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新
從記事起,一直到現(xiàn)在,每年初四,都要去姥娘家走親戚,這一天,姥娘家叫“齊客”,意思就是客齊了。
最早的“客”只有我爸。我媽兄妹四人,她是老大,結(jié)婚后,我爸回門,家里算是有了正式的“客”,再后來我姨結(jié)婚,“客”里多了我姨夫。我兩個舅舅結(jié)婚,舅媽不算“客”,舅媽的兄弟姐妹們加入到了“客”的行列,后來,我媽的表姐表妹、堂兄堂弟也湊到這一天來看姥娘姥爺,家里的“客”就越來越多。再后來,我們這一代人也長大了,帶著老公老婆,抱著孩子過去。姥娘家四間堂屋,一個小院,這一天,滿滿的人。
“客”從上午九點多就陸續(xù)趕來,過去都是騎自行車,一停就是半院子。后來漸漸有了幾輛摩托車,還有從農(nóng)村過來的親戚開的機(jī)動三輪。這幾年,有了四五輛汽車,姥娘家的那條胡同窄,幸好對門有一片空地,停得滿滿的。從車上下來的人第一件事,就是抱著東西往里走,一箱一箱的酒、牛奶、飲料,講究的,還會專門買上幾包老式點心,那種用草紙包好的蜜果子,用紙繩捆著,每一封上面,蓋著一張鮮艷的紅紙,小山一樣堆到姥娘住的里屋。
齊客最重要的,便是中午這頓飯了。如今一般分五桌:由姥爺帶著主“客”坐一桌,這一桌都是男客,女客由姥娘帶著坐一桌。這兩桌“客”都是我爸媽這輩人。我作為第三代年齡最大的“客”,帶著一群弟弟另開一桌,妹妹們和弟媳婦們再開一桌。除此之外,還要有一桌兒童席,早些年,我算是兒童席老大,現(xiàn)在,桌上的孩子我快有一半認(rèn)不出是誰的了。
這一天掌廚的一直是我大舅,二舅幫廚,兩個舅媽負(fù)責(zé)洗菜刷碗。每桌要先上十幾個菜,邊吃邊喝,之后,收了酒具,撤了盤子,重上碗筷,每桌上六個蒸碗,外加一咸一甜兩個湯,然后挨桌發(fā)饅頭。
最過癮的,還是吃飯時才上的蒸碗。這些蒸碗都是年前就做好的,一碗一碗碼在冰柜里,這一天拿出來,在一個七八層的大蒸籠里擺好。院子里專門為蒸籠搭一個灶臺,燒柴禾,火光熊熊,熱氣沖天。起蒸籠的時候,要把蒸碗扣到盤子里,這是可是一個技術(shù)活,蒸碗很燙,里面還有湯汁,只能先拿盤子蓋在蒸碗上,然后飛快地連碗帶盤子扣過來,再急速把碗掀開,放在一邊,扣下一個。
扣蒸碗我不行,吃蒸碗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不管是蒸雞還是蒸魚,我都毫不含糊,最愛吃的是蒸肉,這里的肉專指豬肉,有時是肘子,有時是蹄髈,紅澄澄一層皮,白花花一層膘,再加上紅澄澄一層肉,吃得大快朵頤。和紅燒肉不同,蒸肉不怎么放糖,要先綽,再炸,再放上蔥姜大料,上籠蒸兩個半小時,蒸好后,肉的原汁原味保留得很好,雖稍感肥膩,但奇香無比。所以,每次我不管前面吃什么菜,喝多少酒,總要留著胃口吃上兩三片,要不,會覺得無比遺憾。
蒸肉的美味讓我理解了《西游記》里的妖怪們抓住唐僧,為什么總是要蒸著吃。確實,在蒸肉面前,別的做法都是對上好食材的浪費。
不過,愛上蒸肉是后來的事,小時候最愛吃的是蒸甜米,這道菜對孩子們來說誘惑無法阻擋。他們畢竟飯量有限,第一桌菜就毫不矜持地吃飽了,上蒸碗時,放羊一樣到處跑著玩,直到有人喊“上甜米了”,大家會蜂群一樣集中到桌子邊,拿起筷子,直奔甜米而去,這時候,只要稍一愣神,甜米就只剩下幾個棗核和一個空空的盤子。
甜米是用江米做的,加上紅棗,山藥片,一起蒸,紅棗在碗底,扣過來,在盤子上像一朵玫瑰花一樣。姥娘家的甜米還會加上玫瑰醬,上之前,再撒上一層白糖,吃完之后,半下午嘴巴都是甜的。
午飯后,“客”開始陸續(xù)走了。最先走的是遠(yuǎn)一點的親戚,然后我媽我姨才開始走。每一家走的時候,姥娘總要回贈一兩樣禮品,因為按老理,是不能讓“客”空著手回去的。不過,這些年幾乎沒有人要,派出去回禮的小表弟每每抱著箱子往外沖,要往人家的車子上放,車子邊總是有一個人和他撕扯,表示堅決不收。這一幕,每一年都要重復(fù)好多次。
姥娘和姥爺退休前都是普通職工,因待人厚道,不小家子氣,齊客才會來這么一大家子。親戚們在一起,幾乎從未紅過臉,每年才有這么一次熱鬧和諧的相聚。像他們這樣的福分,我這代人已不可能擁有,未來等待我們的,或許只是無比寂寥的風(fēng)燭殘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