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禎

2014年11月25日，敘利亞軍隊對拉卡市的一次空襲中，很多車輛報廢，至少130名平民在這場空襲中喪生（@視覺中國）

這是一個周六，幾個人結(jié)伴走進紐約一家酒吧。“伏特加？沒有商標的？”酒保問。他們笑了笑，沒有應答。

酒吧的喧囂還在繼續(xù)，周圍的人并不知道，這5個年輕人來自敘利亞北部城市拉卡，已經(jīng)流亡美國多時。

在他們遙遠的故鄉(xiāng)，人們并不在乎酒的好壞，能喝一杯已經(jīng)是件不錯的事情。

拉卡，這座位于敘利亞東北部的古老城市現(xiàn)在是極端組織伊斯蘭國（IS）的“首都”。曾經(jīng)，這里的人們過著安定祥和的日子，但自從2014年拉卡被IS完全占領后，這里就與安定祥和告別。漫天的宣傳海報、當街播放的恐怖視頻，錯誤的認知像慢性毒藥一樣侵蝕著拉卡人民。居民甚至已經(jīng)習慣了公開斬首、刑罰和槍斃。

為了告訴外界IS在拉卡的真實統(tǒng)治現(xiàn)狀，“拉卡正在悄然被屠殺”（Raqqa Is Being Slaugh tered Silently，簡稱RBSS）組織誕生。據(jù)《紐約客》雜志報道，其中成員多為本地青年，他們定時通過Twitter、Facebook等社交媒體對外公布拉卡的人權(quán)狀況，也成為大部分國外媒體關(guān)于這座城市日常第一手資料的唯一來源。

當世界將目光對準了拉卡，這些“潛伏者”們也成為IS的暗殺目標?！拔也唤o你打電話時，不要試圖聯(lián)系我?！边@成為所有負責對外發(fā)布消息的成員統(tǒng)一的口頭禪。

“要么支持IS，要么死”

阿卜杜勒·阿齊茲·哈姆扎是RBSS的發(fā)言人和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這個現(xiàn)年24歲的年輕人，有著瘦削的身材和溫和的嗓音，除去濃黑的絡腮胡子，害羞的他毫不起眼。兩年前，他還只是一個學習生物學的大學生，夢想能有機會去約旦或者土耳其學習藥理學，然后在家鄉(xiāng)成家立業(yè)。

改變發(fā)生在2011年。

哈姆扎看著拉卡從“革命者的旅館”變成“第一座解放的城市”，然后又在2014年成了受IS控制的“哈里發(fā)王國的首都”。來自澳大利亞、比利時、德國、法國等地的數(shù)萬名年輕人如潮水般涌來。這些外國人在拉卡享有特權(quán)，可以在街上四處閑逛，出沒于快餐店和網(wǎng)吧，享受巧克力醬、紅牛飲料、芝士蛋糕等美食。

然而，對當?shù)馗F人而言，這些昂貴的飲食可望不可及?！癐S將拉卡變成了一座監(jiān)獄。”哈姆扎說。

“當你看到一棟普通的居民住宅，也許一開始并不會覺得好奇的。但當你仔細觀察居住者們的生活，便會發(fā)現(xiàn)一切都變了。男人必須按照IS的要求留長胡子，穿短袍子，女人則全身都必須裹得嚴嚴實實。你能極為容易的辨別出IS成員，因為他們的服裝干凈體面，身上散發(fā)出濃厚的麝香氣味。當你走出家門，便會發(fā)現(xiàn)社區(qū)內(nèi)到處都是橫幅和標語，里面充滿著恐嚇和震懾的意味?！惫吩谝黄恼轮校@樣描述著從小長大的城市。

“拉卡曾是敘利亞最開放的城市之一?！盧BSS成員之一的阿布·穆罕默德·胡珊說，女孩可以自由與男孩進行社交活動，而到了夏天，人們還會與朋友在泳池邊游泳開派對，學生在周末時，也會去咖啡館坐坐。

但現(xiàn)在，不在父親或兄弟陪同下，女孩子甚至不能上街。而同性戀者一旦被公開，他們就會從樓頂被拋下摔死，“樓下是一群圍觀的高聲叫喊的暴徒”。

香煙和酒精也是違禁品。按照IS的規(guī)定，若是有人第一次被發(fā)現(xiàn)吸煙，他將被逮捕并鞭打40次。如果他再抽煙，則將被監(jiān)禁。第三次被發(fā)現(xiàn)吸煙時，就要被送到某個農(nóng)村營地勞動改造，并繳納巨額罰金。

“走在街上，你會看到有的人頭被砍下，有人手被捆著，有人雙手被剁，有人被鞭刑。”哈姆扎稱， IS禁止人們從這里逃離，而且強迫他們假裝這里一切都很正常?！吧钤诶ǖ臄⒗麃喨酥挥袃蓚€選擇，要么支持IS，要么死?！?/p>

更為糟糕的事情是，IS開始將這種意識形態(tài)灌輸?shù)綄W校課程中，將年輕人變成其機器，鼓勵他們?nèi)ギ斎梭w自殺式炸彈，以維護城市的安定?！八麄儠颜◤棊У浇淌医o孩子們展示，告訴他們不要害怕，因為他們是男人?！?/p>

在學校，課本上也再沒有2加2等于幾的單純數(shù)學問題，取而代之的是，2把槍加上2把槍等于多少?！皠?chuàng)意性寫作練習時，孩子們需要寫的主題往往是‘當父親成為自殺式人體炸彈之類的?！?h3>“普通的拉卡人是如何生活的”

“創(chuàng)意性寫作練習時，孩子們需要寫的主題往往是‘當父親成為自殺式人體炸彈之類的。”

“如果你用谷歌搜索拉卡這個詞，最先搜到的是IS的宣傳資料?！?，另一名RBSS成員對《紐約客》雜志說，互聯(lián)網(wǎng)是IS最強大的宣傳工具，它能將其歷史和政治目的美化成道德層面的神圣性。“這是很多外國圣戰(zhàn)者被誘導的原因之一，也是我們開始戰(zhàn)斗的理由?！?/p>

2014年4月中旬，哈姆扎和十幾個志同道合的年輕人開始在Facebook上交流，希望聯(lián)合力量揭露IS的另一面。

RBSS就此誕生，加入的成員通過在城市各處的觀察，以及各自親身經(jīng)歷來記錄拉卡的情況。由于IS切斷了人們家中的網(wǎng)絡，關(guān)掉了大部分的網(wǎng)吧，成員們?yōu)榱税l(fā)布信息，只能偷偷前往私人運營的網(wǎng)吧上網(wǎng)。

“很多居民早上5點就必須去清真寺，不能缺席。走在街上，天上會毫無預兆地拋下炸彈，震耳欲聾之后，留下的是破碎的肢體和碎石斷瓦……孩子們只能呆在家里祈禱著可以活到明天?！盩witter和Facebook上，不乏RBSS成員對城市的描述。

RBSS官方網(wǎng)站（左）每天都會實時更新拉卡市的現(xiàn)狀。圖為土耳其加濟安泰普的一間辦公室內(nèi)，人們將一個拉卡人的敘述整理成文檔（@視覺中國）

除此之外，RBSS會制作照片和視頻材料。由于經(jīng)費有限，他們沒有先進的照相和錄像設備，只能靠手機。由于IS在城市各處安裝了監(jiān)視器，因此在大街上公開使用手機拍照錄像，需要非常小心。

胡珊接受英國《衛(wèi)報》采訪時，回憶起一名拉卡女性拍攝的畫面。那是2014年9月上傳至網(wǎng)上的，這段視頻描述了一個被恐懼籠罩的城市：不能有音樂，男人們帶著武器，女人們帶孩子去公園都要帶上AK47。一個女孩會因為頭巾的款式不正確被當著父親和其他旁觀者的面被木棍杖打50下。雖然不知道這名女性的真實身份，但胡珊覺得，在這個女性不能工作，甚至出門也需要男性家人陪同的城市，“她真的是冒著生命危險在傳遞消息，真的很勇敢”。

除了公布拉卡的城市日常，揭露IS宣傳資料中隱藏的真相，也是RBSS的工作之一。

一名RBSS成員告訴《衛(wèi)報》記者，IS曾公布了一張照片——陽光下，果農(nóng)采摘串串鮮翠欲滴的葡萄，臉上洋溢著笑容，希望以此對外界傳達城市中人們衣食無憂的狀況。但RBSS公布的照片，則將鏡頭對準了水果的價格——異常昂貴。食物價格上漲、沒有燃料。雖然有水，必須得燒開冷卻了才能喝。水果、蔬菜和面包貴到普通人難以承受。電力供應幾乎沒有，整座城市只有幾個IS人員所在的區(qū)是供電的。

擔驚受怕中，人們紛紛選擇逃跑，成功者永遠不想回來，而那些逃跑失敗的人，會受到非常嚴厲的懲罰。

“當你說‘拉卡，人們想到的第一件事是IS，但人們忘記了這里還有成千上萬的平民，像我們這樣的平民。我不是一個恐怖分子，很多人也不是?！惫吩f，他們創(chuàng)立RBSS，是希望通過各自的力量重建一個自由、民主的敘利亞?！叭绻绹推渌麌艺谏缃幻襟w上和IS對抗被視為一種宣傳戰(zhàn)的話，我們也想讓大家看看，普通的敘利亞拉卡人，是如何生活的。”

如今，RBSS在推特上約有超過5萬個粉絲，其中不乏各國外交官和知名媒體的記者，甚至有美國國防部官員。

“IS想讓我們死得悄無聲息”

伴隨RBSS發(fā)布內(nèi)容的影響力迅速擴大，IS開始收緊了監(jiān)控制度，以至于很多拉卡人僅是在社交媒體上為RBSS的文章點贊，就會被逮捕。

2014年下半年開始，IS更在拉卡設立了數(shù)量頗多的檢查點，防止不同政見者的信息流入互聯(lián)網(wǎng)。

大量警力專門負責檢查人們的手機和筆記本電腦?！鞍踩珕T”還不時闖進網(wǎng)吧搜查不同政見者。接受Vice網(wǎng)站采訪時，RBSS成員拉卡維回憶，每當臨檢時，每個人都要把手放在桌上，安全員會將所有人的電腦和手機都逐個檢查，不放過任何一個瀏覽歷史。即使走在街上，也會突然發(fā)現(xiàn)角落里冒出一個臨時檢查點?！坝腥藭涯愕氖謾C仔細篩查一遍，你的Facebook和Twitter都不放過，你不能說IS一點壞話?！?p>

2015年11月24日，哈姆扎和RBSS獲得了國際新聞自由獎，在紐約的頒獎現(xiàn)場，他發(fā)表了演講（@視覺中國）

到了去年，連手機都不能隨意公開使用了。據(jù)《華盛頓郵報》報道，在部隊中，IS會懲罰那些用手機上網(wǎng)的人，因為擔心他們會向外界泄露情報信息。曾有個男子被安全員發(fā)現(xiàn)使用手機，遭受了45下鞭刑。據(jù)當?shù)厝朔Q，他被鞭打時，曾大聲咒罵IS頭目巴格達迪，于是鞭刑結(jié)束后，他立刻被絞死。

其實，在哈姆扎和同伴們開始行動沒多久，他們就引起了IS的關(guān)注——RBSS成立三周時，IS開始了對其成員的跟蹤和暗殺。

2014年5月，RBSS成立剛滿月，其中一名成員就在檢查站被沒收設備并逮捕。監(jiān)禁3周后，這個年輕人因在個人Facebook賬號上發(fā)布“不良信息”，在廣場上被公開處決。

RBSS所面臨的威脅日益增加。每當IS逮捕或殺害RBSS成員、或疑似成員時，都會在社交網(wǎng)絡上公布行刑錄像。其中一個視頻中，兩個年輕人被指控為RBSS工作。IS把他們綁在樹上并槍殺了他們。而另一個視頻顯示 ，疑似組織成員被綁在一棵位于廢棄荒地的樹上，IS打爆了他們的頭?！癐S不斷給我們傳遞這樣的信息，想讓我們死得悄無聲息?！币幻鸕BSS成員接受美國采訪時說。

“一開始，我們并不認為（發(fā)布信息）是危險的，”哈姆扎說，“我們不認為他們會執(zhí)行死刑，因為我們在阿薩德政權(quán)期間，被逮捕了不止一次。但當我們失去了那位成員后，大家在見面時都表示不想再失去任何人?！?/p>

但最終，這群充滿理想的年輕人決定繼續(xù)戰(zhàn)斗，他們開始選擇更安全、更讓人難以循跡的通訊手段。

“任何小疏忽都是致命的?！惫吩e例道，2015年，一個平民曾發(fā)給RBSS一段在敘利亞邊境城鎮(zhèn)塔爾錄制的聯(lián)軍空襲視頻，盡管視頻中只出現(xiàn)了平民的解說作為背景音，可IS還是迅速追蹤鎖定其位置，最后，這個平民如人間蒸發(fā)般消失了?！安粏螁问呛唵蔚脑谝曨l中不露出相貌和聲音那么初級。你家的屋頂被看到了，IS都能很快鎖定你的位置?！?/p>

于是，還“潛伏”在拉卡負責視頻制作的成員，都決定使用“安全屋”的復雜加密方式，向外界傳遞照片、視頻和報道，以此躲避IS培養(yǎng)的黑客。

如今，RBSS中的5名成員成功轉(zhuǎn)移到國外，主要負責將臥底在拉卡的同伴提供的素材發(fā)布在社交媒體上，并接受國際媒體采訪。

每個成員都極為謹慎的使用化名，并從不輕易露面。“當出現(xiàn)一個值得報道的事件后，小組的成員從不一起行動?！焙簩τ缎l(wèi)報》記者說：“我們會協(xié)調(diào)拍攝角度，有人站在比較近的位置，把手機藏在口袋里拍照，另一個可能會在附近一個建筑物里找地方錄像，還有人會利用街邊的小商品偽裝記錄。

2015年，哈姆扎和RBSS獲得了當年的國際新聞自由獎，在頒獎現(xiàn)場，他表示，要將這個獎獻給“之前犧牲的烈士”，和那些參與反抗IS信息封鎖運動的無名斗士，以及全體拉卡人民。

對于自己被點名為“下一個死人”。哈姆扎并不感到害怕，“要擊敗我們，IS將不得不關(guān)閉互聯(lián)網(wǎng)。但他們不能這么做，因為他們需要互聯(lián)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