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哲珠
一
奶奶還活著。
冬陽從屋檐斜斜瀉下,院子一半明亮一半暗淡,亦暖亦寒。奶奶坐在明暖的那一半,靠墻根,或織黃麻或擇花生的雙手跳著輕暖的日光,白發(fā)上爍著薄薄一層淺橘色。我坐在奶奶的腳邊玩泥巴。玩了那么久,耐心和手掌的溫度賦予了泥巴極好的韌性。奶奶和我都不出聲,整個上午各自專心于手頭的事。有時,我捏泥巴捏得手酸了,稍停下來,靜靜看日光,日光從我腳邊爬上大腿,爬到頭頂,又從奶奶頭頂溜下來,趴在她腳邊。奶奶抬起頭,揉揉脖頸,捶捶腰背,向我伸出手,我把泥巴握進一只手,另一只手給奶奶,她拉著我進屋,這半天就過去了。奶奶活得好好的,我手上還留著她手心的溫度。
可是父親說奶奶去世了,讓我回去,立刻。立刻兩個字從話筒里擲出來,石子般棱角分明。
我沒出聲。
吳鳴你在聽嗎?父親的語調(diào)變得又快又高,說,你奶奶走了,得回來送她,這是大事,現(xiàn)在收拾好去車站,明早之前就到家。
我不打算回去,奶奶還活著,我做什么要送她,一送,她不就真的得走了嗎。但我不想解釋奶奶還活著,和我在一起,我沒必要送她,那需要費太多口舌,而且我預感到這將會帶出更多的解釋,解釋是令我頭痛的東西。
我不想回去。我說。
我感覺到話筒那邊沉默的硬度,但說出這句話,我輕松了。短而硬的沉默后,父親聲音揚起來,帶著爆發(fā)的火氣:吳鳴你再說一次,不回?奶奶去世了你不回來送送,你腦子出毛病了?我告訴你……
鳴,你怎么了?是母親的聲音,帶了哭腔,無法確定是因為奶奶還是因為我,她反復問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碰上什么難事。她甚至懷疑我是因為太難過,無法長途顛簸回家。
接著聽見大姐喊我,她苦口婆心,道理加事例,把硬邦邦的原則包裹在柔軟的話語里。每句話后,她都親密地呼喚,鳴,你知道嗎?我在她的呼喚里沉默依然,最后,她嘆了一口悠長的氣。
大姐的嘆息后緊隨著大哥的聲音,朗正干脆,話語條理清晰,方方正正,有令人無法反駁的氣勢。最后,他總結(jié)道,別啰唆了,鳴,直接去車站,不用收拾東西,需要什么我給你備著。
我仍在想那個院子,我和奶奶待著,或坐于院角,沐著秋風冬陽,或縮在屋檐下,躲著夏日春雨,又和諧又自在。話筒里的聲音模糊成背景,那些時光,院子是我的世界,我的世界里只有奶奶。原因是母親后來敘述的,那時,家里開的毛巾廠剛到最紅火的時候,父親母親的日子被那個廠囫圇吞掉了。大哥大姐比我長好幾歲,在外面四處瘋跑,沒人記得我這個小毛孩,奶奶身邊是我唯一該待的地方。從搖籃里到木椅轎,從爬遍院子四個角落到扶著院墻跌跌撞撞,最后到我能獨自玩泥巴。童年的記憶里,無聲的泥巴和奶奶有著同樣的分量。多年以后,母親說這些時,語調(diào)和表情含著飽滿的愧疚,說忽略了我,反復解釋那時沒辦法,言下之意,要好好補償。我只是笑笑,這么一笑,與母親突然間愈加陌生了。我想應該告訴她,沒她想得那么嚴重,我其實有個明暖豐實的童年,但終沒有說,這只會讓她更莫名其妙。
鳴!誰在高聲喊我,把我扯出童年。我回過神,從話筒里聽到某個聲音,是哪個我已記不起的親戚。估計那邊的電話按了揚聲,我聽到一片聲音,你一句我一句,箭一樣射出來,我長久的沉默則是巨大的靶子。
我的腦袋在這片聲音里嗡嗡作響,我把話筒扣在桌面上,等了一會兒,拿起話筒,那片聲音仍在,更雜更響。我沖那片聲音說,我不回去。話被那片聲音淹沒了,我又揚聲說,我不回去。整片聲音刷地沉下去,靜出一段空白。片刻之后,我聽見父親的吼叫,你再說一次!
話筒里全是父親的聲音,你還是吳家人嗎,還要不要這個家,你就背祖棄家,在外面浪蕩吧……
父親反反復復,離不開這幾句。我沒回一句,這次不是故意沉默,是無話可說。我?guī)啄隂]回家了?努力想了一下,記不真切,時間長得令我安心,我以為這樣長的時間,足夠把自己從家里扯出來了。但家里時不時來電話,提醒我:回去。
忘了怎么一次次敷衍的。每每放下話筒,我給自己不回去的理由,總是很充足。
兩個姐姐嫁得不遠,大姐和父親母親同住一個鎮(zhèn),二姐在隔鎮(zhèn)。大哥二哥也沒走遠,他們的兒女托父親母親帶著,也就是說,父母身邊有兒有女,膝下有內(nèi)孫外孫。大哥是那個鎮(zhèn)的副鎮(zhèn)長。二哥辦了家涼果廠。大姐二姐是鎮(zhèn)上兩朵花,嫁得有家世沒脾氣的好丈夫。母親電話告訴我,內(nèi)孫外孫都長得像童星,和科學家的童年一樣聰慧。也就是說,父母日子富裕,生活無憂。我一條條推理,父母不需要我操心,我回不回家無關(guān)緊要。我用這樣的理由說服自己,讓自己心安理得。
有時,想到這,我會莫名其妙困惑起來。父親母親對于我,或者我對于父親母親有什么樣的意義?我的歲月是奶奶拉著壯實起來的,當我成人的時候,父親母親的歲月足夠豐實光潤,無須我添加什么。畢業(yè)那年找工作時,父親母親開明到毫無意見,他們的原話是,隨便什么都成。只一個,回小鎮(zhèn),大哥二哥都在小鎮(zhèn),我也回到小鎮(zhèn),他們就全了。他們要的是全,沒要我負什么責,干出什么名堂。當年家里那個毛巾廠積累下的底氣算是豐厚的,何況還有大哥二哥,家里有足夠的底氣令我足夠安逸。我突然在父親母親的“隨便”里迷惑而任性起來,偏要留在陌生的城市,愈陌生愈好。得知我在城里找的是那么無聲無色的工作,父親母親說何必,那樣的工作,大哥二哥在鎮(zhèn)上幫我隨便找什么干都要強些。
我不要什么隨便。當時我沒頭沒尾應了這么一句,便扣了父親母親的電話。
我想,都隨便了,回不回去也是隨便的。這也算極有力的理由了吧。
但最后,我總推翻所有理由,身體里某個地方有聲音老老實實地告訴自己,理由都是騙鬼的,我就是不想回去,這么簡單。
現(xiàn)在,我把這簡單的理由簡單地告訴他們,事情卻復雜了。
父親還在吼,嗓子有點沙啞,吳鳴你死了嗎?
爸。我應了一句。
你有沒有良心?父親問,接著自己回答,你的良心讓狗吃了。endprint
我下意識地捂了下胸口,一時疑惑起來。或許,真有那么一只神奇的狗,在我某晚的睡眠里,把我的心吃了。
父親還在說,他提到奶奶只有他一個兒子——奶奶生了六個女兒——也就是說只有三個內(nèi)孫,這三個孫子都湊不齊,像話么。
母親又加進來,鳴,你大哥二哥多少朋友都來了,自家三個男孫倒不齊?鳴,全鎮(zhèn)的人都在看著,你能不回來?
我猛然感覺自己成了個抽線木偶,走在華麗的送喪隊伍中,迎接全鎮(zhèn)閑人華麗的目光??烧f到底,這一切和奶奶,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更不想回了。
那邊又鬧起來,電話機周圍定又湊了團人,父親似乎沖那團人說了句什么,聲音沉靜下去,剩下父親的聲音。他喊,吳鳴,我再問一次,你回不回來?不回?好,我親自去找你。現(xiàn)在就讓你哥帶我坐車,進城,拼了這把老骨頭,不信沒法把你拖回來。
我害怕了,我知道父親的骨頭比我想象得更耐磨,他能輕易找到我,特別是有我兩個哥哥,他完全沒必要拼命。我害怕他找到我。
我回去。我以極快的速度對父親說。
二
送走奶奶,親朋好友吃過豐盛的一頓后散去,一些關(guān)系較近的熱心親戚留下,圍坐于客廳,把角落里的我半圈起來。我知道不對頭了,刷地立起身。某個人叫住我,我極低地喃喃了一句,去走走。沒人對我這話做出反應,連我自己也懷疑是否真想出去,只好坐下。
他們忘了奶奶,目光和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臉龐爍爍發(fā)光,好像我是極有馴服價值的獵物。開始,話題落在我不想回家為奶奶送喪的事情上,用他們的話說,沒見過這樣的,不肯為奶奶送喪,不是遠在回不來的天邊,不是肩負天下興亡無法抽身的大人物,不是領(lǐng)導不讓請假,不是無法動身的老弱殘,令人無法理解無法釋懷,要我給個為什么。我盡力擠出淡薄的微笑,擺出用心聽的樣子。我理解他們需要這樣的傾訴和詢問,我想,等他們說痛快了說累了,自然會停下,我就能出門走走。我路線都打算好了,出門左拐走一段,上一個小土坡,小時候那片竹林還在,我將進去。這么多年,竹林還在,這是回來后最大的欣喜。我沒想到他們會轉(zhuǎn)換話題。
不知誰突然問起我的年齡,我呆了一下,所有人立即拋棄原來的話題,緊盯住我。大姨說出我的年齡,于是,年齡背后拖著的一串問題紛紛登場,關(guān)于女朋友、成家、生子,他們各說各的。大姑、二舅、三姑、大姐二姐、大嫂二嫂、表叔表嬸,聲音互相碰撞壓蓋,但意思是一樣的,互相補充強調(diào),我該結(jié)婚了,這個年齡未成家簡直……他們沒說簡直怎么樣,但他們的表情顯示出我是多么不可理喻。
鬧了一陣后,他們像最終確定了關(guān)鍵點,讓我趕快成家,越快越好。成家先得有對象,像我這樣的沒法自己找,得由他們介紹,安排相親。我又想站起來了,但一只胳膊抓在母親手里,另一只被大姐拉著。他們紛紛提出合適的人選,一個個細說那些女孩與我如何相配,想不到他們手頭有那么多儲備。我微笑,專心聽的樣子,但這遠遠不夠,他們需要我的點頭,最好是積極主動挑選某個對象,以示誠意。
我不點頭。
他們讓我看父母,已到了這種年紀。我抬一下臉,父親用力地抽煙,母親一張臉拉得極愁苦,這是我的責任了,我是這樣被需要。我很快調(diào)開目光。某個親戚突然指著奶奶的照片,要我好好看看。我很奇怪,不明白這怎么扯上奶奶了,但還是抬頭看了奶奶。相片里的她表情呆板,目光望著不可知的遠處,顯得陌生?;丶业浆F(xiàn)在,這種陌生感一直沒消失。回來當天,我曾走到奶奶的棺木前,掀開她臉上的紙錢,那張臉覆著層冰涼的灰色,眼睛閉得過分地緊。我把紙錢重新蓋上,想,這果然不是奶奶,是個陌生人。
看了奶奶,我仍不點頭。他們的話開始加急加密,聲調(diào)變高,像陣雨,嘩嘩嘩,有愈演愈烈的趨勢。我閉上眼,想抱住頭,但兩只手不自由,只能縮著身子,弄得整個人別別扭扭的。后來,我不知怎么的點了頭,周圍靜了一下,綻開一片笑臉。其實,我并不清楚自己點頭的意義,只想快些脫身去竹林。
我無法脫身,他們著手安排相親對象。每提一個都征求我的意見,在我沒有反應之后,他們便自己綜合、對比、挑選,最終確定一個,并以驚人的速度和熱情聯(lián)系上對方,安排相親時間。地點定在鎮(zhèn)上,奶奶喪事已完,父母明天將回鎮(zhèn)子,我當然也隨著,這座老院將永遠上鎖。我往門外探了下頭,我和奶奶喜歡坐的角落還在,以后會更靜了。
相親安排在回鎮(zhèn)第二天。按當?shù)仫L俗,家有喪事,若要辦喜事,要不趕在三個月以內(nèi),要不得等三年后。家里認為我無法等三年。我說不去,沒人聽。父親吼了一句,不去就待在家,哪也別去。我害怕待在家,若把那女孩帶到家更麻煩了,我想最好應付一下。
相親定在一個茶點吧,大姐陪我去。我說不用,又不是找不到。大姐說怕我認不得人,而且要伴著我,免得我不好意思,她是想押著我去。我說好吧,把女孩的照片給她,說這個我不需要了,你認就行。大姐笑了,你留做紀念。我莫名其妙,留這人照片做什么,還是把它塞進大姐包里。
女孩來之前,大姐點好茶和點心,給了我一連串的應該怎樣怎樣,每句話幾乎都這樣開始,柳嫻來了,你要……柳嫻是那女孩的名字。
柳嫻。大姐喚得極親切,我則困惑不已。這名字就這么不明不白地和我扯在一起,只因為我得結(jié)婚,到了他們說的“這樣的”年紀。父親母親如何面對熱心人的借問、關(guān)心和猜測,我如何能失掉延續(xù)宗族的責任,如何能忽略能冷了閑心管閑事的熱情。坐在那,我做了冷靜而清晰的分折,這每一條都與我無關(guān),也就是說,這個柳嫻與我不沾半點邊,我下定了某個決心。
柳嫻來時,我把大姐那串應該拋在腦后,坐在那里,穩(wěn)如泰山。站起身的大姐拼命扯我的胳膊,滿臉的恨鐵不成鋼。無奈來人已走向桌邊,她只好放棄我的胳膊,笑著向那女孩招呼。女孩倒落落大方,和大姐招呼后,笑著沖我點點頭。她長得高大,遠遠看著有點壯,走近前來,甚至有些力量感,但臉部線條是柔和的,五官普通而和善,看得出是經(jīng)常帶笑的。這種類型大姐是喜歡的,家里人都是喜歡的,再說,這是親朋好友在一堆備用對象中精挑細選的。這讓我莫名的不安,不停端杯喝茶。endprint
柳嫻和大姐聊,聊得很好。大姐有些分心,時不時觸碰我的胳膊,我只管喝茶,最多禮貌地笑笑,這已是我的極限。大姐談起茶,告訴柳嫻我喜歡喝茶,又問我喜歡什么茶,說這么多年她都忘了。
綠茶。我說。
大姐愣愣地看著我,等待我繼續(xù)說,可我的話已說完。
大姐笑了幾聲,談起綠茶,柳嫻也談起綠茶,再談到紅茶、普洱茶、鐵觀音、花茶……她們的談話很融洽,但一牽扯到我,就變得磕磕碰碰。我完全無視大姐的著急,終于,她在桌底狠狠扯了下我的衣角,讓我給柳嫻夾點心。我沒夾,柳嫻倒先安排起來,說這茶吧她來過,知道哪種點心好,往大姐盤里夾了兩塊,又給我夾了兩塊,好像這是她家。
大姐像突然想起什么急事,說你們聊吧,我得走了。若不是拼命控制住,我會隨大姐起身,說我也有急事。大姐看了我一眼,嚴厲而意味深長。柳嫻笑著站起來,說大姐你忙,這兩塊點心吃了再走,味道不錯。
我看著大姐走出店門,期間她回頭向我揮揮手,還比劃了一個什么手勢。
我們的桌子安靜下來,我喝茶,她夾的點心在盤里。
她吃了一塊點心,對我說,試試,這是鎮(zhèn)上的特產(chǎn),這家店做得特別地道。
我放下茶杯,直望著她,認認真真地說,我想一個人生活,沒有成家的打算。
三
我小跑著,總?cè)滩蛔』仡^望。小鎮(zhèn)街上人不夠多,我很擔心,覺得自己太顯眼。再說,我這種走法很快引得路人側(cè)目,這又加強了我的目標性。幸虧車來了,我跳上去,沒看清是去哪的,都成,先出了這個鎮(zhèn)再說。家里是不回了,回來時就沒打算多住,沒帶什么東西,錢一直帶著的,現(xiàn)在才知道下意識里是隨時準備走的,就像現(xiàn)在這樣,到時再給父母電話。
稍稍喘氣后,我小心地從車窗望出去,確認那個叫柳嫻的女孩沒追上來。不是我夸張,我不得不防她,這柳嫻真是個奇怪的人,我對她說想獨自一人,不想成家。來相親的她沒有轉(zhuǎn)頭便走,不驚訝也不尷尬,只定定看住我。我懷疑大姐事先和她談過什么,也許講了前些年我?guī)状蜗嘤H的經(jīng)歷,讓她有了心理準備。但既然聽過,她就該明白我的意思,各走各的,相安無事??伤?,竟點點頭,說城市久住的人都有這怪想法,只是一種心結(jié),總會慢慢解開。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她笑笑。
還是喝茶,我目光垂在茶杯里,想應該立即起身走開,還是這么呆坐下去,直到她發(fā)膩,主動告辭。
你真是想一個人?她突然問。
我期待地點點頭,她也許要走了。
她不走,緊盯住我,像要證實些什么。她又問,一輩子一個人能那么走過去?你能確定?
我又點點頭,覺得這簡直不算問題。
她沉默了,竟安靜了許久。這是好事,她也許猶豫了,不,是一定。
后來,她猛地抬起頭,竟開始安慰我,讓我不要有顧慮,不要有心理負擔,說會幫助我改變想法的,相信很快會讓我正常起來。她甚至拍拍我的手背,像個耐心而寬容的長輩。
我該怎么讓她明白?我知道所有解釋都會被她輕輕抹去。她的決心讓人害怕,我變得坐立不安。她不停地挑話題,聲音朗朗,但我沒有一個接得上茬,在她的目光里幾乎有些窒息。她那樣直愣愣地盯著我,有種讓人不舒服的專注,像張鐵絲網(wǎng),無遮無攔,又柔軟又強韌。
不知坐了多久,她一直在說話,給我夾點心、添茶。我看店門口,看門外的路,就是不看面前的盤子和對面的她。我在想辦法,自己也沒料到半天想出的借口會那么蹩腳,在她勸我吃下滿盤點心時突然說,我去洗手間。然后極快地起身,那瞬間我看到她滿臉的懷疑。
我在不夠干凈的洗手間里磨蹭,意識到這個辦法的愚蠢。這不是城里的肯德基,沒有另一個門,我必須從大門離開,而走出大門必經(jīng)過我們的桌子。幸好,這段磨蹭也不是毫無結(jié)果,我想到了另一個方法,帶著這個方法,我才安心走出洗手間。果然,一出過道,就撞上她的目光,仍帶著濃重的懷疑。
重新坐下來時,我吃了兩塊點心,認真稱贊了點心的味道,又喝了幾口茶,略略談了對茶的看法。她很欣喜,熱切地回應了我的話。她的熱情又讓我有點擔心,低下頭喝茶時,以盡可能隨意的語調(diào)說,出去走走吧。
她伸著脖子,問,去哪里?
我說,聽說清湖公園擴建了,還算清靜。
她眉開眼笑,好,去清湖公園,不遠,走幾條街就到。
街上,我有意和她稍稍錯開,她則盡量配合我的速度,盡量與我并肩。她談到清湖公園有片不錯的小樹林,林邊湖里有小船。
我觀察街上的情況,不太滿意,遠遠趕不上城市的熱鬧,店面和樓也不夠擁擠,不利于隱身。已經(jīng)走過大半條街,我有些著急了,干脆停住腳四下望。她也停,湊上來問,要買什么東西么?我搖頭,又急步走起來。
很幸運,拐過另一條街時,我看到了轉(zhuǎn)機。拐角擺了個臨時的衣服攤子,喇叭不停地喊降價,衣服上吊滿價格誘人的大牌子,吸引了大批女人。她的目光被吸引的瞬間,我彎了下身子,快速往后退,閃在幾個女人身后,掉頭跑起來。我不知道她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我不見的,只知道跑,跑進一條巷子,七扭八拐地彎繞,相信繞得越多越安全。直到認為已到了另一個方向,和她拉出很長一段距離,才把奔跑改為小跑,跑出大路,看見一輛車,跳上去。
經(jīng)過兩個鎮(zhèn)子后,我轉(zhuǎn)車到縣城,在縣車站坐車進城。一路上我不敢睡,莫名忐忑著,直到第二天凌晨,看見那座住了近十年的城市的標志。我呼出口極長的氣,精力似乎全泄掉了,極困,合上眼就睡著了。車到站,工作人員搖晃我時,我正在睡眠最深處。
我回到自己的地方,掏鑰匙開門時,手因激動而微微顫抖,邊神經(jīng)性地念叨,我的地方,屬于我的地方。這套房是大學畢業(yè)那年租的,一直住到現(xiàn)在,中間換過兩次工作,但住處一直沒變。房東是個老人,有錢的兒女在更大的城市,他已習慣由我租住這房子。這里他住過,不希望隨便住進陌生人,老人自己一人住在樓下,兒女過年過節(jié)偶爾回來。最初,我便是看中這份簡單和安靜。endprint
一切都是原來的樣子,剛好是周末,也就是說,這一天,我可以整天待在房子里,在這熟悉的世界里。我洗澡,換上寬松的衣服,像往常一樣泡好一杯茶,走進書房。這是一套兩居室的房子,一間臥室,一間書房,一個小客廳,另有一角帶衛(wèi)生間的廚房。一個人住這樣的房子是有些奢侈的,但我愿意為它付出大半工資,好在老人從未漲過房租。
書房是我最私密的地方,打開房門,色彩撲面而來。我所有的作品,或大或小,或?qū)捇蛘?,墻上,架子上,桌子上,墻角,掛著貼著放著。這些作品或是拼貼畫,或是水彩畫,從來只有我一個觀者,這些大都與我的夢和記憶有關(guān)。
記不清什么時候開始做夢的,經(jīng)常性地做,每個夢的內(nèi)容完全不同。但我慢慢發(fā)現(xiàn),所有的夢都有個共同點,就是色彩艷麗,繽紛無比,醒來后眼前全是顏色,令人難以釋懷。這與我一些回憶很類似,那些回憶與童年與奶奶相關(guān),背景色彩也是明亮溫暖的。大學畢業(yè)后開始工作那兩年,我更頻繁地做夢或回憶,有一天,我拿起畫筆,把夢和回憶畫出,自然得如同喝水。那時起,我就熱衷于把夢里或記憶里的色彩留下,或用拼貼畫的形式,或用水彩畫的形式。畫畫是我的愛好,這對我不是難事。
我的工資除了租房,大部分用來買彩紙、顏料、畫紙畫布,醒著的時間除了上班,就是發(fā)呆、看書、畫畫,日子清晰明了。很多時候,我的畫筆游走著,便會出現(xiàn)某個情景,總與童年有關(guān),奶奶微彎的背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畫里,曲線柔和。當然,我也在,多數(shù)時候是扯著奶奶的一個衣角,彩色的背景是家鄉(xiāng)的某座小山,長滿野菊。我分不清是童年某個真實的場景還是想象出來的。每次畫畫前,我洗凈手腳,泡一杯綠茶,干凈又清爽地走進書房,在窗邊坐下,沉浸在有些魔幻的彩色里。這個時候,世界和時間都離我很遠很遠。
從家里逃回來后,我繼續(xù)這樣的生活,并堅信,這將一直延續(xù)下去,毫無懸念。直到那天我聽到了敲門聲。
聽到敲門聲時我無法反應那與我有關(guān),當時我正畫著前晚的一個夢。半空綻開一朵碩大的花,形狀奇特,色彩之多之亮讓人驚嘆,我和奶奶立在花朵下仰望,對這生活里的奇跡張著嘴巴。敲打的聲音很響,我下意識地想是什么這樣吵。好一會兒,聲音仍在持續(xù),并愈來愈響,我抬起頭,弄不明白誰家的客人這樣焦急,等猛然意識到是自己的門在響時,我驚呆了。
我的門從未響過,樓下的老人也幾乎不來的,房租我上門交。我走出書房,愣愣地看著門,這時我聽見她的聲音,吳鳴吳鳴地喊,說我是柳嫻,你在里面吧。
我捂住耳,仍感到聲音震動著我的胸口。我猶猶豫豫地將門打開一條縫,一股力擠了一下,門開了大半。她高聲大氣地說,怎么現(xiàn)在才開門,我喊大半天啦。
我木在門邊,無法應對眼前的事。
她側(cè)身擠進屋,從我面前走過,拖著箱子,說,你這里好難找,要不是大姐記得你畢業(yè)那年問過一次,我還真找不到。也怪呀,你租房十年不挪位。
四
這個叫柳嫻的女子把箱子靠在沙發(fā)邊,坐下,嚷著渴了渴了,順手拿過我喝水的杯子,倒了水大口地喝,好像這是她家,她只是剛出差回來,而我立在一邊,滿肚子搞不清狀況的疑惑,像一個不速之客。
她打開箱子,往外拿東西,一些小鎮(zhèn)特產(chǎn),一些水果,一包說送給我而我看不出是什么的東西。她把東西列在客廳桌子上,一樣樣拆開,解說它們的好處,并不時詢問我的意見。我沒回聲,看得出她也不需要我的回答,仍自顧自地說著,半垂著頭精心安排。我向書房蹭過去,到書房前猛地轉(zhuǎn)身,極快地拉上門,她似乎極快地抬了下臉,又極快地低下去,不知是沒看到我關(guān)門,還是裝作沒看到。
給我的東西拆開了,有襯衫,有套頭毛衣,她朝我舉起衣服,問我合不合意,我不覺得那些東西跟我有關(guān),也不覺得有回應的必要。她眉眼綻著笑,朝我走了兩步,有讓我試試的意思。我忍不住往墻角縮,扯著上衣,急急地說,有,我有。我不缺衣服,穿衣也極簡單,她帶的這些是多余的。但我沒法很快表達出這個意思,我還停留在最初的疑惑里,她來做什么。
看起來她完全沒有這個困擾,對自己來這,似乎底氣十足又心安理得,到了沒必要跟我解釋的地步,或許認為我該和她一樣明晰的。一番安排后,她合上箱,拍拍手立起身,在屋里轉(zhuǎn)圈。走到書房前,她扭了下門把手,奇怪地看著我。我已把書房鎖上,鑰匙在褲袋里。她說,人在家還鎖房門?我半擋在門前,說,這是我的房間。她點點頭說,各人有各人的習慣。我脫口而出,說,我習慣一個人待著。她剛要邁步的腳立住了,頭稍稍低下去,一縷散開的發(fā)半遮住臉頰,那一刻,我瞥見她眉梢掠過一片憂傷的影子,轉(zhuǎn)瞬即逝。這讓我吃驚,但我及時收住驚訝,保持情緒的無波無瀾。
我等著她臉色轉(zhuǎn)壞,然后告別,然后一切結(jié)束……
她不,轉(zhuǎn)過身正對著我,是準備好好談談的樣子。她說,我辭了鎮(zhèn)上的工作,準備到這城里發(fā)展。
我看住她,估計表情很迷茫。
她再次說,我不用回小鎮(zhèn)上班了,這事我想得很清楚,家里人是不太贊成的,說那樣一份工作,鎮(zhèn)上多少人巴巴望著??晌以敢?,我有我的意思,我按自己的意思走。說到她自己的意思時,她又緊盯著我,目光極尖又極軟。
我偏開了臉。
她對我說這些是什么意思,與我何干?但我不得不承認,肯定是有相干的。我模模糊糊記起,大姐似乎提過,她在鎮(zhèn)政府上班,是正式的編制人員,這在小鎮(zhèn)算難得了。大姐提這個,是當作她一個資本的,意思是提醒我,有這種工作的女孩,眼界免不了高一些,能不能看上我還是問題,要我用點心,珍惜點。工作得好好的,她辭了做什么?我莫名地有些煩躁。
她還在看著我。我嗓門發(fā)干發(fā)啞,末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這份工作又穩(wěn)定又清閑,辭職做什么,可惜。
沒事。她笑起來,很認真地安慰我,那工作不溫不火,這么多年,我就坐在那張辦公桌后,扯扯閑話,翻翻報紙,看看文件,填一些煩人的表格,我都不知道在做什么,這些年,我覺著過成一天了??梢幌氲揭@樣一輩子,我就覺得長得沒有盡頭,我還知道,這條長長的道一路走過去,什么也沒有。這種工作不要也罷,早不想干了,但又不知做別的什么好。這次剛好有個理由——她頓了一下,很深地看了我一眼,看得我背如針扎,再次側(cè)開臉。她說下去,我正好干脆放開,到城里找機會重新開始,這是好事。endprint
城市的機會不是那么容易找的,路也不定好走。我說的是實話,在城市住了這么多年,我雖然除了上班幾乎足不出戶,也深知城市的艱難。
她竟高興起來,說,你別為我擔心,路有千條萬條,只要有路,總不會被堵死的。再說,我不覺得自己比別人差,再怎么也走得下去。
我當然相信她說的,她厚實的肩背和鏗鏘有力的聲調(diào)似乎就是明證。
她雙手一拍,說她早有安排。她拍拍沙發(fā)要我坐下,我站著不動,她便也不動,就那么立著談那個安排。聽完她的安排,我胸口升騰起灰色的涼意,所有的事她都計劃好了。
她的大哥在某個城市辦了電纜廠,規(guī)模大得在家鄉(xiāng)傳為美談。與電纜廠配套,他開了很多鋪面作為供銷點,這些供銷點散布在各個城市。她說大哥將在這個城市設(shè)供銷點,由她和一個遠房表妹打理,說大哥早想打進這個城市,她來得剛剛好,到時會說服大哥把供銷點開在這附近。還說開這樣一個店面比半死不活的工作好得多,如果開得好,以后會有第二家,第三家,到時,你也管一家。她指著我的時候,我手心冰涼,極快地斜開身躲閃她的指頭。
我說那你忙,然后轉(zhuǎn)身望著門,這是送客的表示了。她說,供銷點一時未開,我人生地不熟,找別的地方也麻煩,在這將就一下吧。
我想說我無法將就。她繞過我,指著臥室問,這是你的床?
我點頭。
那一間呢?她指指書房,你不是睡那間?
這是臥室,那是書房。我說。
她還在等我說什么,我沒說。她開口了,帶著笑,手臂在半空揮舞,你讓我睡客廳么?這里進進出出的,通門又通廚房。
我想說哪都沒法讓你睡,房子是我的。但終究沒開口。事后,我恨死了自己,如果我不是那么懦弱,不是因為那該死的客氣……可是沒有如果,她為我做了決定,走到書房前敲敲門說,里面能安下一張床吧,把門打開,我?guī)湍闶帐耙幌拢愕拇舶岬竭@間,臥室給我,這幾天我先打地鋪,再慢慢買床買被安置好。
她碰書房門,這讓我發(fā)慌,忙說,不用,我自己收拾,我打地鋪,床你睡吧。說完我就后悔了,她已經(jīng)去拉箱子,順理成章地拉進臥室。又伸出頭交代我,你的被子枕頭要不要搬過去,我?guī)湍恪銢]鋪床墊的?過些天我給置套床墊吧。難怪大姐說你不懂照顧自己,難怪阿嬸一再交代,說你不會打理日子。大姐是我大姐,阿嬸是我母親,她來,背后還立著我的一串家人,她們到底熟到什么程度,私下里為我的生活安排了些什么。
我毫無選擇余地地走進臥室,把被枕潦潦草草卷在一起,匆匆出來,像侵占了別人的地盤。走出臥室時,我頓時憂傷起來。她還在臥室,我迅速進書房,進門后立刻鎖門,這一刻開始,我習慣了隨時鎖書房門。放好被枕,我匆匆走出書房,怕她來敲門。
我一直待在客廳,像被主人冷落的客人。她打開箱子,把行李安排成臥室的一部分。后來,我回憶起這些細節(jié),曾想,那時的我在她眼里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她這樣把自己安排在我身邊。但那時,我所有念頭凝固在自己身上,一切難以挽回了,充滿無法排遣的絕望。我曾有過與她好好談談的念頭,想象里,我有理有據(jù),邏輯清晰,委婉懇切,讓她明白我有我的世界,我們只是陌生人,友好的陌生人,她應當友好地離開,從此再不交集。但我張了張嘴,談話的欲望消失得干干凈凈,我弄不清這是一種無可救藥的惰性,還是根本沒有信心能找到談話的人。最終,除了抱住頭,我不知還能做什么。
她出來時,我的腦袋已經(jīng)抱得麻木。她詢問市場的位置,說該安排晚餐了,用極負責的口氣說以后給我弄點像樣的東西吃。她提到母親對我三餐的評價,食無定時,毫無營養(yǎng)。我從未對母親透露過三餐,看來母親的想象力是超凡的。她表示將為我改善,我想,她一定也這樣對母親表示過。
想吃什么?她問。
我一時沒法反應,迷惑地看著她,眉眼一定有些呆愣。
她呵呵笑了,你平日喜歡吃什么?
我不出聲,談論這種生活細節(jié)容易給人親昵的錯覺,再說我根本沒興趣談什么。
她開始列舉一些肉類、魚類和青菜,并隨即配搭成菜式,讓我挑選。
我開始倒水,用心泡茶,觀察茶葉在水里浮沉,完全把她的話排除在注意范圍外。
我聽到短暫的沉默,撩了下眼皮,她坐在椅子上,有一個稍顯沮喪的側(cè)影。我心里涌起一絲希望,她應該更沮喪的。但她很快起身準備出門,動作又變得興致盎然起來。
出門前,她伸出手,說,鑰匙給我。
我腦后如著了一棍,一陣悶痛,呆呆看著她。
鑰匙一套給我,以后進出方便,不用煩你老來開門。再說,你要上班,我若出門,回來也進不了。她的手在我眼前晃,理直氣壯的。
我的手伸進褲袋,緊緊握著幾把鑰匙,像守住最后的陣地。我?guī)缀趺摽谫|(zhì)問她,這是我的陣地,她是什么人,竄進來做什么?這樣理所當然。誰給她的權(quán)利?她不必提母親和大姐,連她們也沒半點權(quán)利,與我沒多大關(guān)聯(lián)的。再說,我憑什么相信她,這個奇怪的陌生人。很久以后,我才突然意識到,自己從未想過,她又憑什么相信我,就這么搬進我的房子,帶上我房子的鑰匙。
我應該直接拒絕的,但我竟說出那樣愚蠢的話,我只有一套鑰匙。
她立即燦出滿臉笑,沒事,你給我,我再打一套,各人一套。
鑰匙在她手里,我頓時覺得頭重腳輕。幸虧,我只給了大門鑰匙,留下了書房鑰匙。
那天晚餐,她做了一桌菜,我全吃不出味道,眼前晃蕩著系了圍裙的她忙碌的影子,這個形象出現(xiàn)在我的房子里,令我驚慌失措。我意識到自己的世界在變化,不單是房子里多住一個人,飯桌邊多一個人吃飯的事,是什么,我說不清。只是不習慣,我從來是一個人,安于一個人。她為什么無法一個人待著,待在她該待在的地方?看著她進進出出的身影,我迷茫地想。
待在書房里,我躺下后不停地翻身,起來又一直踱步,想畫畫,畫不成,突然忘掉了所有色彩,腦里一片灰蒙蒙,想靜靜坐一坐,坐不住。直到凌晨才蒙眬睡去,鬧鐘很快把我驚醒,我爬起來,恍恍惚惚地,不知為什么會睡在書房。以前在書房待晚了也會睡在這,但一般躺在靠椅上,從未這樣正正經(jīng)經(jīng)鋪著席子蓋著被的。我打開門,雙腳頓時一軟,癱靠在門框上。一個高大的女子,在廚房和客廳進進出出,端盤放碗,她沖我一笑,吃早餐了。endprint
是真的,不是一個混亂的夢而已,她住在這,這房子再不是我的。我猛地鎖了書房門,在門前蹲下去,很久站不起來。
五
開門之前,我的意識停留在過去的生活里,開門后,才知道生活的面目完全改變了,她總是及時迎到門邊,在我腳邊放了拖鞋。我有換拖鞋的習慣,但不想穿她放好的拖鞋,磨蹭了一會兒,還是穿上了,對自己的妥協(xié)生著悶氣。妥協(xié)里或許有別的東西,這是當時的我無法意識到的,或許是不敢去意識的。
她高興地說正好,飯菜剛上桌。桌上放了幾盤菜,還有湯,都挺精致,我卻一下子失去吃飯的欲望,然而除了在桌邊坐下,我還能怎樣。我說,平時我隨便吃的,自己做。這話是表示抗議,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她聽成客氣,說,怎么能隨便,身體得有東西養(yǎng)的,這點事算什么,不麻煩。
我嚼著米飯,極慢,長時間不出聲。她用筷子點著菜,提議我試試這個,嘗嘗那個,我沒有回應。她換了一雙筷要給我夾菜,我半蓋著碗,說自己來,自己來。她終于有些尷尬了,問是不是不合口味。問完了她滿臉疑惑,大概突然意識我未嘗過任何一盤菜。
以后我自己弄吃的。狠狠心,我把這話說出去。
她似乎愣了一下,低頭快速地扒著飯,但再抬起臉時,那張線條柔和的臉很快變得更柔和,說,你喜歡吃什么,盡管說,我還是能做的,阿嬸和大姐說你離家太多年,不知口味變沒變,稍提了幾樣,我不大熟,今天只按阿嬸和大姐提的隨便做幾個。我不知她為什么有這份奇怪的耐心,從這一刻起,我不再相信純粹是因為母親和大姐的交代和溝通,究竟是為什么,并不是我想知道的,我想確定的是,這樣的狀態(tài)什么時候結(jié)束。
以后,午餐我在公司吃。我說。
做什么在公司吃,公司不遠吧,回家很方便,我按點做好飯菜,你進門就能開飯。公司能吃到什么,食堂嗎?還是買快餐?以前你也在公司吃?還是回來吃好。
我說,公司忙。
她噢了一聲,頓了頓,說,好吧,那晚餐再等你,我盡量做好一點。
我沒應聲,我的生活里不習慣有對話。但她與我相反,不習慣沒有對話,只要談話稍出現(xiàn)空白,便沒話找話,對我的沉默她顯得過分好奇。飯后放下碗,我煮一壺水,燙杯,準備泡茶。她立即也放下碗,轉(zhuǎn)身面向我,問,你平時日子怎么過的?一個人住這套房,這么多年都這樣?只是公司和家里嗎?附近有什么朋友,常去走走?
平日,午餐我是回家的,或下點面條,或蒸碗飯,有時也做個三明治,一點青菜。簡單的午飯后,我泡一杯綠茶,極慢極慢地喝,或發(fā)一會兒呆,或看一點書,或進書房調(diào)調(diào)顏料,畫布上劃拉幾下,差不多就回公司了。我習慣了把世界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沉在深處,屬于自己,一部分浮于表面,不涉及內(nèi)里,兩不相干,互無關(guān)系,這樣很好。我不可能跟一個陌生人描述這些,只輕輕晃著玻璃杯,看綠色的茶葉在水里浮沉。
她似乎已經(jīng)習慣我的沉默,挪到沙發(fā),也泡一杯綠茶,說,你的書房整日關(guān)著,不通風,要不下午門開著吧,我給你收拾一下,通通風。
不用。我搖搖頭。
她靜了一會兒,突然說,人是在社會里的,總要和別人交往,試著試著就好了,不難的……
我放下茶杯,起身往外走,說,我上班了。
這么早?沒必要這么急吧,你們公司的作息時間……
我把她后半截話關(guān)在門里,逃一樣下樓?,F(xiàn)在去公司確實太早,公司我也不喜歡多待,只能在街上逛,毫無目的,任腳步隨便邁出去,慢慢晃蕩。城市的街永遠熱鬧,但各人熱鬧各人的,各人奔忙各人的,我喜歡這樣,走在這種熱鬧里,感覺極安靜,有強烈的獨處之感。時間差不多,我才結(jié)束閑逛回公司。
這天開始,我養(yǎng)成了在街上閑逛的習慣。中午下班,我找點東西吃,然后擠在人群里,順著街走,或往返,或繞彎,被人流推著,聽任下意識邁步,上班時間臨近才回公司。傍晚,我拋棄下班便往家趕的習慣,還是晃蕩?;沃沃?,街邊店面的燈亮了,抬起頭,四圍都亮了燈,天模糊不清了,才往家里去。一會兒急急地走,一會兒又突然慢下來,我多么想快些回家,又多么不想回家。
每次進門,我都有說不出的羞愧感,像寄居別人家中。她總是迎在客廳,還有一桌飯菜,總問,公司還這么忙?吃飯了。
這么多年,晚飯后一向是我的黃金時間,我喝茶,連續(xù)幾個小時發(fā)呆、看書或作畫。但現(xiàn)在變成煎熬,無法在客廳喝茶,我進書房,但一待下來便莫名煩躁,在房里毫無目的地轉(zhuǎn)圈;想作畫,頭腦一片空白,拿著顏料盤,畫筆攪來攪去,所有的顏色攪成一團,暗淡而骯臟;拿了剪刀和彩紙,半天無法下剪,完全不知道要拼貼什么。我突然意識到很久沒有關(guān)于色彩的夢了,也很長時間沒想象過與童年相關(guān)的溫暖的場景,這讓我空空落落的??蛷d的電視很響,大概是部戰(zhàn)爭劇,槍聲炮聲激烈無比,又漫長無比,聲音變成塊狀,敲打著我的腦門。
電視是她買來的,說房子太冷清,電視是必要的。沒有電視的日子,我一進書房,便聽見她在客廳走來走去,時不時敲敲我的門,問我要不要出去逛逛。她描述附近有什么商場搞活動,哪條街氣氛好,哪家店的小吃值得一試。所有的嘗試失敗后,她會打電話,沖著話筒高聲談論,或大笑或感嘆,我就算多么不想聽,也知道她打給每個家里人,打給散落四處的朋友,打給或遠或近的親戚。打完電話后,客廳里會有挺長一段時間的沉靜,我反有些奇怪,開門出去倒水,她坐在沙發(fā)上,顯得有些恍惚。見我出去,她那種過于興奮的表情又令我緊張。我倒了水,仍回書房,她終于決定自己出門走走,但總很快回來,及時敲敲我的書房門說,我回來了。那語氣好像我在等她似的。
她終于想到了買電視。那天,我看著她接線路、調(diào)試頻道,在她身后來來回回踱步,不知如何應對這種狀況,于是,電視順利扎根在客廳。我想說我從不需要電視,但看起來電視不是為我購置的。
她看電視,但看電視似乎還不夠,仍時不時湊到門前問我看不看新聞,世界新聞,她印象里,男人總喜歡看新聞的。我一出去倒水,她立即放開電視里緊張的情節(jié),問,你忙什么?就那么靜靜待著,不悶?好像我的清靜是更有懸念的東西。她甚至會隨我到書房門口,探著脖子,進入書房的意思很明顯了,像一個急于探險的兒童。我總是及時關(guān)上門,沒有一點客氣的余地。endprint
槍炮聲還在響,我畫筆一用力,顏料扣在一堆彩色紙上。我終于打開房門,把胸口那團氣化成一聲低吼,太吵了!
她極快地看了我一眼,極快地調(diào)低聲音。我看見她的臉色變了變,但竟很快又柔和起來,帶了莫名其妙的寬容,沖我笑笑,好,我盡量小聲,你還不習慣電視,慢慢就好了。對了,你也看電視吧,總悶房里做什么——你喜歡看什么?
我想問她大哥的供銷點什么時候開,她到底什么時候搬過去。但我不敢保證,那個供銷點一開,她會不會不搬,反而固定下來。這種結(jié)果是我無法接受的,因此我不問,不敢問。
我晚餐也經(jīng)常在外面吃了,回家越來越遲,把晚上的時間全留給她和那臺電視。我想,有一天,她也許會因為太清靜而走掉,我想錯了,她永遠有辦法。那天,我逛得滿身疲累回去,門外就聽到響亮高昂的談笑聲。我往后退幾步,確認這是我住了近十年的房子,才掏鑰匙開門??蛷d里除了她,又多了一個女人。
她笑著介紹,這是我大堂姐,她閑著沒事,我讓她過來陪陪我。
我該說什么,能說什么。
六
她堂姐住了兩天后,我回家時客廳又多了另一個女人,三人沖我笑吟吟的。我立在門邊,一只手還握著門把手,若不是她喊住,我就轉(zhuǎn)身走了。她喊,回來啦,我們煮了點心,晚飯在公司肯定沒吃好。我說我不吃。應了這一句后,我轉(zhuǎn)身逃開的勇氣消失了大半,有氣無力地換鞋進屋。很久以后,我記起當時看到了她眉目間一些說不清的欣喜和期待,只是自己當時沒有意識到。
她半攔著,指著新來的女人介紹,她一個同學,高中畢業(yè)后進城打工,后來嫁給一個工友,留在城市了。她同學沖我點頭微笑,目光在我和她身上跳來跳去,表情曖昧了,帶著一種掌握秘密的得意。
她同學關(guān)我什么事,我只想快點進書房。但她繼續(xù)說著,聽了接下來的話,我就知道與我大大相關(guān)了。她興奮地說,這同學兩年前搬到這個城市,基本固定下來,聽其他同學提過,她一直打聽,真找到了。她說多好,住得不太遠,以后我有伴了,大堂姐不能總來。我聽明白了,以后,她這同學將是我房子的??汀N覐氐渍鄯?,她確實是個行動派,不久前的飯桌上,她剛教導過我,說人到哪里總要有個圈,一個生活圈,總得有些人影聲音,有些熱鬧,不然就怪怪的,日子像缺著口。她開始經(jīng)營她的圈了。
她們看著我,需要我表現(xiàn)出同樣的欣喜。我搖搖晃晃走進書房,在鏡子里看見自己的臉色比鬼還難看。
事情還不算完,幾天后,她向我宣布一個“好消息”,她的遠房表妹將要來。
我一口粥哽在喉頭,半天直伸著脖子。
她提醒我,你忘啦,就是和你提過的表妹,來幫我忙的,供銷點開張后,沒兩個人不成,她在其他供銷點做過,這次過來也是帶我上手的。
供銷點開在哪,我在附近幫你們租房,我比較熟,我說。說完之后,我覺得自己變聰明了,雖然我一點都不熟,但十分樂意做這件事。她搖頭,擺手,不用不用,大堂姐回去了,表妹和我擠一擠就成。
當時,我最想做的是把整碗粥扣在她頭上,但我也不明白為什么只是放下碗,默默出門。后來,我想,她是不是一直將我的沉默當作默認。
又熬了些天,事情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她大哥來了,安排開供銷點的事。那天晚上,我閑逛至很晚回去,她大哥還在,她說大哥專門等著我。大概看出我的疑惑,她大哥接口,也不算等,反正酒店近,我晚點回無妨。提到住的地方,她大哥環(huán)顧起房子,說,這太窄了,重新租個寬點的吧。
進門以來,這是唯一讓我注意的話,我抑制住太露骨的興奮,不住點頭,說是太窄了,原本我一個人住的。我本還想說她和她表妹本就該另住一處,希望早點找到房子,早點搬過去。但我不習慣多話,稍稍表示了自己的意思后就看住她,希望看到她點頭。
她果然點頭了,說是該租套更像樣的,她讓大哥安排。然后望向我,說你收拾一下,到時一起搬。
我有房子。我脫口而出。
你不搬?她沉吟了。
我有房子,住了將近十年,不用搬。
還是搬過去好,大哥租套像樣點的,幾個人住著敞闊些。
我這邊很像樣。我說,目光沒抬,語氣生硬。
這套稍舊了點,又住著幾個人……她稍稍沉吟。
我極快地接口,你們搬你們的。
她想了想,說,不搬?好吧,那算了。大哥,別租了,我住這里吧,多堂妹一個沒事,臥室不算小了。她轉(zhuǎn)向我,說,這樣能一塊吃,你三餐便像樣點,房子里里外外有人收拾,也多點人氣。
我搖頭,劇烈地搖頭。
不用客氣的。她表情和語調(diào)都帶了安慰,我不怕窄,再說也算不上窄,三餐和收拾也是順手的事,難得出門在外還能湊一起,別想太多,不要有心理負擔……
最后一個轉(zhuǎn)機完了,我聽不清她在說什么,面前幾張臉模糊了,極速地旋轉(zhuǎn)起來,攪成云霧狀,弄得我暈暈乎乎的。
對供銷點,我不再心存奢望,這天下班后,我的逛蕩有了目的性,找出租房。當然找不到像原先那么合意的了,何況還帶了我十年的光陰,只能忍痛不拿它做對比。三天后,我租到了一房一廳的小套間,房間放一張床后,剩下的空間還過得去。我有地方可待,開始整夜不回去,她當然還是問的,當面問,打電話問,我的借口還是公司忙。每每找完借口,我便煩躁不已,不明白為什么得為她找借口,她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但事實是,她牽制著我,把我扯得死死的。她喜歡對我提大姐和母親,好像她是她們分身而來的靈魂。
待在新租的小套間,我慢慢恢復以前的生活習慣,又能靜靜發(fā)呆、看書,又能制作拼貼畫、畫畫,一點一點的,一時還不成幅,但色彩回歸,與奶奶相關(guān)的記憶重新鮮活,讓人欣喜。原來的房子我時不時回去,是給她“交代”,不讓她起疑,也是為了把自己的東西帶出來。我很小心,一點一點帶,裝在袋里,假裝要帶到公司,帶出幾件衣服,一些書,幾盒顏料,一疊彩紙,幾支毛筆和膠水。以前創(chuàng)作的大幅畫作都帶不出來,我習慣閑時坐那些畫幅前疑視,發(fā)呆,現(xiàn)在只能暫時放棄這個習慣,用想象代替。慶幸的是,原先的書房一直鎖得好好的,她似乎也習慣了。我還想把泡綠茶的玻璃杯帶出來,它跟了我近十年,和綠茶一樣成了我的習慣。但這是冒險的,一旦把它帶走,將引起她極大的懷疑,我只好忍受新杯子冰涼的陌生感。endprint
若是晚上回去,我就盡量拖晚一些,鑰匙插進門鎖時總是極小心,扭動鑰匙和門把手時屏住呼吸,相信沒弄出哪怕一絲聲音,奢望開門后面對一個暗色的空蕩蕩的客廳。但無論我多么小心,她總是適時地出現(xiàn)在客廳,問候我,關(guān)心我晚餐是否吃飽了,工作的勞累是否過度了,鬼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不止一次懷疑她有特異功能。
慢慢地,我發(fā)現(xiàn)她是有意守著的。一次,我在門外聽見電視的聲音,她未休息,硬了頭皮開門,準備著她立起來高聲招呼。但沒有,客廳所有的燈都開著,電視調(diào)到極大聲,她坐在沙發(fā)上,并沒有正對電視,而是半偏著臉,一副呆愣的樣子,那姿勢有種說不清的憂傷,我很奇怪,但及時抑制住好奇。我開門,關(guān)門,換鞋,她都發(fā)現(xiàn)了。我突然想悄悄走進書房,就在我經(jīng)過客廳桌邊時,她猛地立起身,雙手一拍,哈了一聲,興奮得臉頰發(fā)紅,笑容夸張。她喊,你回來啦。像一個孩子突然迎回遠行許久的母親。
這種夸張的興奮讓我有種莫名的壓迫感。這天晚上,我收拾了大半夜,盡最大努力把作畫工具和一些生活用品安排進那個不大的箱子。我想作畫了,像以前一樣,整幅地畫,夢里與回憶里的色彩又絢麗了。我需要完整的幾天。
早餐時,我把箱子拖出來,說要出差幾天。說完,我頰邊有些燙,像我這樣的小角色,永遠不必出差。我的工作是對著電腦,按指示發(fā)送莫名其妙的郵件,打印似乎永遠打印不完的文件,整理裝訂一疊疊資料。剛工作那兩年,我一直弄不清這份工作的意義,慢慢地,我弄懂了,它最大的意義就是養(yǎng)活了我,并讓我喜歡上了,我只需對著電腦、打印機和資料,不用面對哪一個人,不必開口說話。現(xiàn)在,我要“出差”了,工作近十年第一次,我相信,“出差”的幾天,將重新找回日子的平衡。
出門前,我回頭看看書房,是鎖好了的,可我總有隱隱的不祥之感,會是什么呢。門是鎖著的,一直是這樣,想不出會是什么,我多想了吧。我拉著箱子出門,空氣極清透,吸了幾口,人就輕了。
七
她的電話是一個星期后來的,問,你還在外地?什么時候回?
我猛想起自己在“出差”,回歸往常的生活讓我忘了時光,我心一慌,說,快了快了。她說盡量快點,有些事跟你商量。聽得出她的激動,我頓時惴惴的,商量?是與我有關(guān)的事了,什么事?
第三天正好是周末,我“出差”回來了。若再不回,她不單是電話,也許會找到公司,我知道,這種事她做得出。
回到門前,我掏鑰匙的手呆住了。房內(nèi)鬧成一片,沒錯,鬧哄哄的,像在舉辦什么聚會。我木在門前,想象我的房子到底又來了什么人,但這已超出我的想象范圍。我做賊似的開門進去,目瞪口呆。這么多的人,晃來晃去,擠進擠出,我揉揉眼睛,在人縫里看見書房門大開。我搖晃著,眼前一黑,癱坐在不知什么時候多出來的一把靠椅上。
片刻后,眼前的黑淡去,我相信看見了幻景。我所有畫,拼粘畫和水彩畫,都羅列出來了,或掛在墻上,或置于靠墻的桌子上,或被一些木架支撐展示,整個客廳都是,延續(xù)進書房,書房有人在進進出出。未裝訂的畫幅都裝裱了,或簡單紙裱,或安了木框。那些人立在畫幅前,指指點點,附耳評論,我看見無數(shù)的手指頭在晃,無數(shù)的嘴一張一合,無數(shù)的腦袋在晃或者點。
我讓人剝光了,皮肉被翻開,骨血暴露著,五臟六腑零零落落,那么多手在扒拉、指點。最初的一陣撕心裂肺很快過去,變得零碎的我失去了感覺。這時,我五官的感覺反變得極敏銳,眼睛變得極亮,在鬧哄哄的人群中看見她走來;耳朵靈了,吵鬧里清晰地聽到她的聲音。
她說你回來啦,那么欣喜,揚起的手臂劃拉著,問,怎么樣,沒想到吧?她用陳說奇跡的口氣向我講述整件事。
那天,她和堂妹清潔房子時對書房產(chǎn)生了強烈好奇,她們互相說服,房子關(guān)太久了,肯定灰塵厚積,空氣惡劣,清潔是極有必要的,而我出差,沒法商量這種小事,先清潔了再說吧。她們找了鐵絲,輪流努力,打開了書房門。她的語調(diào)猛地拔高,天啊,這些畫都是你作的!誰想得到?。∥易屘妹闷宋乙幌?,才相信是真的。太美了,這些畫。我不太懂畫,可我也覺得不簡單,比一些什么大師的畫還好看,不該這么藏著,太可惜。
她開始描述我的畫,描述得如此入神,周圍的聲音對她來說一定也淡到極輕薄。她說,最主要是我喜歡,說不出怎么回事,一看到那些畫,我就不想動了,一個人待半天也不覺得空,奇怪,你在畫里用了什么魔力。她語調(diào)愈來愈高揚,我沒想到你會畫這么熱鬧,這么艷色的東西。就是那些不熱鬧,只畫一個老人一個孩子的,也整張亮堂堂的,原來你和我一樣,是喜歡熱鬧的。她說得那么興奮,像找到了知己。我在她高揚的語調(diào)里昏頭昏腦,完全無法把握自己情緒的動向。
她開始打電話,先打給大哥,用盡所掌握的美妙語言贊揚這些畫幅,纏著大哥過來看看,她知道大哥的人脈,知道他那些朋友的分量。然后打給所能想到的親朋好友,夸張地描述,滿懷激情地邀請人家。竟有一些稍近的朋友真來了,觀看以后又招呼更多的朋友。最主要是大哥,經(jīng)不起她的糾纏,趕來看了一遍后,用高檔照相機拍下畫作,傳給他那些喜歡附庸風雅又風雅得起的朋友。她大哥對所有照片都附了說明:首次見天日的大師作品。
她情緒太激動,說一段得停下喘一喘,有時立起身原地轉(zhuǎn)一圈才又坐下。她說,你看,我把客廳和書房布置成臨時展廳,來的人愈來愈多,特別是大哥的朋友,一人又拉好幾個來。他們有不少懂行的,說這是真正的好作品,說什么色彩和筆觸有沖擊力,想象力奇崛,將會是未來的大師,有好些畫已被人訂下,準備收藏。他們相信你是未來的大師,這些作品會升值。吳鳴,就是單單靠這些人的收藏和造勢,也能把你造成大師。
我雙手抓著椅子,抑制不住地顫抖。
她還在說,敘述出一條金光燦爛的路:我大哥這些朋友有這意思,幫你打出名氣,你只管畫,畫的出路他們想辦法。到時,你會有像樣的畫室,高檔次的展廳,你不用再去公司賣命,會成為一個大畫家,走完全不同的路……她就這么談著我的路,就像談她供銷點的生意,信心十足,安排充分,一步步計劃著。她有那樣的底氣,據(jù)她話語里透露,供銷點開張后,在她經(jīng)營下挺順利,她相信將極快地在這城市穩(wěn)住陣腳,她說她的生意還將生根,扎進城市深處。endprint
我伸長脖子,張開嘴大吼一聲,胸口一團硬實的氣終于咳出來。氣一咳出,我僵硬的身體和四肢重新活動了,我撥開她,沖向最近的畫幅,舉起它,重重摔打下去,木框斷了,畫幅稀爛了。我沖向另一幅紙裱的,撕扯它,越碎越好。然后,我撲向下一幅……我聽見有尖厲的聲音喊,吳鳴,這是你的作品呀!
這不是我的作品,這是我的日子。不,已經(jīng)不是我的東西,不是我的日子。我瘋狂毀壞同時發(fā)出瘋狂的聲音,這瘋狂驅(qū)趕著我,快點,讓它們消失,好像這能給體無完膚的自己最后一點保護和尊嚴。
我被無數(shù)的胳膊拉扯住,我想罵人、打人,想破壞任何東西??墒菕暝峭絼诘模芸?,我失去所有氣力,面條一樣軟塌塌的。癱軟時,我的理智突然回來了,不敢再瘋狂,若這樣任意下去,將是危險的,無法預料他們會怎樣安排我。我渾身顫抖起來,事實上,我已經(jīng)想象了他們將會怎樣做。
瘋狂是我的正常反應,但現(xiàn)在我不敢正常反應,拼命壓抑最初的瘋狂,不正常地讓自己冷靜。我半趴在靠椅上,喘氣慢慢平息,那些手漸漸放開我。我垂下頭,不讓他們看到我的臉,目光卻盡力抬起,從人縫找準了到門邊的路線,很好,門自我進屋到現(xiàn)在一直開著。
我深呼吸,積攢力氣的同時做出因太悶而頭暈的表示,圍著的人松動了一些,我彈跳起來,撞開面前兩個人,順看好的路線沖出去,奪門而出。
只剩下一個念頭,跑。我拼命地跑,后面似乎有聲音,似乎有人在追,我只管跑,越快越好,越遠越好,恨不得靈魂出竅。
似乎有人在哭,我無法肯定,該哭的人是我。像是她的聲音,很像,但我覺得肯定不是,她那樣的人,那樣強勢,那樣理所當然,那樣有安排有計劃,怎么會哭,這是奇怪的。
八
我躲在新租的房里,來這之前,我繞了很遠的路,確定把追隨者繞掉了才回到這。連續(xù)幾天,我藏著,通緝犯一樣躲風頭。幸虧樓下的巷頭有個面包攤,那些天,我三餐面包,瘦肉包,菜包,豆沙包,玉米包,叉燒包,饅頭,統(tǒng)統(tǒng)吃個遍,就著牛奶豆腐花綠茶白開水。
公司不去了,躲到這里的第二天是星期一,我一大早寫了辭職信,用郵件發(fā)給公司。這樣是不地道的,但沒辦法,我相信她會找到公司,甚至帶著他們。她將就畫的事安慰我,道歉,并千方百計要我回去,她將帶著大人對孩子的寬容神情,帶著無限耐心,說服我。我害怕這一切,幾乎到了病態(tài)的地步,有幾次,下樓買面包時,甚至看到了她,帶了笑沖我招手。
除了下樓買面包,那幾天我就趴在電腦前弄一些網(wǎng)頁、廣告之類的設(shè)計圖。我大學的專業(yè)本來就是設(shè)計,繪畫更是我的愛好和特長,只是剛畢業(yè)時找工作也不在乎專業(yè)對不對口,碰上了就干。現(xiàn)在,我想這樣找工作是最簡單最安全的。網(wǎng)上搜集設(shè)計公司的招聘啟事,挑了自認為合適的幾家。我不打算出門面試,不想在外面行走,也懶得和別人交流,在網(wǎng)上把設(shè)計圖投出去,然后坐等命運安排。我相信,若識貨的,能從那些設(shè)計圖中看出想要的東西。
回音竟來得很快,至少有三家公司對我有意思。我挑了一家,規(guī)模稍小一些,但離得遠點,在城市另一個方向,這段距離有足夠的安全感。我退掉租房——這房子是陌生的,退得很干脆,搬到新公司附近。新租的房子仍是小套間,一小房一小廳。
做的是設(shè)計,除了對著電腦工作,我還需要聽來自公司的、同事的、客戶的意見,傾聽倒還好,我盡可不看說話人,垂著頭記錄,是一種負責又謙虛的姿態(tài)。主要是還得溝通,把設(shè)計意圖和方案告訴他們,我覺得這純粹多此一舉,等設(shè)計出來,他們不滿意了指出就是,設(shè)計是構(gòu)圖、色彩和象征,要一一解說,太為難我了。每次溝通,我至少有一半時間在沉默,與我對話的人漸漸失去耐心。后來,我想了一個辦法,每次提前把設(shè)計意圖、大概思路、計劃都打成文字,盡量周全、詳細,打印出來,發(fā)給參會的人。我則靜坐一邊,再不開口,若有需要,還會配套制作PPT,對文字進行形象的補充說明。我覺得這足夠了,接下來,他們說什么,我只是記。開始,他們是無法接受的,看怪物般看著我,要我給個解釋。我連溝通都想用靜態(tài)的文字,怎么可能解釋。堅持幾次后,他們竟也慢慢習慣了,給我一個外號,無聲設(shè)計。我喜歡這外號,在我看來,無聲是最好的狀態(tài)。
我的生活也終于慢慢回歸無聲狀態(tài),獨自一人擁有鑰匙,開門之后滿屋安靜,屋里只有我和影子走來走去,只有一個杯子一張床。當然,還是有陰影,之前那段日子會突然閃現(xiàn),給我以意外的打擊,但周圍的安靜總讓我很快恢復常態(tài),我相信,陰影會慢慢消失的。
一段時間后,我試著剪剪彩紙,調(diào)試顏料,挺順手。試著一點點地畫起來,色彩一點點被召喚。又開始發(fā)呆了,看書了,做夢了,日子一旦回歸,滿是慶幸和欣喜。
正常了,上班,下班,與別人盡量少地交流,簡單的飯食,綠茶和色彩。
我已經(jīng)完全忘掉敲門聲,可是它在我忘記時響起。響了許久,我終于聯(lián)系到自己身上,筆僵了,把畫紙捅出一個洞。我不動,呆呆地想,前兩天剛續(xù)交了三個月房租,房東還有什么問題?這時,門外在高聲喊,是我的名字。房東是喊我吳先生的。我扔了筆,捂住耳朵,那聲音像被捂進耳朵了,在耳里左沖右突,撞得我腦袋生痛。
是她,高大的身體從我小心開出的門縫擠進來,把我擠了個趔趄。接著露出綻放著五官的臉,帶了嘩嘩的笑聲,哈哈哈地說還是讓她找到了。她剪了短發(fā),化了淡妝,完全是城市里精練的女強人的樣子。因為這樣,我不相信自己在她眼里看到一絲怯意和落寞,甚至有些討好,一閃而過。更主要的,我意識空白,無法理清思路去想她怎么找到這里。
她關(guān)門,自己先坐下,努力想安定我。果然,她又提到那件事,說是她不對,沒事先詢問我的意見,但那時她太激動了,太驚喜了,我又出差,所以先自作主張,都是為了我好。她問我那樣不好嗎,作品就得公開,才有價值,得到了認可,又有那樣的機會,你將可能……
好了。我的手用力揮了一下,我真不想開口,但不得不截斷她。
好,這事不提。她倒干脆,很快轉(zhuǎn)話題。你知道阿叔阿嬸他們多擔心你,我還回去過一趟,去了你家。endprint
我很奇怪,她回去做什么,好像她是我的家長。我說,沒什么擔心的,我在外面這么多年。
你沒必要這樣排斥,終究還是在這個社會里,總要試著走進去。她循循善誘起來,慢慢就習慣了。我理解,阿嬸和大姐讓我多給你一點時間,不用她們交代,我知道怎么做。
我想沖她大喊,你要做什么,我需要你做什么?
最終我端起綠茶喝下半杯,強迫自己冷靜,強迫自己說話。我說沒她想的那樣嚴重,不是因為別的,只是因為原來的工作不想干了。
說完我就知道借口找錯了,因為她立即拍著手說,那份工作早該辭了,單憑你的本領(lǐng),完全可以走出另一條路,加上我大哥……
我現(xiàn)在這個工作很好。我起身,是送客的意思了。
她坐得很穩(wěn),環(huán)顧了一下房子,好像這一眼就洞悉了我所有的生活,下了結(jié)論,你這樣生活怎么成,哪像過日子。接著,她提了建議,重新租套大點的房子,盡量選在供銷點和我公司之間,我搬過去,她和表妹也搬進去,雙方每天跑一點路,彼此看顧得到。她說反正供銷點已經(jīng)上正軌,她不必每天蹲在店里,一個手機能解決很多工作。
談到生意,她開始滔滔不絕,她的生意幾乎算是風生水起,已擁有不少客戶源,局面打開了。她比劃著,手勢干脆,語調(diào)干脆,對以后的計劃也是又清晰又干脆的。我禁不住想,這是個強者,在這深不見底的城市里,她真是如魚得水。按人們推崇的價值觀來說,她小鎮(zhèn)上那個工作早該辭的。想到這點令我很安慰,我讓自己這樣斷定,她的辭職跟我完全沒有關(guān)系,對她個人發(fā)展來說,是極大的明智??伤秊槭裁纯傄椅遥课腋静幌嘈潘翘钻P(guān)于阿媽和大姐交代的鬼話。我突然有些好奇。好奇是危險的,我及時收回思緒。
她還在說,我繼續(xù)沉默。
她突然停下,不出聲地看住我,我移開目光,她的語調(diào)奇怪地低下去,目光里的棱角收斂起來。我重新租套房,搬過去吧。
不知是不是為了結(jié)束這種氣氛和她的目光,我稍想了想,沖她點點頭,也可以。然后我起身說,時間差不多了,我該去上班了。我和她一起出門。分手前,她交代我,零碎東西先收拾好,周末一起去看房子,看好了隨時搬過去。我說好??此龖岩傻纳袂?,我又沖她說了一次好,說我這房子確實差了一點。
看她走遠,上了公交車,我仍耐著性子站了一會兒,確定她走遠了,立即轉(zhuǎn)身回出租房。我收拾東西,手忙腳亂地。
九
電腦賣掉了,事后我拼命想自己的漏洞,最后認定是網(wǎng)絡暴露了我,讓她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循著痕跡找到設(shè)計公司,再找到住處。當然,我想不透有什么蛛絲馬跡,她是用什么方法找到的我,但我深知網(wǎng)絡已到了無孔不入的境地,因此賣掉電腦是最干凈的。也可能是手機,雖然毀掉畫幅跑掉后,我換了手機號,但我和母親通過一次電話,表示了殘存的一點孝心,讓她知道我活著,活得挺好,我敢保證自己“發(fā)瘋”的所有細節(jié)早到她耳里了。果然,一聽見是我,母親的聲音就不對頭了,我簡單說了幾句就結(jié)束通話,然后換手機號。那短短的一次通話可能讓他們有跡可查,因此,我也賣了手機。
賣掉電腦和手機后,我像一個真空地帶,確信現(xiàn)在是絕對安全的。我的新工作不用面對電腦,不用面對人。這兩個月來,我從早到晚面對嚴嚴實實的包裹。早飯后來到速運站,有成堆的包裹等著我,我排列好一些塑料筐,然后開始為包裹分類,各個省份,各個城市,然后登記。這份工作枯燥瑣碎到可以心如止水的地步,我喜歡。
因兩個月前走得匆忙,很多畫具和書沒來得及收拾,這兩個月我慢慢添齊畫具,新買了些書。這次,恢復得更慢,最初一段時間,我的睡眠是深黑色的,之后又是一大段空白,每天早上我睜開眼,愣愣地躺在床上,細細回憶,沒有,除了深黑和空白,一夜無夢,與童年與奶奶相關(guān)的片斷也失去了色彩。那些瞬間,我胸口塞滿無法言說的絕望,懷疑自己將永遠無夢,永遠失去那些色彩和回憶。那將是怎樣的日子,我不敢想象,總是極快地爬起床,以便甩掉那些胡思亂想。
最近竟又有了夢和回憶,零零碎碎的,好像它們也知道危險,在小心翼翼地試探什么。色彩和回憶也是零碎的,還不算亮麗,但足夠了,我耐心等待那些日子重新綻放。但這種安靜還是殘缺的,有時我的胡思亂想里,她的臉會忽然一閃而過,像風里飄過的一張紙片,不足道,但出現(xiàn)在我思緒里,令人惶惑。我告訴自己,這是因為被她擾得太過了,是陰影,這個解釋合情合理,然而我仍為此而煩躁,無法控制地在房間內(nèi)踱步,試圖驅(qū)趕那些與她有關(guān)的碎片。但所有人都知道,對于思緒里的東西,驅(qū)趕是最無力的。
這天,我走進公司時有些輕飄飄,昨晚待得很安靜,睡得挺好,又做夢了,都是以前那種色彩豐富的,還有記憶里那些影子,再次清晰明暖。下班后,我將重新發(fā)呆、看書、作畫,我相信屬于自己的日子又將開始。我覺得自己表情一定興奮得有些異樣,以至于一起干活的同事都抬頭看我。這次我很釋然,看就看吧,我的欣喜確實無法掩飾,只要他們不探聽就好。
慢慢地,我感覺到不對頭,那么長時間,同事還在盯著我看,不是我太敏感,是他們眼神確實不正常,還時不時湊著頭說幾句什么。共事兩個多月,他們已經(jīng)習慣我的孤僻,直到今天,還感到奇怪嗎?
沒法專心手頭的事了,我已變得神經(jīng)質(zhì)。我臉上的疑惑與煩惱一定極明顯了,他們中的一個終于走到桌子邊,拿起一張紙朝我揚著,吳鳴,這是怎么回事?
我腳邊堆滿包裹,只能竭力伸長脖子,想看清那是一張什么紙。
同事說,你還不知道?
我不明白該知道什么。
紙張傳遞到我手里,尋人啟事。我抬起頭,莫名其妙地看著那個同事,他從哪個街角撿這么張紙給我。他示意我細看,我才看到上面的內(nèi)容。
吳鳴,身高一米七五,清瘦,膚白。兩個月前外出找工作,失去聯(lián)系。家里人甚為著急,有要事相商,盼速與家里聯(lián)系,速歸。若有知情者,請與柳小姐聯(lián)系,定當重謝。聯(lián)系方式如下……
尋人啟事后面寫了柳嫻的手機號,還有一個地址。endprint
我沖進房間,撲向公司的電話,撥通了她的手機,說,把尋人啟事全撤了,一張張撕干凈。
她欣喜地喊,吳鳴,看到了啟事了!你在哪里?
我不是東西,讓這些啟事全消失。我對著電話嚷。
好好好,人找到了,啟事當然不用了。你在哪,都很擔心你,一直在找。
別找了。我想扣電話,但聽了她的話,我握著電話不敢動。
她說,這電話是你單位的吧,是這個城市的固定電話。你現(xiàn)在手機號是什么?還是以后我打這電話……
別,千萬別打,打了我也接不到。
那你在哪,我去公司找你,大姐昨天還問你消息,阿叔阿嬸也擔心著。
我乖乖把出租屋的地址告訴她,一再交代她別來公司,她要我保證到出租屋時能找到我。
熬到下班回去,她已等在門外。如果我足夠血性,應該沖她吼,你是什么人,我的生活有你什么事!但我把話吞在肚子里,垂頭從她面前走過,避開她燦爛的笑臉,無力得令自己羞愧。
開了門,她隨進來,我再次交代,別去速遞公司。
好。她說,不是沒辦法,不會找你工作的地方。
她再次評論了我的住處和與世隔絕的生活,當然評價都很低。然后話鋒一轉(zhuǎn),安慰我,有機會改變的,因為有她,她會耐心。她說以后我盡可以按喜歡的方式生活,不工作都可以,專門看書、畫畫。她清楚地表示了這樣的意思,讓我別有后顧之憂,她指的是生活,她完全有能力支持我。說到這,她不可避免地提到生意,那是她支持的底氣。
她的生意當然做得愈來愈好,幾乎沒有懸念,用她自己的話說,已經(jīng)在這座城市生了根發(fā)了芽,連開了幾個供銷點,散布城市各處,由她主管,做總調(diào)度,她大哥后悔沒早幾年讓她出來。她打扮時尚,挺直腰身坐在那里,半揚著手,半仰著頭,半抬著下巴,目光展得很開,在那片天地里唯我獨尊的樣子。
我突然明白她為什么總跟我談生意,胸口呼地攪起團怒火,我聽到父親母親當年的話,隨便干什么,你待在小鎮(zhèn)就好。他們所謂的愛和開明掩蓋著這樣的隱語,他們沒指望我怎樣。
我啪地把水杯頓在桌子上,冷笑著,我不用任何人的支持,我過得很好,謝你好意了。恭喜你做得這么好,你好好走你的陽光道就是,我們兩不相關(guān)。
她呆呆看了我一會兒,眉眼暗淡下去,腰身一縮,頭半垂下去。半晌,她說,你誤會了,你才是過得好的人,比我強得多了,我羨慕你。
這次輪到我吃驚了。
生意做得再好又怎樣,我還是沒著沒落的,鬼知道怎么回事,我還是覺得沒趣,還是怕一個人待著……
她不說了,少見地陷入長久的沉默。
后來,還是她先笑的,臉上那層落寞像透明膜被撕掉,她說,不閑話了,回到正題吧,以后你就專門看書、畫畫。
我說,我看書作畫不專門的。
她說,我尊重你,你會有自己的空間。藝術(shù)家都是這樣,跟別人不一樣,我懂的。
我哭笑不得,我不是藝術(shù)家,也不想成為藝術(shù)家。
好了,反正以后你想怎樣就怎樣。
我不想怎樣。
你就這樣在速遞公司分包裹?我那么多供銷點,生意都不錯,需要……
我喜歡這份工作。
可這離供銷點太遠,這樣照顧不到。
我過得好,自己。
我明天回去再想想辦法。
沒錯,她說的是明天才回去,看來是接受了上次的教訓,要看住我。說完后,她去開我的冰箱,安排晚餐。
晚上,她說在客廳打地鋪,我把房間讓給她,自己睡客廳。
夜?jié)鈽O了,我睜了半天的眼睛,還看不透黑暗。也許三點了,也許四點了,我確定她已在睡眠深處,一點點爬起身,半屏住呼吸,拖出背包和那卷畫,踮腳開了門,奪路而逃。
她安排晚餐的時候,我進臥室收拾了必要的衣物和帶得走的畫具,卷了稍成形的畫幅,藏在沙發(fā)底下。
跑了很長一段,我喘著氣放緩腳步,這時,我證實了剛才的懷疑,后面有人跟著。雖然城市的半夜路上有行人并不奇怪,但我確定那腳步是隨著我的。我停下來,側(cè)耳細聽,是的,那腳步一點點接近,又堅定又膽怯,接著我聽到喘氣聲。
我轉(zhuǎn)過身,她立在離我?guī)撞竭h的地方,受涼似的瑟瑟發(fā)抖。她猛地蹲下去,抱住頭,抱住膝,嗚嗚地哭起來,愈哭愈厲害,最后成了號啕。
在深沉的夜晚,灰蒙蒙的路燈下,高大的她縮成一團,哭得無遮無攔。她的大哭淹沒于城市車流的熱鬧之中,無人理睬,不引起驚動。我渾身冰涼,慢慢走近她。她吼著讓我走,說這次走遠點,她保證不再打擾我。聲嘶力竭。我突然彎下腰,摸摸她的手。我嚇了一跳,她的手是冰涼的,這是我從未想過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