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名片
張鷹,1995年畢業(yè)于南京大學中文系,獲文學博士學位,現(xiàn)為解放軍出版社文藝圖書編輯部主任、編審。曾在《文藝研究》《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戲劇藝術》《戲劇》《首都師范大學學報》《解放軍藝術學院學報》等發(fā)表學術論文,著有學術專著《反思中國當代軍事小說》,獲“中國人民解放軍文藝獎”。另出版譯著《諾桑爵修道院》《夢影流年》《易位》等百余萬字,傳記小說《五月端陽紅》,長篇小說《此岸·彼岸》。
盈盈是在火車即將開動的那一刻被孟休從車上拽下來的。她們剛在站臺上站穩(wěn),火車就開動了。
媽媽,你這是要干什么?不是你讓我回學校的嗎?盈盈不解地看著滿臉是汗、氣喘吁吁的孟休問。
是你外婆……外婆……要你回去的……孟休說。
外婆?我不是已經(jīng)同外婆告過別了嗎?不是她老人家催著趕著要我回學校的嗎?盈盈問。
你外婆……她有話要問你。孟休說。
外婆有話要問我?盈盈的眼睛亮了,我知道了,外婆一定有重要的話要問我。她說著,拎起行李就大步向前奔。
盈盈,你等等——孟休趕上盈盈,從她手中接過一個包來說,我告訴你,給外婆說話,一定要注意分寸,尤其是……在涉及到那個人的時候。
盈盈調(diào)皮地看著她的母親問:那個人是哪個人?
你知道的,孟休說。
你說的是你父親嗎,媽媽?盈盈問。
記住,媽媽從來就沒有過父親!孟休說。
盈盈的目光錐子般地落在她母親臉上,隨即便搖起頭來,說:不對,媽媽,你說你從來沒有過父親,這不可能,你只是沒見過你的父親罷了;可是,對于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父親,你為什么會有那么深的仇恨呢,媽媽?
因為……他給外婆,也給我們?nèi)胰藥砹饲?。孟休的臉色煞白,嘴唇也在哆嗦,所以我警告你,盈盈,如果外婆不提,你不許跟外婆提到那個人。
我知道了,盈盈說著,加快步伐。她知道,跟母親的爭論,永遠都不會有結(jié)果,而外婆就不一樣了,她預感到外婆這次喊她回來,與她們家最隱秘的一段歷史的揭開有關系,或許她就是揭開這段歷史的最后之謎的那個人。此刻,她的腳踏在小鎮(zhèn)的土地上,就仿佛走在一條通往歷史的路上。
外婆住的醫(yī)院很快就到了,孟休說外婆只讓盈盈一個人去看她,她就不去了。說著,媽媽便要接盈盈肩上的挎包,盈盈說不用了,我就背著它直接去醫(yī)院,說不定那里面就有外婆想要的東西。
與媽媽告別后,盈盈幾乎是飛到了外婆的病房。
外婆看見盈盈,笑笑說,回來了?盈盈也對外婆笑了笑。外婆說,學校就快放暑假了,你還回去干什么?盈盈本來想說外婆不是你讓我回去的嗎?但她什么也沒說,只是笑吟吟地看著外婆,看著看著,她就把目光落到外婆胸前那條紅圍巾上。此刻,外婆正將那條圍巾揣在懷里,像是揣著一個熟睡中的嬰兒。
外婆,你現(xiàn)在感覺好些了嗎?盈盈問。
外婆的眼睛狡黠地對盈盈眨了眨,問:知道我為什么把你喊回來嗎?
盈盈說:外婆一定是有什么事情要問我。
外婆說:你覺得外婆會問你什么呢?
盈盈這回不敢如實回答外婆的問話了,她看著外婆,外婆那黑洞一般的目光在她臉上掃了掃說:說吧!外婆不喜歡說假話的孩子。你心里是怎么猜的,你就怎么回答外婆。
盈盈說:外婆喊我回來,一定是為了我外公的事情。外婆,關于外公,你有什么要問的呢?
誰是你外公?外婆問。
孟寒樸呀,他是我嫡親的外公。外婆,這你大概無法否認吧?
外婆說:我不許你這么叫他!
那我就喊他的名字好了,孟寒樸,行嗎?盈盈說。
你這么小小的一個人,就對他直呼其名,這是不應該的!外婆說。外婆說這話的時候,蒼老得似乎微波不興了的眸子里掠過幾絲溫柔。盈盈斷定,外婆對外公的愛情并沒有隨著外公的離她遠去甚至死亡而消失,它已經(jīng)深深地鐫刻到外婆的心靈深處,深得外婆自己都難以察覺了。
那我應該怎么稱呼他呢?盈盈問。
那個人——和你母親一樣,你就叫他那個人。外婆說,好了,你就給外婆說說那個人吧!
盈盈說:外婆你讓我說什么呢?你對他的了解肯定比我要多得多。
外婆沉默了,許久,她才說:可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死的,又是在什么地方死的。
盈盈這才明白外婆讓媽媽把她從火車站追回來的真正原因了,可她又能回答外婆什么呢?在對歷史的研讀過程中,她更感興趣的是外公,或者說是孟寒樸作為孟家三少爺、才華橫溢的歷史學者所散發(fā)出的迷人魅力,以及他自己的人生選擇與他最終所走的人生道路的矛盾背反,盡管她對他有著超乎常人的興趣,或許是因為她和這個人血緣上的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吧,但她主要還是把他當成了歷史學研究的個例,至于這個人的肉體是什么時候消失的,又是以怎樣一種方式消失的,她就不太清楚,甚至也沒有更多去了解的欲望。一個多月前,一本歷史學者新出版的書上提到了孟寒樸的死亡,那本書上說他是死于1960年——盡管已經(jīng)過去許多年了,她還是把這事告訴了母親。至于他是在什么地方死的,那本書就只字未提了,盈盈知道,對于孟寒樸這樣一個人的死亡,除了她以外,不會有更多人感興趣的。
大概是1960年吧,盈盈說,他應該是死在他的家鄉(xiāng),他不是最后又回到家鄉(xiāng)了嗎?
胡說!這不可能!外婆黑洞一般的眼睛瞪著她。
外婆,為什么不可能?你在1960年或者是1960年以后還見過他嗎?
沉默……盈盈發(fā)現(xiàn),外婆臉上的肌肉在沉默中劇烈地抽搐著,仿佛要離開外婆的骨骼而獨自飛去似的。
外婆,你一定見過他,對嗎?那是在什么時候?他又是怎么出現(xiàn)在你面前的?
我不知道,你不要問我!外婆說,她的身體仍舊抖得厲害。
又是長長的沉默……外婆終于打破沉默的時候,盈盈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還有她的神態(tài)都平靜如初了。
你還知道他什么事?外婆問——外婆的聲音是蒼老的,盈盈甚至覺得,她蒼老的聲音已經(jīng)載不動她頭腦中許多痛苦的記憶了。
誰?盈盈夢游癥患者一般激靈了一下,愣怔地看著外婆。
你外公——對于他你還了解多少?外婆問。盈盈發(fā)現(xiàn),外婆的目光里又煥發(fā)出剛才她所看到的那如水一般溫柔的光輝了。
盈盈講開了……她先講的是孟家三少爺火燒孟家大院的壯舉,外婆聽著,昏花的眸子里竟煥發(fā)出只有少女才會有的明凈,盈盈奇怪,問:這可是上了現(xiàn)代史的大事,外公以前沒有給你說過嗎?
哦,講是講過的……外婆癡癡地看著盈盈,仿佛很不情愿盈盈的講述突然中斷似的。
盈盈又講,她講了青年孟寒樸作為一個歷史學者對于史學界的貢獻,還有他的那些才華橫溢,充滿了激情與濟世思想的歷史學論文。這回盈盈講得很投入,但卻沒有想到,她的講述會被外婆打斷。
這是真的?這是真的嗎?外婆的聲音急切,急于求證什么似的。
什么真的假的呀,外婆?盈盈問。
你是說他真的很有才華嗎?那個時候外婆以為他有學問,有才華,可外婆那時候是個沒文化的女人。盈盈,你都讀研究生了,你還以為他有才華,有學問嗎?
當然,盈盈說,如果他一直走做學問的路,他現(xiàn)在一定是一個德高望重的歷史學家,甚至是學界泰斗了。
那樣外婆就不會認識他了,外婆喃喃地說。
盈盈覺得,外婆心靈的窗口就要被她打開了。她問:外婆,認識我外公你后悔嗎?
又是一陣長時間的沉默,外婆沒有回答盈盈的問話,但盈盈發(fā)現(xiàn),外婆昏花的眸子里流出了兩滴淚水,接著,那兩滴淚水向下蔓延著,淌過外婆的臉頰,仿佛溝壑縱橫的土地上并排流淌著的兩條小河。
盈盈坐到外婆身邊,用手拭去外婆臉上的淚痕,但她什么也沒有說。
盈盈,你記住——許久,外婆才哽咽著說:世界上沒有什么后悔不后悔的事情。那都是……命!
那么,外公最后的選擇也是命嗎?我指的是他背叛了他曾經(jīng)熱烈追求的革命——盈盈的話問得迫不及待,根本就沒來得及多想外婆對這件事情的反應。后來,還是外婆身體的劇烈顫抖打斷了她,她這才注意到外婆已經(jīng)抖成了一團,外婆的臉色蒼白,上嘴唇緊緊地咬著下嘴唇。
外婆,外婆……盈盈慌了,要出去叫醫(yī)生,卻被外婆攔住了。外婆指了指桌上的藥瓶,盈盈趕緊從那藥瓶里倒出兩粒藥讓外婆吃下,她看清了,外婆吃的是速效救心丸。
外婆閉著眼睛躺了一會兒,才說:盈盈,你記住,永遠不要再問外婆這樣的話——要是外婆想好了,自然會告訴你的?,F(xiàn)在不行,外婆不想告訴你的時候,你就不要去問。
盈盈點了點頭。外婆說:好了,你回家去吧!
盈盈說:我在這里陪你。
外婆說:不用了,我今天死不了,明天也死不了,你就安安心心地回家去吧!
盈盈看了看外婆,外婆的眼神中有一種毋庸置疑的決絕。外婆的目光她是無法抗拒的,她什么也沒說,悄悄地走出去。她剛走到病房門口,又被外婆叫住:回來——你!
盈盈回來了,她怔怔地看著外婆,不知她又要問什么她難以回答的問題。
外婆也怔怔地看著盈盈,許久,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聲音干澀澀的,像是從沉睡了多年的古井里發(fā)出來的:你……你的那些歷史書上……有沒有他……哦,就是那個人的照片?
盈盈興奮起來,仿佛外婆的這個問題是她等了許久的,她說了一聲:“外婆,你等著——”便打開放在地板上的行李,摸索了許久,終于從一個文件袋里摸出兩張照片,迫不及待地遞到外婆手中。
外婆,這是我在圖書館里翻拍的。盈盈邊說邊觀察著外婆臉上的表情。
接過照片的剎那,外婆的手抖動了一下,喉嚨里發(fā)出汩汩的聲音,脖子上的贅肉也隨之抖動起來,昏花的老眼里閃爍出一絲令人難以察覺的光。
僅從外婆眼睛里那難得一閃的光芒,盈盈便能斷定歲月并沒有湮沒外婆對于外公的愛情,她的愛是以另一種形式表現(xiàn)出來的,那就是仇恨與詛咒?;蛟S她的仇恨與詛咒本身就是一種愛,愛之深才會恨之切嘛!
外婆,你看,這是火燒孟家大院時的外公,你看,外公那個時候多么英俊;外婆,這張——外公多了幾分儒雅。外婆,你那個時候認識外公了沒有?
外婆突然抬起頭來,戒備地看著盈盈。
哦,你該走了——外婆說。
盈盈很不情愿地站起來。外婆,你真的讓我走嗎?她說。
你走吧!又是那種令人難以置疑的決絕——盈盈不得不站起來,向著門口走去。走到病房門口的時候,她回了一下頭,但這回外婆卻沒有喊她回來。
盈盈把外公的那兩張照片留在了外婆的病房里。
秦詩伊是在夜半時分離開醫(yī)院的。
她離開的時候,整個醫(yī)院都在沉睡著。從護士臺經(jīng)過,她還看了一眼,值班護士趴在值班臺上睡得正香,她用值班臺上的紙筆給護士寫了一個字條她都沒醒來。秦詩伊狡黠地笑了。
她去了墓地。
那里是她兒子孟原的家,也是她最終的安息地。這些年,每當遇到難以決定的事,她就到孟原那里坐一會兒,聽聽他的意見。那些年,她把兒子當成她的主心骨。兒子死了,也還是她的主心骨。
何況這件事本身就和孟原有關。
孟原是在孟寒樸向她許諾革命勝利了給她買一條紅圍巾的那天夜里闖進他們生活中的。
那真是個美好的夜晚。雨驟風狂之后的和風麗日——在他們的生活中,曾有許多這樣的和風麗日,可是那一天卻與以往甚至以后的任何一天都不一樣,至少秦詩伊是這么認為的。在她心中,和風麗日從他們吵過架之后和解的那一刻就到來了,一路上,他們的心情都沐浴在這種和風麗日中。他坐在輪椅上,她推著他,后來,他們便一起哼起了歌——就是那首《遠在小河對岸》,詩伊覺得,就是這首歌讓她真正走進孟寒樸的生活,也使孟寒樸真正走進她心中。如今,在這首歌的誕生地哼著這首曲子,他們感到格外親切,彼此的心也在這首歌中貼得更近了。
這首歌他們唱了一遍又一遍,一直唱到他們住的地方,他們還想唱……莫斯科的夜風把他們的歌聲飄出很遠很遠。唱著唱著,孟寒樸不唱了,他的眼睛怔怔地看著詩伊;孟寒樸不唱了,她也不唱了,也怔怔地看著孟寒樸。
你為什么要這么看著我?她的聲音宛若剛才無處不在的歌聲,將溫柔布滿了房間的每一個角落。
我想我們應該有個兒子——孟寒樸說。
我也想——她低下頭,偎依到孟寒樸懷里——那個時候,他的懷抱真溫暖,也真寬闊。
最好是一個能像你一樣又英俊瀟灑又才華橫溢的兒子——她又說。
孟寒樸將手搭在她肩膀上說:要是我哪一天不在了,兒子可以代替我天天陪伴你。
淚水立即盈滿她眼眶,她伸手將孟寒樸的嘴巴捂住,說:我不許你這樣說!她的聲音哽咽了。
孟寒樸的手輕輕地顫抖著,將她的臉抬起來,低下頭去,點點滴滴,吻掉她臉上的淚水,隨即,便將她緊緊地擁進懷中。
雨驟風狂。
他們的兒子孟原便是這次雨驟風狂的產(chǎn)物。
孟原是在第二年夏天出生的,為他接生的是一個蘇聯(lián)醫(yī)生。蘇聯(lián)醫(yī)生說,孩子一生下來就睜開眼睛對著他笑,蘇聯(lián)醫(yī)生對他做鬼臉,他便伸出小舌頭回應蘇聯(lián)醫(yī)生。哥尼亞!哥尼亞!蘇聯(lián)醫(yī)生連聲叫著。在俄語中,“哥尼亞”就是天才的意思,后來,哥尼亞便成了孟原的俄語名字。
他們覺得孩子還應該有一個中國名字,詩伊說,我們想要一個兒子的夢終于圓了,而且他長得那么像你,就叫他孟圓吧。孟寒樸也說,圓夢,孟圓,好,他的父親還有一個夢等著圓呢。詩伊想起來了,前幾天他說過,給他安假肢的德國醫(yī)生很快就到了。這是一個近在咫尺的夢想,除了給他們的兒子取名孟圓,還能有什么更好的名字呢?后來,他說孟圓這個名字太像女孩子的了,不如把“圓夢”的“圓”改成“原野”的“原”,更有氣勢!就這樣,他們的兒子哥尼亞便有了一個中文名字“孟原”。
總之,孟原是他們的希望。
孟原出生后沒多久,蘇德戰(zhàn)爭爆發(fā),請德國醫(yī)生為他安假肢的希望也成了泡影。他已經(jīng)出國治病兩年了,除了腿,他的身體在漸漸好轉(zhuǎn),他不愿意在蘇聯(lián)繼續(xù)呆下去了。他給黨組織寫了一封信,組織很快便有了回音,同意他回國工作。那時,柳芭隨莫斯科的國際兒童院轉(zhuǎn)移到了后方。他們只能先把她留在那兒,帶剛剛出生的孟原回國。
他們回國后沒多久就被捕了——孟原的童年差不多是在監(jiān)獄里度過的。
詩伊不知道孟原是不是記得他父親,孟原不說,她也不敢問——許多年來,這已經(jīng)成為她與孟原,甚至她與柳芭和休休之間誰也不愿意提及的話題。那個風雪的除夕,就是孟寒樸把一條鮮艷的紅圍巾捧到她面前的那一刻,她明白孩子其實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記得。她還知道,孟原恨他父親,盡管他長得越來越像他。
也是從那一刻開始,她才意識到他和她的兒子,那個在戰(zhàn)火中出生,在監(jiān)獄里度過了童年的哥尼亞長大了,她也才知道在長大了的哥尼亞面前有許多令她感到難以面對的東西。
眼前的這條紅圍巾,還有正在遠去的那個只能用雙手在覆蓋著積雪的大地上前行的那個人都是她難以面對兒子,也難以對兒子說清楚的事情。孩子畢竟還是孩子,盡管他以為自己已經(jīng)長大了。
她的大腦里空蕩蕩的,只有正在鋪天蓋地俯沖下來的大雪一般的蒼白,又蒼涼又空虛……正在遠去的那個人再一次把她的心帶走了。
哥尼亞不肯讓她的大腦就那么又蒼涼又空虛下去,他像正在鉛灰色的天空中瘋狂舞蹈著的北風,把她的思緒攪得一片紛亂。她甚至沒有意識到那瘋狂得近乎歇斯底里的聲音居然是兒子發(fā)出來的,她也沒有看到兒子那雙充血的眼睛,直到兒子使勁地搖晃著她,把她的身體搖晃得似乎馬上就要七零八落了的時候,她才把空蒙的目光轉(zhuǎn)向兒子。
告訴我剛才那個人是誰?兒子使出全身的力氣對她吼叫著。
一個戰(zhàn)友……是朋友……她說。
什么樣的戰(zhàn)友?朋友?孟原的眼睛,仿佛要將她的心都刺穿似的……她的心疼得戰(zhàn)栗起來,冷颼颼的汗水把她單薄的衣衫都濕透了。
過去的一個朋友……她的嘴巴機械地蠕動著……總之,你不要再問了!
騙人!騙人!孟原流淚了,說:你以為我不知道他是誰嗎?
一陣狂風……雪地上的紅圍巾顫抖了一下,便被狂風卷到天空,她和孟原的目光被同時吸引過去。隨即,那一片淺灰色中跳躍的火焰又落到地上。
她和孟原幾乎同時跳到那條紅圍巾面前,孟原先她一步把腳踏上去。
你這孩子,快放開!你怎么這樣!她神經(jīng)質(zhì)地叫起來。
孟原錐子般的目光落在她臉上。
他為什么要送你紅圍巾,你說?難道連他的禮物你也要接受嗎?你說,這都是為了什么?
因為……因為……他是你……你們的父親……她流著眼淚,話也說得斷斷續(xù)續(xù)。說出這句話,她心里感到輕松了不少。
又是一聲怒吼,仿佛天空中突然而至的霹靂,她的身體在這聲霹靂中搖搖欲墜著。
我不要這樣的父親!我從來就沒有過父親!孟原的喉嚨仿佛要撕裂開來似的,但他卻一陣高似一陣地喊著,像是要用這一聲比一聲的沙啞證明什么。他的喉嚨終于不堪承受這樣的重負,再也喊不出來了,但他還想證明,也許是發(fā)泄,他的目光落在了腳下的紅圍巾上,又是一陣歇斯底里……他使出全身的力氣,在紅圍巾上踩著,踏著,踏著,踩著,吐著唾沫,甩著鼻涕……
你……你要干什么?秦詩伊有氣無力地叫了一聲,心像是被什么人抽去了似的,眼前黑黑的,倒在地上。
……
要不是休休,那條紅圍巾說不定早就成了他和她關系的犧牲,或者是祭奠……也許是孟原對他的母親還有幾分憐惜吧……總之,那條紅圍巾被休休搶到手中。小姑娘流著眼淚,用雪水一遍又一遍地搓洗著被孟原踩踏過的痕跡,直到那條紅圍巾在她手中鮮艷如初。她小心翼翼地把紅圍巾晾起來,搬了只小凳在旁邊守著。怕孟原又會對紅圍巾施暴,她晚上連覺都不睡。那個時候,她這個媽媽正在床上昏沉沉地睡著。休休相信,只要她把鮮艷如初的紅圍巾捧到媽媽面前,她一定會醒來的。
果然,兩天之后,她醒過來??吹叫菪菖踉谑种械哪菞l紅圍巾,她哭了,隨即便將休休和紅圍巾一起抱到胸前,緊緊地。
孟原卻和以前不一樣了。
秦詩伊覺得,孟原是在那一天突然長大的——在那一天之前,他還是個孩子,一個敏感、脆弱,時時需要母親呵護的孩子;那一天之后卻不一樣了,盡管他仍舊敏感,也仍舊脆弱,但他卻不愿意接受母親的呵護了。他總是用冷冷的眼神看著她,拒絕著她的一切關心或關愛的企圖。他的眼睛中仿佛有一道密不透風的屏障,將他和母親涇渭分明地割開了!
他長得真的是越來越像他了……秦詩伊突然想起,她剛認識他的時候,他的眼睛中也有這么一道屏障,不,那是一團霧……正是那團霧,阻隔在他和她之間。那團霧對于他來說卻是不存在的,他能一目了然地看清她,她的眼睛卻永遠也無法穿透那團霧。她不知道他最終走上那條路是不是和他們中間的這團霧有關,也許是吧……要是真的能夠走進他的心中,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她肯定會阻攔他的……一定會的……
可是兒子……他真的是長得越來越像他父親了。不但長得像,還和他一樣有才華,他不但能把笛子吹得很美,而且能寫一手漂亮的字,一筆好文章,學習成績也很好……兒子長大了,卻沒有像他說的那樣代替他來陪伴她,而是在監(jiān)視她,或者干脆就是她的對立物,一個異己……
兒子對她敵視的目光讓她越發(fā)痛恨那個父親……為什么莫名其妙地要送這么一條紅圍巾呢?她也恨自己,又為什么會莫名其妙地對那條紅圍巾表現(xiàn)出如此的愛惜,甚至莫名其妙地想留他和他們一起吃冷水泡蘿卜干的年夜飯呢?她不是已經(jīng)在心中對那條紅圍巾踩踏了無數(shù)次嗎,為什么就沒有勇氣把這些全部告訴兒子,求得兒子的諒解?
也許是兒子根本就沒有給她那樣的機會……每當看到兒子那蟄伏著一條蛇似的冰冷目光,她的心都涼了。她恨他的那雙目光,不是恨兒子的,而是恨他像的那個人的。每天夜里,那雙目光便會不期而至地降臨到她的房間,陰冷但卻是熱切地看著他,把她看得冷森森的。漸漸地,那雙眼睛便會無限放大,把她逼到一個狹小的角落;或者,那雙奇大無比的眼睛會衍化出無數(shù)雙眼睛,用同樣陰冷而熱切的目光逼視著她,一直把她逼到發(fā)瘋。她從床上起來,一只接一只地踩著那些眼睛,直到周圍發(fā)出噼里啪啦的響聲,把她踩出一身冷汗……好不容易從陰森可怕的夢中掙出來,她又不得不面對兒子的那雙目光——陰冷,有時又熱切!她恨起那雙目光,不管是陰冷的還是熱切的,她覺得就是那雙眼睛毀了她的一生……她也因此而遷怒于兒子,開始找茬兒和他吵架。兒子根本就不愿意與她吵似的,無論她用多么惡毒的語言激怒他,他都是用那樣冷森森的目光看著她,有時會對她冷冷地笑一下,是從鼻孔里發(fā)出的嘲笑。
他的冷傲也像他,她恨起兒子一切像他的地方,她甚至覺得兒子是在代替他來折磨她。
與兒子的摩擦達到白熱化是在那年的夏天,秋天過完之后就更加嚴重了……
這一切和柳芭的遭遇有關……那年夏天,她走了幾十里山路才走進了柳芭和橋的世界。在她的想象中,那個叫橋的年輕人,那個才華橫溢又激情如火的青年縣長是完全有能力把她女兒帶到快樂的彼岸的。在那個黑夜,她把柳芭的手放到橋手中的那一刻,她甚至覺得自己是把女兒推離了她正在掙扎著的無邊的苦海;可是,她卻在走了幾十里山路之后發(fā)現(xiàn)橋不過也是和山里任何一個男人一樣只會打老婆泄氣的男人,而她的女兒,她的聰明美麗如同天使般的女兒也沒有擺脫山里女人挨打受罵一輩子的悲慘命運。那一刻,她簡直都要崩潰了。休休使勁拉她的手,她才清醒過來,清醒過來她便意識到,橫亙在橋與柳芭之間的屏障仍舊是那個叫孟寒樸的有著一雙冷傲目光的男人,是他拖拽著女兒,使她無法走向幸福的彼岸。他不但毀了她的一生,也毀了女兒的一生。
仇恨的烈焰在她胸中熊熊地燃燒,一直燒到她和休休又翻過幾十里山路回到家里。一到家,她便看到孟原那雙冷傲的目光,她說不清為什么,一看到孟原的那雙目光,她便伸出手,噼里啪啦就在孟原臉上左右開弓打起來。孟原只是冷冷地看著她,既不還擊,也不說話,直到她打得頭暈眼花,再沒了力氣,昏倒在地上。
那年秋天過后的一個風雨之夜,柳芭又一次被橋毒打后從她和橋營造的那個愛情的小窩里徹底出逃了。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柳芭失蹤后,橋把留有柳芭血跡同時也寫著孟寒樸名字的那本《普希金詩選》送回到她手中。她在沾有女兒血跡的書上撫摩著,倏忽間,她看到“孟寒樸”三個字,怒火又在她心中蒸騰了。就在這個時候,孟原進來了,她突然向著孟原撲過去,仿佛他真的成了孟寒樸。她在他臉上又撕又扯又,直到把他的臉上抓出道道血痕,直到休休哭著把強哥喊了來……要不是強哥使勁把她拽開,她那次會把孟原掐死的。
小碗,你這是要干什么?強哥問。
我恨他!他為什么不去死?為什么不去死呢?她喊著,歇斯底里。
你以為他是誰?小碗,你看看,他是你兒子,你親生的兒子呀!強哥說。
她哭了,哭得肝腸寸斷。孟原卻冷冷地看著她,什么也不說。
后來,她沒有再對孟原那么歇斯底里地發(fā)作過,但她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像一個母親愛她的兒子那樣愛孟原。他長得太像孟寒樸了,他那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睛,那雙眼睛里閃爍出的冷傲的目光,他高挺的鼻梁,還有不知從什么時候突然躥起來了的瘦高的身板……他簡直就是孟寒樸的翻版。恨孟寒樸的時候,她便連帶恨起了孟原。
要不是孟原那天出了事,或許她永遠都意識不到兒子對她來說有多么重要!
那年孟原只有18歲,18歲的孟原馬上就要初中畢業(yè)了。那時候連上高中都要推薦了,層層把關,政審是非常嚴格的。她知道,孟原自己也知道,他根本就不可能被推薦上高中,但他什么也不說,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吹著笛子。
他的笛聲悲涼而凄楚。
孟原吹笛子的水平遠近聞名——孟原出事,就和他的笛子有關。
起因是初中畢業(yè)前夕的一次文藝匯演,全縣規(guī)模的——其實,要不是那次文藝匯演,孟原還不知道他在全班同學心目中的地位有那么高,也就不會……總之,事情就在不知不覺中發(fā)生了,誰也無法預料它最終的結(jié)局。
孟原是個沉默寡言的孩子,從童年時就開始的沉默寡言一直延續(xù)到他初中快要畢業(yè)的時候。他從來不會主動和同學說話,自然也沒有同學愿意主動和他說話,他們都知道他有一個罪孽深重的父親。但是,這一切絲毫也沒有妨礙他們默默地喜歡孟原,班上有幾個女同學,只要孟原從她們身邊經(jīng)過,她們就要臉紅心跳,其他同學起哄開她們的玩笑,后來詩伊才知道,青就是那幾個女孩中的一個。
青是班上最漂亮的女孩子,文藝委員。從上初中起,她就和孟原同桌。她讀懂了孟原身上所有的憂郁。應該在畢業(yè)前夕給孟原一個驚喜,青想。老師布置班上準備一個參加全縣文藝匯演的節(jié)目時,她首先就想到孟原,應該給他一個顯示才華的機會,也應該讓他知道,班上的同學其實是喜歡他的。青開始了在同學中悄悄活動,終于,她成功了。星期五的班會上,全班同學一致推舉他在全縣中學生文藝匯演中演出笛子獨奏。在全班同學熱烈的掌聲中,孟原哭了。
詩伊記得,那段時間孟原的笛聲中有了快樂的音符。曲子是青幫他選的,是那個時候流行的《歌唱祖國》。青說,曲子必須體現(xiàn)出我們社會主義中學生的精神風貌。孟原練習的時候,青便坐在孟原身邊靜靜地聽,有時她會把她對于那首曲子的感受告訴孟原。詩伊覺得,孟原的目光不再那么冷傲了,她甚至覺得,孟原的眼睛里也有那么一團熱情的火焰了。她也說不清,把孟原目光中的火焰點燃的到底是女孩青還是即將到來的文藝匯演中的笛子獨奏。
演出的日子很快就到了。那天早上,她把精心準備的白襯衫、藍褲子捧到孟原的床邊——白襯衣是強哥珍藏了多年的軍裝襯衣改的,藍褲子,用的也是強哥的一個戰(zhàn)友多年前送給他的一塊布料。為了這次演出,強哥把一切能夠貢獻的全部貢獻出來了,他說,只要孟原高興就行。
他們?nèi)?,還有強哥,以及孟原本人都把那天當成了盛大的節(jié)日——穿著白襯衣、藍褲子的孟原顯得格外英俊挺拔。出門的時候,孟原對她笑了笑,叫了她一聲“媽”,還對她說:謝謝你,也謝謝強叔,我一定會成功的!
看著孟原的背影,詩伊哭了——這是幾年來他們母子之間僅有的一次值得記取的快樂時光。詩伊淚眼蒙眬地看著孟原的背影漸漸遠離了她的視線,但不知為什么,孟原的背影剛剛在她視野中消失,她的心便跳起來,慌慌的。她找到強哥,把她的猶疑告訴強哥,強哥說,你那是高興的,人高興過了就會瞎想。她說不是,我的眼睛也在跳,我好像預感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發(fā)生了。強哥說別瞎想了,哪會?趕緊干活去吧,說不定中午孟原會給你捧一張獎狀回來!
整整一個上午,詩伊都心慌意亂。中午,孟原回來了,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跟他一起回來的還有青,也是一句話不說,青的眼角還掛著淚珠。詩伊立即明白,出事了。她把青拉到一邊,問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兒,青的嘴巴動了動,還沒說話,就哭了??蘖撕芫?,青才抽搭著告訴她,縣里的一位領導在審查節(jié)目單的時候,把孟原的笛子獨奏撤掉了,可是他們并沒有及時通知孟原,孟原一直充滿渴望地等待著報幕員叫他的名字。節(jié)目都結(jié)束了,孟原盼望的那一刻也沒有到來,班主任老師去問,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兒。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兒呢?詩伊急慌慌地為她的兒子抱打著不平。
因為……青低下頭去。
因為什么?詩伊幾乎在吼了。
因為……他父親。青說完便哭著跑到孟原的房間里。
詩伊沒有再說什么。一個人坐在灶臺邊愣怔了許久,她才出了門,踉踉蹌蹌地走在街上,差點兒被一個正在喂雞的小孩兒絆倒。她突然想到,青是個很不錯的女孩兒,她應該向她表示一下感謝。
她走了半趟街,才借到兩個雞蛋——她小心翼翼地捧著那兩個雞蛋,急慌慌地回了家,趕緊開火做了兩個荷包蛋,一碗一個盛著端到孟原住的茅草屋里。孟原不吃,青也不吃,直到青回家了,那兩個荷包蛋還原封不動地放在孟原床邊的破木桌上。
青是傍晚走的,青走的時候?qū)λf,孟原的情緒很糟,讓她對他多留心。她不斷地點著頭。青走后她到孟原的草屋里去了兩次,孟原既不動,也不說話,只是直挺挺地躺在那里,閉著眼睛。她坐在孟原床邊陪他,卻被孟原吼出去。孟原對她嚷:出去!你給我出去!你就不能讓我清靜一會兒嗎?
她流著眼淚從孟原的草屋里出去了。
她怎么也沒想到第二天早上會出事兒。
那天早上她起得很早,把鎮(zhèn)上的幾條主要街道掃完,別人家的門才陸續(xù)打開。掃完街,她便趕回家去做早飯。早飯做好了,孟原的房間里一點動靜都沒有,她喊了幾聲,讓孟原出來吃早飯,仍是一點動靜都沒有。她又喊休休,讓休休去叫哥哥。孟原歇斯底里的吼叫讓她心驚膽戰(zhàn),他卻從來不對休休吼,他甚至很憐惜這個妹妹。
休休揉著眼睛走進她哥哥的房間,接著,她便聽到一聲尖叫,她在休休的尖叫聲中沖出去,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孟原臉色蒼白地躺在床上,他的床上有一攤血,左手的手腕上還在汩汩地向外冒著鮮血。
她尖叫一聲,沖到孟原床邊,背起他就向外面跑。剛跑出院門,她腳下就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摔倒在地,孟原手腕上的鮮血還在汩汩地往外冒。她掐緊孟原的手腕,大聲呼喊著:來人呀!來人呀!
強哥來了,是休休把他喊來的——要不是強哥,孟原那次就沒了命。
孟原的命總算保住了——直到這個時候,她才真真切切地意識到,孟原就是孟原,他不是孟寒樸,他是她親生的兒子!
孩子,孩子——她哭著撲到孟原身上,你怎么會做這么傻的事?
孟原睜開眼睛——他的眼睛空蒙蒙的,是燃盡了所有生命熱情之后的那種空蒙——他平靜地看了她一會兒說:像我這樣一個人——你為什么還要救我?
因為你是我兒子,媽媽需要你,孩子——她哭著,緊緊攥住他的一只手。
孟原搖了搖頭說:不是這樣的,您恨我!
世界上沒有哪個親娘會恨自己兒子的,她說。
可我不是普通的兒子,孟原說,我身上帶著那個人恥辱的印記,因為你恨他,所以你也恨我——我也是他的兒子,而且,我長得太像他了,不是嗎?
這一切都不怪你,孩子!她說。
當然怪我!孟原說,我根本就不應該來到這個世界上,因為我是那個人的兒子,我的血管里流著他的血,所以我有罪。媽媽,你要是真的疼愛你的兒子,就讓我去死吧!這個世界根本就不需要我!
胡說!我就需要你!——青闖進病房,青的頭發(fā)披散著,或許是聽到消息還沒來得及梳洗便趕了過來。青的臉上,是一道道決堤的河水。她一陣風似的闖進來,跪到孟原床邊,緊緊地抓住他的另一只手說:我需要你!你以后就天天為我吹笛子,我要你為我吹一輩子笛子。我——愛你!
詩伊發(fā)現(xiàn),兒子死寂的目光中閃爍出一束火苗,但那火苗隨即便熄滅了。他把青的手甩開說:你是你,我是我,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還是不要打擾我了吧!
青傷心地哭著,趴到孟原床邊。哭了很久,她才抽泣著說:如果你的前面是火海,我愿意跟著你跳;如果你的前面是獨木橋,我會緊緊地拉著你的手;即便是死,你也要帶上我,我們一起死!
詩伊哭著離開病房——她知道,她的兒子不會再往死路上奔了。
孟原很快便開始了他與青的戀愛。
對于突然降臨到兒子身上的愛情,詩伊是誠惶誠恐的。她渴望著青的愛情能夠拯救她的兒子,她又明白,愛情對于她的孩子們來說,的確是一件過于珍奇的奢侈品??沙藧矍?,又有什么能夠拯救她的兒子呢?她就這樣矛盾著,每天等著青踏著輕盈的腳步飄到她家,又踏著輕盈的腳步飄到孟原房間里,然后笛聲響起來……那是充盈著愛情旋律的吹奏,她沉醉在兒子吹奏出的每一個快樂而憂傷的音符中,常常為兒子和青的愛情激動得熱淚盈眶。青走了,她的心也和兒子一樣空落落的,然后數(shù)星星、盼月亮一般等著第二天青的降臨;要是有哪一天青來得晚一些或者沒來,她的心會比兒子的心還要空。
青的愛情像一道亮麗的閃電,照亮了孟原的生活——他蒼白的臉上有了不曾有過的紅暈,曾經(jīng)黯淡得微波不興的眸子里閃爍出了幸福的光澤,熱情在蓄積著,仿佛將要噴發(fā)的火山,他的全身都充滿了活力。
兒子煥發(fā)出的嶄新的精神風貌讓母親感到興奮,可她的興奮中又飽含了憂慮;或者說,在她的心中,有幾分的興奮,也便有幾分的憂慮。她知道有些事情是誰都抗拒不了的,譬如火山的爆發(fā)——無論多么美麗壯觀的爆發(fā),相伴而來的都是永遠的死寂;與其在暗無天日的死寂中遙想曾經(jīng)的輝煌與壯觀,不如從來不曾爆發(fā)的好。可是,是火山便終究要爆發(fā)的,任何力量也阻擋不住,就像兒子與青的愛情一樣。
她在日甚一日的矛盾中挨著日子,也在日甚一日的矛盾中陶醉在孟原與青的愛情所煥發(fā)出的短暫美麗中。
她終于決定要找青談一談了——即便兒子的前面是刀山,是火海,作為母親,她也應該先知道那刀山火海有多難以跨越,然后再找到普度兒子的辦法。
她是在她家門外等到青的——與青的談話,她還不想讓兒子知道。青仿佛知道她要和她談什么,卻一臉輕松,笑吟吟地和她說著話,人多的地方,她還親昵地拉著她的手。那一刻,詩伊甚至有了一種幸福的幻覺。但她立即便提醒自己,青可以有幻覺,但她不能,她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那么多的滄桑,怎么可能還有那些美麗的幻覺呢?
走到鎮(zhèn)東頭的那棵老槐樹下,她不能不和青攤牌了——那里來往的路人很少,只有遠處幾個孩子在玩耍,她們的談話不太容易讓外人聽見。
她給青講了孟原的父親,也說出了她作為一個母親對于青和她兒子的這場戀愛結(jié)局的擔憂。
我什么都知道,青閃爍著烏黑的眸子,笑吟吟地看著她說。
你什么都知道?你知道你和孟原的關系會為你帶來什么嗎?她問。
我不管,青說,我愛他,他也愛我!
你父母呢?他們知道你和孟原的關系嗎?
不知道,但我相信愛情能夠戰(zhàn)勝一切。阿姨,你不要擔心,我們的愛情和別人的不一樣。
那一刻,詩伊幾乎相信了女孩子的話,她甚至在心里默默地為他們祈禱,希望青與他兒子的愛情真的能夠超越一切,戰(zhàn)勝一切。
但他們的愛情終究沒有能夠超越一切,也沒有戰(zhàn)勝一切。
阻力來自青的父母——他們很快便發(fā)現(xiàn)了女兒的戀情。
青的父母是鎮(zhèn)中學的教師,他們認識孟原。平心而論,他們是喜歡孟原的,他們甚至覺得孟原是百里也難得挑一的優(yōu)秀青年,但無論孟原多優(yōu)秀,他們也不會把女兒嫁給孟原的。他們也不想太為難女兒。正好那個時候招兵開始了,他們托遠方的親戚弄來了一張部隊文工團的報名表,他們覺得,只要女兒一穿上軍裝,她和孟原就是不分開也得分開了,任何堅固的愛情在時間面前都無能為力。但他們想錯了,也低估了女兒在愛情面前的堅貞。他們把部隊文工團的報名表遞到女兒手中的時候,女兒問他們的第一個問題便是能不能再搞到一張,假如孟原參不了軍,她也不會去的。他們面面相覷,過了許久,他們才吞吞吐吐地說,這張表你先填上,孟原的事情我們再想辦法。
青看了她父母一眼,笑著將報名表放進衣袋。第二天,她到縣征兵處把報名表還給招兵辦的人,說她正在談戀愛,不想當兵。那個時候招女兵是非常嚴格的,而且女孩子過早談戀愛被看成是思想不單純。招兵的同志笑了笑,十分鐘之后,那張表便落到另一個連做夢都想當文藝兵的女孩身上。
青的行為把她的父母氣得大病一場,但即使在病中,他們也清醒地意識到他們的女兒正在義無反顧地踏向雷區(qū)。他們抱病一次又一次地勸女兒,苦口婆心,但毫無意義。百般無奈之下,他們找到詩伊,請她理解做父母的心情。詩伊當然理解。她懷著極為復雜的心情做孟原的工作,孟原卻冷冷地看著她,說這輩子不會再喜歡別的女孩子了。她又去做青的工作,青流著眼淚說,讓她離開孟原,除非讓她去死。
青沒有去死,她的母親倒是的的確確地死了一次。
青的母親是在一次和青的激烈爭吵后喝的敵敵畏,幸好青的父親及時發(fā)現(xiàn),把她送到醫(yī)院。青聽到消息趕到鎮(zhèn)上的醫(yī)院時,她母親已經(jīng)脫離了危險,但人還昏迷著,醫(yī)生在給她打吊針。青的父親,還有她的兩個弟弟,一個妹妹趴在母親床邊哭著。青問他們媽媽怎么樣了,誰也不理她,她父親給了她一巴掌,說你還有臉問你媽怎么樣了?滾出去,談你的戀愛去吧!
青跪在母親床邊,大聲呼喊著母親,說只要母親能活過來,她再也不和孟原來往,再也不談什么戀愛了。
一個月后,青把自己嫁了出去。新郎是青和孟原班上的同學,他一直都在追求青,但青不喜歡他。青愛的是孟原。
青出嫁的前一天晚上悄悄來找孟原,她流著眼淚對孟原說希望第二天孟原能吹著笛子送她一程;只要孟原能送她一程,她前行的路就不會那么孤單了。
孟原流著眼淚答應了青。
第二天,孟原早早起床,穿上為文藝匯演準備的白襯衣藍褲子,拿著笛子出了門。從鎮(zhèn)上到青的婆家?guī)资锏纳铰罚显愦抵炎幼吡藥资铩?/p>
送青回來,孟原便不再說話,也不再吹笛子了。他經(jīng)常怔怔地望著青走的方向,誰和他說話也不理,即便是她走到孟原面前,孟原也不看她一眼。詩伊讓休休和他玩,分散一下注意力,休休剛要靠近他,他便對她吼叫起來。休休哭著對她說,哥哥是瘋子,她再也不理他了。
詩伊覺得,孟原就像一座即將爆發(fā)的火山,而她自己正坐在火山口上。她終日忐忑不安,可她萬萬沒想到,孟寒樸會在這個時候趕來,引爆這座火山。
孟寒樸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快要黑了,她正在做晚飯。休休趴在桌邊做作業(yè),孟原還沒有回來,她的心里便有些亂了。這兩天孟原的心緒有些迷亂,這么晚了,千萬別出什么事兒。敲門聲就在這個時候響起來了,她以為是孟原,兩步便沖上去把門打開。
但沒有孟原,門口的陰影里蹲著一個人。誰?她驚恐地叫了一聲,向后退了兩步。休休也跑過來,躲在她身后。
詩伊,是我——那聲音疲憊而蒼老,像是從地層深處發(fā)出來的,但她還是一下子就聽出了那聲音,那聲音帶給她一陣驚慌。
怎么是你?這么晚了?她急促地問。
想你和孩子了——我想來看看你們——在黃昏的陰影里,那聲音抖成了一團。
你……快走吧!她說,心沉甸甸地下沉著,仿佛要將她整個人都拖拽下去。猛地,她轉(zhuǎn)過身去,背對著他。
沉默……唏噓……
又一個黑影,就站在那個蹲伏著的黑影后面——黑影發(fā)出的沉重的喘息聲驚擾了詩伊,她猛地轉(zhuǎn)過身來,是孟原。顯然,他已經(jīng)認出了他,眼睛直瞪瞪地看著他,鼻孔,還有嘴巴里都噴吐著粗氣,他的臉——盡管光線很暗,詩伊還是看出……已經(jīng)扭曲得變了形。
原,你……詩伊喊著,可她的話音未落,孟原的腳已經(jīng)飛了出去,隨即便是一聲慘叫,那蹲伏著的一團劃了一個低矮的拋物線便落到不遠處的地面上。
詩伊全身的筋骨仿佛在那聲慘叫中被人抽走了似的,整個人軟軟地倒在地上,要不是休休哭喊著把她扶起來,她真想長睡不起了??墒?,剛剛起身,她便看到了更為恐怖的一幕——孟原已經(jīng)逼近那團黑影。她喊著,跌跌撞撞地跑過去,但孟原的腳已經(jīng)踢出去,不偏不倚地踢在了她的胸上,她悶悶地叫了一聲,孟原卻絲毫不為之所動地仍舊將目光直直地投向那個人。她顧不得自己身上的傷痛,匍匐著抱住孟原的一只腳,休休抱住他另一只腳。她松了一口氣,接著又想起什么似的對那人喊著:你還在這里等什么?快走!快走呀!
那黑影遲疑著,終究還是一步一步地挪移著,烏龜似的爬走了。
直到那黑影從她視野中徹底消失,她才敢放開孟原——此時的孟原變成了籠中困獸,他的眼睛噴著血,對她咆哮著:為什么?你為什么要攔著我!你不是恨他嗎?不是他害了你,害了我,害了姐姐,也害了我們?nèi)覇幔?/p>
可是……她在孟原面前顫栗著,抖成了一團:他……他是一個沒腿的人,他只有半條命了,你就是殺了他……你就是英雄了嗎?
我不管!孟原喊著,我就是要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孟原像發(fā)瘋的野獸一般號叫著,小鎮(zhèn)的夜在他的號叫聲中戰(zhàn)栗著,她的頭也在他的號叫中膨脹得隨時都要開裂似的。
第二天早上,她掙扎著起來,發(fā)現(xiàn)孟原在外面站了整整一夜,眼睛直勾勾的,仿佛成了一尊雕像。
不遠處是一攤血,已經(jīng)干枯了,是黯淡的紅色。
窗臺上放著一個紙包,休休驚喜地跑過去將那紙包打開,是三個燒餅,白面的。休休跑著跳著把那三個燒餅舉到她面前,立即,雕像一般的孟原也被那三個燒餅激活了,飛起一腳向休休手中的燒餅踢過去。燒餅滾落著,躺在那黯紅色的血跡中。隨著燒餅的落地,孟原也直挺挺地躺在了地上。
癲癇……鎮(zhèn)上的醫(yī)生告訴她,孟原患的是癲癇,這種病大都是由精神刺激引起的。就在那一刻,她意識到,不幸的命運又在向她敲門了。
災難的起因是她窗臺上不斷出現(xiàn)的燒餅、雞蛋之類的吃食,那些東西一般是在早上發(fā)現(xiàn),不多,卻是孩子們難得見到的美食,有時是一塊燒餅,有時是兩個或一個雞蛋,有一次甚至是半根香腸。每次都是休休跳著喊著把那絕美的吃食舉到她面前,但又每次都被孟原踢飛,把休休貪婪的目光也踢得好遠好遠。
不管休休的目光多么貪婪,她也不敢再動那些食品,她怕孟原。
詩伊知道那東西來自何方,她還知道那就是即將發(fā)生的災難的根源,她得及時阻止那災難。她找啊找,帶著休休,她們找了許多地方,終于在一個垃圾堆邊的小草棚里見到那個在夜里偷偷地把食物放到她家窗臺上的人。
那人驚悚地看著她們,他甚至伸出了臟污的手,想去拉休休的手。休休躲到詩伊身后。
以后不要再送那些東西了——她說。
那是我對你和孩子——唯一的補償,他說著,又將目光轉(zhuǎn)向休休,休休在那人目光的逼視下哭起來。
詩伊給休休擦著眼淚,告訴她不要怕,隨后又將目光轉(zhuǎn)向那個人:你最好離開這里!
我……那人乞憐的目光看著詩伊:我不會打攪你們的生活的,我也絕對不在你們面前出現(xiàn),但我想遠遠地看著你們,知道你們好好的,我心里就踏實了。對我來說,在哪里都是撿垃圾,可只有在這里我才能遠遠地看見你……和孩子。
詩伊哭了,她拉著休休,逃跑似的離開了那撿垃圾的人住的小棚。
幾天后,詩伊發(fā)現(xiàn)孟原也知道那個人并沒有離開小鎮(zhèn),他在磨刀,一邊磨刀一邊絮叨著:“我要殺人,我要殺人!”已經(jīng)是冬天了,寒風凜冽,孟原穿著很薄的衣衫,但他好像一點兒都不冷似的。詩伊知道,他心里燃燒著一團火。
孟原的刀磨得越來越亮了,他經(jīng)常在院中揮舞那口磨得锃明瓦亮的刀,一邊揮舞一邊喊著“我要殺人!”寒光閃閃,一直寒到詩伊心里,她知道災難正加快了腳步向她逼近。
她又去了垃圾堆邊的那間小草棚,仍舊是帶著休休去的。
你得離開這里!她說!
我打攪你們的生活了嗎,詩伊?那人從他正在分揀著的垃圾中抬起頭來。
不是——是兒子要殺你——他的刀已經(jīng)磨得很亮了!詩伊說。
休休下意識地將幼小身體向媽媽懷里縮了縮,她發(fā)現(xiàn)那人的身體也抖動了一下,可隨即他便鎮(zhèn)定下來,說:我原本就是一個罪人,我對不起兒子……要是殺掉了他能解氣……就讓他殺吧!
他在這個時候竟然有一種慷慨赴死的鎮(zhèn)定。
你也瘋了嗎?詩伊說,就是不為你自己想,也得為兒子想想吧!
那人低下頭去,半天沒說話。許久,他才抬起頭來,休休發(fā)現(xiàn),有淚光在他渾濁的眼睛里閃爍。
我走,我就走!他說。
你現(xiàn)在就走——我要看著你走!詩伊說。
那天的風很大——小草棚在風的裹挾下?lián)u搖欲墜。
我走!我就走!那人說著,猛地抬頭看了詩伊一眼,隨即便將目光躲開了。詩伊猛地背過身去,拉著休休的手抖得厲害。
窸窸窣窣……草屋的門被人打開……寒風呼嘯著,撲面而來……詩伊的身體在休休的撐持下抖動著。
長長的靜默……詩伊發(fā)了瘋一般地沖出去,拉著休休的手,跑啊跑,把風都踩在了腳下。
她跑到那個人面前,拉著休休的手,氣喘吁吁。
你……照顧好……你自己……她說,說完又跑,拉著休休的手,又一次把風踩到腳下。
但她很快就明白,事情并沒有過去,災難也沒有過去。
那也是一個寒風呼嘯的夜晚,孟原一夜未歸。
早上,她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趕緊披衣下床,還沒跑到門邊,門就被人撞開了,是孟原。孟原手里舉著被他磨了無數(shù)次的那把大刀,寒光閃閃。
是你把他放走的?孟原逼視著她,他眼睛里放出的光也和那刀光一樣寒冷。
你要干什么?她說。
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孟原喊著,舉起刀來四處砍著,他砍一下便喊一聲“我要殺了他”,喊一下便又砍一刀。破舊的草屋里的東西在他的寒光閃閃下被砍得七零八落。
孟原瘋了,醫(yī)生說,不是癲癇,是瘋狂。
孟原是在第二年夏天死的。他死的時候,她不在家,到幾十里外的地方給別人家的豬看病去了。有人目睹了孟原死的全過程,那人說,孟原原本是躺在河邊的大樹下睡覺的,一個撿垃圾的老頭不小心碰了他一下,他醒了,舉起刀便向那老頭砍去。那老頭閃了一下,躲過一刀,接著便是瘋了似的逃命。逃著逃著便到了河邊,老頭不小心掉下去,孟原也追到河里,結(jié)果老頭死了,孟原也死了。那人說,老頭是個跛腳,他怎么跑得過孟原呢?
詩伊什么也沒說,但她知道,老人死就死在他的跛腳上——還有,他是個撿垃圾的老頭。
孟原被人從河里打撈上來,詩伊抱著兒子的尸體,一動也不動地坐了一天一夜,從那一刻開始,對于孟寒樸的仇恨,又在她心中蒸騰了——那種仇恨,刻骨銘心。
她想起來了,孟原死后,她進行了一次徹底的大掃除,她恨孟寒樸,她要把有關他的一切從她的生活里徹底清除。但她什么都沒找到,只找到一張照片,就是盈盈昨天拿給她看的很儒雅的那張,照片上的他穿著黑呢子大衣,躊躇滿志地笑著,他的身后,是一座尖頂?shù)拇髽?。他說過,那張照片是他在莫斯科留學的時候照的,那個時候她還不認識他,但她知道,這是他最喜歡的照片。孟原死后,她又從柳芭留下來的《普希金詩選》里找到那張照片,那也是她在孟原死后的那次大掃除中唯一的收獲。她把照片扔到了火中,看著躊躇滿志的孟寒樸在火中化成灰燼,她笑了,笑得涕淚橫流。
她自己也說不清為什么,他送的那條紅圍巾,卻沒有被她投入到灰燼之中。
夜很深了,盡管已經(jīng)是初夏,墓地的風還是有幾分陰涼。遠處磷火點點,不知名兒的鳥從她頭頂撲棱棱地飛過,她的心驚了一下,隨即便將目光投向那鳥的翅膀。鳥撲棱著,落在離她不遠處的一座墳頭上,向她發(fā)出了呱呱的叫聲。她叫了一聲“原兒”,心胸豁然開朗。她覺得那是孟原化成了鳥兒,聽她的傾訴來了。不知為什么,倒是孟原死后,她覺得自己和兒子的距離一下子便親近了很多,她也真的把兒子當成了她的主心骨:每當有什么大的難以作出決定的事情,她都要到孟原墳邊坐一坐,向兒子傾訴一番。她每次都是晚上來,她什么都不害怕,倒是白天,她怕驚擾了孟原的靈魂,因為她相信,靈魂們是要在太陽升起的時候休息的。兒子是越來越體貼了,每次她來,他都要化作什么物什,來聽她的傾訴,最后還要幫她拿個主意。
她開始對著她的兒子傾訴起來,傾訴完了,她感覺到她臉上濕濕的,像兩條冰冷的蛇在爬,她知道她又流淚了。每次來看兒子,她都要不知不覺地流淚。
西邊的天際抹上了幾縷淡淡的光暈,她知道那是兒子在顯靈,他告訴她說他贊成她的主張,他甚至……原諒了那個……讓他付出了年輕的生命的人。
太陽就要升起來了。孟原也該睡了,她離開了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