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春常
(魯東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山東煙臺 264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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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話的誕生:“黑人摩西”哈麗雅特·塔布曼
高春常
(魯東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山東煙臺264025)
[摘要]作為自我解放的南方逃奴和“地下鐵路”運動的地方代理,哈麗亞特·塔布曼不僅以其被壓迫種族救贖者的形象鐫刻于美國黑人的群體記憶當中,同時也逐漸升華為整個美利堅民族的英雄符號,且歷久不衰。本文認為,塔布曼的這種“神話化”現(xiàn)象是由黑人種族被壓抑已久的內在渴望、塔布曼的個人傳奇以及地下鐵路運動的理想主義特質這三種力量匯合所造就的結果。
[關鍵詞]哈麗雅特·塔布曼;摩西神話;地下鐵路
哈麗雅特·塔布曼是美國歷史上一位杰出的巾幗英才、自我解放的南方逃奴、“地下鐵路”的草根英雄以及內戰(zhàn)時期的聯(lián)邦偵查員,曾多次出生入死、從南方救出大量奴隸,在當時就成為美國黑人解放史上的一位傳奇人物,享有“黑人摩西”的美譽。20世紀50和60年代,塔布曼進入了最知名的10位美國人之列,[1]遲至2008年,在《今日美國》報紙進行的高中生調查中,塔布曼仍然穩(wěn)居季軍的位置,[2]而當代的一位美國女作家德波拉林·費爾德則把她列入世界歷史上最具影響力的100個女性排行榜中的第九位。①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塔布曼不僅作為被壓迫種族救贖者的形象而深深鐫刻于美國黑人大眾的記憶當中,同時她也逐漸升華為美利堅民族的英雄符號而為整體的美國人民所珍視。
一、作為美利堅民族記憶的黑人摩西神話
由于奴隸出身的塔布曼本人不識字,她本人沒有留下書面的只言片字,同時因時代對黑人和女性的選擇性忽略,有關敘事主體本身及其南下的事實相當缺乏。這種匱乏在美國人對塔布曼的敬仰之情逐漸滋長之后仍然難以得到彌補,因此對于這樣一位非凡的歷史人物,史學研究與傳說混淆,事實與想象交匯。
19世紀是有關塔布曼的摩西神話地位在公眾中初步確立階段。廢奴主義者本杰明·德魯采訪了塔布曼,并在其1856年出版的《加拿大逃奴敘事》一書中記載了塔布曼不到二百個單詞的自述。[3](P30)但第一位嘗試描述塔布曼事跡的應是富蘭克林·桑伯恩。1863年他在波士頓一家名叫《共和國》的雜志上發(fā)表了“哈麗雅特·塔布曼”一文,率先將塔布曼作為一位美國女英雄引介到美國公眾的視野當中。[4](P72)兩年后,埃德娜·切尼在《自由人紀事》上發(fā)表了“摩西”一文,對塑造塔布曼的英雄形象予以推波助瀾。不過,首先對塔布曼進行專訪和寫作長篇傳記的是薩拉·布拉德福德,她在1869年出版了《哈麗雅特·塔布曼的生活場景》一書,而在1886年修訂版出版時書名改為《哈麗雅特:其子民的摩西》。到1871年威廉·斯蒂爾出版材料匯編性著作《地下鐵路》為止,塔布曼作為美國史中的女英雄形象已經初步確立。[5](P407~412)1898年,另一部名稱類似的著作認為,“摩西是這個婦女為人所知的名字。她獲得它的原因在于其引導奴隸逃脫他們的‘埃及地’中所展示的領導水平,在此之中經歷了迂回的渠道和各種危險。”[6](P186)
20世紀是有關塔布曼的摩西神話放大階段。基于以上傳記,20世紀出現(xiàn)了近百種的塔布曼傳記,在民權運動之后更是目不暇接;這些作品多是通俗性讀物,主要是作為青少年勵志讀物出現(xiàn)的。按照年代順序比較重要的有:喬治·施瓦布夫人的小冊子《哈麗雅特·塔布曼帶領奴隸奔向自由》(1900)、安·佩特里的《哈麗雅特·塔布曼:地下鐵路乘務員》(1928)、赫里埃塔·巴克馬斯克的《放我們的人民走吧:地下鐵路的故事以及廢奴運動的成長》(1941)、新聞記者厄爾·康拉德出版的《哈麗雅特·塔布曼將軍》(1943)等等,其中后兩本學術性較強。隨后則是安·帕里什的《被遮蔽之星》(1948)、多蘿西·斯特林的《自由列車:哈麗雅特·塔布曼的故事》(1954)、安·麥戈文的《生死懸賞:哈麗雅特·塔布曼的真實故事》和《逃奴哈麗雅特·塔布曼的故事》(1965)、弗朗西絲·漢弗萊維拉的《哈麗雅特·塔布曼:自由火焰》(1967)、雅各布·勞倫斯的《哈麗雅特與應許之地》(1968)、馬西·海迪什的《一個叫摩西的女人:基于哈麗雅特·塔布曼生平的小說》(1976)、安·約翰遜的《幫助的價值:哈麗雅特·塔布曼的故事》(1979)、弗朗辛·薩賓的《哈麗雅特·塔布曼》(1985)、杰里·費里斯:《不自由毋寧死:哈麗雅特·塔布曼的故事》(1988)、朱迪·卡爾森的《哈麗雅特·塔布曼:自由的呼喚》(1988)、馬里恩·泰勒的《廢奴活動家哈麗雅特·塔布曼》(1991)、凱特·麥克馬倫的《哈麗雅特·塔布曼的故事》(1991)、丹·伊萊什的《哈麗雅特·塔布曼與地下鐵路》(1993)以及麗貝卡·詹尼的《哈麗雅特·塔布曼》(1999),等等。
21世紀初是有關塔布曼的摩西神話傳播與嚴肅的學術研究并行階段。21世紀初,青少年勵志作品仍然長盛不衰,10多年間出版了幾十種有關書籍,如弗格斯·博德威遲的《奔向應許之地:美國首次民權運動地下鐵路的傳奇故事》和卡羅爾·維瑟福德的《哈麗雅特·塔布曼帶領她的人民奔向自由》(2006)等等。與此同時出現(xiàn)了關于塔布曼的專業(yè)作品問世,包括瓊·休姆斯的《哈麗雅特·塔布曼的人生與人生故事》(2003)、凱特·拉森的《奔向應許之地:哈麗雅特·塔布曼,一個美國英雄的寫照》(2004)、凱瑟琳·克林頓的《哈麗雅特·塔布曼:自由之路》(2004)、米爾頓·塞奈特的《哈麗雅特·塔布曼:神話、記憶與歷史》(2007)等幾部嚴肅性書籍。
有關塔布曼敘事的神話特征不僅僅在于對塔布曼歷史事實的夸大,更在于超乎凡人的想象。以20世紀面向青少年讀者的作品為例,因情節(jié)連續(xù)性所需,往往在事實的基礎上摻雜了不同程度的夸大之詞和想象成份,有的干脆點明為歷史小說,如海迪什的上述作品。在這些作品里,塔布曼很自然地成為歷史事實和想象混合的女英雄。以多次再版的多蘿西·斯特林的《自由列車》為例,描寫南方奴隸主為了抓獲塔布曼,曾許下4萬美元的懸賞報酬,但事實上根本找不到如此高額的歷史記錄,正如拉森所說,“盡管還沒有一個對塔布曼的懸賞告示被發(fā)現(xiàn),但很可能存在一個;無論是1200美元還是12000美元,塔布曼對南方賞金追逐者來說是個很重要的獵物?!盵1](P191)而為了突出塔布曼的影響形象,《自由列車》一書將其救出的奴隸數(shù)量夸大為300多個,[7](P129~133)而實際上人數(shù)不到100。與此同時,即使在研究塔布曼的專業(yè)性著作中,也不同程度的存在猜測的成份,像拉森本人在《奔向應許之地》一書中就不乏推測之詞,例如她這樣說:“道格拉斯和塔布曼因而很可能在切薩匹克分享強大的家庭族和社區(qū)聯(lián)系,這種紐帶最終包括了生活在北部城鎮(zhèn)中的逃奴和自由黑人?!盵1](P96)
即使是20世紀的勵志作品,對有關歷史研究并非沒有任何貢獻,塔布曼能夠作為迄今最為廣泛接受的地下鐵路的象征,與這些作品的貢獻密不可分。何況在20世紀前半期作品還有個別例外,如新聞記者厄爾·康拉德出版的《哈麗雅特·塔布曼將軍》(1943);拉森贊賞其對事實的嚴肅態(tài)度,并將其歸為有關塔布曼的一部力作。[1](P305)盡管存在著某種先天性局限,對塔布曼的專業(yè)性研究也將持續(xù)下去,圍繞她的史詩般的光環(huán)也必然是色彩依舊。從一定意義上來講,這種非專業(yè)和專業(yè)作品中所塑造的塔布曼光環(huán)實際上就是關于美利堅民族自我記憶的神話。從漠視到夸大、從虛幻到真實性還原的塔布曼形象變遷,可反映這個偉大民族內在情感的起伏漲落。
二、作為被壓迫種族記憶的黑人摩西神話
從更深層的角度來說,塔布曼的摩西神話植根于黑人種族的群體記憶之中,可以說是一種發(fā)生于黑人社區(qū)中的民眾化神話現(xiàn)象。早在大眾熟悉她的名字之前,卷入地下鐵路活動中的黑人和白人都將塔布曼視為黑人摩西。例如,薩拉·布拉德福德敘述塔布曼逃跑之后:“他們給她錢,但她從不用于自己,而是攢起來幫助她的人民,特別是用于返回‘埃及地’——她所稱謂的老家。由于其經常性的來訪,并帶走一些被壓迫者,她在她的人民中間獲得了‘摩西’的稱號?!盵4](P78)在《地下鐵路》一書中,威廉·斯蒂爾也注意到了塔布曼在黑人中的“摩西”地位。[5](P410)米爾頓·塞奈特進一步指出,塔布曼成名之后的其他稱呼如“塔布曼將軍”、“塔布曼母親”,都基于“解救者摩西”的象征之上。[8](P42)
鑒于從事“地下鐵路”營救活動充滿風險,塔布曼最初并不向外界透漏其活動的細節(jié),因此“摩西”的名聲實際上主要限于她所出入的黑人社區(qū)當中。例如,根據(jù)布拉德福德的記載,一個叫喬的黑奴在遭受鞭打以后,憤怒之余決定尋找“摩西”以投奔自由,“他說,‘這是最后一次了!’當夜他乘船遠行,到了哈麗雅特父親那里,說,‘下次摩西回來了,得讓我知道?!贿^了一兩個星期,那個神秘的、誰也不能碰一根指頭的女人出現(xiàn)了,男男女女、還有孩子開始從種植園失蹤了。”[4](P29)巴爾的摩的前奴隸吉姆·泰勒這樣描述了黑奴在塔布曼幫助下逃亡的經過:“拖船的主人塔特爾先生那晚沒在船上睡,而是斗雞去了。有色人決定逃跑到賓夕法尼亞。我還是個小男孩。他們用拖船越過海灣,來到埃爾科小溪,然后把拖船拉到北方一側沿著哈麗雅特·塔布曼所告知的溪流而上?!盵9](P63)1861年逃到北方、阿拉巴馬出生的前奴隸托馬斯·科爾則這樣描繪了塔布曼在黑奴心目中的形象:“我一直希望并且祈禱我能遇到那個叫哈麗雅特·塔布曼的女人。她就是那個帶奴隸去加拿大的女人。她總是乘坐地下鐵路——人們都這么說——晚上旅行,白天藏起來。她把他們偷偷摸摸地帶出南部,而我認為她是個勇敢的女人。”[10](P229)1865年的《自由人紀事》評論說:“她的豐富人生賦予其很多為人所知的名字,如哈麗雅特·加里森、塔布曼將軍等等;但在奴隸當中她以完全匹配的摩西頭銜而廣為人知——解救者摩西?!盵11](P34)
南方白人的反應可間接證明塔布曼在黑人社區(qū)中的影響。當塔布曼本人逃跑后,落款日期為1849年10月3日的《劍橋民主黨報》上的廣告描述了這個當時叫“明蒂”的外貌:“大約27歲……栗色,外貌良好,約5英尺高”,并分別提供了50美元或100美元作為在本州或外州抓捕的酬勞。[1](P79)當塔布曼擔任地下鐵路的任務后,關于她的懸賞海報到處都是,根據(jù)布拉德福德的說法,賞金上升到12000美元。[4](P21)塔布曼的朋友、后來曾擔任黑人軍團上校的托馬斯·希格森在1859年的一封信中驗證了這個數(shù)字:“我與她相識有一段時間里,并在演講中提到她一兩次,奴隸稱她為摩西。馬里蘭為她懸賞12000美元,而一旦被抓,很可能被活活燒死?!盵12](P81)與此相對照,馬里蘭奴隸主曾為一幫人數(shù)多達28人的逃奴懸賞3100美元;[13](P272)如果該數(shù)字確實的話,塔布曼一個人的賞金就大約是他們的四倍,數(shù)額驚人,反映了南方奴隸主對抓捕塔布曼的迫切心態(tài),也間接反映了塔布曼在黑人中所確立的巨大威望。
塔布曼在黑人心目中類似摩西的崇高地位,無形之中助長并塑造了一個超凡脫俗的英雄神話。如在《自由列車》一書中,作者以黑奴的話語對這個傳奇性的女人進行了生動的、夸張性描述:“摩西比兔子跑得還快,爬樹就像負鼠,能跳過籬笆、飛躍溪流”;“像貓一樣,她能在漆黑之夜看見東西”,“她能在20英里之外聽見巡邏者打噴嚏”[7](P127~128)。
在《千面英雄》一書中,美國著名神話學者約瑟夫·坎貝爾總結出世界英雄神話的歷險模式,即“分離——傳授奧秘——歸來”的路線圖:“英雄從日常生活的世界出發(fā),冒種種危險,進入一個超自然的神奇領域;在那神奇的領域中,和各種難以置信的有威力的超自然體相遭遇,并取得決定性的勝利。于是,英雄完成那神秘的冒險,帶著能為他的同類造福的力量回來”。[14](P24)塔布曼的“摩西化”,也完全符合坎貝爾的這種歸納。
鑒于塔布曼本人對故事選擇的主導性地位以及以我為主的講授方式,美國學界近年來認為,薩拉·布拉德福德的兩篇傳記本質上應被視為塔布曼的個人敘事。[15](P6)由于黑奴本身的傳說記載資料十分有限,像《自由列車》之類的傳奇文學只能作為塔布曼神話的參考,因此,我們在這里主要以拉德福德的傳記為樣本,簡要歸納一下塔布曼神話的特點。
與摩西神話一樣,主人公塔布曼最初對自己的真正使命一無所知,局限于她遭受奴役的日常世界之中。塔布曼回憶說:“我像沒人管的野草一樣成長,不知道什么是自由,對此沒有任何經驗。那時我并不感到幸福或滿足;每次看到一個白人男性,我就害怕被帶走。”[3](P30)1834年,因拒絕協(xié)助監(jiān)工圍追一個逃奴,一個兩磅重的秤砣碰巧砸到了塔布曼的腦袋上。[4](P74)她的大腦因此嚴重受損,但意外地成為她靈性覺醒的一個契機,此后能夠不時地對神奇世界產生偶然性一瞥,“我總是在夢中和幻覺中能看到一條界線,而界線的另一側是綠地、可愛的鮮花,美麗的白色女士伸出雙臂越過界線,但我怎么也夠不著它們?!盵4](P16)靈性的覺醒同時意味著,被奴役的悲慘現(xiàn)實成為理想世界的一個鮮明對立物,自由的缺失成為塔布曼內在的切膚之痛。當親屬被出賣的消息傳來時,靈性覺醒的力量推動塔布曼做出決定、并帶著她的兩個兄弟一塊兒逃跑。[4](P16)在經歷了第一次的挫折之后,塔布曼第二次的逃跑方案獲得成功,她獨自一人“跟隨北極星”,穿越了自由與奴役的界限。[4](P19)
但到了自由的北方后,塔布曼發(fā)現(xiàn)自己重新回到新的日常世界,“我確實跨越了那條界線。我自由了;但沒有任何人歡迎我來到那塊自由的土地。我是一塊陌生土地上的陌生人”。[4](P20)為了解救她備受煎熬的兄弟姐妹,塔布曼決定帶著她穿越生死邊緣的經驗,再次踏入險象環(huán)生的領域。在“地下鐵路”組織的協(xié)調之下,據(jù)說她19次之多進入南部的“鯨魚之腹”,引領她的人民走向自由。[14](P82)在拯救南部逃奴的過程中,塔布曼本人經歷了多次驚險性的考驗,“他們的風險可以寫上一本書;他們被追捕;他們藏在‘土豆洞’里,而追捕者離他們僅僅幾英尺之遙”。[4](P29)但在極端的危險之中,塔布曼總是能夠出人意料地在幻象中得到神奇的幫助、并預測到出路所在;如同摩西帶領他的希伯來子民通過紅海一樣,塔布曼利用“神示”,幫助她的逃奴群體獲得人身自由,即《千面英雄》中所說的“借助魔法逃走”[14](P206)。
事實上,19世紀50年代的逃奴普遍認為塔布曼具有這種“魔力”:“白人逮不住摩西,因為天生具有魔力。上帝賦予摩西以權力”。[1](P134)由于向外界暴露其行蹤具有潛在的危險性,所以在她本人出逃的1849年與德魯曝光塔布曼事跡的1856年之間,塔布曼行事詭秘,作為摩西的傳奇也只是流傳于黑人社區(qū)中有意潛逃的黑奴當中。但通過這類草根性的神奇性敘事,不僅塔布曼本人被提升到非凡的黑人英雄地位,整個黑人種族也因為被證明得到了上帝的眷顧而播下了新生命和新希望的種子,一種強大的種族驕傲感充盈在塔布曼神話敘事的話語之中。
三、黑人摩西神話產生的歷史根源
塔布曼的摩西形象產生不是偶然的,而是由黑人種族壓抑已久的內在渴望、塔布曼的個人傳奇、地下鐵路運動的理想主義特質這三種力量匯合的結果。
奴隸的生活待遇雖然因主人而異,但這種本質上以權力支配為核心的制度安排必然導致很多奴隸的身心遭受嚴重的摧殘。以塔布曼為例,她生來就是馬里蘭州多切斯特縣的一個農場上的奴隸,其主人曾允諾自由,但言而無信。[15](P280)她小小年紀就不得不干剝亞麻、打掃衛(wèi)生的活計;5歲時因沒讓一個嬰兒保持安靜而遭到鞭打;7歲時因偷拿了一疙瘩糖塊而不得不躲藏進豬圈里、與豬搶食;[8](P17)她稍大一些就被送到田間做工,乃至在大約15歲時遭受致命性錘擊。在奴隸制這種單向權力的架構中,奴隸難以形成正常的人格特征,并往往給外界展示一種不太成熟的性格印象。歷史學家斯坦利·埃爾金斯甚至認為,北美奴隸制構成了一種“封閉”體系,使得白人能夠“幼兒化”那些遠離祖先的文化、心靈處于“白板”狀態(tài)的黑奴;他提出南方民俗中所勾畫的“傻寶”形象——馴服但不負責任、忠誠但懶散、謙恭但慣于欺騙——乃典型的種植園奴隸。[16](P82)約翰·布拉辛格姆則認為這只是白人構建的三種黑奴類型之一,另外還有“納特”和“杰克”兩種性格類型,其中前者是好斗的、反叛的奴隸,而后者是時而抑郁寡歡和不愿合作、時而恭順的機會主義者。[17](P224)二者對比,布拉辛格姆的概括顯得更加全面、合理。以塔布曼本人為例,她曾對主人的自由許諾抱有某種幻想,但又對主人的出爾反爾十分沮喪;她既為主人發(fā)出祈禱,但又在祈禱中夾雜著詛咒。[4](P15)無論如何,在這種動輒得咎的種族壓迫體制以及白人的家長主義威勢之下,處于底層的黑奴大眾很容易產生一種內心矛盾、軟弱無力的不安全感,表面上對自身的命運問題似乎無動于衷,實則極為渴望從這種悲慘的處境中解放出來。塔布曼本人曾發(fā)出這樣的感嘆:“我認為,奴隸制是僅次于地獄的事情。如果一個人可以把另一個人置于奴役中,我認為他足夠壞得被送入地獄,如果可能的話?!盵15](P280)
塔布曼的摩西形象植根于黑人對《圣經·出埃及記》中摩西神話的集體記憶。與白人對《新約》的強調不同,黑人大眾的基督教傳統(tǒng)更加強調《舊約》、特別是摩西帶領希伯來人擺脫埃及奴役、奔向自由的故事。無疑,黑人的摩西崇拜傳統(tǒng)來自于黑人對現(xiàn)實不滿的心理投射,實際上表達了他們在深處絕境下對救贖者或保護者的一線寄托。悉尼·胡克認為,“領袖對他的群眾有一種號召力,這種號召力的一個更重要的根源,也許就在于他能以他的被認為具有的特點和成就來代替滿足他們的渴望……把個人的缺陷投進比較幸運的人們的光榮成就里,借以取得補償,這種傾向也許是社會生活中一種常有的現(xiàn)象?!盵18](P13)在《舊約》的敘事中,希伯來人深受埃及法老的迫害,但仍然被上帝選為自己的子民,并為他們挑選了一位領袖摩西;在后者的帶領下,希伯來人出紅海、從罪惡的奴役當中得到解脫,“因為有信心的杖在前面帶路,有云柱把光照射下來,所以水使他們得生命,而追趕他們的人,水把他們淹沒?!盵19](P64)在塔布曼的“摩西化”過程中,不僅塔布曼本人如同擁有神杖的摩西一樣被披上一層神秘的色彩,她也與此同時升華到與父母一樣重要的庇護者地位。其結果必然是,黑人大眾不僅借此表現(xiàn)出他們對自身“神選子民”身份的再確認,他們也從中獲取了一種神圣的安全感,原來被世界所拋棄的感覺隨之蕩然而去,正如弗洛伊德認為的那樣,“大多數(shù)的人經常在尋找父親(或者母親),因為在他們的幼年時代,父親提供了安全感和情緒上的穩(wěn)定性?!盵18](P12)簡而言之,黑人大眾有充分的理由去放大塔布曼的摩西光環(huán)。
然而,塔布曼本人若沒有任何神奇之處,這種“克里斯瑪”型魔力也不會持續(xù)太久。她本來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下里巴人”,但正如摩西在卑賤的流浪年月為上帝所用一樣,塔布曼同樣是在看似悲劇性的時刻被賦予類似摩西神杖的潛能;偶然性的錘擊使她能跨越兩個世界的橋梁。桑伯恩這樣描述:“她是極為精明和實際的人,然而她堅信征兆、夢境和警告。她宣稱在她出逃奴隸制之前,她往往夢到飛躍田野和城鎮(zhèn)、河流和山巒,‘像個鳥一般’俯視大地……當她前往北方時能將夢中看到的地方記得一清二楚?!盵4](P79)在從事地下鐵路活動的冒險中,塔布曼總是相信自己有“一個特別的天使”在保佑自己;[20](P279)或者“當塔布曼產生這些夢幻時,她想象著自己的‘精靈’離開了身體,造訪其他場景和地方,不僅僅在這個世界,而且在精靈世界?!盵4](P56)事實上,她受到的指引來自一個內在的、不斷給她話語提示的活生生上帝,而不是一般人心目中抽象的上帝概念,正如托馬斯·加勒特所說:“她經常告訴我,她與上帝進行交談,每天他都與她交談,而她對我宣稱,她一點也不害怕被近在身旁的前主人或其他任何人逮捕,就像在紐約或加拿大不害怕一樣,因為她說她從不會冒險,除非上帝派遣她,而她對至高權力的信心確實偉大?!盵4](P49)這樣即使深陷絕境,塔布曼也能沉著應變,并總能不可思議地化險為夷。[4](P50)拉森指出,這種“完全不計后果的勇氣”使之上升到摩西的地位;[1](P53)卡萊爾則稱贊說:“這樣的人,就是我們稱之為原本的人,他直接生活在我們中間。他作為神秘莫測的上帝派遣的使者,帶著信息來到人間,我們可以稱他為詩人、先知和神?!盵21](P51)
最后應指出的是,塔布曼同時也屬于地下鐵路運動所造就的“無聲英雄”。
“地下鐵路”是指19世紀30~60年代廢奴主義者支持南方逃奴奔向自由的秘密網絡,由所謂的“售票員”或“代理人”(向導)、“車站”(接待站)和“站長”(接待站主人)等要素構成。塔布曼就是充當這種冒險深入前線、需要在路途上時刻提防逃奴抓捕者的“售票員”。塔布曼曾13次出入南方,據(jù)布拉德福德估計,共救出60~80人;[22](P3)而拉森則將其鎖定為70多位:“塔布曼總共進行了大約13次行程,拐走70到80個奴隸,此外還有大約50或60個給予了細致的指導,而他們幾乎都出自馬里蘭的多切斯特和卡羅琳縣”。[1](P100)地下鐵路的這種秘密性質決定了塔布曼對所行事跡不會大事宣揚,而即使身在安全的北方,塔布曼對廢奴主義宣傳活動的介入也是有限的。地下鐵路的協(xié)調人威廉·威爾斯·布朗描述說:“叛亂爆發(fā)前的8或10年間,那些經常參加廢奴集會、演講、野餐會和展覽會的人不會看不到一個中等個頭、前齒脫落、面含微笑、穿著粗糙然而整潔、旁邊掛著一件過時的包或袋子的黑人婦女;她只要一落座,就會立即酣然大睡。”[8](P47)同時代的著名黑人領袖道格拉斯這樣稱贊塔布曼:
我們之間的差別是明顯的。在服務我們事業(yè)的過程中,我所做和遭受的都大白于天下,每一步都受到極大的鼓勵,而你則是悄悄賣力。我在白天行事,而你奔走于夜間。我收獲來自人群的掌聲和大眾認可的滿足感,而你最多被少量發(fā)抖的、驚恐的和腳痛的男女奴隸所見證;你把他們從奴役的居所解救出來,得到的僅僅是“上帝保佑你”這些虔誠之詞。[4](P7)
當然,地下鐵路運動的自發(fā)性和草根性在限定了塔布曼影響范圍的同時,也給塔布曼的形象添加了額外的魅力。興起于與南方蓄奴州臨近的北方自由州,該運動的活力來自北方大眾對南方奴隸制罪惡的厭惡感,其成員多是出于義憤而挺身而出的普通人,包括奴隸制的曾經受害者在內。正如威爾伯·西伯特指出的那樣,“很顯然地下鐵路并非一個設有各級官階、正式成員或金庫以滿足各種花銷之需要的組織”;[6](P67)“他們狂熱地鼓動皈依者獻身于一種在他們看來被《圣經》與開國之父理念所認可的教條。”[6](P89)作為一種圍繞解救被壓迫者這種共同的理想而匯聚起來的力量,地下鐵路運動無疑帶有某種高尚的色彩。一方面,地下鐵路運動完全與塔布曼本人以摩西相自許的宏偉志向相協(xié)調,正如她在19世紀90年代塔布曼接受采訪時所說的那樣,“我覺得像摩西。上帝告訴我這樣做。我說,‘噢,上帝,我不能——別要求我——讓別人去做吧?!缓笪夷苈牭缴系刍卮穑乙氖悄?,哈麗雅特·塔布曼’——就像我聽聽說話一樣清楚——然后我就再次南下,把兄弟姐妹帶回來?!盵8](P42)另一方面,該運動的偉大性也進一步造就了塔布曼無所畏懼、獻身社會的優(yōu)秀品格。紐約州長威廉·西華德曾這樣稱贊她:“我了解哈麗雅特很長時間了——這是一個難得屈尊于人體之內的高貴的、高級的精靈或真人?!盵6](P185)
地下鐵路運動的這種理想主義性質與塔布曼喜歡獨來獨往、俠肝義膽的個性相結合,使其成為一個活躍于社會邊緣領域的孤膽英雄,這也是為什么在經歷了白人社會最初的忽略之后,長期以來有關塔布曼傳奇的題材反而能夠歷久彌新、勵志作品能夠不斷翻新的深層原因。
注釋
①參見德波拉林·費爾德.《女性100人:歷史上最具影響力的女人排行榜》,張欣、穆玉萍譯,當代世界出版社,2006.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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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全順]
How the Myth was Born: Harriet Tubman, the Black Moses
GAO Chun-chang
(Ludong University,Institute of History and Culture,Yantai 264025,China)
Abstract:Harriet Tubman, a former southern runaway slave and later a local agent of Underground Railroad, was not only deeply engraved in the African American memories as the redeemer of the oppressed race, but was also gradually reincarnated into the heroic symbol of whole American nation. This article holds that the phenomenon of Tubman’s deification was due to three forces, namely, the long oppressed inner hunger of the black race, the personal legend of Tubman, and the idealistic nature of Underground Railroad.
Key words:Harriet Tubman; the myth of Moses; Underground Railroad
[中圖分類號]K712.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077(2016)01-0021-07
[作者簡介]高春常(1966-),男,山東莘縣人,魯東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主要從事美國族裔問題研究。
[基金項目]中國教育部社科規(guī)劃項目"美國黑奴敘事研究"( 項目編號:13YJA770009)以及2014年魯東大學世界當代史精品課程建設項目(項目編號:1300028)。
[收稿日期]2015-1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