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修齊
亞特蘭大的黃昏,此時已褪盡金黃,唯余天地昏暗。不見煌煌華燈,亦無蘭膏明燭,校園路邊朦朧的路燈倒是固執(zhí)地要給這天地加上一點微黃的顏色,來湊一個名副其實的“黃昏”。這些燈盞,竟是這座城市派來送別我的使者;也是這所學校留給我最后一抹亮色。
雖然因受著中低緯度大西洋海風吹拂,也還受著墨西哥灣暖流的恩惠,亞特蘭大的冬天不太冷,但在美國東部時間下早早來臨的夜卻是誰也阻擋不了的。不過才傍晚七時許,整座城市已經(jīng)徹底入夜。商務區(qū)的寫字樓還是高傲地亮著通宵不熄的燈,來撐起美國南部大都市的華蓋;華蓋之下,是冷清街道上悄然駛過的車水馬龍,和望著一輛輛車駛過的行人。這時候行人已然不多,那些踽踽獨行的背影,多是看慣了街景的流浪漢;回家的腳步總是不慢的,匆忙也是屬于那些幸運者的。此時此刻,總有那么些屋里面包烤得正香,火雞肉老嫩正好;總有那么些屋里彩燈流轉,人們隨迪斯科盡情搖擺;也總有那么些屋里,電腦伴著咖啡,此夜只是尋常。也許在不遠的菲利普籃球館里,老鷹隊還在書寫著連勝的傳奇;也許在圖書館的一個角落,小伙正翻著書,想著去Subway買個牛肉漢堡,要加雙層芝士;也許我的斯里蘭卡室友又開始了他的大鍋肉烹煮。他們到底在干什么,心情怎么樣,我都不得而知;但我能確切地知道,我就要在這個萬鳥歸巢的時刻踏上旅程。旅程是歸程。
上大學后多次經(jīng)歷與家人、家鄉(xiāng)的離別,離別總免不了懷念,但一次次團聚的喜悅卻將懷念一段段分解,唯余點滴。只帶著點滴懷念的我,確實算不上經(jīng)歷過離別。可當田中君按下相機快門,將我與生活了四個多月的宿舍一起定格的時候,我才意識到我將要告別這座城市和里面的人們,再見之期不可期。若是在漂洋過海得花上半年積蓄再加足月光陰的年代,告別即永別,悲壯地揮揮手,默默哽咽著,不期再見,倒是爽快;而如今誰又能輕易說出永別來呢?哪一日,我又踏上這片土地,在曾經(jīng)熟悉的校園里和曾經(jīng)熟悉的伙伴撞拳擁抱,這并非幻境。如此一來,情緒便開始糾結,猶如枝頭掛一水滴,似落不落,震顫著枝椏的脈絡。也許是因為茫然無措,我與美國好友的告別竟是如此輕松隨意,仿佛明日即可再見,但心中自是明白:雖然如今空間距離已經(jīng)構不成絕對障礙,大多數(shù)人也只能是一期一會;即使只是保持書信聯(lián)系的,又能有多少呢?
亞特蘭大的夜黑得那么快,快得讓我來不及回望一眼床鋪與廚房,更來不及幾聲離別的嘆息。好在有田中君陪我度過在美利堅這最后半日,使得這倉促的離去不顯得那么冰冷無情。田中君全名田中陽乃,是日本大阪大學的交換生,與我一學期的交換不同,她會在美國呆滿一年才回國。她說羨慕我可以不必經(jīng)受美國的寒冬,還可以享受中國春節(jié)的其樂融融;我卻也羨慕她不必在冬夜奔波,亦可欣賞異國的春暖花開。我此時離開可得她送行之幸,當她離開美國時,當是有伴最好。說起我與田中君的相識,十分具有戲劇性。開學之初,學校針對所有新入學的留學生舉行了一次數(shù)學測試,我和她是唯二兩個不明就里,白跑一趟的交換生。其實這一趟可不是白跑,竟讓我結識了在美國最要好的朋友。我們一起在可口可樂中心嘗過世界各地近百種可樂;一起在尋找超市時迷路;一起研究過美式百葉窗的用法;一起做過一頓不算豐盛的晚餐。可就算是最親密的伙伴,告別卻也平淡無奇。她遞給我一包新鮮的點心,當做機場熬夜的伴侶;我揮手一聲再見,再難想出更好的言辭了—只不過不愿說Goodbye,而用了See you,無非是把“再”字強調一番,希望能如“再見”的字面意思一般幸運。可是,又有多少“再見”是對未來重逢的祝福呢?她也只是彎腰道一句“沙揚娜拉”。被五件行李弄得手忙腳亂的我一心尋找升降電梯,自無暇去顧及那一低頭的溫柔,也不知田中君是否回眸再道一聲珍重,如果有,希望那聲珍重中甜蜜多于哀愁。很快,那道地鐵站閘門將是整個太平洋的距離;不久,那道閘門又會變成小小日本海的距離。然而,無論時差是十二個小時或是一個小時,再見之日又何時?一期一會亦足矣。
一人站在地鐵站臺上,列車裹挾的勁風撲面而來,我才猛地想起忘記將包里準備好的一盒鐵觀音送與田中君。茶葉本有兩盒,另外一盒是送給迪士尼夫婦的。
此迪士尼當然不是大名鼎鼎的華爾特·迪士尼,不過,據(jù)迪士尼先生所言,他們倒還真沾親帶故的。這一對中年白人夫婦只是亞特蘭大普通的宗教工作者,當然也屬于中上層收入者了。因為校內一個浸信會組織的熱心聯(lián)絡,我與另外兩名中國同學應邀去迪士尼夫婦家共進感恩節(jié)晚餐。他們家在亞特蘭大郊區(qū),是蒼翠山腰間一座精致的小別墅。沿著出城的大道,一路楓葉半紅,銀杏微黃,遠山疊翠。直到那時,亞特蘭大在我心中破舊混亂的南方老城形象才被抹去;也是直到那晚,我才知道美國人對于家庭和傳統(tǒng)的重視程度完全不亞于我的同胞。這對白人夫婦年過半百,有兩兒一女,大兒子在外工作,小兒子在外地上大學,女兒女婿在家里幫忙準備著迎接我們的到來。晚餐雖不豐盛,卻很精致,從蘸醬到主食均是人工做成。曲奇餅軟糯香甜,火雞肉鮮嫩多汁,面包片麥香四溢,熱可可暖手暖心。雖是常見的美國大眾菜肴,但融入家庭的溫情,自然回味無窮。飯后,幾個中國人竟然參與了一項獨具西方特色的節(jié)慶活動—裝飾圣誕樹。雖然感恩節(jié)還沒過,但實際上圣誕的暖意早在退伍老兵日(11月中旬)后就席卷美國各大城市了,與中國傳統(tǒng)的“過了臘八就是年”有異曲同工之妙。裝飾圣誕樹便好似中國掛春聯(lián)、貼窗花,既為迎接新年,也是合家同慶的極佳載體。與我們“總把新桃換舊符”不同,圣誕樹上的個個裝飾品都有傳承的意義,都蘊含一個或大或小的故事。不少鈴鐺、雪花、五星都比我年長,甚至可以追溯到八十年代。迪士尼夫人一邊往圣誕樹上掛著飾品,一邊念叨著:這個鈴鐺是小兒子出生那年親手掛上的,那個天使是幼兒園的女兒用意大利面做成的……我不禁想起歸有光先生“庭有吾妻手植之枇杷樹,今已亭亭如蓋矣”之意境,只不過不變的是那一件件小玩意,兒子女兒早已成長得“亭亭如蓋”矣。這只是些小事,可以準確地敲進人的心中,觸碰最敏感的神經(jīng)末梢。而作為客人的我,只能努力做一個最佳聽眾。
之后本有機會與迪士尼一家人共賞一臺有關圣經(jīng)的演出,但因種種緣由未能赴約,好在后來在學校內得以再次相見。我以中國茶葉相贈,總算不是只留下一面之緣。
可細細一想,一面或兩面又有什么區(qū)別。那么多一面之緣:沃爾瑪?shù)氖浙y大媽,一同看橄欖球的韓國朋友,路上幫我提牛奶的黑人青年……不過是幾句冷暖之后的陌生,即使再次偶遇又怎能記得昔日那瑣碎的點滴呢?我心中突然涌起年幼時一件小事,那是幼兒園結束的時候。小孩子當然大多是重暑假輕別離了,卻有一個平時一起玩得較多的小女孩跑過來問我,以后我們還怎么見面???那時候都還不會用QQ,短信、微信自是無從說起,兩個小孩子半天也說不清楚家住何處,說清楚了也難以記下。好在我年幼時比現(xiàn)在機靈多了,立刻回答:“這幼兒園總是我們都熟悉的地方,我們可以回到這里再見啊。”她聽了滿心歡喜,我也滿心歡喜。后來我確實常去幼兒園玩耍,從未再見過她;可能她在時正好是我失約呢。雖然不似塞上牛羊空許約那般凄涼,但童稚時開出的空頭支票到底是對一期一會結果的無力而無奈的掩飾。我只記得她戴著眼鏡(那時候戴眼鏡的小孩遠沒現(xiàn)在多),連名字也沒絲毫印象了。
地鐵上一如既往地空蕩,才熟記于腦海的地鐵線路圖在上車那一刻就一無所用了。下車時,我隨手拍下了唯一一張亞城地鐵的照片,曾經(jīng)匆匆出入地鐵站數(shù)次,又豈會想到此刻離別的不舍?恰似我以忙碌為借口而冷落的那些人們,總有一刻會帶著悔意懷念。
照片的背景正是亞特蘭大的夜,黃昏—已經(jīng)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