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滿航
羅干事是在給主任呈文件時,從一指寬的門縫里看到李高工的。他小心翼翼望過去的時候,李高工正神情激動地比劃著說什么,游移視線,又見主任一個勁地點頭,顯然是認可了李高工的某種說法。
文件一時半會呈不了,羅干事悻悻地走下樓來。心緒煩躁的羅干事一直想著李高工到底在跟主任說什么。他斷定不是敘舊,而是為了年底干部調(diào)整的事情。想到這里,羅干事就更加坐不住了,因為假使那樣,李高工在主任辦公室的一言一行都關(guān)乎他的前途。
事情還得從三個月前說起。當時與師機關(guān)駐守一地的警衛(wèi)營教導員將要調(diào)走,調(diào)去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騰出來一個含金量很高的正營崗位,說其含金量高在于兩點,一是該營是師里作戰(zhàn)部隊駐守城區(qū)的獨一份,二是風傳該營將要高配副團。明擺著,只要當上這個營的教導員,正營晉升副團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鶎诱胃刹烤o缺,師里就決定從政治部機關(guān)選一人當警衛(wèi)營教導員,各方考量后,副營已滿兩年半的羅干事成為最佳人選。公示結(jié)束后,羅干事志得意滿,備齊條令條例,學習《基層建設(shè)綱要》,立志沉到基層大干一番。諸事妥當,卻因原任教導員的調(diào)令未到,導致一切工作都暫時擱淺。
羅干事倒也不急,師里已經(jīng)定了他是唯一人選,警衛(wèi)營教導員早走他早接,晚走他晚接,再者說,師政治部也找不出來更合適的人選??砂迳厢斸?shù)氖虑槠统隽艘馔?,羅干事的不淡定是從李博士畢業(yè)分到政治部開始的。李博士和羅干事本科同批畢業(yè),一起在大山里的訓練團參加崗前集訓,集訓結(jié)束后,兩人分到兩個相隔百余里的單位,便各忙各事,少有往來。這些年里,羅干事從排長一步步干到師政治部的主力干事,也算同批里面的佼佼者。李博士則在畢業(yè)第二年返校讀研,繼而讀博,九月初攜帶一紙命令到師政治部報到。
老友相見甚是歡快,但時間不長,羅干事就心事重重起來,他在多個場合聽李博士說起沒有基層經(jīng)驗,想下去鍛煉鍛煉,一個正營博士若是下去鍛煉,不可能是到哪個連隊當當兵,應(yīng)該有個相匹配的崗位。一念及崗位,羅干事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警衛(wèi)營教導員的位子。
擔心憂慮的同時,羅干事也想著,組織上是公正的,自己從爬冰臥雪的排長一步步干到師政治部的干事,吃苦受累的工作干的也不少,應(yīng)該比剛剛從學校畢業(yè)的李博士有競爭力。如此想,羅干事心里方才安妥一些,但第一次在樓道里碰到李高工的時候,羅干事又凌亂了,內(nèi)心的煩躁和憂慮比以往更加強烈。李高工能讓羅干事產(chǎn)生如此劇烈的心理反應(yīng),皆因他是李博士的父親,更為嚴重的是,李高工和師政治部主任是從同一個地方坐著同一列火車到部隊的同批兵,感情是親是疏羅干事不得而知,確知李博士是和主任能扯上關(guān)系的。
上一回李高工是不是找主任羅干事不得而知,這一回他是親眼看見兩個人坐在一起了,一個高級工程師坐在政治部主任的辦公室里相談甚歡,能有什么事,還不是李博士的事。羅干事又琢磨起來,李高工能和主任說什么呢?直言讓李博士去當警衛(wèi)營的教導員?主任能一口答應(yīng)嗎?那主任一個勁地點頭又是什么意思呢?羅干事把在門縫里掃過的一幕翻來覆去想,卻也猜不出個所以然來。
樓道里有人喊李博士,說是主任找他去辦公室。羅干事和李博士的辦公室是樓道兩邊的斜對面,那邊的話清晰傳到了羅干事的耳朵里。羅干事又想著,叫李博士干什么,難道是當面宣布定下他當警衛(wèi)營的教導員?也太快了吧,羅干事萌生深深的失落與沮喪,卻沒有完全絕望,他也想著,一切可能與警衛(wèi)營教導員的崗位毫無關(guān)系。
在忐忑中煎熬了幾日,羅干事的心情方才平復一些,卻又被一張《擬任用干部公示》的名單激起洶涌波瀾。公示就貼在一樓進口處的宣傳欄里,上面是政治部擬任用干部的名單,有李博士,卻沒有他。雖然公示只是說這些人擬任用,沒有說去哪里,但羅干事心中清楚李博士是要去警衛(wèi)營的,看來李高工一趟趟找主任的作用已經(jīng)顯現(xiàn)。
公示貼出來后,羅干事的精氣神全泄了,工作不想干,話不想說,甚至連班都不想上了,某一個時刻,他甚至萌生轉(zhuǎn)業(yè)的想法,又覺得到地方上就要面臨老婆就業(yè)、孩子上學等諸多煩心事,也只能就此作罷。但自此沒有了那個兢兢業(yè)業(yè)的羅干事,多了一個渾渾噩噩的羅干事。羅干事想不通,吃苦受累有他的事,成長進步卻沒他的事。
幾天后主任傳話叫羅干事去辦公室的時候,羅干事想著,肯定是主任對他近日的表現(xiàn)不滿意,要教育他端正思想吃苦奉獻,要在以前,羅干事肯定謹遵教誨,但這一回他倒要問問主任,是不是像別人說的那樣吃苦受累是一套人馬,晉升提職是另一套人馬?是工作成績大,還是人情面子大?羅干事要豁出去了,他要公平正義。
一進門,主任就招呼羅干事坐到辦公桌前的沙發(fā)上,這一舉動,更讓羅干事感覺出事情不妙,平時呈文件哪有坐沙發(fā)這種待遇,站著都唯恐衣裝不整姿勢不端,這回倒是要坐下了,肯定有事情發(fā)生。羅干事倒也不緊張,進來之前,他是作了充分思想準備的。他今天就是要大著膽子和主任理論理論,大不了年底轉(zhuǎn)業(yè)走人。
事情出乎意料,主任開門見山就和羅干事說起了警衛(wèi)營的事情,警衛(wèi)營教導員上調(diào)軍里的命令已經(jīng)下達,主任說師里鑒于羅干事基層主官經(jīng)驗少,希望他暫時過去代理一段時間的教導員,到年底的時候再正式下命令。主任說話的時候,羅干事如云如霧,從主題到內(nèi)容,一切都脫離了他的預想,征求意見的時候,羅干事張口結(jié)舌仍在夢里。
出得門來,羅干事心里有一百個解不開的問題疙瘩。他的任職,李博士的去向,李高工的來意,一切都纏繞在他的心頭,云山霧罩。時間是最好的答案,隨后的一個月里,一個個謎團逐一破解。李博士去了一百多公里外駐扎深山的一個工兵營當教導員,工兵營的苦在全師官兵中是出了名的,從營長教導員到列兵,天天都和修路架橋建房子打交道,居無定所,官兵因高強度干活帶來的骨折脫臼司空見慣,許多年輕干部把分到工兵營稱作“受刑”。李博士分到那里,全是李高工一遍遍找主任磨出來的,當然主任也做不了主,李博士熱情洋溢的自薦書和常委會上的全票通過,讓工兵營有了第一個博士教導員。羅干事是和李博士同一天離開機關(guān)去各自單位報到的。
臨分別,羅干事不好意思地握著李博士的手說,原來你說的去基層鍛煉是到工兵營。李博士問,那你以為呢?羅干事?lián)蠐项^,紅了臉,卻沒有接話茬,只祝愿李博士在新的單位多出成績大展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