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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知了

2016-02-22 13:26王天寧
少年文藝(1953) 2016年2期
關(guān)鍵詞:包子鋪老高閨女

王天寧

她聽到叫嚷“包子熟了,趁熱趁熱”的聲音?;貞?yīng)是“給我拿五個”、“要靠左邊幾個”一類。爸媽早起來了,切肉、拌餡、上皮、籠屜蒸,需要不短的時間。知了從窗里看到籠屜上冒出裊裊的白煙兒。

這個鐘點(diǎn)吵嚷的聲音已經(jīng)滿巷,晨練歸來的老人們,背著過人頭高的大書包上學(xué)的中學(xué)生們,胡同開始變得生動起來。

知了把稿紙卷個圈兒,扔進(jìn)書包,想再瞇一會兒。

爸這會兒鉆進(jìn)了她的臥室:喲,閨女自己醒啦?快,洗刷洗刷吃飯去。

知了看表,已經(jīng)到了起床的時間。寫下那一堆亂七八糟的文字居然花了這么多時間。知了困得想哭,苦不堪言。

早餐還是老模樣。一人一碗小米粥,蘿卜疙瘩咸菜嘎嘣脆,從籠屜里新端出來的包子,被媽剝好皮的雞蛋。

知了皺眉:怎么還吃這個。

媽問:不吃這個吃哪個?

爸說:知足吧閨女,有得吃就不錯了。

知了悶聲不響,吃得別扭。有顧客買包子,爸過去招呼。媽伏在知了耳邊說:別怪我沒提醒你,好好吃。昨天拆遷辦的人又來,你爸心里憋屈。他要是看你吃飯和上刑一樣,指定拿筷子抽你!

知了趕緊改變架勢,大口喝粥,大口咬包子,被噎得直咳抓著咸菜疙瘩不敢撒手。

爸回來,瞧見知了這吃相,眉開眼笑:閨女好養(yǎng)活,一切都好說……

知了背起書包往學(xué)校趕,胡同里幢幢老屋的白墻上都畫著被圈了圈兒的紅“拆”字。住戶們走得差不多了,堅守的幾家老住戶剛起床,撥門閂開門,趿拉著拖鞋出來倒痰盂。

知了回頭看看自己的家,小小的門臉兒,方方正正的牌匾,“知了包子鋪”,熠熠閃光。掛匾的正墻上,也被畫了“拆”字。

知了瘦,瘦得形銷骨立,可是愛出汗。汗出得她滿身都濕,小手絹擦不及,紙帕從腦后遞過來,放在知了的額頭上,蓋住她的眼。

知了聽見“咯咯”的笑聲,靳瀟瀟,你老實點(diǎn)!知了吼了一聲,紙帕抹了幾抹。

知了,好知了。靳瀟瀟挎住知了的臂膀,知了掙不脫。

知了說:作文可不能給你抄啊,數(shù)學(xué)題錯得一樣也就罷了,咱倆又沒長一個腦袋,作文要是寫得一模一樣,老高不就一眼看出來了!

靳瀟瀟嗔怒:我又沒說要抄你作文,作文我寫完了。

那你想干啥?你這么黏糊,準(zhǔn)沒好事,我還不知道你?!

靳瀟瀟似乎猶豫了一會兒:知了,好知了,今天的數(shù)學(xué)考試,能不能……

免談!知了把靳瀟瀟的手甩開,噔噔噔往前走。

知了,光看選擇題!知了,再商量商量唄,我要是再考砸了,我爸媽非得混合雙打不可!

靳瀟瀟邊走邊喊,但是,知了腿長步遠(yuǎn),追不上。

靳瀟瀟繼續(xù)喊:知了,你要是同意的話,我就再勸勸我爸,不讓他拆寬窄胡同。

知了停了一下,繼續(xù)走。

靳瀟瀟不追了,她有譜:知了動心了。

張知了和靳瀟瀟自蠟燭包里就認(rèn)識了,張家、靳家是世交,在寬窄胡同里做鄰居——當(dāng)然那是半年之前的事兒了。

從小學(xué)到初中,張知了與靳瀟瀟一直是同桌。半年前知了尋到班主任老高,說我不想和靳瀟瀟當(dāng)同桌了,我后邊有空位,叫她坐我后面去。

老高納悶:為嘛呢?

我們張家和靳家,勢不兩立。

老高來了興致,笑模笑樣:前兩天不是還好好的嗎,怎么,鬧矛盾了你倆?多大點(diǎn)事兒,還勢不兩立呢!

這是我爸說的,知了面無表情地說,看著老高的眼睛,靳瀟瀟他爸,要拆寬窄胡同,要拆我家的房子。

知了說完嗚嗚地哭起來。

老高覺得這真有意思:拆遷辦與釘子戶之間的矛盾,怎么都上升到家族高度啦。

老高從半年前就密切關(guān)注著這對兒姑娘,張知了對靳瀟瀟總是硬著臉,而靳瀟瀟好像并沒察覺,一個勁兒往張知了心里鉆,徒勞。

張知了學(xué)習(xí)好,靳瀟瀟的成績在班里排末了。老高安排一幫一互動小組,指定知了和靳瀟瀟一組。

老高要是問張知了,你幫靳瀟瀟同學(xué)學(xué)習(xí)沒有,張知了一定正氣凜然地回答:幫了。

再問靳瀟瀟,她茫然的臉上反映出截然相反的答案,

張知了和靳瀟瀟的一幫一互助小組不了了之。教語文的老高在幾天前聽到數(shù)學(xué)老師抱怨:張知了與靳瀟瀟的錯題一模一樣。她才重新把目光投到兩人身上。

這天數(shù)學(xué)老師生病,數(shù)學(xué)測驗照考不誤,老高替監(jiān)。班里起先安安靜靜,半截兒不知哪兒起了點(diǎn)小騷動。這很正常,每次測驗都有這樣的騷動,老高喝了一聲:都安靜點(diǎn),自己看自己的卷子,不許交頭接耳。

這騷動便被壓下去了。

過了一會兒,老高又覺得不對勁兒。哪不對勁兒?怎么張知了做題的時候居然也不老實了,右手筆,左手撕得破爛的小紙條,典型的小抄。這不對啊,這不符合張知了的一貫作風(fēng)啊。

老高從講臺溜下去,繞到后黑板,那兒瞧得清亮。顯然張知了擺弄了一會兒,手從背后伸到靳瀟瀟的課桌上。

不急,老高告誡自己,繼續(xù)看。

靳瀟瀟左顧右盼,她還特別朝講臺瞄了一眼,可惜腦后沒長眼。紙條瞬間被抓在手里,小肩膀聳動著,得意洋洋。

老高隨之悄無聲息地跟進(jìn),當(dāng)她站在靳瀟瀟桌邊時,紙條正被靳瀟瀟的試卷遮掩著,但仍舊能看到上面英文字母的選項。靳瀟瀟奮筆疾書,全然沒發(fā)現(xiàn)老高站在她身邊。

老高輕咳兩聲。靳瀟瀟仰起臉兒,驚恐地看著她。靳瀟瀟聽到了她頂不愿意聽到的話:考完試,靳瀟瀟和張知了來一趟辦公室。

張知了沒回頭,可她臉紅了。從脖根兒,紅到耳尖兒。

老高痛心疾首地說:知了啊知了,好學(xué)生怎么還作弊呢?

老高恍然大悟地問:知了,是不是靳瀟瀟逼迫你了?你去門外,把靳瀟瀟叫過來,我得好好問問她。

知了低著頭,耳根子又熱乎起來。知了說:老師我錯了,您批評我就行了,別再說靳瀟瀟了。知了又說:我認(rèn)錯,我抄課文,補(bǔ)錯。

老高尋知了的眼:真心認(rèn)錯?

知了故意把眼藏起來:真心認(rèn)錯。

行,知錯就行。老高大手一揮,你走吧,甭叫靳瀟瀟進(jìn)來了。你抄一遍,叫她抄兩遍,明早交給我。

門兒一推開,靳瀟瀟迎著知了走過來。老高看到的最后一個畫面,是靳瀟瀟摟著張知了的膀子,親密得像半年前那對兒姑娘。

門兒一合,老高撲哧一聲笑出來。對桌的老師問高老師笑啥。老高啜了一口濃茶:班里一對姑娘,以前玩得挺好。因為家里的事兒鬧矛盾,不知怎么又和好了,今天合伙作弊被我抓住了。我想,姐倆好不容易和好,別再因為被我訓(xùn)一通鬧臉子。

對面的老師搖著筆笑:小姑娘嘛,都這樣。咱們不也是這么過來的。

老高頭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想:是呵,都是這么過來的。

而在辦公室外面,老高看不到的畫面是,門兒一關(guān)知了就把靳瀟瀟的胳膊頂?shù)揭贿叄航鶠t瀟,今天我再一次幫你可不是為了你。

靳瀟瀟說:我知道。

知了說:你答應(yīng)過我,不讓你爸拆寬窄胡同,說話算數(shù)!

靳瀟瀟說:算數(shù)。

靳瀟瀟又說:知了,那一遍課文,我?guī)湍愠伞?/p>

知了說:不用!仿佛一個面對敵人的誘惑不肯低頭的氣節(jié)英雄,大剌剌地往家走。

靳瀟瀟喊:知了,等等我。

知了不睬,腦袋越昂越高,腳步越走越快。

寬窄胡同的老住戶們是在不知不覺中消失的。

早晨還和知了打照面、端著爹媽的痰盂出來清理的小賀,晨練結(jié)束鍥而不舍地來“知了包子鋪”買包子的老李,他們的蹤影傍晚就在寬窄胡同里消失了。

知了路過他們家,大鐵鎖把門,零碎落葉一掃而過。一、二、三……知了一戶一戶地數(shù)著,整條胡同快搬凈了。

知了家是第十二戶,巷子深處黑洞洞的,知了還想往里數(shù),爸從店里迎出來:再里就剩一對兒小夫妻,今兒下午我?guī)退麄冄b車,已經(jīng)搬走了。

爸說,可能過不了多久,寬窄胡同就會在世界上消失了,所以知了家得堅守這塊陣地,叫胡同多活一會兒是一會兒。

包子鋪今晚上沒開張,胡同外頭的人不知道胡同里面有一家“知了包子鋪”,原來胡同里面的人不會回來只為吃兩口包子。

爸說,以后肯定還得賣包子。怎么不賣?祖上傳下來的老手藝。以后在店里做好了,推到胡同口賣。咱家包子恁好吃,不信招不來回頭客。

這頓晚飯破天荒沒有包子,媽炒了一素一葷兩個菜。知了不習(xí)慣,飯嚼啊嚼,怎么都不香。

爸吃了兩口就把碗放下了。媽說:老張,吃啊,好吃。

爸說:不吃了,吃不下。

怎么了?知了問。

爸說:氣!

媽這時拽了一下爸的袖管:別給孩子說不該說的。

什么是該給她說,什么是不該給她說的!爸正色,知了,不瞞你說,今兒下午拆遷隊又來啦,要求咱們家搬。我沒同意,和他們翻臉了,就差動拳頭。那個老靳真不是東西,在寬窄胡同住了幾十年了,自從當(dāng)上拆遷隊隊長,立馬和咱們這兒撇清關(guān)系,天天要求這個搬走要求那個搬走。寬窄胡同怎么礙著他了,好像這兒有多臟多見不得人似的。

媽一個勁兒拽也沒叫爸剎住話茬。

爸摸著張知了的腦袋說:知了,以后你不僅是咱們家唯一的希望了,也是寬窄胡同唯一的希望了。

爸這話讓知了覺得肩頭忽然重起來,壓得她也不想吃飯了。

知了問爸:寬窄胡同的老住戶都搬到哪去了?

爸說:新區(qū),拆遷辦離那不老遠(yuǎn)。要不老靳能這么著急忙慌地張羅大伙兒都往那兒搬嘛!

知了又問:都在新區(qū)有新房子?那咱有不?

爸說:咱放棄寬窄胡同這套,新區(qū)那邊自然有咱家的房子。

知了說:哦,咱不稀罕新區(qū)那套房子。

周末晌午,知了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仰望著新區(qū)的新房子好一會兒,抬頭抬得脖子都酸了。她沒在擁擠的人堆兒中找到寬窄胡同的老住戶。據(jù)爸說,新區(qū)的房子里住的都是老城區(qū)的老居民,城市要搞建設(shè),老城區(qū)被拆得七零八落,新房子里老居民的數(shù)量之龐大叫人咋舌。

現(xiàn)在,知了所能做的只是等。等靳瀟瀟出現(xiàn),在她媽媽的臂彎里或者在她爸爸的車?yán)铩?/p>

知了站著等累了就坐在小區(qū)門口的石凳上等。她今天非要從靳瀟瀟嘴里討個說法,與靳瀟瀟她爸或她媽當(dāng)面對質(zhì)。靳瀟瀟怎么許諾她的!只要數(shù)學(xué)考試給她抄就叫她爸爸不再拆寬窄胡同,怎么說話不算數(shù)呢?拆遷隊三天兩頭來寬窄胡同找到知了家,催促他們趕緊搬走。

遠(yuǎn)遠(yuǎn)地,靳瀟瀟家的車露出尖兒。知了一個“大”字橫在路口,轎車戛然而止。

靳瀟瀟,知了喊,當(dāng)初你怎么對我許諾的,幫你作了弊又不兌現(xiàn)。

知了你說什么呢!靳瀟瀟硬把知了往一邊扯,周一上學(xué)再說行嗎?

我說什么你比我清楚!知了喊,我偏要在這說!靳叔叔,知了沖到車旁,靳瀟瀟說,只要我數(shù)學(xué)考試幫她作弊你就不再叫拆遷隊拆寬窄胡同,你們說話都不算數(shù)!

張知了!靳瀟瀟媽從車?yán)锵聛?,你這小女娃怎么回事。以前我們在寬窄胡同住的時候看你這小女娃還不錯,這才半年不見怎么就變這樣了,長大后還得了!

知了不服:我怎么樣了,我怎么樣都比你家靳瀟瀟強(qiáng)。你家靳瀟瀟說話不算話。

靳瀟瀟媽急了:你別血口噴人。

我說的是實話,知了說,你們在寬窄胡同住了這么些年,說走就走,說拆就拆,你們想過別人的感受嗎?

靳瀟瀟媽說:你再胡說我打你?。?/p>

圍觀人群中的寬窄胡同老住戶老李頭認(rèn)出了知了,站出來勸架:莫打莫打,這不是賣包子的張家的閨女嗎?有啥話,好生說,可別動手。

一直保持沉默的靳瀟瀟爸,終于開了口。他看看盛怒的妻子,看看手足無措的靳瀟瀟,看看與他們對峙的張知了還有里三層外三層的圍觀群眾,說了一句話。就這一句話,讓氣鼓囊囊的張知了頓時泄了氣。

他說:知了,就算你幫我家瀟瀟作了弊,她答應(yīng)你不拆寬窄胡同,我也答應(yīng)你不拆寬窄胡同,也一點(diǎn)用沒有。拆寬窄胡同的命令是上邊下來的,就算拆遷隊聽我的,我也必須得聽上面的,這個寬窄胡同啊,早晚要拆。你呀,還是回去勸勸你爸,叫他搬到新區(qū)來。他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啊。

知了被打了。

叫知了想不通,她居然叫自己爸給打了。

早晨知了爸和知了媽正在寬窄胡同門口賣包子,恁香恁嫩的包子。有老顧客回頭了。回頭的不是別人,正是在新區(qū)認(rèn)出知了并且勸架的老李頭。

老李頭拎著包子,水蒸氣熏手。老李頭說:你家知了不孬啊,不想叫寬窄胡同被拆,幫助靳瀟瀟那個女娃娃考試作弊,條件是不拆胡同;那邊沒兌現(xiàn),她自個兒跑到新區(qū),和靳家嚷嚷,叫他們說話算數(shù),叫他們別拆寬窄胡同。

聽得知了爸和知了媽傻了眼。

知了中午放學(xué)回家,爸二話不說就把她按在床上抽她的屁股。媽攔,爸嘶吼:你再攔我也抽你腚!

第一個巴掌落下去知了就嗷嗷地哭起來:爸,你打我干啥!你為啥打我!

爸說:打你干啥?你怎么不問問自己為啥作弊!

知了哭:我那是幫靳瀟瀟作弊,我沒抄!

爸說:那也不成,那就是作弊!

知了喊:我還不是為了寬窄胡同不被拆!

爸對著喊:就算被拆了你也不能作弊!知了,你是咱家唯一的希望了!

媽小聲勸:孩子也是好心,罷了,罷了。

爸直往知了的屁股蛋子上抽了小三十個巴掌才罷手。隔著褲子抽的,知了覺得屁股和臉都在火辣辣地?zé)?。爸喊,你就在床上老老實實趴著,吃晌飯的時候才能動。知了趴在床上小聲哭,床單兒濕個透。

爸和媽去外頭收拾籠屜,知了忍著痛從床上跳下來往門外沖。

媽喊了一聲:閨女,你去哪兒?一會兒吃晌飯了。

知了大喊:跳河去!喊話間已經(jīng)跑出門外老遠(yuǎn)。寬窄胡同西邊的葦子河這些時日正在漲水,媽看清知了真是往西邊跑。

知了媽擰了知了爸一下:干嗎呢你,趕緊追!

知了爸坐到小馬扎上:追什么追,在外面哭一會兒就回來了。

你不要閨女,我還要呢!知了媽嘟囔著,直往明晃晃的門外跑。

約莫半小時知了媽回來了,知了爸探著頭問:閨女呢?

知了媽失魂落魄地?fù)u搖頭。

知了爸頹然,撲通一聲坐到地上。

尋找張知了的大隊人馬從寬窄胡同晃到葦子河然后到新區(qū),不斷有人加入,靳家三口,寬窄巷子的原住戶,知了的班主任老高,以及學(xué)校三三兩兩的老師學(xué)生。

人群里不時傳來知了媽高高低低的嚎哭,知了爸懊惱地砸自己的腦殼。

大街小巷充斥著“張知了”三個字的呼喊。

靳瀟瀟爸?jǐn)D過來拍拍知了爸的肩:老張,報警吧。

知了爸一臉疲倦:再等會兒,再等會兒……

靳瀟瀟爸派拆遷辦的人到葦子河的下游守著。知了媽沖過來扯著知了爸的衣領(lǐng):我告訴你老張,閨女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和你沒完。

瀟瀟爸勸:您先松手,您別急啊。

知了媽一把打開瀟瀟爸的手,大喊:還有你們,別以為勸兩句這事和你們無關(guān)。我給你們說,我女兒……

知了媽說不下去了,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老高說:都先別說沒用的,好好想想,知了還有可能去哪兒。

靳瀟瀟說:知了以前告訴過我,她心情不好的時候,就跑到她爺爺?shù)膲炦厓?,和老人說說話。

知了爸露出醍醐灌頂?shù)谋砬?。老高追問:老爺子那兒去過嗎?

沒有,壓根沒想到。知了爸一邊說一邊往寬窄胡同跑,大隊人馬自覺跟在后面。

知了爺爺?shù)膲灠苍趯捳竺娴柠溩拥乩?。夏天收割后的麥地,寬廣單薄的土地一望無際。黑黑的墳包聳立其中,幾乎正對寬窄胡同胡同口。知了倚在墳邊兒,與黑黑的墳包融為一體。

知了媽一看見知了,眼淚控制不住,撲哧撲哧又往下掉。喊著“知了”,撲過去。

知了爸回頭拱手作揖:既然閨女找到了,大家都回吧,耽誤大家時間了,實在對不住。

留下的是靳家三口和班主任老高。

知了毫無反應(yīng)。幾個人默默地圍攏她,一齊坐在地上似乎也沒有引起她的注意。

知了的眼神直勾勾的,望著失去麥子的麥地,極遠(yuǎn)處連著天。

靳瀟瀟問:知了,你看什么呢?

知了不睬。

過了好一會兒,知了悠悠地說:爺爺說他死后就把他埋到這塊麥地里,他好長長久久地看著寬窄胡同。我在爺爺這兒坐了半天了,爺爺對我說,他還想繼續(xù)看著寬窄胡同,他還想看著我在里面長大呢。我在寬窄胡同生活了十幾年了,靳叔叔,你在寬窄胡同生活了幾十年,你對它沒有感情?我求求你了,別拆寬窄胡同了行嗎?求求你了!

瀟瀟爸重重地嘆氣:知了,這不是叔叔說了算的。

瀟瀟媽說:要不,再往上面反映反映?

靳瀟瀟:是啊,爸爸,再和領(lǐng)導(dǎo)說說嘛。

老高說:小靳,你當(dāng)我學(xué)生那會兒我就看出來了,你心善??丛诤⒆拥拿嫔?,看在我這老師的面上,你再努力一把,成不?

瀟瀟爸環(huán)顧四周,他身后是連綿成一片的寬窄胡同。

搬進(jìn)新區(qū)的第一天清晨,知了在夢中醒來?!爸税愉仭卑岬搅诵^(qū)門口,生意火爆,爸媽都得不了空和她一起吃早飯。

知了捧著一個熱乎乎的包子,站在窗前張望。寬窄胡同已被夷為平地,唯一堅守的是胡同后面那一片麥子地,她甚至能看到爺爺?shù)哪?,遠(yuǎn)遠(yuǎn)的,一個小黑點(diǎn)。

知了咬了一口包子,恁香恁嫩,似乎一切都沒改變。

不管死亡后的寬窄胡同上面再長出怎樣的高樓大廈,知了都打算常去看看。以“知了包子鋪”小老板的身份,以寬窄胡同唯一希望的身份。

圖·李軍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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