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水章
一
趙萬田家住在下塆。下塆與上塆同屬一個隊,地形以溝壩為主,自西向東,長約數(shù)里,溝壩兩邊,山丘起伏。像符號∑的正反兩面,彼此相對。有人形象地將之稱為戀愛中的男女,他們相視而立,似要擁抱,卻因中間那條溝壩而分開了。趙萬田家門前有一條機耕道,一端通向上塆的泉水坳,另一端與公路相連。
太陽落坡的時候,剛做完七十歲生日的趙萬田,一瘸一拐地到幺店子買鹽巴。幺店子靠著公路。他的生日過得很冷清。兒子在城里忙,走不開,托人給他捎了筆喜錢回來。孫子小杰在鄉(xiāng)上的九義校住讀,周六才回家住一宿。實際陪伴他過生的只有那頭老牛。趙萬田在院子里擺張矮桌,桌上放了碗燉豬蹄。他用粗碗給自己倒了半碗酒,也給老牛倒了半碗酒。酒是從幺店子打的,土酒,可能摻了水的緣故,度數(shù)不高。老牛竟然伸舌頭舔了一下,樂得趙萬田哈哈大笑,挾了塊豬蹄獎勵它。老牛只剩下半顆牙,帶骨頭的東西嚼不動,索性連肉帶骨一起吞下肚子。趙萬田嘆口氣說,我打聽了,人的牙沒了可以裝假的,你的牙沒了暫時莫法。等哪天能給畜牲裝假牙了,我?guī)闳パb假牙,那樣子的話,你就可以跟我一樣吃香喝辣,可與我有福同享了。農(nóng)村人過大生都要講究一番,尤其是這個七十歲,古來稀嘛。實際上趙萬田才六十九。但男性老人有做近不做滿的規(guī)矩。這規(guī)矩緣于早期的生活貧困,怕活不到整數(shù)的那一年,所以五十九、六十九、七十九……這些關鍵年份,都要過大生。過了大生,就可以豪邁地向世人宣稱,我六十了,我七十了,我八十了……宣稱的時候,滿臉都是幸福得意之情。更重要的是活到一個整數(shù),還意味著這家人的上輩積了很多陰德,讓下輩人受惠。當然啰,做大生這天,再窮的人家都要請三頓飯,中午那頓為正餐,晚上那頓稱為副餐,第二天早晨還要吃一頓,名為散餐。正餐的伙食是標準的九大碗。副餐與正餐相差無幾,目的是為了尊重中午因有事沒來的客人。最后這頓飯,基本上就是頭天吃剩的,外加幾個小炒而已。吃過散餐,客人們就散了,主人家當然會還禮,在對方提來的籃子里回半個刀頭,一條毛帕,或是一包白糖。早前,大家比心勁、繃面子,你請五桌,我就請十桌。你請十桌,我就請二十桌。總之,氣勢上要壓倒對方。現(xiàn)在,大多數(shù)人出去打工了,家里剩下的大都是婦女、老人和娃,繃面子已無必要。但再無必要,三五桌客還是要請的。在外打工的兒女們,舉家回來,沒工夫做飯,就請鄉(xiāng)廚。講好桌數(shù)和價錢,啥心都不操。吃完飯,一手交錢,人家就幫你把庭院打掃干凈。碗碟刀瓢、桌椅板凳也不用愁,是鄉(xiāng)廚用車搬來的。之后,大門一鎖,一切歸于平靜,像啥事都沒有發(fā)生?,F(xiàn)在的九大碗也變了味。由于生活條件好了,早年那種窘境沒了,九大碗已翻倍,而且以肉食為主,雞鴨魚蝦,甚至還有海味,想吃點蔬菜反倒難了。趙萬田的生,做得有點冷清。但他不氣惱。他理解兒子一家在外打工的艱難,再說,他也不是講排場的人。孫子在學校。有頭老牛陪著他喝酒就夠了。這老牛跟了他二十多年,通人性得很。趙萬田病了或是情緒不好,老牛就乖乖地躺在旁邊,拿兩個雞蛋般大的眼睛瞪著他,關切之情溢于言表。趙萬田高興時,會情不自禁地吹起口哨,老牛便甩著尾巴助興。有時,這牛為逗趙萬田樂,還在院子外面的土埂上,揚蹄撒歡,從這頭跑過去,又從那頭跑回來,快活得像個孩子。趙萬田遇著堵心的事,又找不到合適的人傾述而深陷苦惱時,老牛就繞著他轉(zhuǎn)圈,用嘴,有時也用角抵他。這時,趙萬田仿佛明白了啥,就滔滔不絕地對著牛講開了。講了一會,問題還是那些問題,煩惱還是那些煩惱,心情卻莫名其妙地好了許多。這牛簡直成了精,趙萬田視它為散氣寶??傊T?,一切都好。有牛陪著過生,愁啥。
有栓也在幺店子打醋。他牽了五只狗,相互間用草繩連著,不讓它們亂躥。這些狗,國籍、品種不明,反正是洋貨、雜交貨,不是當?shù)氐耐凉?。大的兩尺來長,小的只比老鼠大一點。有一只狗,鼻子與嘴連在一起。另一只,臉上的毛很長,遮住了整個眼睛、鼻子和嘴。趙萬田笑有栓,你在檢閱你的軍隊哇。有栓笑答,差不多吧,各國的都有,聯(lián)合國軍,壯觀吧。有栓是個單身漢,五十來歲,家里的房子全隊最差,幾十年前啥樣,現(xiàn)在還啥樣。但他沒有一點落魄相,一天到黑,有事沒事,總是笑呵呵的。這些狗是他撿來的流浪狗。這幾年,城里的寵物狗泛濫成災,流落到鄉(xiāng)村,又在鄉(xiāng)村無節(jié)制地擴軍,很快就把土生土長的看家狗給取代了。趙萬田看著有栓的聯(lián)合國軍,你喂這么多雜種狗做啥?有栓答,我廢人一個,不喂狗,整啥?趙萬田被問住了,訕訕笑道,撿就撿品種好點的嘛,這些狗丑。
有栓說,趙叔,晚上生產(chǎn)隊要開大會,喊有人的家庭來個代表。
趙萬田依稀記得,上次生產(chǎn)隊開大會,還是二十年前的事。自從土地承包到戶以后,生產(chǎn)隊很少開大會,開,社員也不來。社員參加開會很實在,要求給報酬。不給報酬,你隊長喊啞嗓子也白搭。于是,凡涉及眾人利益的事,隊長只好一家一家跑,一家一家征求意見。其間,隊長換了一茬又一茬。按理說,換隊長這么大的事,須開大會民主選舉。開始還來舉手,后來就慢慢不關心這個民主了。他們認為哪個當都無所謂,種好自家地,才是正經(jīng)事。于是大隊請示鄉(xiāng)上,把開大會改為了派社員代表參加,一戶來一個。全隊七十二戶人家,來夠七十二個代表就行。后來,一戶來一個的辦法也行不通,又改為上塆和下塆各選十五名代表參加。早先,來的代表年齡都在四十歲左右,后來出去的多,留在家的少,代表的年齡又慢慢改為五十歲、六十歲,甚至更大。沒過多久,選代表中的代表這一法子也不靈了。半數(shù)的農(nóng)戶成了空戶,房子杵在那里,家里卻連只耗子都沒得,冷清得讓人害怕。參會的法定人數(shù)不夠,代表中的代表會也不開了,誰當隊長,由上級指定。趙三就是村上指定的隊長。
有栓說,趙三指示,這次會議很重要,關系到全隊將來的前途,家里有人的,都必須派個代表。有栓見趙萬田似信非信,又補充,隊長說了,凡來參加會的,每人發(fā)一包洗衣粉。趙萬田嘿嘿冷笑,買洗衣粉的錢哪個出?隊長掏?
趙萬田拎著口袋往家走。盡管他沒把有栓的話當真,但心里還是在琢磨。開會得找個地方吧。保管室早賣給了私人,原先三畝多大的曬壩,只剩下簸箕大那么一塊。趙萬田家的院子倒是寬,但他才不愿意招人來開會呢。這不是小氣,是他覺得他的房子破舊,丟不起那個臉。全隊就他和單身漢有栓的房子,還是多年前的老樣。他家的正房是瓦房,只有磨出來的灶房和豬圈是草房。土地承包到戶,趙萬田領著一家人把責任地弄得比哪家的都好。那時,他家的房子全隊最洋氣,長五間正房,全是瓦房,寬寬的廊階沿,立著四根整石打成的立柱。做個生拜個年,五六桌客,往廊沿下一擺,落劍下刀都不用躲。曬個小東小西的更方便,沒曬干往廊沿上一推,第二天不動腳,再順勢弄出來就行—上塆下塆的人,都因他有那長長的寬寬的廊階沿,羨慕得吞口水。外隊的人聽說了,不信,來參觀,先看迎門一面,又跑到屋后去看,果然兩面都是瓦的,羨慕的同時也使勁掐自己胳膊,恨自己無能?,F(xiàn)在,各家各戶都比賽著改造房子,你家修一樓一底,我家就修兩樓一底。你家在外墻上貼瓷磚,我家把內(nèi)墻也貼上瓷磚。特別讓他氣惱的是,火娃、黑狗這些厭惡農(nóng)事、好吃懶做的家伙,搖身一變,成了全隊最闊的人,原來住的窩棚,竟然變成了外國式的小洋樓。而他這個當年打屁都吹得燃火的富戶,還在原地踏步。
趙萬田放下口袋,準備將玉米地里拱食的籠子豬趕進豬圈。這時,忽聽有摩托車聲音由遠至近而來。騎摩托車的是隊長趙三,矮他兩輩,叫趙萬田爺。趙三四十歲,與他兒子同年,是生產(chǎn)隊土地下戶以來的第十一任隊長。趙萬田覺得趙三能力不行,說話講不透理,做事優(yōu)柔寡斷,難堪重任。但生產(chǎn)隊有點文化的,甚至沒有文化的,都野物聞著腥似地往外跑,跑得生產(chǎn)隊干活的人越來越少。趙三能接下隊長這個擔子,也是沒法的法。如今,趙三并不老實地負責,明里當著隊長,領了政府的補貼,卻騎著摩托早出晚歸,進城打工。也有社員向村上推薦趙萬田出來當隊長,說他早年干過記分員,是個老犁牛匠,耿直正派。但趙萬田堅決推辭。理由是他的腿腳不方便,天一陰就痛。真正的原因,是他心里沒底,覺得現(xiàn)在的社員不好管,心散了,一切向錢看,早就不把集體當回事。以前生產(chǎn)隊干部一大幫,除隊長之外還有副隊長、貧協(xié)主席、民兵排長、婦女隊長、計分員、會計、出納等一大幫,現(xiàn)在只有一個隊長,力量單薄,壓不住堂。當然,他最大的心病,還是認為自己沒出息。沒出息的證據(jù),就是自家那丟人現(xiàn)眼、永遠青春不老的老房子。
爺,你忙吶。趙三嘴甜,從不把趙萬田的姓帶上,以示親熱。
不忙。你來做啥?趙萬田心里琢磨隊長是來通知晚上開會的事。
爺,給你商量件事兒。
趙三把摩托車熄了火,靠在趙萬田院壩前那棵香樟樹下。趙萬田也不喊坐,盡自在玉米地里趕豬。豬們沒盡興,撒開蹄子,繞著他轉(zhuǎn)圈。趙三立即跳下地幫忙。豬們在兩人的合力圍趕下,乖乖地鉆進了豬圈。趙萬田立即抱起擋門石,放入石槽。
爺,侄孫這幾年沒干好,您老要多幫助我。趙三拍拍手,就勢坐上摩托車后座,繼續(xù)與趙萬田套近乎。
有屁你就放,不要轉(zhuǎn)彎抹角的,是不是晚上開會的事?
趙三趕緊把屁股從后座上移下來,站著。
是開會的事。我打算提議你當民意代表。
民意代表?趙萬田聽著新鮮,不解地問,啥時候鉆出這么個官兒來了?
不是官,是民意代表。趙三撓撓頭,不曉得該怎樣與老輩子解釋。這是鄉(xiāng)上的規(guī)定,每個隊要選民意代表,我們隊人口多,選兩個。
趙萬田沒弄明白這是個啥官兒,沒接話。
啊,是這樣的。趙三想了想說,這個官兒不拿國家補助,不像我,每月有三百多塊補助。
趙萬田嗯了一聲,像是明白了。但他還是沒有明白,兩眼狐疑地看著隊長。
啊,啊,是這樣的,以后生產(chǎn)隊有啥大事,比如修個水溝,修個路,鋪個啥橋的,要大家湊錢,民意代表就要代表社員說話。
哦,你收錢啊。趙萬田嘿嘿一笑,你腦子靈嘛,請個狗腿子幫你背槍。
爺,您別那樣說。這是上頭的規(guī)定。
屁的規(guī)定。這種得罪人的活我不干,另請高明吧。趙萬田說完,一甩手,進屋去了。
趙三哭喪著臉,恨自己把話說不明白,就腳跟腳地粘著趙萬田屁股,也進了屋。盡管天色向晚,外面亮著,屋里卻暗。
你滾!我說了不干,就不干。
趙三狼狽地退出,發(fā)動摩托,又不忘提醒,爺,晚上開會在火娃家,來的人都有一包洗衣粉。
生氣歸生氣,晚上的大會,趙萬田還是去了。是不是那包洗衣粉的誘惑起了作用,不好說。
火娃家的房子比照從風景區(qū)看來的樣子建成。歐式,兩樓一底,外墻貼了金黃色的瓷磚,太陽一照,閃閃發(fā)光,像一座金屋。地下鋪了地板,內(nèi)墻更洋氣,貼的是印了各種圖案的像綢緞布一樣的墻紙。屋里一應擺設,全是名牌。沙發(fā)是真皮的,椅子是真皮的,茶幾、床、衣柜都是紫檀木的。廁所里面竟然沒坑。有人不解,問咋個屙屎呢。方大嬸見過世面,順手抽開蓋子,說這是馬桶,屙屎要坐在上面。特別顯眼的是那臺掛在墻上的電視機,很薄,像書那么薄,大得占了墻壁的一小半?;鹜藜业呢i圈也建得奇特,不跟正房相連,而在前面十幾米處搭了排平房。說是為了避免臭氣飄到屋里。豬圈里沒豬,裝的是空氣。圈舍前堆了一大堆玉米稈和干樹枝。雞們不習慣待在地上,飛到柴堆高處歇著。見來了人,它們有點驚慌。幾只年輕的母雞率先奔逃,飛上旁邊的核桃樹。倒是兩只公雞英武,它們不動聲色地緊盯著下面的人,隨時準備與之博斗。火娃不在家,在城里經(jīng)營著兩家火鍋店。一月兩月開著寶馬車回來一次,給母親帶些從超市購來的日常用品。家里只有一個瞎眼老母。那臺電視機幾乎從來不開,開了也沒用,他母親是青光眼。雖說同住一隊,但人家不請,自然不方便上門走動。若不是今晚選在這里開會,大家還不好意思進屋參觀呢。先來的代表從這間屋轉(zhuǎn)到那間屋,一個個驚得眼珠子都不轉(zhuǎn)了,張大嘴忘了出氣。過了一陣,才想起應該恭維幾句主人家,火娃好有錢啊,火娃好有錢??!
趙萬田沒進屋。他心情矛盾地站在壩子里,說火娃這么有錢,咋個連坐的地方都沒得呢?;鹜薜南棺幽赣H聽見了,不好意思,立馬進屋端板凳。他家哪有板凳嘛。她呼哧哧地想搬動沙發(fā),可那東西太沉。趙三說,五娘,不搬了,搬出來也不夠坐,大家就站著吧。火娃的母親過意不去,執(zhí)意要找點便于坐的家什出來,可找遍了屋子,也沒有合適的。最后,只好用另外的辦法彌補,說,我給大家燒開水吧。
洗衣粉呢?幾個才來的婦女問隊長。然后,眼睛就四下里搜尋。隊長說,急啥,開完會才發(fā)。
你不是哄我們吧。婦女們手里拿著手工活,嘻哈打笑地從豬圈階沿上翻出幾個背篼、菜筐和幾只箢篼,往地上一扣,坐上去一邊笑著打趣隊長,一邊做著手里的活。男人們也不講究,順勢倚在柴堆下面,也有坐在階沿上的。燈光從火娃家的房子里有保留地透射出來,把個庭院照得明暗不勻。隊長像舞臺上的演員一樣站在明亮處,宣布會議開始。
隊長下午在趙萬田家碰了釘子,怕今晚的會開砸,就把村黨支部楊書記搬來壓堂。隊長清點人數(shù),發(fā)現(xiàn)除了空戶,應來二十五人,實際只到了十八個。他為難地轉(zhuǎn)過頭看著楊支書。楊支書是個三十出頭的退伍軍人,他看了看旁邊有幾個玩耍的小孩,就說,把他們也算上,開始吧。
隊長清清嗓,說,大家鼓掌,先請楊書記講話。
沒人鼓掌。隊長臉紅了,立即威脅:不鼓掌的,不發(fā)洗衣粉。會場這才響起稀稀落落的掌聲。楊書記苦笑一下,說,今晚開會,主題就一個,選民意代表。
坐在背篼上做手工活的婦女們相互低聲問,啥子叫民意代表?
趙萬田轉(zhuǎn)身欲走,被趙三攔住。趙三賠著笑臉,爺,您聽楊書記講完再走不遲嘛。
啥子叫民意代表?楊書記接著說,就是從村民中選出來的,最有威信、最正派、最公道的人。他們要代表村民向上級表達意見。啊,我舉個例子吧,比如,你們隊要修水溝,要社員出錢,出多少呢?不能隊長一個人說了算,要由民意代表決策。
新鮮!做手工活的婦女停了手上的活,仰頭咧嘴聽著。趙萬田改變退堂的主意,打算聽楊書記說完。
以后,村上要搞個涉及全村的事,還要請各社的民意代表參加。民意反對,事情就搞不成。這是我們政府貫徹落實村民自治條例的又一重大措施,是農(nóng)村民主化建設的又一大進步。你們見過外國選市長選總統(tǒng)沒有?
大家搖頭,說沒有。
沒有?楊書記不相信。你們沒有看過電視?外國人選總統(tǒng),老百姓不舉手,他們就當不成。
那我們選總統(tǒng)咋沒有喊我們舉手呢?
楊書記見大家對他的講話重視了,很高興,繼續(xù)開導,不急,民主要一步步來。
一步步來?那一步有好大啊?不會大到我們的骨頭都化成泥巴了,還不來吧?
哪會呢?楊書記把聲音提高八度,你們的隊長就是民主選起來的吧,你們的村主任也是民主選起來的吧,你們不是投了票的嗎?
這樣子的??!這啥子雞巴民主哦,隊長是你們定的,我們沒有選舉。
楊書記有些尷尬。選隊長這事比較特殊,開大會你們不來能怪哪個,村上不得已才任命的。再說,選村主任你們是來了的吧。
那是你們預先寫好名字,喊我們照著畫的圈圈。我們就像個木偶,你們想咋個耍就咋個耍。婦女們嘻嘻哈哈地起哄。但趙萬田沒有起哄,他認真地聽著。
當然,這個民意代表不領報酬,純粹是免費為村民服務。所以,德不高、望不重的人,不能擔當。楊書記最后總結(jié)說。
大家的注意力終于轉(zhuǎn)向正題。
選哪個呢?柴堆邊的幾個老人,有的在打瞌睡,有的雖然聽著,卻因耳背,傻傻地盯著楊書記的臉,不知道他講的啥。他們也懶得問,反正坐到散會,拿到洗衣粉就走。倒是那幾個四五十歲的婦女活躍。她們中有人建議選王幺爺。眾人望了一眼正打著瞌睡口水流起尺多長的王幺爺。也有人提議選火娃,火娃會賺錢,讓他回來領著大家發(fā)財。楊書記立即糾正,這不是選隊長哦,再說,你們隊的火娃在城里忙得很,選他不合適。
隊長著急地看了一眼楊書記。楊書記明白他的意思。但他不急,等大家東扯南山西說海地議論一通后,才擲地有聲地說,這樣吧,我在你們隊做了調(diào)查,征求了部分人的意見。我提出兩個候選人,若大家沒意見,就鼓掌通過。
有婦女啊了一聲,原來又是早就預謀好的嗦,早說嘛,選了好發(fā)洗衣粉。
楊書記字斟句酌地宣布,上塆的吳松有,下塆的趙萬田,大家意見如何?
隊長趕緊轉(zhuǎn)頭看著趙萬田,生怕他當場反對。
叫吳松有的也是個老頭,比趙萬田小五歲,宣布他名字的時候,他還蜷在柴堆邊與王幺爺比賽著打瞌睡,而且發(fā)出豬一般的呼嚕聲。趙萬田則還在琢磨楊書記那句民意代表將要參加生產(chǎn)隊大小事決策的意思,一時竟沒有注意到楊書記的提名。
會場里響起了有氣無力的掌聲,算是通過。
高踞核桃樹上的雞們受了掌聲的驚嚇,一陣咯咯亂叫。
領洗衣粉嘍!領洗衣粉嘍!婦女們吵吵嚷嚷地叫著。
雞們再次受到驚嚇。它們警惕而又迷茫地注視著燈光中亂紛紛的人影子,想,我們連麥子、玉米粒都不稀罕,你們?yōu)楹蜗矚g一包吃不得的東西呢?
二
趙萬田最終接受當民意代表,有原因。全隊的田土,在全村號稱最肥沃,收成最高。這得益于兩個原因。一是山矮溝寬,真正的坡地、瘦地不多。即使是山頂土,土質(zhì)多為沙壤,年辰好,照樣豐收,比起其它隊的二抬土,甚至是塆塆地,收成都好。二是水利條件好。早先這里靠天吃飯,自從龍泉山打通后,從都江堰引過來的水,在泉水坳那個地方,一瀉直下,直接灌滿所有的溝溝氹氹。為了解決溝底下的滾牛氹、騎馬石等村的塆堂土灌溉,還在與泉水坳平行的山嘴上開鑿了一條盤山渠。這渠能直接灌溉全隊半數(shù)以上的二抬土。換句話說,隊上的二抬土都可以改造為水田,直接種水稻。周圍沒有哪個地方有這樣好的水利條件。想吃稻米(當?shù)厝朔Q為干飯),一直是社員們的夢。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從成都壩上走親戚回來的說,他們那里的人頓頓吃干飯,好多人不信。生產(chǎn)隊的人吃干飯,要看老天爺?shù)哪槨D菚r,全隊種水稻的田不過幾十畝。頭年收了谷子,立馬就得關水。這水關到來年農(nóng)歷的三四月,氣溫升高,兩犁兩耙,水已剩得不多。如遇大旱,栽上秧苗,分不了蘗,拔不了節(jié),干得田裂開大縫,一顆稻子也收不到。很多年辰,粗糧紅苕成了主糧,想吃米飯,那是奢望。自從能引水自流灌溉了,水稻面積一下子增加到兩百多畝,成了口糧的主糧。社員的歡喜之情難以言表。這里成了名符其實的魚米之鄉(xiāng),自然引起遠地人的興趣和研究。許多攆龍匠也加入這研究的隊伍。一撥撥的攆龍匠來,跑遍了全隊每一處山丘,每一個條田埂,得出的結(jié)論,不是上面提到的那兩個條件,而是這里的山形地脈特殊。他們說,這里是人丁興旺之鄉(xiāng),財富堆積之地。因為條件太好了,這里的人都不愿外出,所以這里出不了帝王宰相,但能出大富之家。
但攆龍匠的話很快就不攻自破。
從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這里的人已不滿足于干上干飯了,不滿足手上有幾個打牌的小錢了。他們開始做一個更大的夢。一批批的人開始外出,開始南下。其中第一個出去的就是趙萬田的兒子菜園。菜園是個高中生。他出生時,他媽正在菜園里扯青菜。她問趙萬田起個啥名。趙萬田想了想說,名字越賤越好帶,就叫菜園吧。盡管是個獨子,但趙萬田一點沒給菜園獨子的待遇,從小就嚴格管教,稍有閃失便拳棒伺候。生產(chǎn)隊的人都覺得趙萬田做過頭了,獨子啊,傳宗接代的獨苗啊。趙萬田不管,他信奉黃荊條子出好人的老訓。這菜園也爭氣,讀書一直名列前茅,卻沒有考上大學,躲在家不出門。趙萬田火了,一腳踢開房門,大吼,不讀書就活不下去了?老子一輩子只讀了半年私塾,不是也活到了今天?土地下戶了,各人做到各人吃,有地有田,會把你餓死?菜園被老子狠狠吼了一頓,腦殼清醒了一些,垂著頭走出房門,扛起鋤頭下地了。
土地下戶的第三年,趙萬田修房。多數(shù)人雖然解決了嘴巴上的問題,但住房仍顯簡陋,多為草房。手頭寬裕的人家,為了繃面子,修房時,當院壩的一面,蓋瓦,背面蓋的依舊是草。趙萬田推倒原來的草房,一下子蓋起了長五間的瓦房。有人來參觀,不信他蓋得起兩面都是瓦的房子,就轉(zhuǎn)到屋后,見后面竟然也是瓦,便嘖嘖稱奇。更奇的是他家正房的階沿寬得可以擺方桌,上面是挑出來的橫梁,由四根整石打成的立柱頂著。這種結(jié)構(gòu)稱為“廊一柱”,是當時農(nóng)村最適用,最時髦的樣式。有人問趙萬田,咋個想起修這樣的房子,趙萬田低著頭,把煙斗往膠鞋幫子上一磕,說他看見成都壩上的農(nóng)民就是這樣子修的。你去過成都壩上?問話的人瞪著他,不相信這個一條腿殘疾的人竟然去過成都壩子。趙萬田為自己有這樣一座房子,在全隊出盡了風頭。
但沒過多久,趙萬田的苦惱就來了。先是他那長相像個女人的兒子,提出要到廣州去打工。打工在解放前稱為長工,標準說法叫雇工。趙萬田覺得當長工,是不得已的事,沒有土地才靠賣體力給地主當長工糊口。如今有地有田,所有的田還能自流灌溉,再幫人打長工那就是恥辱。菜園已把出遠門的包裹準備好,見老子不同意,心里窩著火,就與老子吵,吵了半宿,老子寸步不讓。天亮后,趙萬田卻把包裹拎到菜園床前,說,去吧,記著給家里寫信。說完,就抹了一把眼淚。兒子沒想到老子的態(tài)度突然轉(zhuǎn)變,一骨碌從床上爬起,追著老子背影,連聲道歉,我走了,就辛苦老爹您了。
菜園在廣州一家玩具廠倉庫工作。趙萬田第一次收到菜園寄回家的兩千塊錢,心里開竅了。這當長工確實比在家里干農(nóng)活強,空著一雙手出去,沒成沒本的,四個月就掙了兩千塊,劃得著,劃得著。當菜園提出帶老婆去廣州時,趙萬田沒有阻攔,說,去吧,去吧,家里三畝多田土,我頂?shù)米?。小兩口結(jié)了婚還沒要小孩。菜園心疼老子,說,爹,農(nóng)忙時就請個幫手。趙萬田點點頭回答,我才五十歲,頂?shù)米?,頂?shù)米 ?/p>
出去打工的人越來越多。有的土地種不了,就轉(zhuǎn)包。開始還有人接地,后來,白送人種,也沒人接了。趙萬田揀了火狗丟出來的兩塊二抬土種。趙萬田對那些不喜歡土地的人嗤之以鼻,出去打工再咋個掙錢,十年八年還得回來,回來吃啥,喝西北風啊。但形勢的發(fā)展大大出乎趙萬田意料。不稀奇田土的人家,不僅沒喝西北風,還吃得比他好,而且一家家都蓋起了新房。這新房才不是土墻瓦蓋的呢,是水泥預制板,不怕水打不怕火燒,堅固得很。他那廊一柱的瓦房,三兩年就得上房揀一次瓦。有年趕上一場大冰雹,房上的瓦打碎了一半。至今土墻上好幾處地方,都被雨水浸垮了。趙萬田愛琢磨,遇事好鉆牛角尖。人可以不靠土地活命?自古以來就沒聽說過。但生產(chǎn)隊的變化,又讓他困惑不已。
就在他當選為民意代表的第三天早晨,他剛好牽著他那頭老牛出門,又見隊長騎著摩托來了。隊長很喜氣的樣子,爺,您現(xiàn)在是民意代表了,有件事想跟您商量。趙萬田把牛繩拴在樹上,問啥子事。隊長把腿從摩托車座上拿下來,向趙萬田遞了支中華,賠著笑臉說,這樣子的,有個老板想租我們隊的土種植花木。占誰的地,誰收租金。我找您想商量下,集體提不提一點管理費。趙萬田問,占哪個的地?隊長掏打火機為趙萬田點燃煙,說,暫時還沒定。老板看中哪塊地,就占哪塊地。他今天上午就來看地。
隊長用摩托搭著趙萬田到公路上等人。兩人蹲地上抽煙,隊長一支接一支地給趙萬田散煙。趙萬田說,不抽了,你這煙沒勁,還是抽我自己的葉子煙吧。隊長立即把中華牌煙塞回自己的衣兜。
不一會兒,一輛白色的廣本車哧地一聲剎在他們面前。趙萬田嚇了一跳,本能地想躲,不料右腿不方便,便仰肢八叉地倒在地上。隊長正想罵人,忽見車門打開,一個穿花襯衣的人從車上下來,熱情地拉住隊長的手說,讓你久等,讓你久等。看樣子,他們顯然早就熟了。隊長向?qū)Ψ浇榻B,這是我爺,叫趙萬田?;ㄒr衣連忙賠不是,與隊長一起將倒在地上的趙萬田扶起。
穿花襯衣的老板姓花,大約三十多歲,稀疏的頭發(fā)往后梳著。臉上紅紅的,像剛剝了皮的青蛙肉。他腰里夾著皮包,小眼上方似乎沒長眉毛,笑起來沒有眉毛作伴顯得怪怪的。他悄聲問隊長,你稱為爺?shù)倪@個人,長一臉的腮耳胡,腮耳胡不好剃的喲,他會不會反對這事?隊長說,不會,我爺耿直,是個通情達理的人。然后,就由隊長領著,走上了泥巴路的機耕道。趙萬田以為他們要看旁邊那個淺塆。這淺塆緊靠公路,面積大約有三四十畝。按理說,這樣的塆應該出莊稼,況且盤山渠正在塆的上面,只可惜那些渠已經(jīng)荒廢。地里種的玉米,棒子已經(jīng)掰了,稈子不及人高,還立著。倒是玉米稈下面的紅苕,長得還算茂盛。趙萬田在前面引路。他拐彎邁向一條土埂。隊長慌忙喊,爺,走這邊。趙萬田回頭一看,花襯衣已率先從機耕道跳到了田埂上。
趙萬田納悶,看田做啥?
其實,花襯衣早在隊長引領下,來看過幾次了。他還看了公路下面的那個隊。那個隊的溝窄,兩邊的山頭也高,不合他的心意。他看中了下塆的田壩,認為這里的田壩利水,膀田多,最宜種植花木。趙萬田折回來。他忽然想起啥,問隊長,上塆的民意代表咋沒來?隊長說,暫時不租上塆的土巴。
水稻已經(jīng)閃籽。再過個把月,就要收成了。微風拂過,田里響起輕微的沙沙聲,像稻們在私語。三個人時走時停,指指點點。趙萬田似乎忘了今天的任務,見今年的水稻豐收在望,心里喜滋滋的,額上皺紋舒展,臉上的絡腮胡有了精神,殘疾的右腿也顯得有力了,半步不拉地跟在隊長身后。
走到一塊膀田邊,大家不走了。這塊膀田大約一畝多,高出正溝田一塊,稻葉已開始翻黃。趙萬田彎下腰,輕輕捏住一把稻苗,左右搖搖,高興地宣布,這塊田今年少說畝產(chǎn)有一千六百斤。隊長和花襯衣也被這片稻田吸引。隊長贊揚說,爺,這田是您的吧。趙萬田沒回答,只是笑。花襯衣夸贊,趙老爺子就是會種田!
陽光照在皮膚上,火辣辣的生疼。樹上的知了正在狂噪?;ㄒr衣滿身大汗,說看得差不多了,到幺店子坐著談。
幺店子是全村最熱鬧的地方。早年這兒是供銷社設的棉花收購點,兼賣化肥、肥皂、牙膏等日常用品。后來,供銷社垮了,把幾間磚墻瓦蓋的店子賣給了村里的李鞭子。李鞭子腦殼靈光,除了賣日用百貨,還開了個小館子,賣燒臘土酒,供過路的或村里好那口的人消費。后來,王泥鰍又在李鞭子旁邊修了幾間草房,擺幾張桌,供村人打牌,每桌收兩元牌錢,再順便賣他每日從堰塘或水庫里捉來的泥鰍黃鱔,有時還有鯽魚草魚—這些玩藝兒大多為開車路過的城里人買。久而久之,王泥鰍出了名,好多城里人打電話找他提前預訂,圖個新鮮,且價格合理。
趙萬田喜歡打長牌,見有栓等人坐在牌桌上,就站在旁邊看?;ㄒr衣和隊長則蹲在遠處,嘰嘰咕咕地說事。
隊長向趙萬田招手,爺,您過來一下。
趙萬田正看得上勁,不想離開。隊長又喊了一聲爺。
趙萬田不情愿地走過去,卻不蹲下。隊長與花襯衣只好也站起身。隊長說,爺,花老板想把下塆的稻田全部租下,種花木,每畝每年給八百塊租金,您老意見如何?
租田?趙萬田吃驚地瞪著隊長。
是啊,花老板認為下塆的田利水,容易吊干,又靠著公路,方便運輸?;ㄒr衣幫腔說,就是,就是,還有縣里的領導來參觀,也方便。
要得啥子!趙萬田不假思索,立馬否定。看兩個人面面相覷,趙萬田說,隊上的人現(xiàn)在日子好過了,為啥,就靠了這些田,一年能種兩季莊稼的好田。你們把它占了,大家吃啥子?
買啊?;ㄒr衣覺得老頭子保守,開導說,八百塊錢可買四百斤稻米,還省了肥料人工,多劃算啊。
買的米有這些田種出來的好吃?趙萬田看著隊長,你不曉得,現(xiàn)在城里人每年專程來訂購我們的稻米嗎?
隊長附和,是,是。我們隊產(chǎn)的稻米,遠近聞著名呢。
花襯衣皺了皺眉,琢磨兩人是否在合起來熬價,就說,租金嘛,可以再商量。
既然選我作民意代表,我就代表一回。這田不租,沒啥商量的。說完,趙萬田揚了揚手,折回去看有栓他們打牌。
隊長與花襯衣又蹲下說話。末了,隊長捏著一個信封走到趙萬田跟前,小聲說,爺,花老板說今天耽誤了你的工,這是他付給你的酬勞。趙萬田伸手阻擋,無功不受祿,花老板的事沒辦成,不要。
有栓等人奪過信封一看,天啊,三百元!然后就嘲笑趙萬田,昨晚才當上民意代表,今天就受賄啊。早知油水這么大,他也要競選。
趙萬田脹紅了臉,朝地下呸了一口,憤憤而去。
三
天氣轉(zhuǎn)涼,菜園回來了。他為了趕時間,包了輛破舊的面包車,卻不敢讓車開到家門口。剛下了雨,路面泥濘,司機老是埋怨。菜園說,沒問題,你大膽開吧,這是機耕道,路基硬,滑不到溝里去的。司機小心翼翼地開著。到了火娃家門口,路面變寬,積水也少了許多,菜園忽然喊停。司機以為到了,終于松了口氣。菜園拎著大包小包,一步一歪繼續(xù)朝前走。司機掉轉(zhuǎn)車頭,罵,神經(jīng)病啊,路爛的地方非要我開,路好走了,他要自己走路。
水稻已經(jīng)收完,谷草東一堆西一堆立在田里。菜園走了好長一段路,都沒見著一個干農(nóng)活的人。菜園怕老子罵他奢侈,寧肯苦自己的腳,不敢叫司機繼續(xù)往前開。
到了屋門口。趙萬田正在翻土里的苕藤。
菜園叫了聲爸。趙萬田沒應。菜園又叫一聲,趙萬田瞥他一眼,仍是不應。菜園忽然想起啥來,改口叫爹。趙萬田這才沒好氣地應了一聲。為叫爹還是叫爸,兩爺子發(fā)生過激烈的爭執(zhí)。按當?shù)仫L俗,兒女稱呼親生父親,須按父親的排行。若父親占老大,就叫爹,余下的老輩子,分別叫二爸、三爸,最小的老輩子叫幺爸。若父親排行老二或老三,才可以不叫爹,叫爸。當然占老大的那個老輩子,也不能叫爹,叫大爸。
有一回,兩爺子坐在飯桌上。在外打工廣見世面的兒子說,爹,您以后讓我叫你爸嘛。我在外頭干活,喊爹,人家笑我土,說啥子時代了還這么叫。趙萬田正喝著酒,猛地一放酒杯,二話不說,抓起筷子就朝兒子額頭上敲。放你娘的屁,祖祖輩輩都這么叫,哪個說土了?你多讀了幾天書,在外頭混了幾天,就敢不認老子了?兒子委屈地說,爹,叫您爸,您還是我老子啊。
放屁,趙萬田又用筷子敲兒子的頭。
有了這回教訓,菜園終究不敢擅作主張。但這回,在外面說慣了我爸怎樣怎樣,一時改不過口,趙萬田分明聽見了,就是不應。
晚上,兩爺子又坐在飯桌上。菜很簡單,半碗鹽水胡豆,一盤炒苕尖。
爹,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菜園顯得很小心謹慎,生怕哪句話不對頭,又挨老子的筷子頭。
我曉得你回來就沒好事。你老娘的忌日你都沒回來燒紙。趙萬田對兒子不回來給他老娘上墳的事極為不滿。
菜園辯解,爹,我跟您打了電話的,那幾天工地上正缺人手,我找老板請假,老板不同意。
趙萬田對兒子的脾性向來不滿,仗著多喝了幾瓶墨水,啥事都要與老子爭個輸贏。若是放在小時候,趙萬田的拳頭早落在了兒子頭上。但兒子現(xiàn)在大了,有面子了,趙萬田的火爆脾氣也收斂不少,凡事盡量忍著,只要菜園做得不太過分。
爹,現(xiàn)在城里變化很大。您有空了到縣城來看看嘛。天天悶在家,會生病的。
趙萬田嘿嘿冷笑,你就是勸老子趕場嗦,我年輕時,差不多場場都趕縣城。你忘了吧。你娃讀高中,每星期回來拿伙食錢。家里沒得,老子只有背著從嘴里摳出來的糧食,到城里賣,有時候沒賣的,就挑棉花稈,挑谷草、挑玉米稈—這些東西能賣幾個小錢啊。城里哪兒有條巷子,哪兒有根電桿,哪兒有個小石橋,老子清楚得很。進城一趟,往返幾十里,有公共汽車不敢坐,口渴慌了,連五分錢一根的冰糕,都不敢買來吃……
提起往事,趙萬田越發(fā)激動。兒子默默聽著。趙萬田一生是個很要強的人,遇到再大的坎,從不求救于人。他覺得向人伸手,很恥辱。為了讓兒子讀完高中,他這條硬漢,真的就差點去賣血了。
爹,我擔心您那腿。
不用擔心。就是有點瘸,走路還吃得上勁。
爹,小杰沒惹您生氣吧。菜園說的小杰,就是他的兒子,他爹的孫子。小杰在鄉(xiāng)九義校讀住校,明天是周六,下午要回來。小杰已是初中生了。
說起小杰,趙萬田心里暖暖的。這娃兒越發(fā)懂事了,懂得比他老子還早。每周回來,見爺爺腿不好使,總要幫著做這做那,不是放牛,就是下地。爺爺見了,十分心疼,說小杰啊,你爸沒考上大學,你一定要考上,讓我們趙家也出一只叫雞公。小杰一邊答應,一邊繼續(xù)干活。趙萬田不依了,催他回屋做作業(yè)。小杰說,老師說,初中生了,成績重要,品德更重要,回家一定要幫父母干點活,養(yǎng)成熱愛勞動的好習慣。趙萬田點點頭,不再催了??粗鴮O子瘦削高挑的個頭,趙萬田臉笑得像盛開的向日葵。對孫子說,你說得對,做得更對,你喜歡吃葵花籽,堂屋的香火桌上有,自己拿。
趙萬田說,小杰比你懂事。
挨了譏諷的菜園,干笑。爹,跟你商量商量。我想把小杰轉(zhuǎn)到城里讀初中。城里的教育質(zhì)量比鄉(xiāng)下高。
父親愣了,沒說話。
爹,現(xiàn)在的政策,允許進城務工的子弟在城里上學。我找老鄉(xiāng)幫忙,可以把小杰轉(zhuǎn)入縣城第五初中。這樣小杰考高中就更有希望,二天考大學就……
就啥子?趙萬田切斷兒子話頭,農(nóng)村的學校都是豬學校?小杰正是成長的關鍵年紀,城里多亂啊,城里調(diào)皮搗蛋的娃兒比鄉(xiāng)下多。他打游戲咋辦,他吸毒咋辦,他逃學咋辦,你兩口子一天忙到黑,管得了?
菜園低著頭嘀咕,他在九義校讀住校,您也管不倒啊。
夜已經(jīng)深了。四周黝黑。城里這時用電的少了,鄉(xiāng)下的電才充足起來。一只才二十五瓦的燈泡,也把堂屋內(nèi)外照得格外明亮。幾只飛蛾繞著電燈光撲閃。趙萬田這輩子最崇拜毛主席,香火桌上方依舊貼著他老人家的肖像。香火桌已有些年辰,土漆脫光,露出一道道縫隙。麥子、大米等小東西,塞在縫隙中,常有老鼠夜里跳上香火桌,用尖嘴摳糧,摳得咔嚓咔嚓響—那縫隙因此就越來越大,還留下密密麻麻的嚙痕。
兩爺子爭執(zhí)不下。菜園想讓小杰進城念完最后一年初中。老子卻擔心小杰進城學壞。方桌正對著香火,趙萬田坐上方,兒子坐下方。這坐法幾十年不改。坐上方的始終有一種威嚴感。坐下方的,說話的聲音也得低幾度,處處顯示著不平等。菜園曉得說不服父親,他為兒子規(guī)劃的未來,就有可能打折。
或許是急火攻心,菜園突然嘣出一句,我曉得您不同意小杰走的原因,您怕寂寞,您擔心小杰走了,沒人陪您說話。
盡管菜園把聲音壓得很低。但趙萬田還是被激怒了。他一巴掌拍在飯桌上,整得酒杯子跳起來,倒了,滴溜溜滾了幾轉(zhuǎn),酒水灑得到處都是。臉色鐵青的趙萬田,抓起酒杯,想向兒子擲去。猛然間,瞥見兒子額頭上已有了風霜,竟然生出了密密的皺紋。他心里突然被啥刺了一下,就把舉起的酒杯,重重杵在桌上,然后起身離開飯桌。
兩爺子就這樣不高不興地各自上床睡了。
第二天早晨,菜園起得很早。水井離灶房有一段距離。他擔心父親那條腿,就早早地將水缸挑滿,又把頭天父親沒翻完的苕藤翻完?;氐轿?,父親也起來了,在灶房里忙早飯。
菜園說,爹,我要進城趕上班,幫不了您啥。您注意身體。說著,拎起包準備出門。趙萬田說,糖蛋已經(jīng)煮好了,吃了再走吧。
菜園見父親頭上又長了好多白發(fā),心里不好受。母親二十年前過世,父親不肯再娶,一個人頂著這個家過活。兩口子在外打工,勸父親丟些土地,父親不同意。一個人種著三畝多地,近兩畝田。腿不好使,擔不起大糞桶,他就特制了一挑小糞桶,不容易啊。菜園為昨晚頂撞父親感到羞愧,就默默地走進灶房,吃了那碗糖蛋。
菜園正要走,又被父親叫住。
我想了一夜。你的話有道理。為了小杰的將來,開學就把他轉(zhuǎn)到城里讀書吧。
菜園愣住了。他輕輕地叫了一聲爹,眼眶就濕了。
我這把老骨頭還頂?shù)米?。我打算把王二娘那塊土還她,只種那塊田和一畝二分地。這樣子活就不重了。你們安心打工吧。不要喝酒,你們經(jīng)常爬高架子,小心安全。生活上節(jié)約點,家里這房子改造得了。
父親末一句話,又刺了一下菜園。他不想現(xiàn)在與父親提這事,擔心兩爺子又因意見不一致鬧僵。就趕緊提了包,匆匆消失在晨霧中了。
兒子走后,趙萬田覺得心里特別空。
他牽著那頭老牛出去溜達。這牛今天不知咋的,打不起精神。趙萬田吆喝了幾聲,它都躺著不想起來,只懶懶地甩了幾下尾巴。趙萬田上前掰開它的嘴,看了看,又伸手進去撈了幾下。沒啥啊。趙萬田不放心,又摸它的背,它的肚皮,它的肋部……體溫正常啊。他穿好牛鼻子,強行將它拉起。老牛極不情愿地站起來,跟在趙萬田身后,緩緩走出圈門,走向野外。
趙萬田估摸著這牛實在是太老了,活不了多少日子了。延緩它生命的最佳法子,就是不讓它歇下,要運動,不能躺著。一躺著,就死得快。想到老牛終有一天要離開自己,趙萬田的心腸突然變得軟了,眼里竟有了濕濕的東西。
全隊的人都不明白趙萬田為何如此鐘情于這頭老牛。
土地下戶那年,隊長本來決定要殺掉它,把皮子、骨頭分給社員燉蘿卜。但趙萬田站出來阻止。說這牛為隊里干那么多農(nóng)活,貢獻很大,不能殺。隊長勒了他一眼,說,不殺,你買。
我買就我買。隊長說,兩百塊,你買不。社員們一聽,嘰嘰喳喳議論開了。這是敲詐嗦。一頭瘦得皮包骨頭的牛,頂多值一百。隊長的本意是希望嚇住趙萬田,但沒想到趙萬田買意堅決,立馬答應,然后就牽著?;亓思摇_@么大一頭牲畜弄回來,往哪擱?趙萬田想了想,決定只保留一間豬圈,把另一間騰出來。他指揮兒子,搬走豬圈石,填了糞坑,又重新挑土墊了地。牛蹄子很硬,不能踩石頭,容易打滑摔倒。
這牛落到趙萬田手上,不知是哪世修來的福分。一日三餐,青草伺候,每天還有精糧吃。大家都說,這牛能活到現(xiàn)在,完全是因了趙萬田的精心飼養(yǎng)。這是一頭母牛,生產(chǎn)隊買它回來是望它生崽。但它就是不生崽。母牛干活不如公牛。犁牛匠們有任務,每日須犁夠規(guī)定的面積,才能掙到規(guī)定的工分。誰都不想犁這頭牛。趙萬田說,我犁。其他人吃驚地望著他,不知他為何會自愿駕馭這頭一看就不會干活的母牛。趙萬田是犁牛的老把式,威望很高,再難駕馭的牛,再沒用的牛,到了他手上,都會成為干活的能手,都會像個聽話的孩子,一點也不調(diào)皮。奧秘很簡單,趙萬田愛牛,懂得咋個調(diào)教。既讓牛努力干活,又不讓??嘀?。他手里也有根黃荊枝做成的牛鞭。但那根牛鞭從不落在牛的身上,頂多在空中象征性地揮舞幾下而已。
當然,趙萬田犁牛的技術,別說在全隊,就是在全村,也冒尖。他犁了幾十個牛,從未讓牛拉過膀子、崴過腳,更沒有讓牛摔斷過腿,連生病的都很少。每年公社要組織獸醫(yī)對各隊的耕牛做體檢。趙萬田的牛都是最健康的。趙萬田對全隊每一塊田,每一塊土的泥性了解得比農(nóng)技員還熟。哪塊是沙性的,哪快是黏性的,哪塊既沙又黏,各自比例是多少,他清楚得很。全隊的田塊土塊,叫啥名,四周的路有多寬,哪兒寬,哪兒窄,哪兒有缺口,他也清楚得很。下了雨的路,哪些地方最容易摔牛,干活累了的牛,最容易在哪些地方分心崴腳,他都有預防。見牛神情懨懨的,他只需牽著牛溜兩轉(zhuǎn),大致就能判斷是啥原因。天熱了,或是天冷了,他經(jīng)常田邊地角扯些草草藥,熬了湯,在牛干活前,用竹筒灌進牛嘴,預防牛中暑或感冒。他掌犁駕耙,輕重緩急,深淺快慢,分寸十分得當。有些脾氣不好的犁牛匠,犁尖插深了,牛費勁拉不動,就生氣用鞭抽。牛們要么拉了膀子,要么累得口吐白沫。趙萬田可以對著兒子吼叫,對著老婆吼叫,甚至頂撞干部。但在牛面前,他從來是溫和性子,不惱不怒,笑容滿面。當然也有一樣,他解決不了,就是牛的待遇。那時生產(chǎn)隊糧食吃緊,青草又少。在農(nóng)忙季節(jié),牛會享受到一點補貼,如玉米、麥麩、胡豆等精糧。到了冬天,牛干活少,精糧待遇取消,干谷草、干苕藤,也限量供應,牛大都長得瘦骨嶙峋。趙萬田駕馭的這頭不生崽的母年,在隊長眼里最不受歡迎,總是遭遇不公的待遇,吃不飽。趙萬田多次抗議,但沒用。
說來奇怪,這牛跟了趙萬田后,竟長膘了,還發(fā)情了。這把趙萬田高興得合不攏嘴。它為趙萬田下了三窩崽,賣了好幾大千呢。社員們說,日怪吶,年輕時不生,老了來竟然這么能生。這牛欠趙萬田的,還債來了。土地下戶頭幾年,出去打工的少,大家還稀奇分得的那幾畝田土,依然像生產(chǎn)隊統(tǒng)著時那般精耕細作。其它牛殺的殺,賣的賣,沒了。唯有趙萬田還養(yǎng)著一頭。于是,趙萬田的牛派上了用場,犁一次田,每畝收五元,土,每畝收六元。趙萬田忙得整天咧著嘴笑。但他依然像以前一樣,每天只讓牛干六個鐘頭,一分鐘的班也不加。社員為了搶季節(jié),把工價開高。但趙萬田犯牛脾氣,人家咋漲工錢,他都不接受,原來收多少還是收多少。趙萬田的牛脾氣讓大家哭笑不得,送他個犟拐拐的綽號,意思是腦筋不曉得轉(zhuǎn)彎,死腦子。趙萬田聽了,也不反感,說做人要有原則。跟錢過不去,也叫原則?大家又送他個哈兒的外號。這回,趙萬田不高興了。反問,你們錢多得燒包了?愁它花不出去?
沒隔幾年,趙萬田的牛掙不到錢了。有人看準了犁地耙田的商機,購個小拖拉機的頭,帶上旋耕機具,犁一畝土收六元,一畝田收五元。速度牛無法比。但趙萬田不惱。他那牛實在是老了。即使有人請,他也不忍心再讓它干活了。
趙萬田趕著牛上了曬壩。這曬壩是原先的保管室,三畝多大。土地下戶,保管室賣給了黑狗。黑狗本想獨占曬壩,因為曬壩是通往上塆的必經(jīng)之道,群眾反對,黑狗只占了一半,并將草房的保管室推倒,建了兩排房子,一排住人,一排養(yǎng)豬。曬壩由三合土砍成,依稀看得見“一九六五年建成”等字樣。字由碎瓦片鑲嵌而成,雖經(jīng)歲月磨蝕,字跡依然清晰。臨坡一面的曬壩,雜草叢生,牛最喜歡啃食這里的青草。
趙萬田趕著牛,沿著曬壩邊沿上了廟子山。廟子山地勢不高,視野開闊,可看清全隊的山形地貌。說是山,但山上的土塊十分平整,幾乎沒有荒坡。難怪這里早先會建廟。據(jù)說早年這山上的廟子,香火旺盛,香客如蟻。傳說廟旁曾有一棵黃桷樹。有一年,請戲班子唱廟戲,一惡名昭著的不孝男子爬上黃桷樹看戲。這時,突然烏云滾滾,雷聲大作。男子當場被雷電擊斃。后來,廟子在“文革”中被拆除,菩薩被兩個下鄉(xiāng)知青背回家當柴火燒了。廟子所在地,任由野草蔓生。即使在毀林開荒的時代,也沒人提議將這塊地方開墾種糧。趙萬田喜歡這里,他扔了牛繩,任其自由自在地啃草。周邊地里紅苕長勢不佳,苕藤連土巴都沒有蓋住。以前這個季節(jié),農(nóng)民會給紅苕追施一次肥料,如今人懶了,栽苗時上一次底肥,便再也不管了,能收多少算多少。牛有時會偷吃莊稼,但趙萬田守著,它也會耍點兩面派手法,表現(xiàn)得很守紀律的樣子。太陽出來了。趙萬田坐在草地上,掏出煙盒,卷煙。
這兒可以眺望四處掩映在竹林里的房舍?;鹜薜姆孔幼铒@眼,金光光的發(fā)亮。然后是燕子山底下的劉家兄弟的房子。三弟兄的樓房并排著,統(tǒng)一貼了白瓷磚墻面,很是氣派,像個小村落。黃泥巴山與叫化子山相交的埡口,是泉水坳,山林稠密,完全沒了集體管著時的荒涼。光華家的房子修得像外國的教堂,看起來很別扭。長耕與紹明家的房子坐落在黃貓嘴,紅色的磚墻,小青瓦屋面,四合院,顯得古色古香。趙萬田最看得起的就是這兩家的房子,有根,有老氣息。山下是他家的房子。正房兩頭磨下來的草房,難看得扎眼。一頭是灶房和雜物間,另一頭是豬圈和牛圈。院壩前面沒有圍墻,稀稀落落地種著幾株桂花樹。唯一顯氣派的是那株香檀,巨大的樹冠老遠就能看見。桂花已經(jīng)開過了,不然這時候坐在這里,還能聞著香呢。
牛埋頭啃草,精神氣明顯不足,懶洋洋,有氣無力的樣子。趙萬田望著牛,嘆了口氣,感覺自己和眼前的牛一樣,老了,心勁還有,但力氣不足。改造房子的事,只有依靠兒子了??蓛鹤哟蛄耸嗄旯ぃ桨l(fā)不喜歡老家,幾次提到改造房屋的事,他都支支吾吾,不正面表態(tài)。不曉得他龜兒子心里到底在想啥。
趙萬田還在瞎想,突聽山下有人喊他。起身一看,是隊長和花襯衣。他鼻子里哼了一聲,猜到又是說租田的事。這時,牛已經(jīng)吃飽,正拿嘴舔樹。趙萬田抖動牛繩,罵,你它媽的不宜好,放著青草不吃,卻要啃樹,樹能吃嗎?
趙萬田似在罵牛,又似在罵人。
四
趙萬田突然發(fā)現(xiàn)下塆的人看他的眼神怪怪的。當然不是所有的下塆人,是下塆有田的人。趕?;丶业穆飞?,碰到劉家老大。劉家老大說,趙叔,你這個民意代表,不能只代表你自己喲。趙萬田問,你說明白點,啥事我只代表自己了?劉家老大不說話了,扔給他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挑著糞桶走了。碰到火娃的瞎子老娘。平時瞎子老娘叫他趙兄弟,客氣得很,現(xiàn)在見了他,連眼都不抬。抬不抬,她都看不清。但不抬,卻是一種無聲的蔑視。趙萬田主動招呼她。她杵著筢筢往竹林走,假裝沒聽見。
趙萬田扛著鋤頭去挖他那塊田的排水溝。
其實,他這塊田因為地勢偏高,挖不挖溝,排水都不是問題,不會影響小春播種,更不影響小春收成。但趙萬田種田認真,早排水可以早挖田,早挖田就可以早播種。田里沒啥積水,黃焦焦的谷樁,整齊地排列著,東窩西窩的水案板依附在泥面上,革命草則趁機生長,顯出勃勃生機。這革命草,是趙萬田早年奉隊長之命,從外地背回來的。據(jù)說這是洋草,飄洋過海來的。這家伙沾著點濕氣就瘋長。當初弄回來,是為了解決牲畜草料,沒想到這家伙太能長了,所到之處,其它草都長不起來,儼然成了草中一霸,咋也除不絕。
上塆和下塆,就趙萬田一個人光著腳在田里忙。
他那清瘦的身影,在帶了點涼意的秋天里,顯得落寞。如今的人不再視水田為寶。稻子收割后,雨水偏少,等田自然干得差不多了,也不翻田,打起窩子,或點小麥,或栽油菜。有的更懶,干脆隨便種點豌胡豆,把田糊弄一下就完事。也有認真的,請旋耕機在田里跑幾圈,再種莊稼。往年體力夠,趙萬田的田會種小麥。小麥一畝可收七八百斤,且顆粒飽滿,比土里的小麥多收好幾成。這都靠了有排灌溝保障。春上缺水,泉水坳的水放下來,從排灌溝里跑一次,光浸水就夠麥苗們喝飽飲足了。
幾天后,稻田呈現(xiàn)淺白色,說明泥巴里的水分排得差不多了。然后,趙萬田就加班加點挖田。他挖田時,表情嚴肅,鋤鋤滿,不讓一窩革命草或水案板漏網(wǎng),全壓在濕泥底下。再過幾天,泥塊干了,又用鋤頭將其敲碎,敲得整塊田像一床鋪平的褐色毛毯。
有栓穿著長衣長褲,領著他的聯(lián)合國軍隊,來看趙萬田挖田。有栓說,趙叔,您還挖田啊。趙萬田說,你這話問得奇怪,我不挖哪個來幫我挖?有栓略帶吃驚地看著趙萬田,這片田都租給別人種花木了,你這個民意代表不曉得?趙萬田的鋤頭停了一下,然后又舉起。他說,曉得,但我沒同意。有栓笑了,您不同意能算數(shù)?隊長同意了。
趙萬田繼續(xù)干活。他同意是他同意,我不同意。
有栓蹲在田埂上,開始裹煙。上來抽支煙吧,有栓說。
趙萬田也想歇歇氣,就把鋤頭立在田里,走到田邊,順勢坐上土埂,掏出自己的煙盒。有栓問,趙叔,您是真不曉得還是裝不曉得,下塆十八戶社員都同意了,每畝年租金八百塊,先交錢,后用田。老板很快就要開推土機來啰。
趙萬田側(cè)臉看著有栓,你說的是真的?
有栓嗨了一聲,趙叔,上塆的社員羨慕得很呢,巴不得老板把上塆的田也租了。老板表了態(tài),小工不請外地人,就請租田戶,按小時算工錢,據(jù)說每小時不低于三十元呢。
趙萬田越聽越惱,臉色轉(zhuǎn)青,額上青筋鼓脹。
你們都租,我這塊田不租。趙萬田咬咬牙,似乎在與人賭氣。他突然明白,為何下塆的人見了他都不理他,他們可能認為是他趙萬田從中作梗,阻了大家發(fā)財?shù)穆贰Zw萬田嘆了口氣,都把田租了,以后吃大米咋辦?有栓又嗨了一聲,這有啥難,買啊。趙萬田看著有栓,問,買的大米有自己種的好吃?有栓說,火娃黑狗幾家早就不種田吶,他們不是照樣吃大米,全家人不是照樣長得肥兒大胖的啊。
晚上,趙萬田去找隊長。
隊長的房子在西坡山腳下,一樓一底,東面磨出來兩間是平頂,上面可曬糧食。門前的地早已不種莊稼,全栽樹—一種樹干筆直,叫銀杏的樹。樹已長到兩人多高。這種樹本地不產(chǎn),據(jù)說是珍貴名木,種來賣給城里。隊長在城里打工,回來天已黑盡。見趙萬田來,滿臉笑意,招呼老婆整兩個下酒菜。他要陪爺喝兩盅。
趙萬田直腸子說直話,問,趙三,你同意把下塆的田租出去了?
趙三嘿嘿笑,爺,您曉得的,如今責任地是各家的,各家愿咋種就咋種。
趙萬田說,租出去就由別人說了算,社員種啥?
趙三說,現(xiàn)在種地由社員自己決定,隊長決定不了啊。
趙萬田氣哼哼道,這田要是種不了水稻,還有番說法。這田是全村最好的田啊,自流灌溉,一年兩季,天底下哪里去找這么好的田。
趙三說,我理解爺?shù)男那椤?/p>
你理解個屁!趙萬田痛苦地叫了一聲。他使勁拍了拍自己的殘腿,當年為了能吃上大米,隊里費多大勁才把泉水坳打通。第一年,各家挑了一挑又一挑谷子回家,吃上第一頓大米飯,好多人流著眼淚喊,蒼天有眼啊,我們終于吃上干飯吶!說著,趙萬田眼里就涌出了淚水。趙三被這突如其來的場景弄得不知所措,只好借喝酒掩飾尷尬。
趙萬田說,你沒聽你老子說過我們遭遇的屈辱嗎?
趙三愣著,表示不記得。
趙萬田說的屈辱,發(fā)生在一九七一年深秋的一天。
那天,隊長領著全隊二十多個漢子,天不見亮就挑著籮篼,翻過龍泉山到成都壩上借糧。隊長有個早年在大煉鋼鐵時認識的朋友,那人在壩上當隊長。兩人講好,借三千斤稻谷,來年用麥子玉米還,小麥五斤折一斤,玉米四斤折一斤。這個條件很苛刻。小麥、玉米,基本算全糧,而稻谷除了殼,一斤只能打六兩多米。盡管這樣,大家還是很高興。生產(chǎn)隊有少量冬水田,這年因為天旱和病蟲害,顆粒無收。老人、孩子和病人,想喝口米湯都沒望。所以才有了借糧一事。吃了午飯,所有的老人小孩,早早聚在保管室等候,大家興奮地嘰嘰喳喳議論,紛紛憧憬著分到了稻谷,一家人有說有笑回到家的幸福樣子。下午五六點鐘,二十多個漢子興高采烈地挑著稻谷回來,全隊沸騰。
稻谷挑攏了,好多人等不及,建議各家先分一撮箕回家,用碓窩舂了先熬點米湯喝。隊長采納了大家的建議。然后,就按人口分稻谷。大家自覺排好隊。會計喊到哪家戶主,哪家就全家簇擁一起把籮篼移上前。稱秤員按會計算出的數(shù)量,迅速稱好秤,然后就有兩個社員,抬著裝了稻谷的籮篼,走到那家社員前,將稻谷倒進他們自備的密背篼或篾筐。會計又喊下一家,下一家的老老少少,又齊齊把盛糧工具往前一推,滿心歡喜地等著裝谷。
快分完時,忽聽溝下有人喊,不要分了,不要分了!
大家掉頭一看,見二十幾個漢子挑著空筐,朝這里飛奔,為首的就是隊長那個好朋友—借糧出來的那個隊長。眾人一驚,不知發(fā)生了啥事。隊長憑借經(jīng)驗,知道遇到了麻煩,臉色頓時鐵青。原來,隊長領著隊伍前腳剛挑走稻谷,那邊公社不知咋曉得了,急令借出去的糧食全數(shù)追回。隊長為難,不想執(zhí)行命令。公社干部責問,誰同意的借糧?向哪一級請示過?隊長支吾著說不清。公社干部就說,這糧是生產(chǎn)隊的儲備糧。明年對方萬一還不起咋辦?萬一鬧春荒,生產(chǎn)隊沒吃的哪個負責?見隊長猶豫,干部又說,這事要處理人,如果態(tài)度不好,還要抓人。隊長無奈,只好領著人來追糧。
趙三的父親沒法,只好吩咐各家把挑回家的稻谷還回來。有的已舂成了米,就連糠也一起還。為了驗證分量沒少,稱秤員只好重新過秤。還回來的稻米有糠的,連米帶糠一起稱。對方不放心,又用他們帶來的秤重新過一次。然后挑著糧和米糠,消失在眼巴巴望著他們背影的鄉(xiāng)親們眼里。
趙萬田是主張借糧中跳得最高的。眼見著對方二十來個漢子,挑了稻谷消失在公路上,他急火攻心,哇地一聲,噴出一大口鮮血……
之后,縣上組織十萬民工,熬戰(zhàn)兩年,打通了龍泉山。又用了三年時間修建起幾十個中型水庫。后來,縣里規(guī)劃了一條支渠,從上塆的泉水坳通過。那時,沒有施工機械,鉆山挖渠,全靠人力,一根鋼釬、一把錘子、兩只箢篼,硬生生地將山打穿,將渠建成。工地上活累,社員都不想去。趙萬田卻積極得很,自告奮勇?lián)瓮粨絷犻L,領著生產(chǎn)隊的民工,出色地完成了上級交給的定額任務。
泉水坳石質(zhì)堅硬,要放炮。放炮是個危險活。趙萬田毛遂自薦,擔當放炮手。有一次,遇到啞炮。趙萬田上前排險,剛往前走了十幾米,啞炮忽然爆炸,亂石飛上天空,砸下來將碗口粗的柏樹砸折。趙萬田躲閃不及,右小腿被砸斷。最后雖然接起了,但有塊骨頭找不到,從此成了瘸子。轉(zhuǎn)眼間,三十年過去。氣候轉(zhuǎn)冷,或是天氣一陰,那殘腿就痛。
趙萬田殘了。但他沒向隊長提任何要求。依舊樂呵呵的。當泉水坳打通那天,試水。趙萬田坐在放水閘前,看著卷著草葉、枯枝、泥土的渾水,先是像一條粗大的蚯蚓爬來,之后迅速地膨脹成一條地龍,急速地奔涌向前。他忘情地捧起一捧渾水,當著眾人,貪婪地喝下。他又捧起一捧,大喊,甜啊,甜?。『爸?,喊著,順臉頰而下的淚水,也被他喝進了肚子。
這年秋季,全隊按工分計算,人均分了一百斤稻谷。
之后,生產(chǎn)隊掀起了改土為田的熱潮。凡塆堂地,能灌溉的地,都改成田,種水稻。第二年,人均分稻谷翻一番,達到了兩百多斤。從此,五隊的人走路腰板直了,胸挺高了。外村人一聽說是五隊的,眼里盡是羨慕和嫉妒。
雖然有水灌溉了,我和你老子還是不放心,又在上塆和下塆挖了兩個堰塘。泉水坳一放水,就灌滿。水庫不放水又特別需要水的時候,暫時可以救急。現(xiàn)在倒好,那兩口堰塘像啥,泥巴淤積得底朝天,天天裝太陽。趙三申辯,這堰塘在前幾任手上就這個樣子,不是他的過錯。
趙萬田光喝酒,對桌上的菜無興趣。他接著說,我們那時把土巴稀奇得要命,土地沒下戶,有人偷懶,下戶后,還有哪個偷懶的?把土巴種得比集體時還好。大人娃兒老人女人,沒事就往土巴里鉆。原來集體的路都寬,為的方便挑糞擔糧走路。下戶后,一個個起了狠心,把路鏟得來像走獨木橋,溝溝邊邊也給填了,為的就是增加巴掌大那么點面積。為別家?guī)赘針渥诱种俗约业?,為幾窩莊稼種到了兩家責任地的交界處,吵架打錘的事,天天發(fā)生,干部忙得調(diào)解不過來。
趙萬田感覺口干,端起酒盅,喝干。趙三立即又為他續(xù)滿。
現(xiàn)在人心散了,不稀奇土巴了,你這個隊長有責任。隊長委屈,想解釋,趙萬田不讓他解釋,又說,我昨天轉(zhuǎn)了一下下塆,嗬,嚇人喲,山頂土,二抬地,好多都不種了,丟荒,任雜草野樹瘋長,連路都封得沒有了。這像啥子話。國家允許土巴丟荒嗎?不允許吧。
趙三覺得他不解釋,趙爺就把他當罪人了。
是不允許??墒钦k?收了?收起來哪個愿意種?丟土巴的農(nóng)戶這么多,爺您是曉得的。
趙萬田無語。是啊,收起來給哪個種?他把王二娘的地還給了她,她一窩莊稼也沒種,丟荒,雜草長起半人高。
趙萬田嘆口氣,要命的是人心散了,不稀奇土巴了。八零年后出生的娃兒,都不曉得土巴該咋個種了,啥時播種、啥時施肥更搞不明白,甚至連好多農(nóng)作物的名字都叫不出來,這樣子弄下去將來咋個了得。輩輩代代生活在土巴上的人,不認識土巴,討厭土巴,還算是農(nóng)民嗎?
趙三見趙萬田情緒低沉,就勸,爺,您別想得太遠了。外面掙錢的機會多,種地又不劃算,人往利邊行是天性。細想想,大家都不出去,生產(chǎn)隊哪有現(xiàn)在這么多樓房,大家的小日子過得比哪個時候都好啊。
趙萬田覺得腦子很亂,身子有些搖晃。他求助似地望著侄孫。
爺,您咋個了,不舒服?趙三急忙上前扶住趙萬田。
麻煩你扶我回去,我好像喝醉了。
五
跟了趙萬田一輩子的牛,死了。
那天清晨,趙萬田起床掃院子。掃完了,突然想起,咋沒聽到牛打響鼻呢。每天清晨,只要趙萬田推門發(fā)出吱呀一聲,牛圈里準會傳出一陣響鼻聲。牛知道主人起床了,奮力站起,把頭往地上一低,打出幾個響鼻,表示它也起床了。然后,就原地轉(zhuǎn)半圈,屁股對著后墻,等著主人牽它出去吸新鮮空氣,吃沾著露水珠兒的青草。更早以前,上塆下塆,別說冬天,就是春天,也難見青草,到處的山都光禿禿的。因為耕牛多,飼養(yǎng)員要跑幾十里去割牛草。冬天,天空地面,一片鐵灰,牛只能吃秋季積存下來的干谷草或干苕藤。現(xiàn)在世界變了。無論春夏秋冬,田間地頭的青草好得不像樣子,絲毛草幾尺高,鐵劍草一層蓋一層,踩在上面像踏在彈簧床上一樣松軟。爬地草、夏姑草、燈籠花、地母、蒲公英、野芭茅等,四季不絕。山邊坡坎,甚至連土里,都是樹,泡桐樹、水冬瓜樹、桉樹、香樟樹、柏樹、榿木樹、暴格蚤樹、馬桑樹……它們把所有土巴掩藏起來,讓它們失去了原來的面目。這些樹除少部分落葉樹外,常年不掉葉,一片蔥蘢。以前稱為路的地方,都成了植物園。農(nóng)民再也不靠撿柴過日子了。再也沒人割草了,耕牛已成為稀有動物。難怪知名不知名的植物會瘋長,長得把世界變了樣。唯一變化不大的是溝壩。溝壩上不能長太多的樹,樹會搶陽光,影響收成。趙萬田有時牽著牛在田埂土邊轉(zhuǎn)悠,想起早年聽公社干部開會,講共產(chǎn)黨如何農(nóng)村包圍城市的故事,就會亂發(fā)聯(lián)想,說現(xiàn)在的農(nóng)村只剩下溝壩這片根據(jù)地了,其它地方已經(jīng)失守。周邊百里,早已不見耕牛影子,這么大一片綠世界,都是他這頭老牛的。所以趙萬田從來不儲存冬天的草料,一出門就是草山樹庫,隨便吃。
牛死了,死得很平靜。趙萬田也很平靜,他知道這一天早晚要來。但他在埋死牛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掉了淚。他在房子后面的林子里挖了個大坑。一個人弄不動,就請有栓來幫忙。當他填完最后一鋤泥巴,就倚在鋤把上,望著已經(jīng)見不著牛的土坑,自言自語說,去吧,老朋友。我悶了就來看你。然后背轉(zhuǎn)身,抹淚。
下午,幾輛挖掘機和推土機,牛皮轟轟地從公路上開下來,開進了下塆?;ㄒr衣指揮著那些鐵家伙,一會向左,一會向右。它們不停地放著響屁,冒著黑煙,行動像蝸牛,力量卻大得驚人。往哪地方一戳,那地方立馬就地動山搖,五馬分尸,幾家伙就改變了山河面貌。有個鐵家伙,把田埂推了,又從另一塊地方大口吃進泥巴,轟隆隆地退回來,把吃進去的泥巴吐出,重新壘起一條土埂。這土埂比原來的大了很多。
趙萬田感到恐懼。這些玩藝兒厲害啊。他那塊田若是經(jīng)它們一弄,慘狀可想而知。他守在自己的田里,不許那些東西靠近半步。
花襯衣說,趙大爺,想通沒有,想通了就跟我簽合同。
趙萬田不理他,假裝蹲在溝邊拔草。
趙萬田擔心他不在時,那些鐵家伙會毀了他的田,就每天趕在花襯衣動工前,守在田邊?;ㄒr衣一看見他,總笑瞇瞇地與他打招呼,有時還向他遞煙,顯得很有教養(yǎng)。趙萬田不敢放松警惕,對花襯衣的美意,時刻保持警覺。
有一天,花襯衣指揮機器挖斷了水渠。
趙萬田怒了,提著鋤頭逼上前論理。機器響聲很大,花襯衣沒聽見。趙萬田火了,舉起鋤頭擂他的腿。花襯衣嚇了一跳,轉(zhuǎn)身見是趙萬田,質(zhì)問,趙大爺,你擂我做啥?
趙萬田問,你為啥要挖水渠?
花襯衣立馬在臉上堆笑,有事好商量,有事好商量。
雖說下塆的人不想種田,愿把田租給花襯衣,可毀了水渠這事,大家不依。幾個婦女見趙萬田與花襯衣吵,紛紛過來助陣。趙萬田氣勢上來,把鋤頭往尚未挖掉的水渠上一橫,說,花老板,要挖,你先把我挖了!
這事驚動了村干部。楊書記和村主任到場解決?;ㄒr衣把他的圖紙鋪在地上,請干部們看。原來,他要削高填低,把所有的田整得一樣平。水渠也在他要挖的范圍內(nèi)。
趙萬田問,這圖是你弄的,你跟哪個商量過?
花襯衣看隊長。隊長曉得自己有過錯。當初看圖紙時沒過細,讓花襯衣鉆了空子,就趕緊把頭別向一邊。
楊書記說,這樣吧,所有田整平后,花老板必須重新挖一條水渠,與上塆的水渠接通。這不僅關系趙大爺?shù)奶锬芊裼盟碴P系到公路以下的生產(chǎn)隊用水。
花襯衣沮喪著臉解釋,我看好多社員都不種水稻了,這渠留著沒啥用。所以考慮不周,考慮不周。就按楊書記說的辦,整平后,我重新挖一條水渠。
趙萬田怒問,落差都改變了,你咋個挖?我看你就是想多占面積,故意干的。
這的確是個問題,重新挖,就得占社員的地,又要賠償。在原位置挖已不可能,除非花老板舍得花錢,用石料墊高底子,再搞成三面光的水渠。這要花很大一筆錢,花老板舍得嗎?
趙萬田猜測,花老板用緩兵計,先把干部敷衍過去,等把田整平了,他就耍賴。但花老板拍胸脯保證,他一定會投資把水渠整好,不光保證社員用水,他的高等級花木地,也需要高等級的建設,也要用水。建好后,縣里的干部還要來參觀呢。他說,這涉及到農(nóng)村產(chǎn)業(yè)結(jié)構(gòu)調(diào)整,他不會馬虎。楊書記信了,說,不許耍賴喲。
花襯衣又拍胸脯保證。但趙萬田不干,說他信不過花老板,要花老板先付一筆錢作保證。楊書記見調(diào)解不好,說這事村上已經(jīng)解決了,你們達不成協(xié)議,只有找鄉(xiāng)上。
找鄉(xiāng)上就找鄉(xiāng)上。趙萬田領著兩個上了歲數(shù)的婦女,到鄉(xiāng)政府找鄉(xiāng)長。鄉(xiāng)長四十來歲,聽了趙萬田的訴說,答應下來看現(xiàn)場。但趙萬田等了三天,也沒等著鄉(xiāng)長。趙萬田猜測,要么是鄉(xiāng)長太忙,要么是花襯衣背后做了手腳。于是下決心自己來維護這水渠的生存。
他天天守著水渠,不讓機器靠近。
花襯衣是個混社會的,自稱對付刁民有一套。但無奈趙萬田并不孤單,幾個老頭子老婆婆端著小板凳,輪番守坐在水渠旁?;ㄒr衣冷笑,這也難得倒我?于是悄悄花了幾個小錢,幾個老頭老太受不了誘惑,背叛了趙萬田。守渠的戰(zhàn)斗就只有趙萬田一個人了。
深秋,趙萬田的那塊田栽上了油菜。
被挖斷的水渠,像截爛腸子扔在那里。趙萬田很憂心,開了春,油菜需要水咋辦?帶著這份憂心,趙萬田又老了一大頭,才七十的歲數(shù),頭發(fā)就白完了。那條殘腿似乎也老了,走起路來木木的,使不上力。他打電話與兒子說了水渠的事。兒子說,要挖就讓他挖吧,又不光關我們一家的事。最好把那塊田租給他,這樣一來,也省了父親操心。兩爺子在電話上吵了一架?;ハ喽疾荒苷f服。趙萬田氣得把手機摔在地上,大罵,我咋養(yǎng)了個手倒拐往外彎的不孝兒子哦。
趙萬田轉(zhuǎn)到屋背后的林子里。
埋老牛的地方塌下一塊,說明牛的尸體已經(jīng)腐爛。趙萬田找來鋤頭,重新往坑里添了土。然后坐在鋤把上,對牛說?,F(xiàn)在農(nóng)村人富了,心眼應該變得大了才對,花襯衣撒幾粒骨頭渣渣,就把人心給收買了。農(nóng)村人咋就這么不值錢,不爭氣呢?說夠了,站起身,一瘸一拐地朝灶房走去,準備找水桶挑水。
爸,哦,爹,我回來了。兒子不知啥時候到了家。老子愣著,心里驀地涌上一股暖流,到底還是自己的兒子,曉得爹不開心,回來看。
趙萬田問小杰的情況。菜園說,開始不習慣,老嚷著要回來和你一起住?,F(xiàn)在習慣了,學習也慢慢跟上了,還當了英語課代表呢。
趙萬田點點頭,管緊點,城里亂,一不留心就容易學壞。
趙萬田又說起水渠的事。菜園說,花襯衣找過我,答應一畝再加兩百元租金,但不要對別人講。這一季的油菜他也愿意賠。爹,我覺得劃算,租得。
趙萬田瞪著眼,你回來是幫他作說客的啊。我明給你說了吧,這塊田是我的,他龜兒子給再多錢,我也不租。
菜園見老子固執(zhí),就岔開話題,說他回來其實是想給父親商量另外一件事,田嘛,您愿租就租,不愿租就算了。
趙萬田松了口氣。問,啥事?
我先去擔水,我?guī)Я它c鹵菜回來,我們兩爺子晚上喝兩盅。
弄好飯,兒了嫌燈泡小,進屋找了只六十瓦的大燈泡換上,堂屋里一下亮堂了很多。趙萬田心痛得咬牙,罵菜園,闊了?這么不曉得節(jié)約。
菜園笑笑回答,我曉得您老人家節(jié)約慣了。這點兒小錢不算啥,其它地方省點就來了。再說,您年紀大了,晚上起床容易摔倒,燈泡大點,方便看清地方。
趙萬田嘴上依舊責怪兒子浪費。但心里熱烘烘的。
爹,報告你一件喜事。
趙萬田正嚼著一塊鴨脖子,見兒子喜氣洋洋的,就停下不嚼了。
爹,我在城里按揭了一套房子。
房子?按揭?啥意思。趙萬田把筷子放下。
我在城里買了套房。先付百分之四十,欠著的向銀行貸款。菜園顧忌父親有意見,盡量把事情說得很平淡。但辦了這么件大事,他臉上還是忍不住笑。
趙萬田皺緊眉頭。心頭一下火辣辣的。停了一會,他說,你娃翅膀硬了,這么大的事也不跟老子商量,自己就作了主。
爹,我們隊在城里買房子的不少。現(xiàn)在房價合適,再不買二天漲了再買劃不著。原來我們到處租房,一年要搬幾回,像條野狗。
趙萬田突然覺得心里堵了啥東西,極不舒服,就起身離開飯桌。
這一夜,他沒再與兒子說話。按他過去的脾氣,他會拍桌子罵人,甚至摔家伙?,F(xiàn)在家由兒子當,兒子也是個老大不小的人了,他不能再像以前那般霸道。再說,兒子沒向他要一分錢,能買房完全憑他自己的努力。只是,只是,家里這破房子—菜園顯然不在乎了,這讓他感到心痛。老房子雖然破舊,但它是一家人的根。他原指望兒子掙了錢會改造這舊房子,現(xiàn)在看來是沒有指望了??梢载煿謨鹤?,但最應該責怪的還是自己。誰叫自己老了呢,沒那能力,說話也就沒分量了。
第二天,趙萬田覺得身上痛。菜園擔心父親健康,好說歹說,借了隊長的摩托,將父親載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檢查。
醫(yī)生問趙萬田哪里痛。趙萬田本不想來,就胡亂朝肚皮上指。這兒?醫(yī)生按著他的腹部問。趙萬田覺得不像,又指胸。醫(yī)生取出聽診器,摁在他胸上聽了一會,說心跳正常。趙萬田有些惱,覺得醫(yī)生的話讓他有說謊的嫌疑,便反手摸著側(cè)背,說這里也難受。于是,醫(yī)生讓他躺下,又把脈,又掌壓,然后開了張單子,要求查血、做心電圖、打B超和胸透。菜園準備去交費。趙萬田突然翻身坐起,哼了一聲,農(nóng)村人哪個沒有點毛病,檢查、檢查,就是圖整錢!然后把腳伸下床找鞋。那鞋沒想到這么快完事,不配合。趙萬田用腳在地上趴拉了幾下,沒找著,便打著光腳走了。
菜園這次回來,還想跟老子商量,把家里的土地全部轉(zhuǎn)出去,把母豬賣了,把家搬到城里。菜園曉得,買房的事父親肯定不高興。但生米做成熟飯,最終他會同意。他不放心讓父親一人待在鄉(xiāng)下。父親畢竟老了,腿又不好,相依為命的老牛也沒了,父親孤獨。菜園說,爸,哦,爹,我的新房正在裝修,半個月后就可以住人,我們一家在城里有窩了,你進城來住吧。趙萬田不干,說牛沒了,他還有那塊田,那塊田是上等的好田。他舍不得。
父子倆最終沒談攏。菜園悻悻然回城去了。
才隔半把個月,花襯衣已把二十多家的田全部平了,田塊與田塊之間的埂子推了,連成了一塊?;ㄒr衣重新做了條可開小車的路。趙萬田那一畝五分膀田,孤零零地保留著原樣,與周圍的環(huán)境很不協(xié)調(diào)。花襯衣組織人開始在田里挖窩,隔一米一個窩。然后將足有一人多高的金桂,移栽進窩子。有一片竟然栽的是銀杏,銀杏已有三四米高。讓人開眼的,還有不知從哪里移來數(shù)百株黃桷樹,還有一種闊葉樹不知叫啥,后來聽說叫啥紫荊。這些樹在兩米左右的地方統(tǒng)一砍了頭,只留樹干,還在樹干上吊了個袋子,叫啥子營養(yǎng)袋。下塆的人不是沒有見識過這些樹。他們覺得這些樹應該栽在田邊地角,栽在山坡上,一下子栽了那么多在田里,的確讓人震撼。趙萬田那塊田,被這些名貴樹木包圍著。撒下的油菜籽已開始發(fā)芽,一簇簇灰白色的嫩苗,得了兩場小雨,正瘋狂地長著。趙萬田貓著腰勻苗。
正在幫花襯衣干活的有栓喊,趙叔,老板這里有錢掙,三十元錢一小時。
趙萬田說,我不稀罕。
跟錢過不去,你別扭啥啊。
趙萬田回道,我就是別扭。
那段被挖斷的水渠,依然沒有修復。趙萬田眼神憂郁地望著。
天氣涼了,下塆的人都穿上了毛衣秋褲。麥種下了地。油菜正在生長。豌、胡豆這些懶莊稼也種完了。往年這個時候的下塆,變得閑散無聊,守著家的社員無事可做,就天天待在幺店子搓麻將,打長牌。但今年的下塆,有些異樣。上百畝田不種莊稼了,種樹。十幾個人在種了樹的田里幫忙松土施肥。他們嘻哈打笑地算著小賬。租金每畝八百塊,每天干六小時,一百八十元。足不出門,跟在外面一樣掙錢,真是天上掉下了餡餅。當然不是每天都有活干,老板需要人手的時候才請。
這時,又有幾輛小汽車從公路上下來,駛上機耕道。趙萬田估計是花老板帶人來參觀。那些車停下,但沒有下田,而是對著左邊塆里那片土巴指指點點。趙萬田不曉得他們要干啥。幾個鐘頭后,那些車開走了。有栓是個小靈通,很快知道了那些人的來歷。原來有個老板看上了那個塆塆,想在那里建個一年出槽二十萬頭肥豬的現(xiàn)代化養(yǎng)豬場。有地在塆里的社員奔走相告,欣喜異常。下塆真是有福了,連不種稻子的地,也被人相中。往后一分錢不花,一分力不出,笑著收租金過日子,跟以前的地主一樣。趙萬田沒有地在那里,對這事卻格外上心?,F(xiàn)代化的養(yǎng)豬場是個啥樣子,沒見過。趙萬田見過的養(yǎng)豬大戶,頂多一年就出槽個幾十百把頭而已,一年出槽二十萬頭,是吹牛吧。
沒想到,兩個月后,那養(yǎng)豬場就建了起來。趙萬田以為有好大呢,結(jié)果只占了二十畝地,蓋了九排平房,四周用圍墻圈著。房頂是綠色的,大老遠就能看見。有扇鐵柵欄大門。常見幾個穿著白衣服的男人進出。土地租金每畝六百元。社員夢想著的每小時掙三十塊工錢的事沒有。人家根本不請人。趙萬田對養(yǎng)豬有興趣。他想進去看看一年可出槽二十萬頭肥豬的豬場內(nèi)部是個啥樣。有一天,他閑著沒事,折到豬場??撮T的知道他是本隊的,而且是民意代表,就破例同意他進去。他朝大門走去,忽然被看門的喝住,喊他走水池。
啥子水池?趙萬田看了一轉(zhuǎn),沒見著啥水池,就要去推門??撮T的又提醒,要他走水池。趙萬田覺得對方捉弄他,有些惱。
那人明白了,指著趙萬田跟前一塊半平方尺大的水泥地,說那是消毒池,進門前要從那里走過,給鞋殺毒。趙萬田低頭一看,媽呀一聲,這也是池?有水,很淺,水下面有層白白的東西。趙萬田哼了一聲,還不如下了雨的機耕道上的凼凼水多呢。
趙萬田正要去推大門,忽然躥出一條大狗。那狗像小牛犢子,很壯,黑色,樣子兇極了。趙萬田趕緊后退,生怕那野獸咬斷鐵柵欄撲出來??撮T者急忙上前拉住狗頸子上的皮圈。這么一驚一嚇,趙萬田改變主意,不看稀奇了。他心里咚咚跳,不曉得豬場內(nèi)藏著多少兇險,進去了保不準就出不來。然后道聲謝,轉(zhuǎn)身離開。一邊走,一邊嘀咕,就養(yǎng)個豬嘛,搞得這么神神秘秘的。
上塆的社員,意見大了,認為隊長偏心眼,有好處只顧著下塆。上塆的民意代表就找到隊長,表達了他的強烈不滿。隊長笑著說,不急,不急。鄉(xiāng)上已把我們生產(chǎn)隊列為了產(chǎn)業(yè)結(jié)構(gòu)調(diào)整的試點隊,今冬明春,會有項目來的。
趙萬田感到孤獨,越來越孤獨。
六
菜園終于做通了父親工作,同意進城。但趙萬田說,只住一段時間,過了年他就回。菜園說行。他想,一旦父親住習慣了,肯定不愿意回來。當初小杰也是不習慣,結(jié)果呢?趙萬田賣了籠子豬。那幾只雞他舍不得賣,找?guī)赘柿峡诖b了,在口袋底下剪個洞,讓雞頭露出,以免憋死。他讓菜園提回家殺給小杰補身子。
然后他提了半塑料桶土酒,過溝對面找有栓。有栓家的草房長三間,磨兩間,豬圈早已不喂豬,改為了狗圈。有一面的墻垮了半截。幾根枯竹稿,獲了解放般的高興,裸著身子,刺向云天。
趙萬田說,我要走了,過了年回來,麻煩你幫我看著房。有栓爽快地應承,又贊嘆,菜園就是能干,憑著兩口子在城里勤巴苦做,硬是買起了房子,了不起啊。趙萬田苦笑,回有栓,你就別恥笑我了。我那老房子,跟你的差不多。
走的這天早晨,趙萬田蹲在磨刀石前,磨他那把割草的鐮刀。這鐮刀又兼作他的刮胡刀。進城之前,他要好好刮一回胡子。
如果說趙萬田一生有啥苦惱的事,就是這刮胡子的事。趙萬田個子不高,身材單薄,唯一讓人記得他長相的,就是他那滿臉的絡腮胡。那絡腮胡又密又粗又硬,生長完全不按規(guī)矩,野草似地亂長。特別靠近下巴的地方,胡子忽東忽西,忽左忽右,有的地方還長成了旋窩狀,特別難刮。
早年理發(fā),待詔師包隊,二十天左右來一次。待詔師刮他的胡子,沒刮到一半就不干了。說他的胡子傷刀。待詔師看著刀刃上細小的缺口,心痛得想哭。隊長說,老趙啊,你這胡子不好剃,給待詔師一點補償吧。趙萬田不同意,反問,剃吳老三那個只有幾根毛的腦殼,是不是要倒補吳老三錢?最后,隊長向待詔師說,理趙萬田的頭,算兩個,隊上出錢。
土地承包到戶后,待詔師不包隊了。趙萬田理發(fā)成了難事。他到公社趕場,那些理發(fā)攤上的師傅都不給他理。他埋怨,這胡子我又沒有施肥,咋會長得這么硬呢。他想,縣里的師傅手藝好,還是國營的。于是利用趕場的機會,在魚嘴邊找到一家國營理發(fā)店。師傅看了一眼,毫無商量地拒絕了。趙萬田惱了,質(zhì)問,你們是國家的,國家應該為人民服務。幾個師傅笑笑,不理他。
回到家。趙萬田對著掛在墻上的小圓鏡子照。鏡子是老婆的陪嫁品,摔成了兩塊,所幸包玻璃的金屬環(huán)沒壞,重新鑲上還可以用。他用同樣粗糙的手,反反復復摸自己的臉。末了,嘴唇一咬,找了把鐮刀,拿到磨刀石上狠狠磨了幾下,然后用熱帕子蹭了幾下胡須,走到那面小鏡前。他一手壓胡,一手握刀,朝下一拉刀把,只聽嗞的一聲—胡子竟然刮脫了。但隨即也留下了一道血印。血印子算啥,刮得脫就行。他揮動鐮刀,嚓嚓聲不斷。胡子刮掉的同時,血印子也縱橫交錯地布滿了他的臉頰和下巴。
春花過了門,見公公刮胡子,嚇得心驚肉跳,捂著臉不敢看。后來,春花為公公買了支膚輕松軟膏,讓他搽在剛刮過的臉上。這一招真不錯,不僅掩飾了血印子,沒有感染,感覺也不那么痛了。
刮完胡,手機就響了。菜園怕父親不識進城的路,正好火娃回家看老娘,就托他順路將父親捎進城。
趙萬田頭一回坐小汽車。見車上那么干凈漂亮,心頭虛,屁股不敢坐實。手抓著前面靠背,似蹲似坐,很別扭?;鹜揶D(zhuǎn)彎,聽見左邊的車門一聲悶響,估計趙萬田沒坐穩(wěn),碰到了,就側(cè)頭提醒,趙叔,你坐穩(wěn)點。
坐穩(wěn)喲,坐穩(wěn)喲。趙萬田回答完,又被一甩,頭撞到了右邊的車門,右腦門上還起了個包?;鹜迖樍艘惶?,趕緊停車查看。見趙萬田屁股懸空在皮座上,忍不住大笑。趙叔啊,趙叔,您考晚輩的手藝嗦。說完,火娃拉開車門,將趙萬田的身子往下一摁,強迫他把屁股坐在軟墊上。但車子一開,趙萬田舊態(tài)復發(fā),屁股不自覺地又提了起來。但這回,他學乖了,兩腿使勁往外撇,讓它們頂住身子左右搖晃的壓力。
菜園接到火娃電話,等候在小區(qū)門口。
趙萬田下了車,被眼前的景象驚呆。四處高樓林立,寬寬的馬路四通八達,原來沱江上只有一座跨江大橋,現(xiàn)在竟然隔幾百米就是一座。那些橋早不是他熟悉中的石拱橋,而是水泥件的平板橋。有一座橋更奇特,橋兩端有高聳入云的柱子,整個橋居然是用無數(shù)根繩子吊著,橋下就幾根遠遠看起來十分苗條的柱子頂著。趙萬田看得直搖頭。
菜園領著父親往小區(qū)走。趙萬田問,這兒就是你說的魚嘴?
菜園說是啊。趙萬田不信,回身張望,魚嘴在哪兒?
菜園說,爸,噢,爹,快上樓吧,春花煮好飯了,小杰也回來了,等著您吃飯呢。
小區(qū)里的道路,彎彎曲曲。假山,水池,花架,坐椅,還有一些不知用來做啥用的架子,顏色花花綠綠的,很古怪。趙萬田進城,先是被火娃的豪車震撼,后又被沿路所見之景驚駭。早先的路不見了,早先的房也沒了,早先見過的那家寺廟,寺廟前面那株古老而繁茂的黃桷樹,也不知去了哪里。以前趕場,他來回都要在黃桷樹下歇腳。樹下有個賣涼粉的女人,特愛干凈,見人就笑。男人們背后最愛拿她說事開玩笑。但一到了她面前,就個個老實得不會說話,甚至不敢正眼看她,顯得心虛。變了!變了!路上,趙萬田感慨。
菜園輕輕摁了電鈕,一扇銀灰色的門緩緩開啟。趙萬田的身子還沒完全進入,那門忽然一關,夾住了他那條不好使的腿。趙萬田罵,欺負老實人嗦!我就慢了半步得嘛。他罵的樣子很認真,毫無一點幽默感,但還是引來電梯里的人笑了。
從鄉(xiāng)下來的吧?一位上了年紀的婦女問。
鄉(xiāng)下人就該遭夾?趙萬田硬生生回應。菜園忙向那婦女解釋,我爸,噢,我爹,頭一回來,頭一回來。
在兒子面前,趙萬田永遠覺得自己見過的世面大,懂的多。一進屋,他就端起架子,四處巡視,指點。他用腳蹭了蹭泥巴色一樣的地板。菜園立即匯報,屋子裝得簡單,就這地板花了些錢,仿木的。他踱到客廳正墻邊,看墻。菜園說,為了省錢,這墻是原來的色,石灰粉刷的。頭頂上吊了一盞三角梅花燈,二十二樓的白日,很亮,用不著開燈。見老爸瞪著那燈發(fā)神,菜園解釋,這燈不貴,才一百多塊。他擔心老子說他浪費,三百多元一盞的燈說成一百多塊。趙萬田又轉(zhuǎn)進兒子的房間、孫子的房間,還有灶房和衛(wèi)生間。他發(fā)現(xiàn)了同樣一個問題:只見燈,不見電線,沒有電線燈咋能亮呢?但他不好明問。那樣子會在兒子面前顯出無知。
這,這,這燈壞了咋辦?
兒子說,換個燈泡就行。
換個燈泡?連,連,連接燈泡的線壞了咋辦?他狡黠地笑了,終于可以逼兒子說出答案,老子的面子也維護住了。
這個不難啊。菜園說,電線埋在墻里,到時用儀器一查,哪段電線壞了,用引線機重新?lián)Q了那段電線。
趙萬田悄悄笑了一下說,還是老姜辣。
菜園望著父親,不明白老姜辣指啥。趙萬田噢噢幾聲,笑著說,家里種的生姜沒挖,等它埋在土里,打了春才挖,辣勁更足。
趙萬田剛進城這陣,對城里的巨大變化先是吃驚,同時也來了興趣。單單一個電梯,就讓他感到深不可測。他試著獨自操作電梯。但第一次就出洋相。門框上有個玻璃一樣的數(shù)字板,上面有兩個箭頭按鈕,一個朝上,另一個朝下。他睜大雙眼,硬硬地豎起食指,像摁死一只蟲子那般使力摁下朝上的箭頭。不一會兒,門開了。他邁進去,心想這死東西竟然通人性,這么聽人的話,叫它來它就來。里面又有一個數(shù)字板,上面密密麻麻地畫著一些圓圈,圓圈里面有數(shù)字,分別從1到35。菜園教過他,數(shù)字代表樓層,到哪層,就摁一下代表樓層的數(shù)字。他又硬硬地豎起食指,低頭找到代表底樓的1。這回他擔心剛才的動作粗野,會摁壞電梯,就輕輕地摁了一下。等了半天,電梯沒有反應。趙萬田正迷惑,電梯動了,數(shù)字板上不停地閃著紅燈,變化著數(shù)字。咦?咋數(shù)字越閃越大呢?電梯停了,門自動打開,趙萬田有些慌張地走出電梯。
咦?日怪啰,咋個見不著綠地?電梯門對面和兩邊,和二十二樓一模一樣。他暗罵,這狗日的電梯裝啥子怪嘛。正不知所措,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手里拎著一袋垃圾走過來。見他四處張望,問他找誰。趙萬田問這是幾樓,中年男人說三十三層啊。日怪啰,我要到底樓,咋把我托到這么高的地方來了。眼鏡說,跟我來吧。趙萬田又進了電梯。中年男人摁了一下代表底樓的1,1突然紅了。趙萬田納悶地問,我也摁了1的,它咋往上跑?眼鏡顯然有學問得多,猜測說,你可能沒有按到位,所以它不走。趙萬田又迷糊了,它走了的啊,走到三十三層來了。眼鏡笑了,我在上面按了下行的箭頭,它知道我在三十三層。
這進出電梯的事,把趙萬田搞得暈頭轉(zhuǎn)向。菜園回來,他向兒子講了坐電梯的苦惱。菜園說,我?guī)阕?。然后就把父親帶到電梯門前,向他講解在外面應當如何按箭頭。到了里面,從上往下走,應該怎么按圓圈,從下往上走又應該怎么按圓圈。菜園讓老子操作。有兒子在身邊,趙萬田一次也沒按錯。但單獨操作,問題就來了。有一回,他從底樓上來,里面擠了七八個人。他按對了電鈕,門也無誤地開了,但他沒注意到,繼續(xù)往上坐。他感覺坐的時間長了些,就問身邊的人二十二層到?jīng)]有。有人回答,早就到了,現(xiàn)在已到三十一層了。趙萬田腦袋嗡地一聲就大了,罵這狗日的電梯,專欺負鄉(xiāng)下人。電梯里有幾個就是鄉(xiāng)下人。他們笑,大爺,免費坐,好啊。請人把你背上高層看全城風光,得花好多錢哦。
以后,趙萬田干脆用笨辦法。同單元的人不斷進出。他等,等有人來了,謙卑地向人家點頭,說自己眼睛不好,希望他人代勞。這樣,花的時間雖然多些,但差錯率確實降低了很多。
有天,他想上順城街蹓跶。以前這里是個集市。趙萬田賣雞賣鴨,賣糧賣柴,都來這里。如果說他有愛好的話,那就是逛集市。在鄉(xiāng)下,最大的興趣,不是守在幺店子打牌,而是趕鄉(xiāng)場。他覺得集市上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氣場,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在這里是最近,而且和睦友善。順城街離他住的小區(qū),隔了一個街區(qū),中間是郵電局,挨著的是一家叫永川的國營旅館。他走了一截路,發(fā)現(xiàn)舊貌不在了,心里有些虛,他向兩個學生娃打聽方向。學生娃想了一陣,搖搖頭。最后,他終于碰到一個明白人。那人向往南一指,說過了馬路往右拐,再走一百米就到。
趙萬田印象中的順城街,是城市最南邊的一條老街,而且是條半邊街。往南,就是莊稼地了,地的邊上蓋了幾幢紅磚紅瓦的平房,是縣供銷社的倉庫。
他已經(jīng)走到順城街的位置了。卻被兩邊直插云端的高樓迷惑,腳不停步地繼續(xù)往南走,走到了通往火車站的東風路。這里的高樓少了些,大多數(shù)樓層就七八層高。街面上橫七豎八地擺滿各種各樣的小車,車廂板放下,上面堆著西瓜、蘋果、梨、香蕉等水果。趙萬田看見西瓜,心里納悶,這是啥季節(jié),還有西瓜賣?每輛車上都架著電喇叭,一個比一個的聲音大,吵得人耳聾。
趙萬田朝南望,仍舊是沒有邊際的房子。他不知道離順城街還有多遠,就向一個擺地攤賣藏藥的人打聽。那人正忙,往后努了努嘴。趙萬田猜他的意思,是他已經(jīng)走過了。他不信,攔住一個掃地的打聽。這才知道他確實走過了。
日怪啰,原來的市場咋沒了?莫法,他只得原路返回。他一邊走一邊問,終于問到了順城街。市場呢?他又向人打聽。人家說,在啊,你身后不是嘛。他轉(zhuǎn)過身,見到一個路口,上方有個碩大的廣告牌,上寫“順城街大市場”。這回他大著膽子走進去,發(fā)現(xiàn)也是高樓林立,高樓的底層就是市場。所有賣菜、賣魚、賣活禽的,都在門市里賣。哪里還見得著原來那個露天大市場的影子。趙萬田搖搖頭,感嘆一番。沒想到十多年不進城趕場,人變了,地變了,天也變了。
晚上,菜園兩口子推開門,沒見著父親。進廚房,見電飯煲里熱著的飯菜都沒動。趙萬田操作不來天然氣和電器。怕他發(fā)生意外,早晨春花總要把父親中午的菜炒好,飯蒸好,一起熱在電飯煲里,老父親只管吃。
但父親今天上哪兒去了?
原來,趙萬田迷路了。他在順城街的大市場轉(zhuǎn)了一圈,從西頭出去,見到一座橋。那橋修得古色古香的,上面竟然有樓,有供人休息的游廊。橋下是一條小河。他琢磨這河應該是九曲河吧。以前從沒見過這里有橋,而且是這么漂亮的橋。他被橋上的畫吸引,一幅不拉地看下去,不知不覺已過了中午。有挑著涼粉擔子的人過來,他吃了碗涼面。不錯,這味道跟以前帶著菜園吃的一樣。
過了橋,他琢磨往北應該走到通往他住的那條街,不料街區(qū)往北延伸了大約兩百米后,突然一拐,伸向西去。他想,西就西,肯定得拐回北的。
但街區(qū)沒有按著他的想法走,反而又朝西南方向拐去。
趙萬田意識到迷路了。他看看天空,陰沉沉的,拿不準現(xiàn)在是啥時間。在農(nóng)村,兒子給他配了個手機。他用不來。小杰幫他設置了快捷鍵。1是菜園,2是春花,3是小杰。但他從來沒有摁過。只接不打。唯一有用的就是當手表用。手機上的屏幕能顯示時間。到了城里,他認為一家人團聚了,帶著手機看時間沒用,就扔在了家。趙萬田看見有不少女人騎著一種沒有聲音的摩托車,車上托著一些用塑料口袋裝著的抄手皮或小菜,估計是她們下班了,正往家趕。這么說來,是天要快黑了吧?他向路人打聽怎么走,人家問他到哪里。他說不上來,只說他家靠著魚嘴。對方說你趕路車吧,前面不遠處有個8路,就是通往魚嘴的。
趙萬田找到了8路。一摸包,沒有小錢,只有一張五十元面額的鈔票。他問好多錢,司機說兩元,遠近一個價。趙萬田掏出五十元鈔讓司機找,司機白了他一眼,說這是自動投幣,不找零。趙萬田疑問,五十元都不找?這不是搶人嗎?司機又蔑他一眼,催他要趕就趕,不趕就下車。趙萬田氣得腮幫子鼓起,憤怒地下了車。
菜園兩口子找保安,問見過一個右腿不方便的老人沒有。保安想了想說,見過,早晨出去的,沒見著回來。此時,街燈已經(jīng)亮了。他們預感不妙,給隊上的趙三隊長打電話,問他看見他老子回鄉(xiāng)下沒有。趙三好像喝了酒,在電話里醉話連篇,問非所答。菜園又給挨他家近的黑娃娘打電話。黑娃娘說,她才從菜園家外面經(jīng)過,他家的門鎖著。
菜園和春花,還有小杰分頭上街找,一直找到深夜,依然沒有消息。小杰說,爸,報警吧。這一下提醒了菜園,急忙打110求助。
兩口子不敢睡,貓爪子撓心一樣地坐到天亮。春花抱怨說,爹不愿進城來住,你非得要把他弄來,這下子咋辦,萬一他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咋個在鄉(xiāng)親們面前交代。菜園也在氣頭上,我曉你就是有私心,想接你媽來住。春花捂著臉嗚嗚哭了起來。小杰見父母吵,就悄悄背了書包跑了出去。春花看見了,才想起沒弄早飯,追上去,把一張十元幣塞到兒子手上,叫他上街買碗面條或者水餃吃。
這時,小區(qū)保安打來電話,說門口有警察找。
菜園見電梯還在往上走,等不及,就從消防通道飛奔下樓。
趙萬田坐在小區(qū)門口的石凳上。他好像摔過跤,手背、臉都有擦傷,藍色中山服右邊的口袋撕破了,褲腳上滿是污泥,還光著一只腳。趙萬田覺得在陌生人面前丟人現(xiàn)眼沒啥,在兒子面前出丑就忍受不了。他喃喃自語,我一時大意,一時大意,以為林子里有路,沒想到掉進了水溝。嘿嘿,命大不該死。水溝里太臭,稀泥爛洼的,唉唉,我那只新膠鞋可惜了,才買幾天。
警察是兩個年輕人。他們笑了,老爺子,命保住了就是福,一只鞋不值幾個錢。然后就訓斥菜園,說這幾年進城的農(nóng)村老人迷路的多,有的現(xiàn)在都沒找到。要菜園加倍小心,不要讓老人單獨出門。
菜園一個勁地彎腰點頭。他伸手攙扶父親,被趙萬田一把甩開。他堅持說自己沒有大礙,農(nóng)村人啥子苦活累活不干,摔跤跌跟頭是家常便飯,沒那么嬌氣。
七
出了這事,趙萬田悶悶不樂。
在兒子面前,他永遠常勝。迷路的事,心頭發(fā)虛,嘴上卻梆硬,認為是不小心所致,若不是為了抄近道,他才不會掉進臭水溝呢。菜園知道老子的脾氣,不跟他爭論,只在心里發(fā)笑。但趙萬田從此不敢輕意冒險外出了,天天悶在家看電視。小杰見爺爺苦悶,就安慰說,爺爺,您不要愁,我放寒假了,帶您到河那邊去玩,那邊的房子更漂亮,山上有個新建的公園,五星級的,外地人都來游玩。小杰上初三,個子長到了一米八五,是家里真正的高人。
爺爺笑瞇瞇地應著,心里卻開始想著他那一畝五分田了。
油菜該封行了吧,泡泡草在油菜葉子的掩護下,悄悄擴展地盤。這草是喂兔子和羊的好飼料。最要當心的排灌溝邊的革命草,這家伙逮著一點機會就瘋長,跟身邊的油菜爭搶肥料。油菜腳底下的老葉翻黃了,應及時打掉,讓行子下面通風透氣,利于油菜生長。還有,被花襯衣毀掉的那段水渠咋樣了?開春整秧田、育秧苗,要用水?;ㄒr衣再是耍賴,就到鄉(xiāng)上告,鄉(xiāng)上再不管,就到縣上告。就不信他花襯衣敢破壞農(nóng)田水利設施。
趙萬田盯著電視,心思卻繼續(xù)在老家游蕩。此時,農(nóng)村很閑,但勤快人不會閑,他們會清理地邊田邊的溝,斬斷伸向土壤的樹根和草根,避免它們竄到地里。下一回大雨,總有些肥沃的表土沖下溝,得用箢篼擔起來倒回地里,增加土壤肥力。可惜現(xiàn)在的農(nóng)村人懶了,不稀奇土巴了,再也沒有人愿意在精耕細作上下功夫。一想到農(nóng)村,想到老家,想到老家的土巴,趙萬田就有勁,情緒也好起來。他覺得自己跟土巴打了一輩子交道,不宜住在聞不到一點土巴氣息的城里。街上太吵,太亂,令人窒息。汽車的喇叭聲,小販的叫賣聲,摩托車的突突聲,建筑工地上的轟轟聲……特別到了晚間,小區(qū)里巴掌那么大塊地方,竟然擠滿了人,一群大媽大爺,圍成圓圈,僵尸一樣地平舉雙手,小步前行。擴音器的聲音大得可以穿過幾條街區(qū),把個城市搞得吃了春藥一般狂躁。在小杰的帶領下,他逛過魚嘴的老公園。里面舊時的影子消失一空。里面以前有很多百年老樹,有大大小小的茶館。每逢周末,樹陰下到處都是人,或擺龍陣,或聽人講評書?,F(xiàn)在豪華了,連人行道也變成了彩路。望江亭的抄手游廊上,整天坐著一幫子弓腰駝背的老人。他們泥塑一般坐著,半天不說一句話。趙萬田看到處都有這樣的老人,心里發(fā)笑,城里有啥好的,就這么坐著等死啊。他知道公園北邊有個老房子,叫人民文化宮,是解放初期學蘇聯(lián)的樣子修建的。白色而高大的墻體,威武雄壯的石砌圓拱門。趙萬田從沒進去過,但每次在順城街趕完場,路過魚嘴,都要駐足朝那房子觀望一會兒。那座房子現(xiàn)在沒有了,公園的面積也小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一幢比一幢高的摩天大樓。
晚上,趙萬田喝了一小盅酒,然后鄭重向菜園提出,他想回老家。菜園臉色驟變,放下筷子。小杰進屋做作業(yè)去了。春花有些膽怯的目光,小心翼翼地在父親和男人之間來回移動。菜園問,爹,我和春花哪兒照顧不好,您說。趙萬田看了看頭頂上的燈,說,你們一點不曉得節(jié)約,我在老家只點一盞燈,你們點五盞燈。
菜園松了口氣。笑著回答父親,您老眼睛不好,我們才開兩組燈。平時,我們只開一組。趙萬田在想自己的心事,沒理兒子的回答。春花拿起酒瓶,要給公公再倒一盅,被公公攔住。
我主要是放心不下我那塊田。
菜園才有點放晴的臉,又陰了起來。爹,快過年了。誰還管莊稼嘛,它自己曉得長的。菜園覺得自己的話缺乏說服力,慌張地左顧右看,懊惱自己嘴笨。
小杰出來了,他找飲料。聽說爺爺想提前回家,小杰翹起嘴巴走到趙萬田跟前,揉著他的肩,爺爺,您回去,我也回去。我跟您一起在鄉(xiāng)下過年。
菜園渾身抖了一下,狠狠瞪著兒子,你馬上要考高中了,還不好好復習!
春花也訓斥小杰,不懂事!快進屋做作業(yè)!
小杰固執(zhí)地堅持要跟著爺爺回老家。
瞬間,一股暖流襲上趙萬田心頭。爺倆感情最好。他不想因自己而誤了孫子的前途,就拍了拍小杰的手說,爺爺過了年再回去。你好好學習,好好學習!爺爺還盼著你考上大學那一天呢。
趙萬田老待在家看電視,有點憋不住了。有一天,他又大著膽子走出小區(qū)。他不敢走遠,就到小區(qū)對面的濱江路轉(zhuǎn)。這濱江路據(jù)說是全城最美的街道。說是街,其實只有半邊是街,另一半是綠化地,有各種游樂設施。打羽毛球的,打乒乓球的,跳舞的,賣各種兒童玩具的,啥都有。趙萬田最喜歡看那些七老八十的男人和婦女,在一些鐵架架上甩腿、擦背、蕩秋千。小區(qū)里也有不少這樣的玩藝兒。最初趙萬田不曉得是做啥的。后來見很多人沒事就占個架子,在上面哼哼哧哧汗流浹背地折騰。衣服磨破了,肚子整餓了,然后心滿意足地掏帕子擦汁。趙萬田覺得這些人愚蠢透頂。吃飽了撐,撐餓了吃,啥子名堂嘛。
看膩了,又去看河堤。
河邊有漂亮的堤壩。堤壩上每隔幾米有柱子,柱子上面頂著個人腦殼一樣的石頭。奇怪的是很多柱子被斬了首,圓腦殼不知去向。趙萬田心痛得呻喚。他伏上去細看,這些石頭竟然是用膠水粘上的,中間有兩三公分長一根鋼筋。趙萬田埋怨,這活也干得太水了嘛。我還以為那些搞破壞的二流子們,有多高強的武功呢。
趙萬田倚在圍欄上看樹。趙萬田可憐那些樹,樹下面是水泥地。趙萬田自問,這些樹咋個呼吸呢?樹不僅葉子要呼吸,根也要呼吸,城里人不懂?樹葉要吃水,樹根也要吃水啊。下個雨,水浸不下去,樹根咋個吃水?他抬頭朝上望,那些樹也沒有腦殼,一人多高的地方,就被攔腰砍斷,發(fā)出來的枝葉瘦小細弱。唉,城里人咋都喜歡砍腦殼呢?他沖著那些樹感嘆,遭孽啊,你們要是生在鄉(xiāng)下,想咋長就咋長,不擔心根扎不深。十年二十年,每一棵樹都立在原地,出門再久,回來都認得你們。城里的樹整整齊齊地都沒有腦殼,長的都是一個樣子,既難看,又讓人心痛。
樹陰下,白天走路的人也多。趙萬田半瞇了眼,盯著那些移動著的腳。趙萬田感覺眼有些花,把頭朝后仰,但眼里還是匆忙移動的腳影子。城里與鄉(xiāng)下最大的不同,就是腳多。但鄉(xiāng)下人留得下腳印,城里人不行。在鄉(xiāng)下,你去年踩個腳印在那里,短則半月,長則一年,那個腳印還在。在城里。你的腳剛剛走過,立即又有腳踩下來,蓋了你的。然后又有腳踩下來,蓋了剛才那個的。誰的腳印都活不長,只能活幾秒,甚至零點幾秒。
趙萬田正在東想西想的,忽然有只棕色卷毛狗在他的膠鞋上撒了泡尿。這只狗穿一身花毛衣,頭發(fā)被主人扎成小辮,扮成少婦。但這狗撒尿時翹了一條腿—證明是一條公的。這狗剛剛跑開,又有一只黑色的狗朝趙萬田的膠鞋上撒尿。趙萬田正想罵粗話,前面那個扎了花辮子的少婦,忽然找不到路了,慌慌張張來回跑。直到它的主人—同樣是個少婦在十米開外地方嗲聲嗲氣地喚它的芳名,它這才歡歡喜喜地跑過去。
趙萬田很快發(fā)現(xiàn),城里的狗,都有一個德性,跑幾步就撒尿,不停地撒。盡管撒得這么勤,還是要迷路。狗是靠鼻子找路的。尿是一種特殊信號。這么多狗擁擠在一起。你剛?cè)隽四?,后面的狗發(fā)覺氣味不對,立即重撒。結(jié)果信號互相干擾,造成狗們離開主人幾步,就辨別不清方向。趙萬田感嘆,有栓的狗真是幸福。鄉(xiāng)壩頭的狗跟著主人跑十里八里,不靠主人引領,聞著自己的尿味就能找回家。有栓的狗與城里的狗,同屬高貴的洋種。但有栓的狗從來沒有迷路的困惑。
八
過了年,趙萬田幾次提出要回老家,都被菜園以各種理由阻攔下來。
轉(zhuǎn)眼,又過了大年,到了月底。
有天早晨,趙萬田說,我今天要回去了。嗓門不高,說得很輕描淡寫,但態(tài)度卻意外的堅決。
菜園仍像以往那樣,說,爹,我們家的房子住得下您。農(nóng)村的土巴就丟了吧。您老了,腿又不好使,您一個人在鄉(xiāng)下,我們不放心。
春花見爹的房門洞開,床上放著一塊包裹,就朝男人努嘴。菜園心事重重,再勸,爹,我們的房子是按揭的,每月要繳兩千多塊,那塊田,那塊田……菜園有啥東西堵著心,一時說不出口。趙萬田主意已決。說這事不再商量了,他今天無論如何要回去。一會兒,他去趕公共汽車。
兩口子說了很多留住老人的理由,特別搬出小杰,說小杰不在家,他回來知道爺爺走了,會生氣,說不準會不安心學習,跑回鄉(xiāng)下。
趙萬田進屋拿了自己的包裹,說,小杰想爺爺了可以回來看我,我也可以隨時進城來看他。說完,就拎了包裹朝門外走。菜園沒法,只得陪著父親下樓,招了輛出租車,把父親送到城西公共汽車站。趙萬田上了車。
車開動了。菜園追著車,拍打著玻璃窗喊,爸,噢,爹,您老了,腿又不好,土巴就不要再種了。趙萬田使勁把窗玻璃推開一點,探出半個腦殼說,我曉得。你回去吧。
趙萬田回到家,突然就病倒了。
他盯著床上的蚊帳發(fā)呆。蚊帳早先是白色的,由于用的時間太久,早已洗得泛黃了。蚊帳兩頭有幾塊大小不一的淡藍色補丁,是老伴在的時候縫補上去的。春花幾次提出換新蚊帳,父親不肯,說老帳子有靈氣,驅(qū)蚊又避邪,寶物著呢。
菜園回來了幾次。每次都遭到趙萬田痛罵,不準他進屋。菜園想弄父親到醫(yī)院去看看,趙萬田罵,你這不孝子別貓哭耗子了,你就是想老子早點死,你好自己說了算。你滾,老子不想見到你!菜園無奈,只得抹了把淚,囑咐對門的有栓多看顧一下他老父親,然后給了一筆錢與有栓。有栓嘆了口氣,用責怪的眼神看著菜園說,你啊,你不是不曉得你老子愛土巴如命嗎,你咋個背著他干那事呢。
有栓說的那個事,指菜園背著趙萬田,把那一畝五分田租給了花襯衣。
那天,趙萬田趕車回家,在幺店子下。有栓也在那里看人打麻將。
有栓說,回來了。招呼完,繼續(xù)低頭看人打牌。
趙萬田很興奮。離家三個多月,回來有一種別樣的興奮。認識不認識的,見了,都與人家點頭哈腰打招呼。他背著包裹,想去看看田里的油菜長得如何了。該結(jié)角了吧。再過兩月,油菜就成熟,密密的包了黑籽的角,墜得稈子承受不住,紛紛彎腰互倚,那淡黃的顏色看了就讓人心醉啊。
這時,花襯衣從他的白色廣本里鉆出來??匆娳w萬田,他夸張地跑上前,想與趙萬田握手。趙萬田反感,裝著沒看見,轉(zhuǎn)身朝機耕道走去?;ㄒr衣在他身后嘿嘿笑,說這老爺子真是個怪人,脾氣比牛還犟。
花襯衣的苗木經(jīng)歷了一場春雨,長出許多新葉。田埂已被花襯衣的推土機改了方向,要到自家那塊田,得繞上一大圈。趙萬田路過一片銀杏林,見有一塊田里剛栽了些不知名的苗木,那些苗木高不過兩尺,樹干彎曲,葉片細小。正琢磨這是啥新奇玩藝兒,蹲在田里替花襯衣打工的劉家老大,直起身笑著說,你終于也想通了嘛。趙萬田緊蹙眉頭,面露疑惑。劉家老大指了指趙萬田眼前那些樹說,你這塊田,花老板種了新樹,據(jù)說是啥盆景植物,價錢貴得很呢。
趙萬田傻了眼。他那塊田呢?他慌慌地四下張望,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那塊一畝五分田不見了。我的油菜呢?哪個龜兒子給我扯了?他憤怒地跺腳,扯開嗓子大罵。
劉家老大也迷惑了,你不是把田租給了花老板嗎?油菜人家也是賠了你錢的啊,你會不曉得?
趙萬田立即意識到了啥。他沒再罵了,朝面前這塊田跪了下去,淚流滿面,望天嚎哭,家門不幸啊,家門不幸??!
第三天下午,菜園就追了回來。他擔心老子看見田沒了會生氣想不開,說不定會氣起病。不過,他估計生米做成熟飯,時間久一點,父親就會認了,還會同意賣了老家的房子,進城長久地跟他們住在一起。
趙萬田不讓菜園進屋。菜園站在廊一柱的階沿上,隔著窗檢討,說他是擔心父親身體,是不想讓父親再勞累,才同意把田租給花老板的。再說,城里按揭的房子也需要錢?;ɡ习褰o的租金,比別人家的田還高一百塊呢,油菜也賠了一千塊,比自己收還賺得多。
菜園只顧著說,好像把肚子里的水倒出來,父親就能諒解,卻沒想到反而惹得他老子更生氣。趙萬田抓起一個盆子,砰地一聲砸在窗戶上,又彈回去,落在地上。
趙萬田在床上躺了幾天,心里空得難受。他惦記著那塊他視如生命的田,卻又怕看到它如今的模樣。三面的田埂被推了,落差降下去一大截,東面的水渠也毀了。好好一塊田,被蹂躪得面目全非。
這時,有栓領著他的聯(lián)合國軍,過來陪他喝酒。有栓的軍隊又擴軍到了八只。增加的三只,不是撿來的,是軍隊內(nèi)部自然繁殖的結(jié)果。
有栓沒頭沒腦地說,您這樣子躺著好。
趙萬田愣了,你這話啥意思,咒我死?
有栓立即轉(zhuǎn)移話題,喝酒,喝酒。
第二天,趙萬田覺得身子要散架了,就打起精神,出屋走走。他不敢再去看田。別說看,就是想,身上就痛。他朝上塆走。他差不多有一年多時間沒到過上塆。上塆外出的人更多,差不多三分之二的房子都鎖著大門,一點生氣也沒有。但上塆的變化讓他大吃一驚。一百多畝吊干了水的田。竟然沒種一棵莊稼,全租給了外來的老板種樹。但不是下塆那種樹,是果樹,一種叫獼猴桃的樹,還有一部分田種的是葡萄苗,很密,中間插了很多樁,據(jù)說要在田里蓋棚子。趙萬田邊看邊搖頭,世道變了,世道變了。
最令他意外的是,從泉水坳下來的水渠,連根兒拔掉了。那些田雖不像花襯衣那樣重新推過。但水渠被填了,也栽上了果樹。
趙萬田一屁股癱坐地上,渾身被人抽了筋一樣發(fā)軟。他捂著頭,感覺胸口發(fā)緊,然后就天旋地轉(zhuǎn)起來。他順勢躺在地上,任由帶著寒意的春風,刀子一樣從臉上刮過。
醒來已是中午。泉水坳就在百米開外的地方,他想去那個地方看看。
泉水坳是連接兩個村的一條大路。早先這里有座土地廟,廟里供著三個菩薩,一男兩女。這事說來還是一段傳奇呢。早年下塆有個書生,一日從縣城回家晚了,走到一家人的門前,忽見一披頭散發(fā)的白衣女子,飄入這家人的前院。書生估計這是一個女鬼,可能正尋找投胎轉(zhuǎn)世之機,于是上前敲門。主人家出來,說家里有婦女在生小孩。書生把剛才見到的事說了,讓那家人有準備。女鬼沒有達到目的,轉(zhuǎn)而跟著書生。書生問她為何要這樣做,女鬼哭喪著臉說,我常年在野外流浪,無依無靠。好不容易逮著個機會,又被你破壞了。書生善良,就讓女鬼跟著他回家,在香案上為她立了個牌位,家人敬奉神靈時,把那個牌位一并敬了。后來,書生離家上成都做事。不料那女鬼又找到他,向他訴苦,你走后,你的家人就把我的牌位拿掉,害得我又無安身之地。書生想了想說,好吧,跟我回家。書生回到家,掏錢令人在泉水坳的土地廟里多塑了個女菩薩。路人進香,多出的那個女菩薩,自然也有一份。女鬼從此有了家,脫離了流浪的苦海。據(jù)說女鬼為了報答當?shù)厝说纳屏迹瑢野l(fā)善心,讓夜里路過此處的人,免受野鬼孤魂干擾,所以這土地廟的香火一直旺著呢。打泉水坳時,村人心情矛盾,下不了手毀廟。第二天要放開山炮。頭晚,那土地廟中的菩薩竟不翼而飛,只留下一塊空空的石窯。究竟誰盜走了菩薩?村人謠傳很多。有一種說法,是趙萬田盜走了石像。后來,他負責打炮眼,出了啞炮,還炸殘了自己的腿,人們就把這個當成證據(jù),說是菩薩報應了他。但趙萬田對盜石像一事,一直矢口否認。
趙萬田撥開樹叢,想找到那條大路。修了渠,為方便行人,將其中一段砌了涵洞,回填后可走人。又在通往上塆的交叉路口上建了一座雙洞拱橋。橋面高出兩端一截,通過時須一上一下,很不方便。拱橋被芭茅和雜草籠罩,青苔爬滿了橋面和橋墩,改變了它們原來的模樣。水渠里滿是淤泥,像很久沒有清理過一樣。水閘處的條石也垮塌了,東一根西一根地橫躺在水閘口的下端。早年,在土地廟旁邊有一處泉眼,泉水清涼,四季不干。挑夫們到此均要停下歇息,捧幾捧泉水解渴。泉眼及土地廟如今都沒了,只留下了傳說。
趙萬田坐在拱橋上感嘆。早先人來人往的大路,竟然長滿了荒草野樹,沒人走了。走路的人去了哪里?他不愿深想,一想就喪氣。這時,他突然看到一個披頭散發(fā)的白衣女子,悠悠地從眼前飄過,飄到了另外一個世界。那個世界里沒有光,也沒有路,只有黑,不見盡頭的黑,黑得令人心悸。他突然感到那個世界有一種奇怪的引力,人間萬物紛紛身不由己地被它吸了進去。
趙萬田趕緊站起身,使勁跺腳,希望借此驅(qū)散身上的寒。但身子還是僵冷。
下午,趙萬田換了身新衣服,去幺店子。
李鞭子的老婆守著店子,見著趙萬田,跟他端了根矮板凳出來。趙萬田說,老嫂子,你看我欠了好多賬,我今天結(jié)。
李鞭子的老婆找出一塊學生娃用過的作業(yè)本,翻開紙的背面。上面歪歪扭扭記著很多數(shù)字。她又找出一塊沾滿灰塵的計算器,照著數(shù)字加數(shù)。
五十八元六角。李鞭子的老婆說。
趙萬田從褲兜里掏出一根帕子,解開,里面是錢。他結(jié)了賬,又轉(zhuǎn)到王泥鰍的店子。幾張桌都坐滿了人。趙萬田想打幾盤,無奈沒有空位。正猶豫,王泥鰍說,趙叔,您來打。我接個電話,有城里人要來買泥鰍。
趙萬田不會打麻將,只會長牌。他坐上去就輸,輸?shù)靡凰俊M赖娜苏f,趙叔今天是我們的財神爺。您天天都送錢來哈。
趙萬田笑而不語。
太陽落坡的時候,趙萬田到了有栓家。有栓剛把他的部隊拉到山上跑了一轉(zhuǎn)。趙萬田皺眉問,這么多狗得消耗好多糧?有栓從狗圈里出來,拍拍手回應,它們吃得不多,我土里那點收成還供得起。咦,你今天穿這么新,有人來給您說婆娘了?
趙萬田苦笑,沒有回答。
趙萬田又從包里掏出手帕,把剩下的錢重新點了點,大約五百多元。說,有栓啊,你幫我看了那么久房子,沒啥感謝你。這些錢你拿去。
有栓急了,連說這哪里要得。擔心趙萬田真的把錢收回,又說,您萬一要客氣,也用不著給這么多啊。
趙萬田不容置疑地把卷成坨的票子塞到有栓手上。
有栓連聲道謝。趙叔以后有啥事,說一聲。我有栓也是講交情的人。
趙萬田回去了。有栓怔怔地目送著他。夕陽的余輝,照著趙萬田的背影。那背影開始很亮,很大,突然之間,縮成了一個小點。
晚上,準確說,是第二天凌晨四點左右,趙萬田家的房子突然起火了。
下塆上塆,已經(jīng)二十多年沒有人家失過火了。早年,農(nóng)村草房多,失火的事司空見慣,幾乎每年都有。那時,燒的是毛毛柴,住的是草草房,點的是煤油燈。稍有不慎,就會失火。走夜路,最怕見到火光。農(nóng)村住房大多連著片,一燒準是三家五家,損失慘重。失了火重建,竹木草料,衣服口糧,全靠化緣。所以家家都有防火意識。不管白天黑夜,一聽到救火的呼喊,生產(chǎn)隊不論男女老幼,全都撲向火場,奮不顧身地打水撲火救人,就像燒的是自家房子一樣拼命。
以后,住房慢慢變成了水泥預制板的,再也不怕火了。偶有失火,頂多損失一堆柴草而已,再也不至于燒光家當。再以后,留在家的越來越少,條件好的,還用上了煤氣罐,不再燒柴。失火的故事,已成為傳說。
趙萬田家起火,太突然,人們做夢也沒有想到。
首先是有栓的聯(lián)合國軍發(fā)現(xiàn)了異樣。趙萬田家的火是從豬圈開始的,因為豬圈和灶房兩端是草草房,容易起火。有栓最小的那只叫吉娃娃的狗發(fā)現(xiàn)了,吠了幾聲。大概因為敵情不嚴重,沒有引起其它狗的警惕。那火躥上正房,發(fā)出噼噼啪啪的爆裂聲,狗們才發(fā)覺大勢不妙,卯足勁一起狂吠。有栓正在夢中,以為狗們沖著夜行人吠,沒有理會,滾了個身又睡。當狗們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又聽到密集的像火炮爆響一樣的聲音,這才懶洋洋地爬起來。當他從窗戶望出去,嚇得媽呀一聲,沖出大門,朝下塆上塆大喊,趙叔家失火了!趙叔家失火了!然后從水缸里打了半桶水,借著火光,朝溝對面沖去。
下塆上塆各家各戶的狗都叫了起來。無奈在家的都是些行動遲緩的老人婦女。他們開始以為是哪家在吵架。聽了一陣,感覺不對,這才開亮電燈,緩慢起身,穿好衣服。火光已將下塆和上塆的天空映得通紅,火老鴉在空中打著旋旋兒。大家慌了,摸摸索索,找桶不是,拿盆不是,一時竟沒了主意。有靈醒點的,大聲提醒,有梯子的扛梯子,鋤頭也用得著,抱床打濕水的棉絮也可以,救人最要緊。
等十幾個老人婦女,踉踉蹌蹌地趕攏趙家,大火已經(jīng)吞噬了整個房子。灼人的氣浪,烤得誰也無法靠近。有栓抓狂地呼喊著趙萬田的名字。他的聯(lián)合國部隊也追了上來,正不遺余力地吶喊助威。除了噼噼啪啪的爆裂聲,火場里沒有半點回應。趙萬田家門前有口水井,一下子擁上七八個人,擠得誰也使不上勁。好不容易才打上一桶水,由于慌亂不得要領,沒提攏現(xiàn)場,水已潑光漏盡。
水!水!有人嘆息,要是下塆那口堰塘蓄了水,就好辦了。
趙萬田死了。
人們在清理廢墟時,發(fā)現(xiàn)趙萬田的遺骸近乎平躺著。老人們搖頭嘆息,天意啊,天意啊,離堂屋門就十幾步路,竟然也沒有逃出閻王爺?shù)淖坊昀K。有栓一言不發(fā)。他把身上的毛衣脫下,輕輕蓋在趙萬田的遺骸上,趙叔啊,你有兒有孫,城里還有房,放著清福不享,為啥子要死嘛。你看我這個廢人都不想死,還賴著活在世上得嘛。有栓小聲啜泣著。
不久,下塆上塆的人又有了新發(fā)現(xiàn)。
黑娃的老娘說,她幾次看見一個披頭散發(fā)的白衣女子,深夜里飛到趙家舊址,好像在翻找啥。人們心驚膽戰(zhàn),視那兒為兇地,再沒人敢單獨靠近。甚至連有栓也感到了害怕。為了壯膽,他把那只吉娃娃生的崽全留下。深夜,有栓對著黑乎乎一片死寂的溝那邊說,趙叔,我們前世無冤今世無仇,別嚇我喲。告訴您吧,我的聯(lián)合國軍又壯大了,我才不怕你呢。說完,就嚇得跑上床,用被子蒙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