁觀察,見她待人接物,落落大方,又細致到位,心里暗自稱贊,心想縣里要調她,看來還不完全是因為她家里的原因。
那次不光是見到了羅嘉,還見到了縣委宣傳部羅部長。晚上吃飯的時候,羅部長專門走過來敬小韓的酒。先夸贊了小韓一番,說看過他寫的通訊報道,筆力非一般人所能及。問他是不是真上了黃蓮。小韓說去了。羅部長說,如今像韓記者這樣吃苦耐勞肯深入基層的記者可真不多了。隨后話鋒一轉說,黃蓮我也去過,的確是落后貧困。但現(xiàn)在網(wǎng)上反映強烈,很多不知情的網(wǎng)民以為是我們的工作沒做到位,引來一片埋怨和謾罵之聲。
羅部長看小韓沒做聲,停頓一下繼續(xù)說道,現(xiàn)在這個帖子讓許多不知實情的網(wǎng)友對我們縣政府和干部加深了誤解,給我們增加了很大的壓力,解鈴還須系鈴人,帖子還需勞韓記者刪掉吧!說完,羅部長和他碰了杯,滿杯的啤酒一口氣干完,將杯底朝小韓揚了揚,臉上適時恢復了之初和氣的笑容。
那個帖子后來還是迫于壓力刪掉了。不光是刪這個帖子,就連報道娃娃魚養(yǎng)殖的新聞也壓了下來。報道是臨時撤下來的。據(jù)消息靈通的說是現(xiàn)在加大反腐力度,公款吃喝劇減,導致很多高檔酒店難以為繼。如今酒店生意慘淡經(jīng)營,對娃娃魚的需求直線下降。這一連鎖反應,自然影響到了來發(fā)的生意。那陣子,來發(fā)接到的電話都是取消訂單的。原先的合作伙伴打電話來,說現(xiàn)在公款吃喝抓得很嚴,一經(jīng)查出,就要掉烏紗帽,誰也不愿意在吃吃喝喝上掉帽子。需求量下滑,只好在價格上動動腦子。起先千把塊錢一斤,還供不應求,現(xiàn)在打五折上門推銷,還沒人要。也就短短的一兩個月時間,竟發(fā)生了如此戲劇性的變化。不僅來發(fā)沒想到,韓書記也沒料到。本來想趁熱打鐵,在茅溪再建一個養(yǎng)殖基地的計劃,現(xiàn)在八成也得泡湯了。
外面賣不動,只好“出口轉內銷”,往縣市各大酒店推銷。之前的搶手貨一下成了燙手山芋,誰也不肯接。娃娃魚的價格一個月跌了兩三回。五百多一斤賣不動,到后來兩三百,也鮮有人問津。
趕集那天,劉小京在鄉(xiāng)政府門口碰見了來發(fā)。問起近況,來發(fā)一肚子的苦水,說茅溪的項目是鐵定要黃了。之前的娃娃魚不管多高的價格,都搶著要;現(xiàn)在主動上門推銷都賣不了幾個錢了。小京心里一番感嘆。不光是來發(fā)的受到了影響,柏溪那邊的日子也不好過。這個周末,小京連女友的影子都沒見著,娃娃魚賣不動了,柏溪首當其沖,她這個黨委書記的擔子一下重了許多。
逮煙的時候,小京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和來發(fā)說,我倒是有個主意,娃娃魚現(xiàn)在不好賣,你還不如趁機轉行,去搞旅游開發(fā)。來發(fā)問怎么搞法。小京說,黃蓮這里的風景不輸給那些4A、5A景區(qū)?,F(xiàn)在很多戶外驢友在網(wǎng)上推薦黃蓮,在小圈子里口碑很好,我看要是開發(fā)好,黃蓮就是座金山。來發(fā)苦笑說,這筆投資賬,十個來發(fā)恐怕也不行。小京笑笑,說靠你一個人當然不行,這事回頭再研究。
其實開發(fā)黃蓮的想法在小京心中已經(jīng)醞釀很久了。黃蓮雖窮鄉(xiāng)僻壤,風景卻最雄奇壯麗,不光自然風光險峻,還有當年將軍鬧革命的紅色旅游文化資源,再加上本地獨特的風土人情和民俗習慣,完全可以打造出一條完整的旅游產(chǎn)業(yè)鏈。前期先以驢友的口碑拉攏人氣,等黃蓮的名氣上來后,再逐步細化旅游線路,拓展更多更大的旅游資源。只要旅游的人多了,黃蓮現(xiàn)在的問題就不是問題了,一切都能迎刃而解。村民的蜂蜜、土特產(chǎn)、野味、中草藥材都可以賣錢,這些都是無任何污染的好東西,現(xiàn)在很受城里人青睞。前幾年,省道還沒修好,從縣城到茅溪都不大方便,現(xiàn)在路修好了,來這邊就不是什么問題了。問題在于怎么上黃蓮,怎么讓驢友們在黃蓮能留上一兩天,現(xiàn)在黃蓮什么都沒有,吃的住的基本條件都不具備,而且缺乏向導。
他和小韓分享過這個想法。小韓也很贊同,說那天在網(wǎng)上發(fā)了幾組黃蓮的風光照片,網(wǎng)友們的反響強烈,都問怎么來這兒。
小京說,你這是用手機拍的,如果用專業(yè)相機拍,會更好看。琪琪很喜歡攝影,她拍的照片在市里還獲過獎呢。我們的宣傳片都是琪琪負責拍的,你要拿去宣傳的話,可以讓她發(fā)些給你。
小韓看過琪琪的照片,業(yè)余水平根本拍不出來。構圖講究,立意新穎,不光景色美,而且還有人文關懷在里面,每張照片都是一幅上好的攝影作品。他看過她的相機,無敵兔機身加紅圈24mm-70mm、70mm-200mm,長槍短炮,一應俱全,和他們報社的攝影記者有得一比。
整個鄉(xiāng)政府,就琪琪還單著。她在省城念的書,父親是縣政府的公務員,畢業(yè)后要她考公務員,于是就來到了這里。原先談過一個男朋友,談了兩三年,因為長期相隔兩地,后來就吹了。
你要是沒女朋友,我可以給你們牽牽線搭搭橋。小京拿琪琪和小韓公開開過幾次玩笑。從黃蓮回來后,小韓倒真留意過琪琪。她的穿著和打扮,與這兒格格不入。一頭栗色的長發(fā),文身,匡威鞋配迷彩服,帶點嬉皮士的味道。煙癮還蠻大。
看清琪琪手腕上的文身,是在那次在峽谷里進行的民歌PK賽上。
從北京過來的一批大學生,利用暑期來這兒進行民歌采集和調查。有好幾所高校的學生,一共二十來位。小京負責接待此事。小京特意讓老吳組織一些民歌高手與學生們交流。地點定在一處風景秀麗的峽谷中,兩米多深的水潭能看清底下的鵝卵石、沙粒和魚蝦,潭水捧起來可以直接當泉水喝。北京來的學生們很激動和活躍,陶醉在這片風景中,個個歡呼雀躍的。連小韓也有些激動,青山綠水,山歌繞林,宛如隔世的感覺。外邊陽光灼熱,峽谷卻沁人心腑。膽子大點的小孩,索性脫得赤條條的,跳入水潭摸起魚蝦。大家都脫了鞋,卷起褲管,玩起水仗。小京和琪琪互相潑水,都已濕身,一旁觀戰(zhàn)的小韓也加入了混戰(zhàn)的隊伍。鄉(xiāng)干部、學生、鄉(xiāng)親都卷進來,像是在過潑水節(jié)。有全身濕透了的,索性躍入水潭中玩?zhèn)€痛快。
琪琪玩累了,坐在水潭邊的石頭上曬濕透的衣裳,長發(fā)上的水滴漫不經(jīng)心地往下掉。曲線玲瓏的側影讓小韓有些怦然心動。他濕漉漉地爬上岸,掏出快要濕了的煙,問她來不來根。琪琪莞爾一笑,接過他的煙,掏出火機點了。他去借她的火,她伸手的時候,他看清了那個文身。一把左輪手槍。你還蠻有性格的,小韓說。文著好玩,可把我爸給氣壞了。她笑了笑,更加嫵媚動人。她抬起手來,做出手槍的模樣,對著天空。來這兒多久了?小韓問。三年了。都快成老姑娘,沒人要了。她自嘲地笑。喜歡這兒嗎?小韓問。怎么說呢,這個問題……她認真想了想,說你看過《麥田里的守望者》嗎?里面有句話我倒很喜歡的,“一個不成熟人的標志是他愿意為某種事業(yè)英勇地死去,一個成熟人的標志是他愿意為某種事業(yè)卑賤地活著?!爆F(xiàn)在我大概就屬于后者吧。
想過離開嗎?他問。
離開?她朝他笑笑,去哪?就我這性格,去哪我爸媽都不會放心。我爸媽當時就是擔心我這脾氣,所以死活逼我回來,他們覺得一個姑娘家就該找份安穩(wěn)的工作。在這不像你們在省城,各種機會,基層公務員,一眼能看到頭了。說來笑話,我現(xiàn)在唯一的希望是指望盡快調到縣城去。這兒天高皇帝遠,再這么待下去,人都要發(fā)霉了,真的是嫁不出去了。
正聊著,小韓聽見背后有腳步聲,只見彭理和小京水淋淋地跑了過來,一把將他倆推入了水潭中。琪琪尖叫著,在水中一頓掙扎,小韓順勢抱住她,琪琪就不動了,任由他摟著,一起上了岸,琪琪的臉一片潮紅,兩人都沒說話。日頭西斜,大家方盡興而歸。回的路上,小韓走在小京后面,見他用手捂著胸,臉色蒼白。問哪里不舒服,小京擺擺手,說不礙事,只是突然有些胸悶。說完一屁股坐在石頭上,大口地喘著粗氣。小韓看這情形有些不對勁,趕緊向前扶著他,小京一下栽倒在他懷里。
掛職兩個月很快就期滿。那天縣城回來,小韓從車窗外看見銀杏樹葉已經(jīng)泛黃,心里有些感傷。稻子早已金黃,這年風調雨順,稻穗壯實而飽滿,是個大豐收年。沿路都是在搶收的農(nóng)民,戴著斗笠,赤腳立在田里,嘭嘭嘭的摔禾聲不絕于耳,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稻谷的清香味。這些山民,和他們的祖輩們一樣,依然從事著古老的手工勞作,一兩千年都未曾改變。來這兩個月又能改變什么呢?小韓想。他只不過是這兒的匆匆過客,帶著外來人的驚詫。而生活在這片土地的人來說,他們早已適應了這的一切。臨走的前幾天,他本想寫一篇質疑當?shù)卣疄E開發(fā)水電站的通訊報道,想想又放棄了。他有些沮喪,覺得自己并不能改變什么。
那次之后,小韓見到琪琪,心里略有些尷尬。琪琪倒像啥事沒有一樣,依舊嘻嘻哈哈,看不出有什么異樣。他想約個適當?shù)臅r間,和琪琪好好話別。時值秋收之際,鄉(xiāng)里事多,每晚都有開不完的會,這樣的機會竟然沒有。他感覺有些悵然,又想到,即便琪琪對他有意又能怎樣呢,他又無法帶她離開這里。
臨走的前一天晚上,韓書記代表鄉(xiāng)政府宴請小韓,給他送別。六六特意提了一大瓶自家的蜂蜜要送他。說是正宗的百花蜜,外面想買也買不著的,一點心意非讓小韓收下不可。鄉(xiāng)政府的一干人幾乎都聚齊了,圍著桌子坐了,唯獨差小京。那晚小韓已經(jīng)記不清喝了多少酒。小韓記得,起先是韓書記開始敬酒,然后大家挨個輪流敬。不勝酒力的小韓,余下的記憶變成一團混亂的影子。他朦朧地記得有一個女性的聲音在提醒他,讓他少喝點酒。醒來時已是第二天上午,他頭痛欲裂,彭理過來,問他好點沒有。小韓說,昨晚喝太多了。彭理神情曖昧地笑笑說,是有點喝高了,當著大家的面和琪琪說了好多話呢。小韓紅著臉,問說什么了。彭理不肯再說,淡然一笑,敷衍過去了。小韓怎么也想不起和琪琪說過的話。中午見到琪琪時,罕見地看見她臉上泛出一抹紅暈。她不再嘻嘻哈哈,略有些憂傷地望了他一眼,問酒醒沒有。他點了點頭,想問她昨夜他是不是和她胡說了些什么醉話。他望著那張像受了傷的臉,話到嘴邊,終又吞了回去。臨走的時候,琪琪和眾人來送別。他說,來省城了給我電話。琪琪禮節(jié)性地笑笑。
小京躺在省城的醫(yī)院里,檢測結果出來,是家族遺傳的先天性心臟病。那時茅溪正在市里參加民歌賽,拿了個一等獎回來,并獲得了一個月后去省里參加全省民歌大賽的資格。小韓回去后,專門去了趟省人民醫(yī)院看劉小京。
看氣色,小京調養(yǎng)得不錯,還白胖了些。兩人握了握手,都笑。小京感嘆說,兩個月真快啊。小韓說,眨眼的工夫。不過現(xiàn)在你在省城,我也回來了,咱見面也很方便。小京說,本想著在茅溪做點事情,沒想到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小韓安慰,說你還年輕,身體要緊,那些事慢慢來。小京說,其實也沒什么,即便身體沒出什么狀況又能怎樣,那天高皇帝遠的地方,我們還是什么事都干不成的。小韓沒說韓書記提拔到縣教育局當副局長的事。也許小京早知道了。韓書記一走,娃娃魚項目徹底落了馬。他聽說來發(fā)要開發(fā)黃蓮,后來也不了了之。窗外的陽光照進來,將斑駁的懸鈴木樹影投射在白墻上,兩人望著墻上的影子一時陷入了沉寂。幾只畫眉在林間聒噪著,聲音傳進來,小韓終于聽見一聲發(fā)自肺腑的嘆息。
【選自《芙蓉》2016年第三期】
原刊責任編輯 唐 賈
本刊責任編輯 曾令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