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吳正鑫,趙伯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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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維山水田園詩作的審美特征及其禪宗境界
張靜,吳正鑫,趙伯飛
(西安培華學(xué)院 人文學(xué)院,陜西 西安 710125)
王維的山水田園詩歌,無論是細(xì)膩的景物描寫,還是簡單的風(fēng)景再現(xiàn),本身都有著極高的審美價值和藝術(shù)成就?!霸姙槎U客添花錦,禪是詩家切玉刀”,禪宗思想對王維的詩歌創(chuàng)作和詩風(fēng)形成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優(yōu)秀的山水田園詩作背后包含著詩人內(nèi)心深處隱秘的情感和哲學(xué)之思。其在詩歌中鮮有禪宗偈語或禪理佛典,也少有佛義禪旨的傳達(dá),但在一幅幅“詩中有畫”的作品之中,禪趣橫生、禪境濃厚、生機勃勃。我們仿佛看到,一個站在人世之外的詩人,在與清風(fēng)明月、高山流水的對話中,傳達(dá)出宇宙的實相、自然的真性、人生的真理。
山水田園詩歌;審美;禪趣;禪意;禪境
晚年的王維是“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guān)心”(《酬張少府》),“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嘆白發(fā)》),他對佛教的崇信日益加深。這一時期的王維結(jié)交了許多“禪門”中人,特別是和慧能大弟子神會的密切交往使他了解了南禪思想,對其詩歌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重大的影響。這一時期,王維創(chuàng)作了千古流傳的山水詩歌《終南山》和著名的山水田園組詩《輞川集》。從《唐詩歸》(卷八〉中評王維的詩歌:“右丞禪寂人,往往妙于情語”可見,“詩佛”王維不是人們想象中消極的不食人間煙火的佛教徒,禪宗思想帶給他的是空靈活潑的人生境界,也決定了王維山水田園詩歌獨特的審美特征。
王維不僅在文學(xué)上造詣很高,而且擅長繪畫,是中國水墨山水畫的開山鼻祖,他自己也曾說“宿世謬詞客,前身應(yīng)畫師。不能舍余習(xí),偶被世人知”(《偶然作》)。由于精通詩歌和繪畫,王維能將二者巧妙地結(jié)合起來,從而營造出詩畫結(jié)合的藝術(shù)境界,并展示出其深刻的哲學(xué)之思,他的詩歌也被大文學(xué)家蘇軾譽為“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東坡題跋,書摩詰藍(lán)田煙雨圖》)。
(一)色彩美和光線美
王維精通繪畫,對大自然中色彩的濃淡深淺和光線的明暗強弱有著敏銳的感受。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他擅長運用繪畫的技巧,注重色彩之間的相互調(diào)合和襯托、光線的明暗對比,因此,其詩歌中的景物描寫不僅色彩鮮明生動,而且呈現(xiàn)出真實豐富的光線感。如《山中》一詩:
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山路元無而,空翠濕人衣。
這首小詩,作者是為了表現(xiàn)冬天山中松柏的蒼翠之美,詩中一開始,就用“白石”、“紅葉”來作鋪墊,幾塊露出的白石,幾片火紅的紅葉,不僅構(gòu)成了一副美麗活潑的圖畫,而且有力地襯托渲染了秦嶺山的蒼翠欲滴、生機勃勃,“空翠濕人衣”中極富個性色彩的“空翠”二字形象生動地描繪出松柏翠綠欲滴的獨特美感,意境清新淡泊、恬靜幽遠(yuǎn)。
需要指出的是,王維更喜歡用“綠”、“青”和“白”色來描寫景物,綠色本來就象征著田園,王維喜歡用綠色作為基礎(chǔ)色,如:“雉雊麥苗秀,蠶眠桑葉稀”(《渭川田家》),“萋萋芳草春綠,落落長松夏寒”(《田園樂》之四〉,“靡靡綠萍合,垂楊掃復(fù)開”(《萍池》)。王維早期的山水田園詩歌也有色彩特別明快艷麗的句子,如:“嫩竹含新粉,紅蓮落故衣”(《山居即事》),“雨中草色綠堪染,水上桃花紅欲燃”(《輞川別業(yè)》),“桃紅復(fù)含宿雨,柳綠更帶春煙”(《田園樂》),紅綠搭配的艷麗色彩使畫面顯得明亮、濃烈、充滿生機,表現(xiàn)了山水田園的絢麗之美。但總體看來,還是青色和白色在其詩歌中使用的最為普遍,如:“忍別青山去,其如綠水何”(《別輞川別業(yè)》),“白云回望合,青靄入看無”(《終南山》),“青孤臨水映,白鳥向山翻”(《惘川閑居》),“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送邢桂州》),“九江楓樹幾回青,一片揚州五湖白”(《同崔傅答賢弟》),“清淺白石灘,綠蒲向堪把。家住水東西,洗紗明月下”(《白石灘》)等等,這類佳句不勝枚舉。青、白二色都是素淡偏冷的色調(diào),通過這種濃淡陰暗的色彩變化營造一種平和恬靜的意境,這也是詩人深受禪宗思想影響的體現(xiàn),情感保持一種淡然虛靜的狀態(tài),不像李白那么激情豪放,也不像杜甫那樣沉郁深重,詩風(fēng)恬靜平和、清雅淡遠(yuǎn)。
王維詩句中表現(xiàn)光線的句子俯拾皆是,也都成為描寫景物的經(jīng)典詩句,千古流傳。如:“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暝》),“聲喧亂石中,色靜深松里”(《靑溪》),“秋天萬里凈,日暮澄江空”(《送纂母校書棄官還江東》),“返景入深林,復(fù)照青苔上”(《鹿柴》)等等,光線明暗的對比,色調(diào)強弱的映襯,如實地反映了詩人觀察的細(xì)膩,直覺的敏銳,甚至是一剎那間的景色,詩人都生動地收入筆下,詩歌畫面感極強,如夢如幻,我們仿佛看到了不同的時間、地點和氣候而形成的獨特風(fēng)景,各有千秋、美不勝收。
(二)構(gòu)圖美與意象美
王維的山水田園詩作之所以被看作一面“詩中有畫”的永遠(yuǎn)的旗幟,還和他在從事詩歌創(chuàng)作過程中注重像繪畫一樣構(gòu)圖,營造寧靜淡遠(yuǎn)的意境有關(guān)。不像西方繪畫重理性,中國古代繪畫多重情感,多用寫意的手法,從多個不同的視角來描摹山水。宋代山水畫家郭熙對此有一個經(jīng)典的總結(jié):“山有三遠(yuǎn):自山下而仰山顛,謂之高遠(yuǎn)。自山前而窺山后,謂之深遠(yuǎn)。自近山而望遠(yuǎn)山,謂之平遠(yuǎn)”[1]。如果要畫一座山,首先可以從各個角度來觀賞,比如可以從山下仰望山頂,也可以從山前窺看山后,還可以從近山眺望遠(yuǎn)山,而與之相對的高遠(yuǎn)、深遠(yuǎn)和平遠(yuǎn)三種觀察方法又分別是仰視、俯視和平視景物,可見,畫家的視角是多個角度的,這也是中國繪畫在構(gòu)圖方法上的一個重要特點-散點透視法,不受焦點透視的束縛。王維的山水田園詩顯然深受這種構(gòu)圖方法的影響。如其著名的詩歌《終南山》:
太乙近天都,連山到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靄入看無。
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
“太乙”就是終南山的主峰,詩歌中首聯(lián)前半句即是寫從山下仰望終南山,以夸張的手法極力渲染終南山的雄偉險要;后半句以俯視的視角表現(xiàn)了終南山遼闊到海的氣勢,兩者分別使用了“高遠(yuǎn)”和“深遠(yuǎn)”的方法。頷聯(lián)則用“平遠(yuǎn)”的方法生動地表現(xiàn)出山中云霧繚繞、青靄迷離的美景,若有若無、如夢如幻、好像仙境。頸聯(lián)又用了“深遠(yuǎn)”的方法,詩人登上終南中峰俯瞰山下,層巒疊嶂、氣象萬千的風(fēng)景盡收眼底。最后一聯(lián),似乎與寫景無關(guān),其實卻是詩人別出心裁,用人物隔水問路的細(xì)節(jié)描寫表現(xiàn)了山深人少、襯托了終南之大。沈德潛曾對此處頗為欣賞,他說:“或謂末二句似與通體不配,今玩其語意,見山遠(yuǎn)而人寡也,非尋常寫景可比”[2]。其實,“隔水”二字己經(jīng)隱含了視角又移到山谷了,用的還是“平遠(yuǎn)”的方法??梢?,此詩層次清楚,視角多種,山水繪畫的構(gòu)圖方法運用得爐火純青,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出終南山的巍峨雄渾、遼闊無際、興象超遠(yuǎn)、氣勢磅礴。
王維的山水田園詩還有一個重要的特點就是有一批鮮明獨特的意象,通過各個不同意象的組合和創(chuàng)造構(gòu)成了內(nèi)在的禪境,兩者完美結(jié)合如同一幅幅美麗無瑕的畫卷,因此,其山水田園詩歌無論是形式還是內(nèi)容都給人帶來審美愉悅。古人其實是比較浪漫感性的,多借音樂以抒發(fā)內(nèi)心的情感。如自古就有“歌以詠志,舞以宣情”,先秦更是釆集民間歌曲而形成了著名的《國風(fēng)》。琴作為古代的一種重要的樂器深受文人雅士的喜歡,仕人賢達(dá)們撫琴彈奏更多的是真切地寄托了一種內(nèi)心之志。如著名的竹林七賢之一的阮籍就時常獨自于竹林之中彈琴長嘯,以表達(dá)對黑暗統(tǒng)治的憤懣之情。王維也是如此,由于精通音樂,年紀(jì)輕輕就被奉為大樂丞,掌管全國的音樂事物。儒家思想中有“仁者樂山,智者樂水”的比德理論,與生俱來的藝術(shù)氣質(zhì)奠定了詩人內(nèi)心深處清髙無染、儒雅正直的品質(zhì),不愿同流合污,而在山水田園之中保持自己高潔偉岸、堅韌柔和的形象。古人有言“琴棋書畫養(yǎng)心,梅蘭竹菊寄情”,琴就成為其詩歌中一個重要的意象,如:“酌酒會臨泉水,抱琴好倚長松”(《田園樂》之七》),“悵別千余里,臨堂鳴索琴”(《送權(quán)二》),“松風(fēng)吹解帶,山月照彈琴”(《酬張少府》)等等。再加上受禪宗思想的影響,形成了詩人空靈靜寂、平和沖淡的審美追求。如詩歌《竹里館》: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fù)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全詩筆調(diào)輕松自然,風(fēng)格平易素樸,用白描手法形象生動地展現(xiàn)了一位隱士在竹林深處彈琴長嘯的場景。所謂的“詩中有畫”簡單來理解其實就是指詩中應(yīng)有畫的意境,就是那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意境,也就是我們常說的言外之意、話外之情。詩人通過古琴、深林、明月這些普通常見又內(nèi)涵豐富的意象與自己“獨坐”場景的組合,烘托了一種寧靜如水、怡然自得、灑脫自在的意境。這種美麗的場景在讀者腦海中構(gòu)成了一幅幅美麗的圖畫,但其中的意境美要遠(yuǎn)遠(yuǎn)超過畫面本身,用“象外之象”、“景外之識”、“氣韻生動”這些詞來描繪是比較真實貼切的。
(一)與世無爭、隨緣任運、物我一如的思想追求
王維的山水田園詩作或淺或深都達(dá)到了如此境界,如:“花落家童未掃,鶯啼山客猶眠”(《田園樂》),“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終南山》),給我們營造了一個自然素樸、和諧本真的真如世界。例如《辛夷塢》: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這首詩被胡應(yīng)麟先生贊為“五言絕之入禪者”。寂靜的山谷,在無人知曉處,辛夷花在枝頭熱烈地開放,又紛紛地墜落,荒野里飄落了一地花瓣。寂寞的山谷里花兒與世無爭,自由自在地開放,花兒絢爛的綻放不是希求欣賞,因此,我們無須因花開驚喜,也不要因其隕落傷感惋惜。生命的開始、絢爛與逝去是多么自然而然的一件事情。俗話說“人生皆過客,相守難百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生短暫的生命也猶如曇花一現(xiàn),面對辛夷花生命的燦爛與凋零,不必為此傷感,花開花落終有期,生命就是個過程,“萬古長風(fēng),一朝風(fēng)月”,剎那的絢爛便是永恒。再如《戲贈張五弟》:
我家南山下,動息自遺身。人鳥不相亂,見獸皆相親。
云霞成伴侶,虛白侍衣巾。何事須夫子,邀予谷口真。
真是一個純美的世界,人與天地自然萬物相親相愛,仿佛是莊子理想中的“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美好世界,這是詩人在心里構(gòu)筑的一個不生不滅的真如世界,人一旦復(fù)歸本性,才能見性成佛,人與自然真正成為一個和諧的整體。在這里,人與鳥、獸等自然萬物沒有美丑、貴賤、善惡之分,也沒有親疏、偏私、占有之意,禪宗無分別的不二精神在這里得到充分的體現(xiàn)。物我一體,這是一種真正的包容精神和大愛精神,詩人完全融入了最高境界的自然,體會到了無與倫比的禪悅??梢?,禪宗思想不是消極被動的,參禪也不一定是只參苦禪,人生在世,詩人沒法完全脫離紅塵生活,正因為熱愛生命才會有眾生平等的大愛觀念,在熱愛生命中體悟人生、品嘗享受大自然所給予的快樂。
(二)“無念”、“無相”、“無住”、“頓悟”的境界
禪宗思想主張“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的宗旨,講求“頓悟”生慧,這種思想對王維影響深遠(yuǎn),王維曾在《山中示弟》中說“緣合妄相有,性空無所親”。禪宗認(rèn)為一切色相皆是空,因此要“無相”,應(yīng)放下念頭以“無念為宗”,放下對事物的貪念執(zhí)著。圣人要“應(yīng)物而無累于物”,所謂的“累于物”就是境隨心轉(zhuǎn)、隨欲而遷,“明心見性”的人頓悟了人生的真相,才能以自由的心境來達(dá)到審美的最高境界。以《山居秋暝》為例:
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一場新雨過后,空氣格外清新,明月、松間、清泉、石頭、洗衣的姑娘、捕魚的漁舟構(gòu)成了一副美麗活潑清新自然的圖畫,仿佛是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天氣晚來秋”一句平靜如水,自古文人大多悲秋,借秋天感嘆時光易逝,抒己之壯志難酬,而在這里,我們讀不出一點悲涼之意,“隨意春芳歇”也是如此,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而然,生命是一個過程,花開花落,春去秋來,一切都按其“自性”運轉(zhuǎn)?!督饎偨?jīng)》有云:“以無住本,離一切法?!辈灰屝耐A粼谌魏蔚胤剑灰屝谋蝗魏问挛锢p繞,內(nèi)心清凈自如。在對景色、人物活動的客觀描繪中,可以看出,詩人深得禪宗思想的精髓,體悟出很多人生的真理。
借用趙樸初先生的話:“佛教哲學(xué)本身蘊藏著極深的智慧,它對宇宙人生的洞察,對認(rèn)識理性的反省,對概念的分析,有著深刻獨到的見解”[3]。深受禪宗哲學(xué)的影響,王維的宇宙觀、人生觀、審美觀也深深地打上了禪宗思想的烙印,正是在參禪妙悟中,王維頓悟了宇宙人生的真相。李澤厚先生就曾經(jīng)這樣贊嘆王維的山水田園詩作:“自然是多么美啊,它似乎與人世毫不相千,花開花落,鳥鳴春澗,然而就在這對自然的片刻頓悟中,你卻感到了那不朽者的存在”[4]。蘇軾曾作《百步洪》詩“但應(yīng)此心無所住,造物雖駛?cè)缥岷巍?,可以說是禪宗“無念”、“無住”思想的貼切注解,也是王維心聲的傳達(dá),如《終南別業(yè)》中“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以佛禪來看,無論是個體還是整個世界,都在經(jīng)歷著成、住、壞、空的過程,都在經(jīng)歷著周而復(fù)始的相續(xù)變化。詩歌中充滿了物我一體、隨遇而安的禪趣,流水、白云已不僅僅是客觀的景物,還象征著人生窮通之理,更是詩人淡然寧靜、任性適意心境的象征?!秹?jīng)》中說心如虛空,清凈無染,因此,對于外物心要不沾不滯,就像老子所說的“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yīng)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道德經(jīng)》五十二章)。像鏡子一樣觀照萬物而不失去自己的光輝,不起心動念,也不滯留于任何事物,保持自己清凈的自性。
(三)空靈、超脫、和諧、淡遠(yuǎn)的意境
佛教認(rèn)為人類的肉身以及我們居住的客觀世界,都是由地、水、火、風(fēng)等和合而成,因此,生命和宇宙的實質(zhì)是“空”,都是虛幻不實的。禪宗的“無念為宗”追求的是一種心靈的境界:即性空即是佛,或見性見佛,也就是說心空一切皆空,主體內(nèi)心深處是完全清凈自在的,無欲、無執(zhí)、不生、不死、大休、大息,也就是《金剛經(jīng)》所強調(diào)的要“無住而住”、“應(yīng)無所住而生其心”,最后達(dá)到最高的審美境界,即永恒的涅槃-“涅槃寂靜”??梢哉f,這種內(nèi)心深處的清凈超脫是對佛禪特有的般若智慧的把握和體悟。受此哲學(xué)觀的影響,王維的山水田園詩歌就呈現(xiàn)出空靈、超脫、和諧、淡遠(yuǎn)的審美境界。例如《輞川集》中最具禪境的詩歌《鹿柴》:
空山不見人,但闃人譜響。返景入深林,復(fù)照青苔上。
這首詩被王漁贊為:“輞川絕句,字字入禪?!笨丈嚼镬o寂無人,只能聽到人語聲,沒有燦爛的太陽光,只有返照的光影透過密林照射在青苔上,更加襯托出環(huán)境的寂寥清凈。詩歌中動中有靜,以動襯靜,詩人抓住了一剎那間大自然呈現(xiàn)出的特有的景色,看似純粹的景色描繪,沒有任何主觀情感的渲染,卻展現(xiàn)了空靈和諧的境界。再如《鳥鳴澗》: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詩歌中有動有靜,動靜結(jié)合中流動著活潑的生命,南朝梁代的詩人王籍曾有“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的千古佳句,“月出驚山鳥”中一個“驚”字以動襯靜,更加顯出了環(huán)境的靜寂清幽。這種靜,不僅僅是山谷的幽靜,也是詩人心境的體現(xiàn),人閑才能有如此的心境,才能有與自然、宇宙、萬物生靈默契地交流,老子說“致虛靜,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復(fù)”(《道德經(jīng)》十六章),“觀復(fù)”即觀照萬物的自性和本源?!按笠粝B?,大象無形”,要在寂靜的環(huán)境中靜觀默察,才能“妙機其微”,實現(xiàn)心與外物默契的交流和溝通。這種體會不是靠刻意追求就能達(dá)到的。像詩歌中“人閑”是前提,這種“閑”是身心的自由與寧靜。只有超脫功名利祿、人情世故的牽絆,才能真正把握宇宙萬物的本質(zhì)及其變化,實現(xiàn)精神上的愉悅,達(dá)到審美上的最高境界。鳥兒“時鳴春澗中”,表面是寫鳥兒的活動,實際上禪趣十足,禪意盎然,人與萬物是如此的和諧?!叭锁B不相亂,見獸皆相親。云霞成伴侶,虛白侍農(nóng)巾”(《戲贈張五弟》),王維半官半隱的生涯,使他不必為衣食生存而擔(dān)憂焦慮,雖沒有完全出世,但他的心不“累于物”,不被仕途、名利所牽絆,因此,他能充分獲得精神上的自由與情感的愉悅,盡情地享受大自然中的靜寂幽美,也才能用如此淺顯直白的語言寫出淡遠(yuǎn)空靈的詩歌,而這種意境又使詩歌禪趣盎然、富有生命力。還有他的《辛夷塢》,通過描寫芙蓉花自開自落的情景,表現(xiàn)了詩人恬淡空靈、苦樂隨緣、寵辱不驚、和諧自在的心境。胡應(yīng)麟就曾經(jīng)評價道:“讀之身世兩忘,萬念皆寂”[5]。忘掉了功名利祿,忘掉了人生得失,整個山河大地、草木鳥蟲都在詩人虛空廣大的心靈之中,在寂靜空靈的環(huán)境之中,一切都是如此的和諧、如此的超脫,寧靜淡遠(yuǎn)的意境呈現(xiàn)出真純之美。
王維用現(xiàn)實生活中常見的自然景物,如深林、青苔、桂花、山鳥、明月、白云、溪水等構(gòu)建出一個審美的近乎理想化的世界。在他理想的王國里,沒有爭斗欺凌,只有友愛和諧。這都是禪宗人生處世態(tài)度的形象體現(xiàn)。由于受禪宗萬物本性清凈、純真無染思想的影響,其山水田園詩歌,不僅語言清麗自然,也呈現(xiàn)出空靈、超脫、和諧、淡遠(yuǎn)的禪境,古人有評論說“王右丞如秋水芙蕖,倚風(fēng)自笑”(《詩人玉屑》)[6],代帝也曾贊其“泉飛藻思,云散襟情”(《王右丞集箋注》)[7],真是當(dāng)之無愧!
(四)“無我之境”中蘊含“有我之境”
“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是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話》中提出來的,他認(rèn)為,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形抑?,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由此可以看出,“有我之境”就是主體將感情移到物上,目之所及,皆有情感靈性,都浸染了主體的個人感情;“無我之境”借用叔本華的理論來解釋比較貼切,他在《世界是意志和表象》一書中談到,每當(dāng)我們達(dá)到純粹客觀的靜觀心境,從而能夠喚起一種幻覺,仿佛只有物而沒有我存在的時候,物與我就完全融為一體。可見,“無我之境”就是主體將自己消融于客體之中,體現(xiàn)為一種情感上的超脫與絕對的自由精神。有別于傳統(tǒng)佛教,禪宗是對一切生命深切的熱愛與尊重,情到深處才了悟,悟出自身的存在與宇宙的包容,這樣就不會因一時的得失而耿耿于懷,從而得到了真正的解脫與自由。長期的禪學(xué)修養(yǎng),使王維有別于李白、杜甫強烈直白或灑脫或沉郁的情感外露,他好像是站在云端之上,來俯瞰整個宇宙人生,可以說是超然入世地生活。因此,王維的“有我之境”深深地藴含在“無我之境”之中,看似純粹的風(fēng)景描繪,沒有任何的議論與情感的抒發(fā),也沒有實體人的存在,但顯然如果沒有主體的審美觀照,是不可能寫出這樣真實美景的。因此,主體客體化,客體也主體化了,看似純粹的寫景狀物,但其實其背后隱藏著詩人對人生真味、自然真相、宇宙真理的體悟與思考。孫昌武先生曾這樣評價王維:“王維詩所體現(xiàn)的胸中佳處,在于他創(chuàng)作構(gòu)思中發(fā)展了新的審美原則:由于強烈的內(nèi)心主體意識,外境不再是與主體相對立的客觀對象,而成了‘為我之物’。它們或者滲透了‘我’的感受,甚或成了‘我’心態(tài)的反照。這正如后來禪宗和尚皎然論詩時說的:‘但見性情,不睹文字,蓋詣道之極也’”[8]。王維往往將自己消融于客體之中,在其山水田園詩歌中,處處體現(xiàn)了“景中有情,情景結(jié)合”,主客體渾然一體、和諧如一又了無痕跡。如《鳥鳴澗》、《鹿柴》等,詩中沒有實體的個人,但我們能明顯感受到一種活潑生動真切的情感交流,一種物我兩忘、物我一體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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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Brief Analysis of the Aesthetic Characteristics and Zen Cealm of Wang's Castoral Coems
ZHANG JING, WU ZHENGXIN, ZHAO BOFEI
Wang Wei's pastoral poetry, whether it is a delicate description of the scene, or a simple landscape reappearance, itself has a high aesthetic value and artistic achievements. “The poem is a flower, and the Zen is the root”, Zen thoughts plays a decisive role on Wang Wei's poetry creation and poetry form. Behind the outstanding pastoral poetry contains the poet innermost hidden feelings and philosophical thinking. His poem has few Zen scriptures or code, even less conveys Zen's purpose, but in the picture ”Painting-in-poetry” works, Zen is interesting, strong, and full of vigour. We seem to see a poet standing outside of the world, in the dialogue with the blue sky, mountains and rivers, to convey the reality of the universe, the true nature, and the truth of life.
pastoral poetry; aesthetics; Zen interest; Zen mood; Zen meditation
I207.22
A
1008-472X(2016)06-0176-05
2016-06-16
本文系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wù)費支持項目(西北工業(yè)大學(xué)政策研究基金:ZYY201501、ZYY201503)
張 靜(1973-),女,陜西長安區(qū)人,西安培華學(xué)院中文系系主任,講師,研究方向:文學(xué)美學(xué);
吳正鑫(1988-),男,陜西西安人,西安電子科技大學(xué)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宗教美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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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如良,西安交通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研究方向:美學(xué)理論。
陳元龍,西安電子科技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副教授、中文系常務(wù)副主任,研究方向:文藝美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