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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小說中的“歷史”
——以圍繞《蒼狼》而展開的論爭為中心

2016-02-16 05:34:37關冰冰楊炳菁
浙江外國語學院學報 2016年1期
關鍵詞:升平井上靖論爭

關冰冰,楊炳菁

(1.浙江外國語學院 東方語言文化學院,浙江 杭州 310012;2.北京外國語大學 日語系,北京 100089)

歷史小說中的“歷史”
——以圍繞《蒼狼》而展開的論爭為中心

關冰冰1,楊炳菁2

(1.浙江外國語學院 東方語言文化學院,浙江 杭州 310012;2.北京外國語大學 日語系,北京 100089)

在日本近現(xiàn)代文學史中,歷史小說作為小說的一類時常被提及,但時至今日,有關其本質的問題尚未被清晰界定,而這也是《蒼狼》論爭產(chǎn)生的根本原因。新歷史主義產(chǎn)生重大影響后,歷史被重新認知,這為重新看待《蒼狼》論爭以及界定歷史小說的本質提供了嶄新的視角。

歷史;歷史小說;《蒼狼》論爭

一、前言

日本哲學家野家啟一在《物語的哲學》一書中寫道:“人是‘講述動物’?;蛘吒鼫蚀_地說是具有‘講述欲望’的動物?!盵1]17人類對自身體驗或從他人處得到的傳聞進行敘述,在這一過程中,“多樣而復雜的經(jīng)驗”[1]17被整合,而整合的結果便構成了今天我們能夠看到的各種“故事”。近代以來,人類所講述的“故事”被人為地劃分為“歷史”和“文學”兩大學科,“真實的歷史”與“虛構的文學”不但成為了人們的思維定式,而且也在傳達著這樣一個信息:文學和歷史無論在敘述內容還是敘述方式上都是截然不同的。然而,20世紀80年代興起的新歷史主義卻對此提出了挑戰(zhàn),如美國歷史哲學家海登·懷特曾這樣寫道:“文學話語與歷史話語的不同,大概在于它的主要指涉對象是被看作‘想象的’而非‘真實的’事件,但是這兩種話語的相似大于它們的不同,因為事實上從兩者操作語言的方式來看,在它們的話語形式和它們的闡釋內容之間作任何明確的區(qū)分都是不可能的?!盵2]50以海登·懷特為代表的新歷史主義者發(fā)現(xiàn),在歷史編纂過程中,其話語方式與文學的話語方式存在一致性,這種一致性摧毀了近代以來橫亙在文學與歷史之間的壁壘。這一發(fā)現(xiàn)對于重新審視什么是歷史以及文學與歷史的關系無疑具有里程碑式意義。既然文學與歷史的相似大于它們的不同,那么我們不禁要問,文學是否可以同樣處理歷史,并如歷史學一樣建構歷史知識呢?

事實上,不論是在中國還是在日本,都存在著“稗史”一詞?!鞍奘贰辈煌谡?,是記錄閭巷舊聞的史籍類型。而這一稱謂則反映了古代將小說視為正史之余的觀念[3]33。在日本近代文學重要的理論著作《小說神髓》中,坪內逍遙曾明確指出小說補遺歷史的功能。1936年,日本歷史學家服部之總也曾不無羨慕地談到文學較之歷史學的“優(yōu)越性”。服部說:“歷史學家的喜悅是在無限的偶然、特殊以及無限制的諸種事象的底層苦心發(fā)現(xiàn)其必然性線索,并將其串聯(lián)起來以建構堅實的全景。然而這種時候,只要是歷史學家就一定會受制于某種限制,即史料的限制。……不被這一禁忌束縛,伸展倫理想象的翅膀,能夠在歷史現(xiàn)實性的空間自由馳騁的是歷史文學?!盵4]128-129歷史文學既不為史料所限,同時又有補足歷史的功能。既然如此,文學似乎不僅可以處理歷史,而且還能與歷史學一樣建構新的歷史知識。但事實果真如此嗎?

1961年在大岡升平與井上靖之間圍繞小說《蒼狼》的論爭將該疑問凸顯了出來。大岡升平質疑《蒼狼》能否稱之為歷史小說,并指責井上靖篡改歷史;而井上靖則認為自己以小說的方式解決了史料及歷史學家所不能解決的深層問題,并非是篡改歷史。站在今天重新審視這場論爭就會發(fā)現(xiàn),大岡升平與井上靖二人有關歷史小說的論爭蘊含著重要的理論問題,即那些以歷史為題材的歷史小說能否與歷史學一樣處理歷史并建構歷史知識?而這也與歷史小說的本質界定息息相關。

為解答以上問題,本文將以上述論爭為切入點展開以下兩個方面的研究工作:一是回顧并梳理《蒼狼》論爭雙方的主要觀點,揭示該論爭的本質;二是從《蒼狼》論爭出發(fā),對有關歷史小說的若干問題作一些探討。

二、《蒼狼》論爭的回顧

所謂圍繞《蒼狼》而展開的論爭發(fā)端于1961年1月。在此之前,井上靖創(chuàng)作的、以成吉思汗為主人公的小說《蒼狼》曾于1959年10月至1960年7月在《文藝春秋》上連載并獲得較高評價。而大岡升平則在1961年新年號的《群像》雜志上發(fā)表評論,質疑其是否可稱之為歷史小說。1961年2月,井上靖在同一雜志上撰文予以反駁,大岡升平則于3月號的《群像》上對井上靖的自我辯護再次進行了評論。在這一過程中,評論家山本健吉兩次在《讀賣新聞》(1961年1月18日和1月31日)上對二者的論爭發(fā)表意見,而大岡升平也在同一媒體上(1961年1月24日和2月6日)分別對山本健吉的文章給予了回應。本節(jié)將對論爭當事者主要觀點進行梳理,并分析該論爭的本質。

(一)大岡升平的批評

《蒼狼》描寫了成吉思汗的一生,小說發(fā)表后不但獲得了第18屆“文藝春秋讀者獎”,更是贏得了評論家們的廣泛好評。例如村松剛便在與山本健吉、三浦朱門的座談中講:“這是一部以成吉思汗為主人公的小說,我認為小說最大的特征在于其非常忠實地踐行了敘事詩式的結構?!盵5]另一位評論家中村光夫認為:“井上既沒有將主人公貼近自身情感,也沒有讓其向現(xiàn)代常識靠攏,而是如實地描寫出他(指成吉思汗,以下相同——筆者注)和他的族人在實現(xiàn)從未有過的征服事業(yè)中所伴隨的種種殘虐行為。井上沒有將他拉向自己,而是盡可能地去接近他,似乎希冀可以附著到他身上去。對讀者來說,在對他進行道德非難之前,更應感覺到他是一個普通人?!盵6]然而,就在一片贊美聲中,大岡升平卻在連載《常識性文學論》的第一回,以“《蒼狼》是歷史小說嗎”為題對其展開嚴厲批評。大岡升平寫道:“評論家們眾口一詞地稱贊這是‘本年度一大收獲’,是‘規(guī)模宏大的歷史小說’,是‘井上文學的轉折點’,是‘現(xiàn)代英雄敘事詩’等等?!渡n狼》是否值得如此激賞呢?……《蒼狼》除題材外,與井上此前所創(chuàng)作的小說沒有大的差別。既不是敘事詩,能否被稱為歷史小說也是個疑問。它不但不是井上文學的轉折點,簡直就是一部顯示出其極限的作品。”[7]217-218大岡升平對《蒼狼》的批評大致可以歸納為以下兩點:一是《蒼狼》以“狼原理”的發(fā)現(xiàn)作為主題,然而所謂“成吉思汗的出生是個謎,他自蒙古傳說中的‘蒼狼’獲得靈感,以狼為理想進行大征服”[8]178的事實并不存在于小說所依據(jù)的史料《元朝秘史》①中。換言之,所謂“狼原理”的想法,完全是井上靖自己的發(fā)明,是對史料的篡改。二是作者雖然稱《蒼狼》是一部歷史小說,但不論其對人物的描寫還是戰(zhàn)爭場面的渲染都與美國大片中的恢宏場面相似。因此,《蒼狼》既不是什么敘事詩,能否被稱為歷史小說也值得懷疑。它“不過是為迎合大眾口味而加工出來的東西罷了”[8]178。如果希望以元朝興亡史創(chuàng)作歷史小說,“井上就必須排除《蒼狼》中那些老套的心理附會以及手工剪貼。必須首先了解歷史。不僅是探尋史實,還必須要有歷史觀”[7]225。

將大岡升平對《蒼狼》的批評與前述村松剛、中村光夫等評論家的意見對照后就會發(fā)現(xiàn),其批評具有非常強的針對性。誠如柴口順一在《大岡升平與歷史》一書中所言:“如果沒有那些評論家的激賞,(大岡升平)恐怕不會寫這篇文章?!盵9]14事實上,從當年文壇背景來看,大岡升平在其連載中以《蒼狼》作為批評對象含有某種必然性。在《常識性文學論》單行本的序言中,大岡升平寫道:“從去年開始出現(xiàn)了認可大眾文學、中間小說進入主流文壇的論調。這一現(xiàn)象本身作為現(xiàn)代大眾文化發(fā)展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并無令人不解之處,但一部分評論家卻不惜破壞基于傳統(tǒng)以及世界文學史而建構的文學理念去維護之。……我對此所采取的態(tài)度是,不去爭辯文學原理而是揭露諸君頂禮膜拜的淫祠邪教之實體。因此,我必須一反文壇習慣,對多位相識的作家進行率直的批判?!盵10]281這里,暫且不論大岡升平是否將《蒼狼》視為“淫祠邪教”的實體,這篇發(fā)表在1961年新年號上的文章顯然是通過批評《蒼狼》而對評論界的轉向予以警示。盡管如此,大岡升平將批評目標鎖定為以歷史為題材的《蒼狼》而非其他作品,同時質疑其是否可以稱之為歷史小說還是非常耐人尋味的。這里既有對文壇批評轉向的警示,背后更包含了文學究竟該如何處理歷史的問題意識。通過對“狼原理”的批評可以看出,大岡升平的核心觀點是:歷史小說在敘述歷史時不可恣意篡改歷史,要“尊重歷史”。

(二)井上靖的回應

針對大岡升平的嚴厲批評,井上靖在1961年2月號的《群像》上撰文予以反駁。井上靖說:“成就了一系列歷史事件的成吉思汗無疑是一名通達利害關系的現(xiàn)實主義者。(他)需要的不是‘狼’,而是冷靜的判斷?!贿^,我在《蒼狼》這部作品中想寫的就是大岡所謂的‘狼原理’?!盵11]175“即便寫成吉思汗,我也不打算寫他是建立了橫跨歐亞大陸大國的英雄,不想寫那種英雄故事。而且我也不想寫那種古今少有的殘酷侵略者的遠征史。寫成吉思汗,雖然必須要涉及這些,但關于成吉思汗,我最想寫的就是他那無比龐大的征服欲到底來自何處。”[11]175如果這一主題的設定有損于歷史小說的話,那么“描寫歷史人物、事件的歷史小說其成立之基礎究竟在哪里呢?”[11]176“我想寫的并非是歷史而是小說?!蚁胪ㄟ^小說的方式解決在任何一本歷史書中都沒能得到解釋的成吉思汗的一個側面。小說家在對待歷史時,不正是要進入僅是作為歷史學家無法解釋的地方,觸及表面看不到的歷史的最底層嗎?”[11]176井上靖辯稱,作為創(chuàng)作歷史小說的作家,他的內心確實經(jīng)常搖擺于“尊重歷史”和“擺脫歷史”之間,但他“在《蒼狼》中無論基于何種動機都沒有篡改歷史”[11]180。

考察井上靖對大岡升平的反駁會發(fā)現(xiàn),井上靖的自我辯護更多是針對大岡升平對其批評的第一點,即所謂“狼原理”的發(fā)現(xiàn)以及是否對歷史進行了篡改。井上靖一方面表明自己并沒有篡改歷史,同時強調自己創(chuàng)作的并不是歷史而是小說。這顯示了井上靖具有如下思維:歷史小說在解決歷史所解決不了的深層問題時,即便描寫的是非史書上的東西,甚至是杜撰出來的東西,只要能解決問題也并不算是篡改歷史,即可以“擺脫歷史”。

(三)《蒼狼》論爭的本質

《蒼狼》論爭歸根結底反映了“歷史是真實的,文學是虛構的”這一先前的固有觀念。既然被稱作歷史小說,那么小說如何處理歷史是必須面對的問題。從大岡升平與井上靖二人所持觀點來看,大岡升平認為即便是小說創(chuàng)作也必須尊重歷史事實。因為“狼原理”并未出現(xiàn)在《元朝秘史》這一史料中,它不過是井上靖編造出來的東西,所以《蒼狼》能否被稱為歷史小說值得懷疑。而井上靖卻強調了作家在處理歷史時的特權和小說創(chuàng)作的獨特性。尤為重要的是:井上靖不僅否認了大岡升平對自己篡改歷史的指責,而且強調了其小說補充歷史的功能。

如前所述,在日本,小說補遺歷史的觀念古已有之。與中國一樣,日語中也有“稗史”一詞。在小學館的《日本國語大辭典(第二版)》(2001)中,“稗史”指與正史相對、不被公認的歷史,或是記錄不重要事件的歷史。同時,它也是一個貶低小說的稱謂。19世紀后,以江戶為中心而盛行的后期讀本②被稱為“稗史小說”。在坪內逍遙所著的《小說神髓》中,“稗史”作為“小說”的同義概念使用,而在其列舉的小說之裨益中,第三點便是“補遺正史”的作用[12]69-72。小說能解決歷史所無法解決的問題,這在某種程度上被視為小說相對于歷史所特有的優(yōu)越性。歷史必須忠實于史料,而小說卻可以進行虛構。對于歷史來講,虛構是小說的特權。而此種特權的存在恰恰是引起大岡升平和井上靖爭論的根本原因。

在《蒼狼》中,井上靖描寫了成吉思汗對歐亞大陸的征服,并用“狼原理”解釋他產(chǎn)生此種征服欲的原因。從前面的論述中可以知道,對于這一構思,二者在認知上存在著本質性差別。從大岡升平的角度來講:雖然成吉思汗征服歐亞大陸是一個歷史事實,但所謂的“狼原理”由于并不存在于史料記載之中,所以不是歷史事實。因此,《蒼狼》能否被稱為歷史小說值得懷疑。而在井上靖看來,成吉思汗征服歐亞大陸是歷史事實,自己只是在解釋其征服欲從何而來的時候導入了虛構。這并不能被視為是篡改歷史,因為作者的創(chuàng)作尊重了成吉思汗征服歐亞大陸這一基本歷史事實。也就是說,在大岡升平看來,歷史小說應該用歷史事實來解釋歷史事實,而井上靖卻認為可以用虛構來解釋歷史事實。

對于大岡升平和井上靖二人的論爭,福田宏年認為除去對“狼原理”的理解,“兩人的主張沒有什么原則上的區(qū)別,即歷史小說的最低要求是必須建立在尊重史實的基礎上,在這一點上,二者的意見是一致的”[13]。的確,從前面的分析中可以看出,大岡升平當然不用說,井上靖也認為自己尊重了歷史事實而并未對成吉思汗征服歐亞大陸的史實本身進行篡改。但筆者認為,二者并非像福田宏年所說的那樣沒有原則上的區(qū)別,其最大的區(qū)別便是:當小說在處理歷史時如何運用虛構。具體來講就是何處可以虛構,何處不能虛構。

三、關于歷史小說的諸問題

大岡升平與井上靖對于歷史小說應如何運用虛構的論爭其實是以小說可以處理歷史為前提而展開的。當然,這里的“歷史”是一個籠統(tǒng)的概念,它并不像新歷史主義興起后人們所意識到的那樣,歷史必須區(qū)分“事件的歷史”和“述說的歷史”。當人們認為小說可以處理歷史,并能夠起到補遺歷史的作用時,便產(chǎn)生了歷史小說在創(chuàng)作中何處可以虛構,何處不能虛構的論爭。然而在“歷史是真實的,文學是虛構的”這一思考框架下,“虛構的歷史”是歷史嗎?“歷史小說是復合概念,……復合概念中的‘小說’規(guī)定了歷史小說的基本性格、第一要義”[14]10。長谷川泉對歷史小說的這一定義告訴我們,歷史小說作為小說的一個種類,必然帶有虛構性。那么,以虛構為特征的歷史小說是否能夠與歷史學一樣處理歷史?

(一)歷史小說的言說

眾所周知,歷史小說是小說中的重要一類。縱觀日本近現(xiàn)代文學史就會發(fā)現(xiàn),不論是被稱為“純文學作家”的森鷗外、芥川龍之介,還是被稱為“大眾文學作家”的井上靖、司馬遼太郎,不少作家都曾創(chuàng)作過被稱之為歷史小說的作品。然而不可否認的是,歷史小說是一個極其模糊的概念?!叭绻磶妆疚膶W辭典就會明白,首先必須承認的是‘歷史小說’的本質無法定義?!盵15]63-64工藤庸子的這句話雖然準確地反映了日本文學界對歷史小說的研究現(xiàn)狀,但事實上曾有不少日本文學研究者以及評論家試圖界定歷史小說。

高橋義孝在1940年11月號《文學》上所發(fā)表的《歷史小說論》中對歷史小說進行了如下定義:“在規(guī)定歷史小說的本質時必須要脫離常識性的歷史小說概念,即要與輕易便認為素材是歷史性的東西便為歷史小說的這種消極本質論所體現(xiàn)出來的二元觀點相區(qū)別。也就是說,歷史小說并非是以素材為‘歷史’,而是要以處理方法為‘小說’這一點來認定?!盵16]512高橋定義的主要內容有兩點:首先,雖然從常識性的角度出發(fā),歷史小說通常被認為是以歷史性的東西為素材,但這并非是界定歷史小說的主要依據(jù)。其次,判明是否為歷史小說最重要的依據(jù)是:是否運用小說的方法來處理歷史。高橋的邏輯非常清晰:從常識性的角度而言,歷史小說創(chuàng)作的基本前提是以歷史性的東西為素材。這也就是說,歷史小說中必定會出現(xiàn)歷史人物以及歷史事件,但即便如此也未必能被稱為歷史小說,因為只有以小說的方法來處理歷史才能被稱之為歷史小說。這就是高橋最核心的主張:用小說的方法處理歷史。

用小說的方法處理歷史這一主張表明:在處理歷史時存在多種方法,小說的方法是其中之一,而用此種方法來處理歷史的結果便是歷史小說。確立了近代史學的德國歷史學家蘭克晚年曾在回憶錄中指出,自己二十幾歲時正值全歐洲流行司各特的歷史小說。作為司各特歷史小說的熱心讀者,他在閱讀的同時發(fā)現(xiàn)了小說中與歷史事實不符的地方。于是他決心摒棄一切虛構,提倡以嚴密史料為基礎的史學研究方法,從而確立了近代歷史學科[17]234。蘭克的回憶表明當時處理歷史的方法至少有兩種,即歷史學的方法與文學的方法。兩種方法的不同之處在于:歷史是科學的,文學是虛構的。由此,才會產(chǎn)生“真實的歷史”與“虛構的文學”這一觀念。而此處存在的問題便是,既然“歷史是真實的,文學是虛構的”,那么,真實的東西能否用虛構的東西來處理?

文學評論家平岡敏夫在《歷史敘述與文學·備忘錄》中說:“或許人們會說歷史敘述與文學是不同的。曾有學問與藝術相結合這一說法,我現(xiàn)在認為文學特別是歷史小說與歷史敘述最為接近,說得極端一些,(歷史小說)恐怕應該與歷史敘述相重合。近代的歷史小說十分薄弱,現(xiàn)在與其適當改編史實,以貧乏的想象力去捏造歷史,不如盡可能以禁欲的態(tài)度去接近歷史敘述?!盵18]5從平岡敏夫對歷史小說的態(tài)度中可以看出,在其頭腦中,歷史是完全可以用文學,即小說的方法來處理的。而平岡敏夫之所以主張小說家應該以禁欲的態(tài)度去接近歷史敘述,是因為近代歷史小說十分薄弱,小說家們的想象力十分貧乏。如果小說家們的想象力足夠豐富的話,平岡敏夫或許就不會提出上述主張,而是積極地要求小說家們去“捏造歷史”了。

但是,正如前面“真實的東西能否用虛構的東西來處理”這一疑問所提出的那樣,歷史可以捏造嗎?海登·懷特在《“描述逝去時代的性質”:文學理論與歷史寫作》中曾講:“故事并非‘親歷’(lived),本來不存在‘真實的’故事這類東西。故事是講出來或寫出來的,而不是找出來的。至于‘真實的’故事這種概念,實際上是一種矛盾的措辭。”[2]54-55海登·懷特的這句話雖然是在論述“述說的歷史”這一問題,但其思維方式卻完全可以拿來借鑒。在“歷史是真實的,文學是虛構的”這一思考框架下,能被稱為歷史的,其前提首先必定是真實的,所以“捏造的歷史”不是歷史。借用海登·懷特的思維來講就是:“捏造的歷史”這種說法,實際上是一種矛盾的措辭。

不過如前所述,“稗史”一詞的存在揭示出小說補遺歷史的觀念古已有之。而井上靖在論爭中又講道:“小說家在對待歷史時,不正是要進入僅是作為歷史學家無法解釋的地方,觸及表面看不到的歷史的最底層嗎?”這就表明小說可以解決歷史學所解決不了的深層問題。不可否認,以今天的視角來看,與正史相對的“稗史”的確有消解主流話語的作用,但筆者在此想強調的是:以虛構的方法建構的東西必定不能被稱之為歷史。從這一角度來講,歷史小說與歷史學不同,它并非是在處理歷史的問題、建構新的歷史知識,而是在借用歷史。歷史在歷史小說中僅僅是一種手段而非所要達到的目的。既然如此,那么歷史小說的本質究竟是什么呢?

(二)歷史小說的本質

在《蒼狼》連載的過程中,井上靖曾發(fā)表了《〈蒼狼〉的周邊》一文。在這篇創(chuàng)作談里,他寫道:“我初次閱讀(指閱讀《元朝秘史》——筆者注)便傾倒于其蒙古民族生生不息的敘事詩式的敘述及其高雅格調。那時我覺得,比起成吉思汗,如果能寫蒙古民族如大河奔流般逐漸強盛興隆的情形恐怕是很有意思的?!易畛醯男木车拇_想寫蒙古民族的興隆,但聚焦于成吉思汗一人則是因為我明白了蒙古民族的興隆其實完全是靠著成吉思汗這樣一位英雄。如果成吉思汗不出現(xiàn),那么亞洲的歷史恐怕就會完全不同。”[19]166這段話清楚地表明井上靖創(chuàng)作心路的改變。而這種改變實際上反映出他在閱讀《元朝秘史》這一史料時,對其理解上所發(fā)生的變化。所謂“蒙古民族的興隆其實完全是靠著成吉思汗這樣一位英雄。如果成吉思汗不出現(xiàn),那么亞洲的歷史恐怕就會完全不同”的背后,其實是井上靖對“英雄改變歷史”這一歷史觀的認同和推波助瀾。而所謂“狼原理”其實也是為了展現(xiàn)他對蒙古民族興隆原因的認知而導入的,并不是歷史學意義上的歷史知識的建構。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其實歷史小說既不是在處理歷史的問題也沒有如歷史學一般建構新的歷史知識。歷史小說的本質是小說家借用歷史來表達一種對歷史的認知③。而如果說到對歷史的認識,新歷史主義的興起無疑是在告訴我們,歷史知識本身其實也是歷史學家對歷史的認知。

在新歷史主義產(chǎn)生重大影響后,“歷史是真實的,文學是虛構的”這一思考框架轟然倒塌。先前,歷史之所以被認為是真實的是因為“歷史學家本身傾向于把他們自己的語言當作描述過去事件和表達他們關于這些事件的思想的一種不成問題的、透明的媒介”[2]48。而“那些把歷史話語當作特殊分析對象的哲學家們傾向于相信可以將話語的事實性和概念性內容與它的‘文學的’和語言學的形式分離開來,以便衡量它的真理價值和它與現(xiàn)實間關系的性質”[2]48。但是先前的歷史學家及哲學家均忽略了一個問題,即“歷史話語一旦缺乏了它就完全不能夠存在的一個‘內容’:語言”[2]48?!皻v史話語并非以一個形象或一個模式與某種外在‘現(xiàn)實’相匹配(matching),而是制造(making)一個言語形象、一種話語的‘事物’。”[2]50-51海登·懷特上面的這些論述表明,任何歷史記述都不可避免地包含著記述者的虛構。也就是說:即便是歷史學家,其對歷史事件的記述與闡釋也是依靠某種想象來完成的。這其實在另一層意思上表明,歷史知識其實就是歷史學家對歷史的一種認知。那么,如果歷史小說與歷史知識同為對歷史的認知的話,小說家究竟要怎樣做才能與歷史學家有所不同呢?

在西方的文學評論中,對敘事作品一直有二分法的傳統(tǒng),如“內容”與“形式”,“素材”與“手法”,“實質”與“語氣”等。1966年法國結構主義敘事學家托多洛夫提出了“故事”與“話語”兩個概念,以此來區(qū)分敘事作品中的素材與表達形式。事實上,以上新歷史主義的種種觀點正是從敘事理論的角度來看待歷史的。他們認為,過去人們籠統(tǒng)地談論歷史,卻不注意“事件的歷史”與“述說的歷史”之間的區(qū)別。這就是說,如果將歷史視為一個敘事作品的話,以前人們更多關注的是歷史中的“故事”層面。而新歷史主義不僅著重研究以前未能引起人們充分注重的“話語”部分,而且指出其“話語”形式具有文學性的特點,即海登·懷特所說的“這兩種話語(指歷史話語和文學話語——筆者注)的相似大于它們的不同”。歷史學家通過“話語”,即對“事件的歷史”進行編排后完成歷史知識的建構,實現(xiàn)對歷史的認知。那么,在以相同的“話語”進行操作的小說家那里,要想以不同于歷史學家的方式表達對歷史的同樣認知,就只能在歷史事件的層面上進行虛構。用井上靖的話來講,如果“想寫的并非是歷史而是小說”的話,就只有在“故事”上與歷史學家進行區(qū)別。這里之所以說是“歷史事件的層面”是因為,按照“歷史是真實的,文學是虛構的”這種思維來看,是不會存在一種虛構的“事件的歷史”的。小說家在歷史事件的層面上進行虛構歸根到底是其表達歷史認知的需要。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知道,盡管小說補遺歷史的觀念古已有之,研究者和評論家也在不同程度上認同歷史小說可以處理歷史,但實際上,歷史小說并沒有處理歷史,以虛構的方法建構的并不是歷史學意義上的歷史知識。所謂歷史小說,究其本質是小說家借用歷史所表達的歷史認知。而在這一過程中,小說家所能采用的手段便是在歷史事件的層面上進行虛構。

四、結語

本文以圍繞《蒼狼》而展開的論爭為切入點討論了有關歷史小說的相關問題。通過上面的論述可以知道,通常意義上被稱作歷史小說的文類與歷史學不同,它并非是在處理歷史,而是在借助歷史來表達小說家對歷史的認知。這應該是歷史小說這一文類的本質。同時,歷史學家對“歷史事件”的闡釋也是顯示其對歷史的認知。從敘事的角度來講,由于“歷史話語”和“文學話語”并沒有根本性的不同,因此,小說家在通過小說來表達其所持有的歷史觀時,便只能在“故事”,即在歷史事件的層面上進行虛構。這也是歷史小說必定無法像歷史學那樣,承擔處理歷史功能的根本原因。

既然歷史小說的本質是小說家通過歷史事件層面的虛構來表達其歷史認知,那么,筆者在此必須強調兩點:一是并非所有在歷史事件的層面上進行虛構的作品都在表達小說家的歷史認知;二是在歷史事件的層面上進行虛構僅僅是小說家表達其歷史認知的手段之一。小說家也可以完全脫離歷史事件,運用豐富的想象來闡述其歷史認知。

注釋:

①日本于1963年首次出版巖村忍翻譯的節(jié)譯本《元朝秘史》。由于在此之前《蒼狼》已經(jīng)連載刊出,因此筆者推測井上靖或參考了中國古典文獻。

②“讀本”是日本江戶時代小說的一種,分為“前期讀本”和“后期讀本”。

③當然,以歷史為題材的小說也并不全都在表達小說家的歷史觀。例如芥川龍之介:《芥川龍之介全集》,第3卷.東京:巖波書店,1996:88,就曾講:“我在以某一題目進行小說創(chuàng)作時,為了將這一題目表現(xiàn)得更具藝術感染力,便需要某種異常事件。此時,這一異常事件越是異常,將其作為發(fā)生在日本的事件就越難寫。如果強寫出來,很多時候就會讓讀者感到不自然,最終以至頗為難得的題目胎死腹中?!也捎靡郧暗牟牧蠈懶≌f大抵為這一必要所迫,是為回避不自然之障礙而向古代借取舞臺的?!?/p>

[1]野家啓一.物語の哲學[M].東京:巖波書店,1996.

[2]海登·懷特.“描述逝去時代的性質”:文學理論與歷史寫作[C]//拉爾夫·科恩.文學理論的未來.程錫麟,王小路,林必果,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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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HistoryNarratedinHistoricalNovel:TaketheDebateonTheBlueWolfastheEntryPoint

GUANBingbing1,YANGBingjing2

(1.SchoolofAsianLanguagesandCultures,ZhejiangInternationalStudiesUniversity,Hangzhou310012,China;2.JapaneseDepartment,BeijingForeignStudiesUniversity,Beijing100089,China)

Historical novel is often mentioned in modern Japanese literary history. However,the nature of historical novel has not been defined clearly so far,which is the primary cause of the debate onTheBlueWolf. As new historicism begins to play an important role,people have new understandings on the definition of history. It provides a fresh perspective for us to judge the debate onTheBlueWolfand the definition of historical novel.

history;historical novel;debate onTheBlueWolf

I313.45

A

2095-2074(2016)01-0093-08

2015-12-20

關冰冰(1970-),男,吉林長春人,浙江外國語學院東方語言文化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楊炳菁(1972-),女,天津人,北京外國語大學日語系副教授,文學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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