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仁德
馬士弘,原名馬千毅,重慶市忠縣坪山壩(今屬涂井鎮(zhèn))人,1911年生,北平中國大學畢業(yè)后投筆從戎,考入黃埔軍校第11期,此后投身抗戰(zhàn),成為職業(yè)軍人,任國民革命軍十八軍十八師五十三團副團長兼三營營長,先后參加過淞滬會戰(zhàn)、武漢會戰(zhàn)、長沙會戰(zhàn)、鄂西會戰(zhàn)、湘鄂會戰(zhàn)等,因戰(zhàn)功顯赫獲國民政府卿云勛章。后任十五兵團司令羅廣文警衛(wèi)團長。1949年代理二四一師師長,在川西起義。20世紀70年代,任成都市政協(xié)委員。
已經104歲高齡的馬士弘先生住在成都城北一幢非常陳舊的樓房里,樓房沒有電梯,他住在三樓,上下都是徒步,不過他精神不錯,扶著欄桿照樣行走。他不喜歡和兒孫住在一起,選擇獨居,除了一個照顧他生活的保姆,身邊沒有任何人。墻壁上高掛著他101歲的弟弟為他書寫的“斗室”兩個大字和一篇《斗室銘》,銘文略云:“人無貴賤,自知則明。事無順逆,自然則行。斯是斗室,惟吾德馨……”小區(qū)內外很少有人知道,他這樣一個步履蹣跚、沉默寡言的老人,當年曾經是一個英氣勃勃的軍官,曾經在戰(zhàn)場上和兇狠的日寇殊死拼殺,曾經被日寇的子彈擊傷額頭,曾經有過許多許多的曾經……
抗戰(zhàn)勝利七十周年之際,我專程到成都采訪了他。非常榮幸的是,馬士弘先生的老上司、已故抗日名將羅廣文先生的長女羅佑群女士陪我同行,增添了此次采訪的亮色。
那個仗打得猛啊
104歲的馬士弘先生的精氣神比我想象的好得多。雖然我們已經多年不見,但是一見面他就叫出了我的名字,我心里便踏實了。說實話,此前我很擔心他年老癡呆健忘,無法采訪。
馬士弘先生笑著招呼我們坐,又對羅佑群說:“佑群啊,又是好久不見喲。”
一陣寒暄后,開始轉入正題說抗戰(zhàn)。馬士弘先生說:“抗戰(zhàn)的戰(zhàn)斗太多了,我從‘八一三上??箲?zhàn)開始,一直打到抗戰(zhàn)勝利,說不完,說不完。”他又指著羅佑群說:“你爸爸是我的上司,他是國民革命軍十八軍中將軍長,是他指揮我們抗戰(zhàn)呢?!?
我想到經常被人提起的“石牌要塞保衛(wèi)戰(zhàn)”,就請他從石牌之戰(zhàn)說起,誰知這一下就把老人的話匣子打開了。
“哦,石牌要塞——你們看我這里?!彼e手指著前額給我們看。
“我這里還有一道傷痕,七十多年了還能隱約看見,就是石牌要塞保衛(wèi)戰(zhàn)給我留下的。”
“1943年5月,日寇向石牌要塞發(fā)起猛烈進攻。從長江吳淞口到三峽,中國軍隊一共建有五個要塞,分別是江陰、田家鎮(zhèn)、湖口、馬當、石牌。前四個都已失陷,石牌如果落入敵手,陪都重慶就失去了拱衛(wèi),中國危在旦夕。所以蔣介石下令死守石牌,派白崇禧親臨前線召開軍事會議。石牌那個地形……這邊是清江,這邊是……這需要畫圖才行?!?/p>
我馬上把手中的筆記本攤開舉到他面前,他握筆便懸空畫起來:“長江從西向東流過三峽,這是長江。南岸兩條支流,這邊是清江,這邊是漢陽河。石牌就在這里,戰(zhàn)略位置非常重要。我當時是國民革命軍十八軍十八師五十三團副團長兼三營營長,方天是十八軍軍長,羅廣文當時是十八軍副軍長兼十八師師長。戰(zhàn)前,少將以上軍官全部留下遺囑,不成功便成仁。我們奉命堅守石牌要塞的核心地帶,那個仗打得猛啊,日軍投入了海陸空十幾萬兵力,我軍也投入了十幾萬兵力?!?/p>
子彈擦著額頭飛了過去
“5月28日,我率三營經過柳林河谷時,與日軍一個步炮聯(lián)合大隊猝然遭遇。我營立即搶占高地,據(jù)險阻擊。當時雙方都在峽谷里,沒有退路,只有死戰(zhàn)。我派出通信班長去向團部報告軍情,堅守以待援兵,命令全營戰(zhàn)士不能后退一步。激戰(zhàn)中,我的副營長下巴被打掉了,當場犧牲,只剩下我一個人指揮。日軍在對面山坡上架起機關槍向我陣地掃射,子彈雨點一樣飛來。嗖的一下,一顆子彈擦著我的額頭飛了過去。碰巧我正扭頭,要不就沒命了。當時戰(zhàn)斗非常緊張,我全神貫注指揮作戰(zhàn),都不知道受傷了,額頭上的鮮血往下流,我還以為是汗水。旁邊的衛(wèi)兵說,營長,你受傷了。我才知道。你們看,這里還有傷痕呢。當時正在激烈戰(zhàn)斗,我不能離開指揮位置,就叫衛(wèi)生員把傷口包扎起來,繼續(xù)指揮戰(zhàn)斗。直到第二天援兵到來,兩面夾擊將日軍擊退。這只是石牌要塞保衛(wèi)戰(zhàn)中一次小小的戰(zhàn)斗,我們打死打傷日寇三十多人、偽軍二十多人、生俘日寇兩人,我營也犧牲中尉排長以下二十余人,受傷四十余人。”
脫帽向余班長肅立致哀
馬士弘先生顯然沉浸到了對戰(zhàn)爭風云的回憶中,他繼續(xù)講述:
“我前面不是講到派通信班長去團部請求援兵嗎。這個班長姓余,是四川鄰水縣三溪鄉(xiāng)人,多年來一直在我手下。柳林離團部只有二十里,他卻一去無音信,整整一天都不見援兵。我第二天再次派人才請來了援兵。因此有人猜測余班長是貪生怕死臨陣脫逃,當了可恥的逃兵。
“幾天后戰(zhàn)斗結束,我團移駐魚坪整休,聽當?shù)剞r民紛紛傳說一個國軍戰(zhàn)士為了從日寇手里解救中國婦女而英勇犧牲的事情。我馬上聯(lián)想到了失蹤的余班長,就和副團長一起去了解情況,當?shù)剞r民帶我們找到了那位國軍戰(zhàn)士的墳地。為了查清楚到底是誰,我命令士兵開墳查看。當泥土慢慢刨開時,國軍戰(zhàn)士的面容露了出來,我一眼就認出了果然是余班長。余班長系遭槍擊而死,身上有槍痕多處。我們馬上脫帽向余班長肅立致哀。想到前幾天還錯怪他臨陣脫逃,愧疚不已。
“當?shù)厝罕娭v述了他們所知的情況。29日,他們從一個山洞外經過時,發(fā)現(xiàn)國軍和日寇尸體各一具,接著又在洞內發(fā)現(xiàn)中國婦女和日寇尸體各一具。中國婦女的胸膛上還插著一把日本刺刀。估計這里一定發(fā)生過激烈的搏殺,那個國軍戰(zhàn)士一定是為了救那個婦女才死在這里。他們便把尸體分別埋在松林里。
“我和副團長商議,決定將余班長遷往魚坪擇地厚葬。正準備抬走時,幾個山民哭號而來。一位年輕姑娘分開人群俯身見到余班長的尸體就失聲痛哭,長跪不起。原來這是附近胡家坪來尋找親人尸體的人。這下我們才知道了余班長英勇犧牲的全部經過?!?/p>
一個中國軍人沖進來
“那位跪地痛哭的姑娘說,29日那天,我和嫂嫂聽說日本鬼子來了,就準備逃進大山躲避。哪知走到這里卻正碰到鬼子打槍,就慌慌張張躲進石洞里。一個鬼子追進洞里來,打燃火照路。我慌著后退不小心跌倒了,鬼子聽到聲音后把槍放下,取下槍上的刺刀向我嫂子撲去。我簡直嚇昏了,不敢動。嫂子抱著鬼子拼命撲打,順手摸到一塊石頭向鬼子腦袋砸去。日寇爬起來哇哇大叫著拿起刺刀向嫂子胸膛扎去。一聲慘叫,嫂子就不動了。鬼子又向我撲來。我已經下決心拼命,拿起一塊石頭向他砸去,沒有打中。我拼命掙扎,大聲喊救命,聲音傳到洞外。這時一個中國軍人沖進來,一腳將日寇踢開,然后砰的一槍將日寇打死。那個軍人對我說,不要怕,我是中國軍人,快跟我走。我剛跟他走到洞口,外面一個鬼子聽到洞里的槍聲趕來了。那個救我的中國軍人向鬼子開了一槍未打中,就撲上去抱住日寇一起滾到地上,同時高聲叫我快逃。我就這樣逃了出來。今天我們是來尋找嫂子尸體的,想不到看到了他,他就是救我的那個軍人。原來他已經死了,他是為了救我才死的啊。胡姑娘說著又伏地痛哭。
“我們把幾個墳都挖開,發(fā)現(xiàn)洞內日寇系槍擊致死,洞外日寇無槍傷,僅頸部有明顯紫斑,當是被掐頸致死。與胡姓姑娘的口述相印證,洞外的日寇應該是在搏斗中被余班長掐死,此后可能有另外的日寇趕來槍殺了余班長。
胡家父母見到兒媳的慘死之狀,也撫尸大哭。眾人都撿石頭痛砸日寇的尸體。
“幾天后,團部為全團在石牌要塞保衛(wèi)戰(zhàn)中犧牲的官兵舉行了隆重的追悼會,為余班長追記一等功。那天,胡家父母帶著姑娘,抬著全豬全羊前來祭奠。那姑娘由她媽媽扶著,身披白紗,跪在陣亡官兵靈前,失聲痛哭,備極哀傷。
“余班長鄰水老家很貧窮,父親早已去世,家中僅一老母和年少的妹妹。胡家父母聽說后,執(zhí)意要帶上禮物和錢親自去鄰水看望余老媽媽。我也動員我營官兵湊集部分錢財,派營部副官帶著師團的獎狀和撫恤金,同胡大爺一道前往,以慰忠烈。
“石牌、柳林、魚坪、胡家坪,我七十多年沒去過了。余班長的墳還在嗎?還有人記得他嗎?”
講到這里,馬士弘幾度哽咽,潸然淚下。
羅廣文升任十八軍軍長
“石牌要塞保衛(wèi)戰(zhàn)獲得全勝,日寇狼狽逃竄潰不成軍,遠遠可以看見他們在山那邊架起柴堆焚燒尸體,火光閃閃,煙霧騰騰。日軍有一個規(guī)矩,所有陣亡者的遺體只要能找到的,都要火化后送回國去。
“當石牌要塞戰(zhàn)斗激烈進行時,由于信息不靈,一時誤傳中國軍隊戰(zhàn)敗,陪都重慶極度驚恐,據(jù)說已經考慮遷都蘭州。此次戰(zhàn)役的意義非常重大,被稱為東方的‘斯大林格勒保衛(wèi)戰(zhàn)。羅廣文立下大功,由副軍長升任十八軍軍長。胡璉由師長升任十八軍副軍長。羅廣文、胡璉等四人榮獲國民政府‘青天白日勛章。這個獎是很難獲得的,從民國建立到石牌之戰(zhàn)為止,獲此大獎的僅數(shù)十人而已?,F(xiàn)在宣傳石牌之戰(zhàn)一般都只說胡璉如何如何,幾乎不提羅廣文。胡璉的確戰(zhàn)功卓著,但是羅廣文也戰(zhàn)功赫赫,戰(zhàn)斗最激烈時,他曾經親自端著機槍督戰(zhàn)。
“戰(zhàn)斗期間,十八師的留守處及后勤補給站設在我家鄉(xiāng)忠縣坪山壩,全師眷屬也集中住在那里。捷報傳出后,全國開展了慰問石牌將士的活動,忠縣家鄉(xiāng)父老給羅廣文贈送銀盾一面以表彰其功。住在坪山壩的眷屬極為振奮,由羅廣文夫人葉堯華女士帶隊,組成二百四十余人的家屬隊乘坐專船前往石牌慰問。我父親帶著我妻子和我3歲的長子萬儀也隨隊同行。在前線,我和父親含淚擁抱。營部招待他們用的菜盆是用大炮彈殼敲制成的,父親對此很感興趣。羅廣文軍長也設宴招待家鄉(xiāng)父老,他致辭說,十八師曾經在忠縣整訓,那時萬余官兵的口糧都是忠縣提供的,我代表萬余官兵感謝家鄉(xiāng)父老鄉(xiāng)親。宴會上,大家一起高呼‘抗戰(zhàn)勝利萬歲。
“我現(xiàn)在還記得,羅廣文將軍陪我父親站在師部駐地睡獅坪外的草坪上,遙望夕陽下的迤邐群山,處處都是劍鋒插云、絕壁千仞。羅廣文指著一處險峰說,這就是石牌要塞,我們勝利了。”
采訪進行了兩個小時,才僅僅講了一個石牌之戰(zhàn)。馬士弘老先生說:“從上海到宜昌,長江從東到西的主要戰(zhàn)役我都參加過。改天我再講吧?!?/p>
告別時,馬士弘先生將他在三聯(lián)書店出版的《百歲追憶》送給我,并題字“抗戰(zhàn)老兵一百零四歲馬士弘敬贈”。看來他終生珍愛的還是“抗戰(zhàn)老兵”這個稱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