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琦

大遼古楓

王 琦

王琦

1978年畢業(yè)于沈陽農(nóng)業(yè)大學，后留校。編校報、學報、《新農(nóng)業(yè)》。曾任社會科學版學報副主編，《新農(nóng)業(yè)》主編、社長。遼寧省散文學會會員。

大遼王朝，是中華民族發(fā)展史里不可或缺的一頁。盡管開啟這場歷史大幕的民族——契丹已經(jīng)在朝代交相興替之后難覓蹤跡，但那些散落在高山、密林、荒漠中的都城舊址、老塔古墓、彩陶壁畫……都刻記著那段歷時兩百多年狂野鐵血、興盛衰敗的歷程。在沈陽法庫葉茂臺，還有更生動更特殊地記載千年往事的生命，那就是悄然傲立的千年古樹——大遼古楓。

一

法庫，像一條從現(xiàn)代穿越回大遼的時光隧道。離開縣城，無論是伸向天邊連接著雨紗的濕地，還是黝黑翠綠的大塊玉米田，都讓人的視野無遮無攔。遠處凸起的一抹老綠是葉茂臺的圣跡山，大遼古楓就在圣跡山西南坡上。

圣跡山并不很高，但因為在一片平原上拔地而起，就顯得有些神秘。2000年出版的《遼寧古樹名木》里記載了這片遼寧最大的古楓群：法庫古楓群。書上還有一張大視角的照片，那是一片晚秋古楓，林木扶疏成一片淡咖色的霧靄，有點像大隊騎兵呼嘯而過卷起的煙塵。

初夏的楓林正是生機蓬勃，葉茂臺的古楓群是極少見的純楓林，最古老的那棵楓樹在林子深處。林邊的楓主干高拔，一副昂首挺胸年輕氣盛的哨兵模樣。有資料說這片楓群是人工栽植而成，大概是因為楓樹的間距合理吧。陽光透過樹冠灑落在林地里，偶爾能看到些小灌木和一些無名野花。其實楓樹是雌雄同株的樹種，單株楓樹就能傳宗接代，種子天生長就一對翅膀，乘風飛離母樹后無論睡在哪里，都可能在來年的春風中重新發(fā)芽。葉茂臺高偉書記告訴我，那棵大遼古楓70米開外，就有另外幾棵胸圍在兩三米之外的古樹，他們都是那棵祖楓的后代嗎？

說楓樹，人們自然會說紅于二月花的秋葉，其實，六月的每一棵楓樹冠都美得醉人。翠綠底色葉上點染著淡紅嫩綠的新葉，茂葉深處還夾雜著淡黃的花朵，那是五月就綻放的楓樹花里遲開的?；ㄋ胂乱呀?jīng)有青綠帶著翅膀的楓果，他們擠擠挨挨簇擁在枝頭，在太陽光影里搖頭晃腦，每一棵樹都招搖成一束青翠橙黃的插花。葉茂臺，是因這古楓葉繁茂而叫響吧。腳下是松軟沙壤上綻開的各色小草野花，林地里彌漫著淡淡的花香。走在這樣的林地里，找尋祖楓的心情竟然不那么急迫了。

二

楓，學名為槭。中國是世界上擁有最多槭種的國家。世界種數(shù)為129，中國有96，占世界種數(shù)的74%。楓樹遍布整個北溫帶區(qū)，并延伸至亞洲東南部的熱帶地區(qū)。法庫人一直認為自己的古楓群是元寶楓。這一點都不奇怪。《中國沙漠植物志》記載，元寶槭產(chǎn)于科爾沁沙地內(nèi)蒙古哲里牧盟?！哆|寧植物志》說：元寶槭產(chǎn)于新賓、沈陽、朝陽、北鎮(zhèn)、彰武等地。大遼興起之地的樹種，隨著馬背民族攻伐下一個又一個城池，將契丹文化帶往各處，也是順理成章的。而且我拜謁過分別在建平、喀左、彰武的四棵千年古楓，全部是元寶楓，其傳播的路線正是大遼沿著遼河一路向南征戰(zhàn)的路徑。法庫與彰武相鄰，緯度相近，這里的古楓群怎么會不是元寶楓呢？

法庫的古楓群真的是元寶楓嗎？我在樹下?lián)炱鹆藥酌堵涔麄兦嗲嗑G綠，兩個籽粒還沒來得及凸起。他們的夾角比我在遼西和彰武見到的元寶楓果要小很多，像是白鶴舉過頭頂?shù)某岚?。高偉發(fā)給我?guī)讖垙墓艠渖闲抡臉淙~照片。那葉片是縱深五裂，葉柄心形。這是五角楓區(qū)別于元寶楓最主要的生物特征。元寶楓葉柄處是橫直截形，成熟的果實像白鶴奮飛時完全張開的翅膀。

在植物學分類里，最容易與元寶楓混淆的樹種是五角楓。他們樹形相近，樹勢相同，但他們真的不是同一種楓。元寶楓拉丁學名Acer truncatum Bunge，五角楓拉丁學名Acer mono Maxim。這是他們世界通用的身份辨識?！哆|寧古樹名木》也注明法庫古楓群樹種為色木槭，色木槭就是五角楓。秋霜過后，五角楓唯美的葉片可分出深紅、大紅、淺紅、橘紅、橙黃、大黃、鵝黃、嫩綠、深綠等十幾種顏色。五角楓還有一個名字叫秀麗槭，是槭樹中更為名貴的樹種。法庫的古楓群是五角楓。

葉茂臺曾是個很不起眼的地方，因為發(fā)現(xiàn)了二十幾處遼墓才蜚聲海內(nèi)外。這些墓地主人都是遼代早期貴族，轉過一座山就是最著名的葉茂臺七號墓和遼道宗著名北府宰相蕭義墓，這樣的墓地選栽或選留的一定是大遼最為名貴的樹種。據(jù)考證是科爾沁草原人最先把色木槭稱為五角楓的。

已經(jīng)查明全省的千年古楓有四棵，全部是元寶楓。當年全省普查之時，注意到了這片楓群，卻沒有認定最大古楓的樹齡，《遼寧古樹名木》彩頁也沒有選最大楓樹的照片，是什么原因讓他們忽略了可能是省內(nèi)唯一的千年五角楓呢？

五角楓和元寶楓一樣具有根系發(fā)達的特點。一粒種子在地下長出14-30厘米主根，并且長出眾多側根時，地上的小苗僅有7-10厘米。8年以上的樹，根系垂直分布可達5米以上，而側根卻橫向鋪開，分布在120厘米以內(nèi)的淺土層里。這樣的根系能汲取土壤深處的水分和營養(yǎng)，又能迅速吸收地表水分。在內(nèi)蒙古-遼西科爾沁沙地，年降雨量小于蒸發(fā)量，夏季干熱，冬季寒冷，每年刮六級以上風的天數(shù)在70天以上，五角楓和元寶楓原生于這樣惡劣的環(huán)境下，千萬年的進化使之具有了和大遼人一樣耐干旱、耐低溫和耐貧瘠的優(yōu)越特性。也正是因為這樣的品性，千年元寶楓止步于科爾沁——遼西沙漠南端，在雨水豐沛的遼東和遼南，少見群落和純林蹤跡，可能是因為雨水大會導致太過發(fā)達的側根腐爛吧。葉茂臺的這片五角楓群，是離開科爾沁沙漠最遠而且頑強成活下來的唯一五角楓林，這片楓林就成了別處難覓的景觀。

我忍不住打電話給當年普查和編撰 《遼寧古樹名木》的副主編雷慶鋒教授，詳述其狀。他說，下一次普查的時候一定要補上這棵唯一的千年五角楓。

三

全省唯一的千年五角楓就在眼前了！

或許是因為第一次在初夏拜謁古楓，或許是因為我知道他是色木槭而不是我見過的元寶楓，走近他，心里就涌起莫名波瀾。

在我見過的古楓中，建平古楓胸圍2.9米，關山古楓胸圍3.1米，彰武大德古楓胸圍3.2米，喀左古楓胸圍3.3米，而眼前古楓胸圍是4.07米。他是我見過的的胸圍最大的古楓。

古楓主干有點像垂落的戰(zhàn)袍，完整而緊致的樹皮，縱裂出均等的片片龍鱗，像是要把那段糅雜著征服和勇猛，長滿奇跡和悲劇的大遼史完整地包裹起來。他站在圣跡山的西南坡上，既有最充分的光照，又無強風撕掠，他能在很小的時候就不必為爭奪陽光而拼命陡長，主干只長到1.5米的時候，就輕舒臂膀擁抱太陽。所以他有最周正的樹形，六大分枝分三層舒展，每一分枝都粗壯勻稱，第一分枝胸圍竟有2.45米。這些巨大的枝干撐開了639平方的樹冠，那幾乎是一畝地的陰涼呢。

夏季的五角古楓竟然如此壯美，那勃勃的生機任誰都不會相信他曾經(jīng)千年風雨！

楓，美在四季。春花、夏勢、秋葉、冬形，無論你在哪個季節(jié)走近他，都不難領略攝人魂魄的大美。五角楓的花開在五月，雌雄同株，每個花穗上都有雄花和雙性花，春雨里，當年生新枝是綠色或紫綠色的，多年生老枝灰色或淡灰色。枝上花和葉同時生長。分三批綻放的楓花，雄蕊先探出頭來，雌蕊跟著立刻伸展腰肢，而后是雄蕊、雌蕊競相綻放，每一朵花都有五片黃色花瓣，長長花穗由根向梢開成一把把俏麗的黃傘。新葉上面深綠色，背面淡綠色，葉脈上或脈腋上的黃色短柔毛，每枚葉片都有五個尖尖纖指樣的葉緣，每片葉都是樹花。那些早熟的雌蕊在雄花還激情怒放的時候，就已經(jīng)發(fā)育成紫綠色長著薄薄翅膀的幼果，這種老綠盎然、嫩葉萌發(fā)、黃花未落青果初成的花葉同期、花果并生的景象啊，只有在五角楓上才得以見到。

那滿樹的楓花最是優(yōu)良的蜜源，因為少有足夠大的楓群，市場上一般見不到楓花蜜?；蛟S法庫就有這種蜜呢。說不定以后再來這里旅游的人，會有幸嘗到比松花蜜色淡，比槐花蜜色濃，比所有蜜都香的大遼楓花蜜。

待到“日暮秋風起”，蕭蕭古楓林“一樹青楓已半丹”，來這樹下，沽一壺好酒，帶一捧葉茂臺產(chǎn)的花生米，先體味李商隱的“楓醉未到清醒時”，再領略李賀的“楓香晚花靜”，吟上一句李煜的“相思楓葉丹。一簾風月閑”，或是柳應方的 “蕭蕭淺絳霜初醉，槭槭深紅雨復然。染得千秋林一色，還家只當是春天”……這次第，誰說不是人生真正的節(jié)日！

四

這棵千年五角楓生根之年，該是耶律阿寶機和夫人述律平一起創(chuàng)立大遼國前后。稱這棵古樹為大遼古楓，不僅僅是他的樹齡與遼國建國相近，也不僅僅是因為他是原生于大遼的樹種，或許還與大遼的第一位皇后述律平有關。

法庫人說遼國開國皇后是法庫人，在法庫的遼代一條街上還塑立一位著戰(zhàn)袍的遼代女將像，不知道是述律平，還是蕭太后燕燕。法庫出過六位遼代宰相都與述律平相關。而這位絕代美人還有另外一個稱謂：斷腕皇后。

史料記載斷腕皇后是回鶻人，遼朝史書里“契丹半回鶻”也是因為皇后述律平。840年，回鶻汗國瓦解，居住在漠北的回鶻部落大部分南下華北。回鶻人逐水草而居，很大一部分講突厥語的回鶻人融入了契丹，成為遼朝統(tǒng)治階級。法庫境內(nèi)有大小河流200余條，高低山峰800余座，風吹草低、鶴影流連的法庫，是契丹人征伐占領后經(jīng)營之地嗎？法庫的圣跡山、巴爾虎山、東木葉山、五龍山下，有22座遼城址、220余處村落遺址、20余處遼墓遺址，這里也是講回鶻語和漢語的契丹貴族的生息之地嗎？

正是由于遼史研究的冷僻和史料匱乏，大遼這個兩百余年的北族王朝，留給這一代人研究發(fā)掘的空間就更為寬廣。

14歲就嫁給表哥的述律平，幫助丈夫掃清了登基立國的種種障礙，特別是在926年（天顯元年），耶律阿保機病逝，攝政的述律平大開殺戒，讓一群反對廢儲的老臣為先帝殉葬，一漢臣不服，稱任何人殉葬都不如皇后，述律平聽罷，拔刀齊腕就砍，她的這一劍徹底砍掉了飽讀詩書的太子耶律倍繼位的可能，也確立了自己總攬朝政的鐵位。在歷史上，政治家的個性氣質決定性地影響著整個國家的命運。927年（天顯二年）她的二兒子耶律德光即位。這位掌攬兵權的新帝于930年統(tǒng)一了契丹。之后盡管耶律倍之子繼耶律德光之位，追謚南逃后唐的父親為讓位皇帝，大遼的歷史還是按照斷腕皇后的懿旨走向殺伐征戰(zhàn)。使大遼馳騁于東北亞，與宋朝對峙，成就了中國歷史上又一個南北朝時期。當時的歐洲民族，是通過契丹來認識“中國”的。在俄語和英語世界里，指稱中國的早期詞語也是從“契丹”的發(fā)音而來的，比如俄國人到目前為止仍稱中國為KиTaй。而述律平的蕭氏一族，也是大遼歷代皇后不二人選。法庫蕭氏出六位宰相，也是歷史的必然了。

就在葉茂臺的這株千年古楓，真有六大分枝，那可是出生在這里的六位宰相的記錄？面朝東南就有一棵折斷的分枝，那可是斷腕皇后的刻記？

法庫人尊這棵千年五角楓為大遼古楓，常常為他披戴紅綾，為他過節(jié)。最樸素又最實在的是葉茂臺人趕著一輛毛驢車，拉著一個能裝一個立方水的塑料桶，從山下慢悠悠上山，把水澆在古樹之下。毛驢車停在古樹邊，老者取水澆樹，這情景便是所以全省唯一一棵千年五角楓站在這里的答案。無論是兵燹洪患、開墾耕種、缺少柴薪，還是大煉鋼鐵，法庫人都沒有伐木圣跡山，他們把千年古樹當成連接歷史、照亮未來的神，當成安放祖宗的圣地，當成解開千年謎底的史書。

這一幕定格成一幅作品，看了又看，那么安靜，那么美！

責任編輯 王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