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鋒
(安徽大學(xué) 歷史系,安徽 合肥 230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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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天下者民心從之
——儒家政治價值建構(gòu)中的理想困境
胡鋒
(安徽大學(xué) 歷史系,安徽 合肥 230039)
“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是古代儒家政治價值建構(gòu)中的一種理想,“民心向背”決定天下得失,由此得出“民心決定論”。然而闡述“天下”與“民心”的真實情況卻發(fā)現(xiàn):“天下”所有權(quán)在統(tǒng)治者,民乃統(tǒng)治者的“私產(chǎn)”之一;民心的真實選擇是從屬于得天下者;“得民心者得天下”不過是統(tǒng)治者因統(tǒng)治需要做出的事后美化,揭示了儒家政治價值建構(gòu)中存在的理想困境:得天下者,民心從之。
天下;民心;得天下者;民心決定論
古往今來,“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已然由中國傳統(tǒng)諺語上升為眾所周知的著名政治信條,長期以來被古代儒家讀書人和別有用心的統(tǒng)治者所津津樂道,并且大力鼓吹提倡。時至今日,在現(xiàn)代西方民主的流行之下,對這句話大唱頌歌者仍是多如牛毛,當(dāng)然亦不乏否定者的真知灼見。對于這種將“得民心者得天下”視為“顛撲不破的真理”[1]78的觀點,筆者以為并不恰當(dāng)。在筆者看來,這種觀點過分夸大了古代王朝興亡更替中 “民心” 的作用,其表述存在遺漏,故不能完全贊同。
筆者認(rèn)為,在探討“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時,應(yīng)該考慮到將古代的得失天下分為“得天下”和“失天下”這兩個不同階段,而不僅僅是兩個對立走向的不同結(jié)果,二者在邏輯順序上是有先后之分的。首先,在打天下的過程中,我們可以說“得民心者得天下”是“得天下”的輔助手段之一(即政治策略正確),而非決定性因素,如楚漢之爭,劉邦雖有“約法三章”爭取民心之舉,但是最終攫取天下仍然取決于先采用“鴻溝和議”分天下之計穩(wěn)定項羽,而后趁項羽放松警惕,一心東歸之際,垓下之圍,暴力取勝,坐擁天下;其次,在治天下的過程中,“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是儒家政治理想中衡量統(tǒng)治者治政得失的一個德治標(biāo)準(zhǔn),“失民心”固然可以成為“失天下”的原因之一,但絕不是主要原因,如蒙元滅南宋,我們不可以說南宋失民心而亡,乃是國力不濟亡也。其實,我們在討論古代王朝更替、天下得失時,應(yīng)該明白“‘得民心者得天下’的表述只是儒家的價值判斷和官方的政治宣傳”[2]60,“與其說是對中國歷史的一種合理解釋,不如說只是儒家的一種美好愿望”[3]91。
今天學(xué)界在討論古代王朝興亡更替時,主流觀點依然是習(xí)慣性地對“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的大力肯定,將其作為天下得失的主要原因來進行“總結(jié)陳詞”,在某種程度上還是一種儒家傳統(tǒng)政治理想的延續(xù)。而理想與現(xiàn)實往往是天壤之別,在古代“得天下”的統(tǒng)治者看來,披上“外儒”的袈裟,大唱“內(nèi)法”的心經(jīng),才是其最真實的生存法則。“民心”不過是那一層“外儒”的袈裟,對皇帝而言,就像童話故事《皇帝的新衣》一樣,穿與不穿根本不是問題,就算是什么都沒穿,民也只敢在心底偷偷笑一笑,威脅不了他的統(tǒng)治,無關(guān)大礙。故籠統(tǒng)地從“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角度出發(fā),大力渲染“民心”的決定性作用,以“民心向背”來考量天下得失是獨木難支的,也是很難站得住腳的。
有學(xué)者指出,“得民心者得天下”所延伸出來的“民心”決定論是存在解釋困境的[4]156,筆者對此表示認(rèn)同。因此,筆者擬選擇從“天下”的視角來進一步分析這一問題,并結(jié)合“民心”本身的不確定性往往傾向于“得天下者,民心從之”來深入透視?!暗妹裥恼叩锰煜?,失民心者失天下”的結(jié)論背后不僅僅是簡單的“民心”決定論的困境,而是由于其本身只是古代統(tǒng)治者“得天下”的政治策略,天下乃其私物,得天下靠的是實力,“民心向背”所帶來的民力民財創(chuàng)造出來的賦役收入不過是實力之一而已。
在“得民心者得天下”的表述里,“民心”和“天下”是兩個最重要的關(guān)鍵詞,因為“民心”的作用,產(chǎn)生“天下”得失的結(jié)果。由此,我們也就可以理解為:“民心”是“得失天下”的手段(也即是原因),“天下”的得失才是最終結(jié)果,運用“民心”這個手段得到“天下”才是最終目的。
何謂“天下”?“天下”一詞發(fā)端于先秦,其涵義是豐富的,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歷史研究所的楊艷秋將其分為:“地域空間概念的天下”、“政權(quán)意義的天下”、“作為統(tǒng)治疆域的天下”、“體現(xiàn)人文情懷的天下”[5]。而在“得民心者得天下”的語境里,“天下”應(yīng)該主要是指“政權(quán)意義的天下”和“作為統(tǒng)治疆域的天下”,那又是哪些人會成為“得天下者”呢?周天子“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國”、“秦兼天下”,“分天下以為三十六郡”[6]523-525。《漢書·高帝紀(jì)》曾載漢初,高祖置酒洛陽南宮,與群臣總結(jié)得天下的原因時,高祖曰:“吾所以有天下者何?項氏之所以失天下者何?”“燕王謂權(quán),事成,當(dāng)中分天下。”“得天下者”乃是周天子、秦始皇、漢高祖劉邦、燕王朱棣等古代最高統(tǒng)治者。再結(jié)合東晉“王與馬,共天下”和宋朝“皇帝與士大夫共天下”的說法,以及晚清名臣郭嵩燾說過:“西漢與宰相、外戚共天下,東漢與太監(jiān)、名士共天下,唐與后妃、藩鎮(zhèn)共天下,北宋與奸臣共天下,南宋與外國共天下,元與奸臣、番僧共天下,明與宰相、太監(jiān)共天下,本朝則與胥吏共天下耳”[7]5250等,在這些與皇帝共治天下的人當(dāng)中,無一為“民”,由此得知“天下”的所有權(quán)在“得天下者”,而非在“民”?!疤煜隆笔且曰实蹫樽罡叽淼慕y(tǒng)治階級的“天下”。民心向背對“得天下者”而言,可有可無。
所以在理解“得民心者得天下”時,它的預(yù)設(shè)前提首先就是已經(jīng)視“天下”為皇帝的一己之物、皇帝的一家一姓之物。這里的“天下”也可以理解為所謂的“江山社稷”,而“江山社稷”是指固定的一片土地和依賴這片土地生存的“民”?!懊瘛背蔀椤敖缴琊ⅰ币簿褪恰疤煜隆钡囊徊糠??!熬饕曁煜聻槟覙捴兄疆a(chǎn)”[8]1034,“天下”都是皇帝一家一姓的私有財產(chǎn),“民”也理所當(dāng)然只是私有財產(chǎn)之一。既然“民”是皇帝的“天下”私產(chǎn)之一,那么在得到天下這份私產(chǎn)之前,當(dāng)然要做到“創(chuàng)業(yè)之始,挾其假仁小惠籠絡(luò)天下”,守業(yè)之時“百計防維,全其權(quán),固其私”,才好“遂其大愿”“為子孫謀”[9]332?!笆且云湮吹靡玻蓝咎煜轮文X,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產(chǎn)業(yè),曾不慘然,曰‘我固為子孫創(chuàng)業(yè)也’;其既得之也,敲剝天下之骨髓,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樂,視為當(dāng)然,曰‘此我產(chǎn)業(yè)之花息也’?!盵10]8在以皇帝為代表的古代統(tǒng)治階級眼中,“民”在其“私產(chǎn)”中地位如同“犬馬土芥”。故“得天下者”能夠坦然做到“天下既定,非攻非戰(zhàn),百姓死于兵與因兵而死者十五六。暴骨未收,哭聲未絕,目眥未乾,于是乃服袞冕,乘法駕,坐前殿,受朝賀,高宮室,廣苑囿,以貴其妻妾,以肥其子孫?!盵11]1030“民心”在“得天下者”的眼中,只是奪得“天下”這份“產(chǎn)業(yè)”所用到的工具,況且“得天下”的創(chuàng)業(yè)者歷盡創(chuàng)業(yè)之難,都不會真心考慮“民”這個工具的真實感受,只不過在“天下既定”需要道德美化其統(tǒng)治合法性的時候,才會恩施于“民”小恩小惠,遑論“若非天生人君以育之,又何言斯民之有哉?”[12]231至于那些“養(yǎng)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守天下的繼承者們,在“治天下”之時,更是只會“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為天下之大公”[10]8“而犬馬土芥乎天下之民也”[8]1034。
在“得民心者得天下”的儒家政治價值建構(gòu)邏輯里,“民心向背”對王朝更替、天下興亡意義重大,“民心”的作用是決定性的。而元代詞人張養(yǎng)浩的“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卻是一語道破王朝更替、天下興亡過程中“民”的尷尬與凄慘的處境。天下興亡,皆是“民”苦。在更替興亡皆苦的時候,“民”的最佳選擇無非是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擇苦輕者而從之。也正好應(yīng)了那句話“寧為太平犬,不為亂世人”?!叭院?,有天下之善者莫如漢。然高帝屠城陽,屠潁陽;光武帝屠城三百”[11]1030,在使用暴力爭奪天下所有權(quán)的野心家們面前,“民”作為絕對的弱勢群體,只能在這些野心家當(dāng)中選擇一個對自己為害較輕者從之,進而希望這個野心家成為“得天下者”之后,能如上帝一般“恩賜”他們一絲善意的對待,即賜予他們一個做“太平犬”的安穩(wěn)日子。
“天下”非民之所有,而民自身亦為“得天下者”的天下“產(chǎn)業(yè)”之一。作為皇帝的“私產(chǎn)”之一,能起到一定的作用,但是并不能說一定是決定性的作用?!懊裥摹钡檬鶐淼慕Y(jié)果,正如有錢投資可以產(chǎn)生更多財富,但是同時也可能會因投資失敗從而導(dǎo)致傾家蕩產(chǎn)一樣,具有不確定性。所以對“得天下者”而言,“得民心者得天下”的政治理想并沒有如儒家所期待的那樣受到古代統(tǒng)治者的足夠重視,而從“得民心者得天下”的真實產(chǎn)生背景以及其后來廣泛得到認(rèn)可來分析,其實是有兩方面的深層原因的:一方面,儒家政治理想對民心的推崇,而他們是“得民心者得天下”語境中“民”的理所當(dāng)然的代表者,“為民請命”、“替民做主”等是他們天然的使命和特有的驕傲,“民心”也即是他們的心,“得民心者得天下”就是要得儒家讀書人的心才能得天下;另一方面,恰恰說明越是強調(diào)民心,就越說明古代統(tǒng)治者對民心的無視。由于古代統(tǒng)治者對民心的無視,對權(quán)力的無限制的使用,就必然需要儒家士大夫們對統(tǒng)治者不斷灌輸和強調(diào)“民心”的作用,意圖像上天警示“天意”一樣,成為古代統(tǒng)治者權(quán)力的制約之一。歷史事實表明,“儒家基本的教條為本身的克制,對人的揖讓,可是最后的裁判權(quán)出自龍椅,則又倚靠當(dāng)今天子自持的程度而定”[13]127,而通常在“天下”的所有者眼中,雖然標(biāo)榜“國之本在民”,然而終究他們的“民本思想只是一種國家的政治策略”[14]191,并不是真的相信“得民心者得天下”?!暗妹裥恼叩锰煜隆钡娜寮艺蝺r值建構(gòu)邏輯,在古代統(tǒng)治者的眼中其真實的境遇如《明史·姚廣孝傳》的記載“道衍遂密勸成祖舉兵。成祖曰:‘民心向彼,奈何? ’道衍曰:‘臣知天道,何論民心?!蹦菢?,遠(yuǎn)不如暴力戰(zhàn)爭取勝得天下值得他們深信不疑。
“民心很難用得與失來表述,也無法具體考量和定性。”[3]83“民心”既是可控的也是不可控的,這是因為“民心”是盲目的、跟風(fēng)的、可以利誘的,易為野心家們操縱利用;“民心”是短視的,在民的眼中,短視的眼前利益會是其搖擺不定的心中選擇的最大依據(jù),故“民心”多變。即使在當(dāng)今代議制民主高度發(fā)達的西方社會,依然存在金錢操控民意的現(xiàn)象。被操控后的總統(tǒng)的民意支持率雖沒有達到“民心所向、大勢所趨”,然而通常依然會被選舉為總統(tǒng),并且之后整個國家統(tǒng)治機器就得圍繞這個最高統(tǒng)治者來運轉(zhuǎn),“民心”亦不得不跟隨統(tǒng)治機器運轉(zhuǎn)而“向背”,正像二戰(zhàn)期間民間盛行的“孤立主義”并不能阻擋以羅斯??偨y(tǒng)為核心的國家最高領(lǐng)導(dǎo)層參與世界大戰(zhàn)的決心一樣,同理可知,歷史的真實脈絡(luò)是:得天下者,民心從之。
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15]299,到“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16]454,再到士大夫韓愈的“天王圣明,臣罪當(dāng)誅”[17]472及民間俗語“天下無不是之父母,亦無不是之君王”,“得天下者”天下獨有權(quán)是確定無疑的,其皇權(quán)的至高無上也是無與倫比的,對天下與民的占有與操控更是理所當(dāng)然的。馬克思恩格斯就曾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講到:“統(tǒng)治階級的思想在每一時代都是占統(tǒng)治地位的思想。這就是說,一個階級是社會上占統(tǒng)治地位的物質(zhì)力量,同時也是社會上占統(tǒng)治地位的精神力量。支配著物質(zhì)生產(chǎn)資料的階級,同時也支配著精神生產(chǎn)的資料,因此,那些沒有精神生產(chǎn)資料的人的思想一般地是受統(tǒng)洽階級支配的?!盵18]52中國古代統(tǒng)治者們從民的基本生存物質(zhì)資料“官山?!钡剿枷雽V啤傲T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對民進行了全方位的控制,而“愚民”政策也成為歷代統(tǒng)治者所深諳的政治“潛規(guī)則”?!暗锰煜抡摺睂γ穸裕翘幱诮^對性支配地位的。
唐太宗曾說過,“自朕有天下已來,存心撫養(yǎng),無有所料差,人人皆得營生,守其資財,即朕所賜?!?《貞觀政要》·卷一)高高在上的皇帝總是以“天下父”自居[14]16,民得靠“得天下者”來“存心撫養(yǎng)”,民的一切皆是“得天下者”“所賜”,“得天下者”乃是民的“衣食父母”,“得天下者”的手下——官員們是民的“父母官”,“得天下者”乃是爾等小民的“天下父”,哪怕這“父母”的身份地位是以不恥的“竊國者諸侯”的方式奪來的,那也是“一日為父終生為父”,“民心”向著“父母”—— “得天下者”也就理所當(dāng)然了。由此管窺,“得天下者,民心從之”也是合乎古代社會人情法理的。
在漢末天下大亂的時候,“李、郭之亂,長安大饑,獻帝出大倉榖豆,為貧人作糜,疑其廩賦不實,令于御前作糜試之。此雖非王政大體,然其區(qū)區(qū)愛民之心,有足取者,而卒與癸、辛、秦、隋同為亡國。”[19]1026此時漢室雖名存實亡,然天下之大義依然在漢,所以漢獻帝的愛民之舉應(yīng)該深得民心,完全適用“得民心者得天下”的儒家政治邏輯。但是漢室雖然所得“民心”依然“名存”,而漢室的天下之“實亡”背后依靠——武力已然不存,結(jié)果也就只能是漢獻帝無奈禪讓曹魏。此時“得天下者”之實的乃是曹魏,民對漢獻帝的感激愛戴在曹魏篡奪天下的絕對實力面前,不但起不到左右天下大勢的作用,而且也未見到“民心所向”情況下“民”對漢獻帝的“不拋棄,不放棄”的“實際行動”。況且“百姓們情感支持的實際作用并不大,因為這種愛戴如果不能轉(zhuǎn)化為實際行動的話,往往并沒有實際意義”。[2]62同樣的道理,等到曹魏天下“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時候,司馬昭誅殺魏帝曹髦葬于洛陽瀍澗之濱時,百姓不過相聚而觀:或感嘆一番“是前日所殺天子也”;或掩面而泣,悲不自勝(《三國志》)。一點感嘆,幾絲哀傷,僅此而已。很快晉朝建立,世移境遷,民已然如同《桃花源記》所言那樣“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了。天道循環(huán),印證了《左傳》之言“君以此始,必以此終”的不虛?!暗锰煜隆钡臅r候,“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墨子·尚同》。等到“失天下”的時候,民也不過是拘一把同情的淚水,然后在爭奪天下的野心家中擇一個為害較輕者從之,過自己柴米油鹽醬醋茶的“太平”日子,并且其中還有不少人會樂此不疲、前仆后繼地“學(xué)成文武藝,賣于帝王家”,爭相為“得天下者”賣命搏一個封侯拜相的富貴前程。所謂民心決定天下興亡更替,在人性本能的趨利避害的事實和歷史真實的叢林生存法則的邏輯面前,是蒼白無力的。民心的真實選擇往往是:得天下者,民心從之。
儒家的“得民心者得天下”如同他們的“君臣大義”一樣,在“政治領(lǐng)域,本來就是勝利者的秩序穩(wěn)固時的精致講究,一旦時局轉(zhuǎn)換,就當(dāng)不得真。”[20]162皇帝的天下基本上都是靠真刀真槍以命相搏打下來的,“馬上打江山”之后就需要“精致講究”起來,依賴道德文章與禮儀制度來治江山。當(dāng)一群野心家們經(jīng)過一番殊死的“物競天擇”“成者王侯敗者寇”之后,成功晉級為“天下之主”時,就迫切需要美化自己的奪權(quán)過程,并且合法自己統(tǒng)治的正統(tǒng)性。
在這種情況下,“當(dāng)人們需要對當(dāng)前既定事實做出一種合理化解釋時,往往要在歷史記憶中尋找證據(jù),即‘從結(jié)果反推原因’。”[3]83“得民心者得天下”的儒家政治價值建構(gòu),恰好迎合了“得天下者” 的這種需求。對“得天下者”而言,“得民心者得天下”既是一塊合適的“遮羞布”,也是一本漂亮的“功勞簿”,還能偶爾充當(dāng)合法性的“天意”、“宣傳書”和“證明書”。一來,憶苦思甜,憶往昔崢嶸歲月,成功過后要顯擺顯擺,人之常情;二來,語咽辛酸地講述“創(chuàng)業(yè)”之艱難,為自己及子孫的享受找到理由;三來,雖然沒有“萬世一系”的不亡的朝代,但是“得天下者”的心中總是存有那么一絲虛無縹緲的奢望,希望自己的江山能夠“朕為始皇帝,后世以計數(shù),二世三世至于萬世,傳之無窮?!?《史記· 秦始皇本紀(jì)》)為了一家一姓之天下基業(yè)的萬世傳承,美化其得到天下與傳承天下的合法性,做一個祖宗家法式的“總結(jié)陳詞”也是必不可少的。通過儒家的“得民心者得天下”對其“得天下”的過程做一番事后“總結(jié)陳詞”的美化,總結(jié)自己“得天下”的主要原因乃是“天意”“民心”的支持,符合帝王得位“上膺天命,下饜民心”的合法程序,就像皇帝在當(dāng)上皇帝之前總有一番上天異相來證明皇帝得位的必然性,如《史記·高祖本紀(jì)》記載的劉邦出生時的神龍傳說與“左股有七十二黑子”、《宋史·太祖本紀(jì)》亦有宋太祖出生時“紅光”沖天、香氣不散、全身金光的描繪,這些都不過是事后追述的美化甚至神化。在古代敬天法祖的社會輿論大環(huán)境里,不管爭奪天下的過程多么齷齪骯臟,事后總要把道德“牌坊”立上,而“得民心者得天下”就是絕佳的道德“牌坊”。當(dāng)然,真實的潛臺詞:“得天下者,民心從之”,就不足向外人道了。
“得民心者得天下”的儒家政治價值建構(gòu),完美而理想:既迎合了帝王合法其“私天下”的心思,同時也照顧了民的不可能真正享受到的“民意”表達的感受,最主要是保證了其自身的政治話語表達與政治抱負(fù)實現(xiàn)的權(quán)力。儒家的傳統(tǒng)政治推崇以德治天下,往往特別強調(diào)道德的功用,而“民心”得失就很能反映這種道德上的指標(biāo)要求,但是“以道德施政總是離不開獨斷專制?!盵13]122真實的歷史邏輯卻是,“得民心者得天下”的“天下”的所有權(quán)在“得天下者”,民為古代統(tǒng)治者“天下”這份“產(chǎn)業(yè)”之一,“有恒產(chǎn)者才有恒心”,而“民心”與“天下”何干?“有恒產(chǎn)者”可以肆意處理自己的“產(chǎn)”,民為“產(chǎn)”之一而已。在“得天下者”的眼中,得天下者,民心從之,才符合“天子”乃君權(quán)神授的“上天之子”的思維邏輯。因此,“得民心者得天下”的表述是存在問題的,籠統(tǒng)地從“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角度出發(fā),大力渲染“民心”的決定性作用,以“民心向背”來考量天下得失是過于理想化的,對天下得失的原因分析也過于簡單化。相比較而言,“得天下者,民心從之”更符合古代王朝興亡更替與天下得失的真實情況。“得民心者得天下”終究只能停留在儒家理想的政治價值建構(gòu)之中,完美且理想,但卻遠(yuǎn)離現(xiàn)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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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張亙稼)
People Will Follow Whoever Get the World—Ideal Dilemma in the Construction of Confucian Political Values
HUFeng
(DepartmentofHistory,AnhuiUniversity,Hefei,Anhui, 230039,China)
"One popular among people gets the world, while one unpopular among people loses the world"is one ideal in theconstruction of ancient Confucian political value, and the orientation of people decides the gain and loss of the world., which leads to the determination of popular support. However, it is found out from the reality of the popular and the world that the world is ruled by the ruler, and the public is one part of ruler'private property;the real selection of the popular depends on the rulers who get the world;actually ,one popular among people gets the world is only the beatification the rulers make their success because of ruling requirement. All in all, this study reveals the ideal dilemma in the construction of Confucian political value, namely " people will followwhoeverget the world".
the world;popular support;the Lord of the world;determination of popular support
2016-01-10
胡鋒,男,安徽桐城人,安徽大學(xué)歷史系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近現(xiàn)代史、社會思想史。
安徽大學(xué)研究生學(xué)術(shù)創(chuàng)新研究項目(yfc100171)。
B222
A
1008-5645(2016)03-0068-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