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陶
江南記
○黑 陶
黑陶,1968年出生于蘇、浙、皖三省交界處的一座煙火鄉(xiāng)鎮(zhèn)。畢業(yè)于蘇州大學?,F(xiàn)居無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出版著作有:散文集《夜晚灼燙》(2003)、《泥與焰》(2004)、《綠晝·黑陶散文》(2006)、《漆藍書簡:被遮蔽的江南》(2008年初版,2013年重版)、《中國冊頁》(2014)、《燒制漢語》(2016);口述歷史《二泉映月:十六位親見者回憶阿炳》(2010);詩集《寂火》(2014)等。
朝南山坡上,散立的冬天樹枝,像靜默凝固的黑色火焰。書院和鄉(xiāng)鎮(zhèn)間的河流內部(河流流向太湖,范蠡和西施曾經潛舟于此),倒映著夕陽。紅云燃燒。一座孤獨的煙囪。像孤獨默立的藝術裝置。燒制紫砂陶器的火焰早已停止。龍尾橋。楊梅澗。澗,如落葉枯寂。散堆滾落的冬筍,像古代小腳女人的尖鞋。應山寺。應山。是誰,在應答山的秘密問詢?竹林的青碧影叢中,兩個古黃的僧人,蹲在山殿之旁。正是竹子砍伐之季。被砍伐的粗長毛竹,在路側,在捆扎堆放的拖拉機或大型卡車之上,疼痛、青碧。一位腰后掛著竹刀的山農,扛拖五根扎在一起的青竹,正從曲折的石頭山道上緩步而下。
然后是濃暮。江南丘陵山區(qū)。一條長長、蜿蜒的山溝中,是一條長長、如線的公路。被兩山夾住的、散落的山溝人家,次第,亮起了燈火。而我的腦海中,還全是白晝經歷過的鄉(xiāng)鎮(zhèn)。鄉(xiāng)鎮(zhèn),永遠像熱鬧的夢境。水果攤。鞋子攤。帶著泥土根須的花木攤。雞蛋糕和面包攤。日用雜貨攤。奶茶攤。衣服攤。音響攤……全部堆放在街沿,并永遠暗暗涌動,欲要堵滿整條街道。濃暮的山溝中,全是冬天的銀杏。數(shù)百年或上千年的古老銀杏。落光了扇形葉子的銀杏樹冠,疏朗,尖銳,刺破暗藍的空氣。銀杏古老的深山之中。結婚人家燈火堂屋里的大紅喜字。煙花爆竹的滿地紙屑。楊梅燒酒。后方前圓的質樸竹筷。紅漆的八仙木桌上,攤放著半爿日間剛剛斬殺的新鮮豬肉。八都。劉秀躲藏過八次的江南之地。紫筍街。紫筍鄉(xiāng)街上整潔好吃的大餛飩。紫筍茶。茶葉之色似早春拱土的紫色之筍。陸羽。陸鴻漸。墨汁的《茶經》。江浙交界的山中榛莽間,孫權射虎的嗖嗖箭鏃之聲,依然,在燙紅此時的夜空。紫筍茶冷了。偶爾有狗吠。山中夜晚突然來臨的逼人寒氣,讓銀杏樹枝間的一輪冬月,愈加皎潔。
安徽省博物館研究員、九旬老人石谷風,曾憶及當年深入徽州訪古時遭遇的一事。在安徽黟縣的一個山村中,有一家藏書樓。石老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藏書樓上有一位老人,然而卻看不見可供上下的樓梯。原來每次老人上了樓后,便將竹梯往上一提。媳婦送飯去時,他便將竹籃子用繩子吊下,然后再將飯菜吊上,就連媳婦也上不了樓。
后來,“他了解了我的身份,破例讓我上了樓,只見全是一柜柜的書,確有不少珍稀版本和帶圖的徽刻。因是老人的心愛之物,我沒有和他商量轉讓省博物館收藏”。
“然而‘文革’后期,待我再次來到這里,竟然找不到那幢房子,眼前成了一片桑園。經打聽才知我所站處就是當年的藏書樓,對面還剩有一壁沒有倒塌的墻。人們說‘破四舊’時,一群造反青年將樓上的圖書全部搬到了房前空地焚燒,一直燒了幾天幾晚,老人眼巴巴地望著,還未等到燒完就一命嗚呼了。我再看對面那一壁不倒的磚墻和眼下桑園,真是無限感慨”(《親歷畫壇八十年:石谷風口述歷史》,江蘇文藝出版社2014年1月第1版)。
摩天大樓。一幢玻璃幕墻的摩天大樓,從大片低矮雜亂的古舊民居間挺立而出,似乎直達天上。
它很孤獨。灰濕的晨霧遮住底部。讓它愈顯無根、無依。
應該是朝陽,無法判定出處的朝陽,銳利、艷亮,在這幢摩天大樓的腰身處,瞬間貼滿了金箔。閃閃發(fā)亮的黃金之光,耀我眼睛?;秀遍g,又似火焰在摩天大樓的局部空間內正熊熊燃燒,就要熔盡一切。
這是冥冥中,神隨手建立并示于人類的雕塑。
又像是神居住的、傳說中天庭的外部形式。
冬日黎明。無錫南門外。我目睹到的一種奇異的景致。
這是超現(xiàn)實的21世紀的景致。它無比虛幻,又如此真實。
地理命名法——
上海。松江。江陰。無錫??兿?。屯溪。天臺。臨海。舟山。銅陵。九江。蘭溪。湖口。溪口。馬鞍山。涇縣。溧陽。溧水。湖州。松溪。麗水。玉山。貴溪。橫峰。鷹潭。金溪。黎川。青浦。楓涇。黃浦。浦口。吳江。南潯。象山。慈溪。海鹽。溫州。震澤。龍泉。桐鄉(xiāng)。平湖。西塘。浦江。松陽。蕪湖。巢湖。廬江。彭澤。太湖。黃梅。南陵。郎溪。黃山。衡陽。赤壁。黃岡。江陵。漢口。丹江口。襄陽。蓮花。樟樹。井岡山。贛州。長汀。清流。明溪。
人文命名法——
宜興。廣德。長興。紹興。新昌。建德。寧國。旌德。安慶。繁昌。奉賢。常熟。仙居。嘉興。嘉善。嘉定。懷寧。六安。南昌。德安。瑞昌。安義。遂昌。德清。安吉。吉安。德興。崇仁。萬年。樂平。永嘉。廣豐。進賢。政和。壽寧。福安。景德鎮(zhèn)。淳安。開化。崇明。靜安。長寧。和縣。泰順。永康。臨安。瑞安。無為。南京。休寧。宜昌。恩施。常德。孝感。咸寧。泰寧。永安。德興。新余。宜春。崇義。萬安。興國。寧都。廣昌。寧德。福州。
地理加人文命名法——
江寧。鎮(zhèn)江。寧波。鎮(zhèn)海。寧海。海寧。吉水。定南。南平。
農歷正月初七。從宜興鄉(xiāng)下回到城里。無錫城的雨夜。春節(jié)的喧雜熱鬧氣氛似乎已經漸遠。雨水霓虹交織的城夜,呈現(xiàn)某種荒涼、凄清的絢爛。一刻的幻覺,像是夏季某個大雨滂沱城市雨夜的再臨。視線里燈光璀璨的是:麥當勞、85度C咖啡面包店、八百伴商廈、天惠超市、可的便利店。而錫師附小對面的窄巷,是幽黑深長的。巷中常來的“卜巖”面館,年假過去已經開張,望進去,沒有食客,只有廚師服務員店主正圍著油膩的桌子吃晚飯。暗巷幾度拐彎。泡桐樹枝上的晶瑩雨珠不斷下滑。大門閉緊的錢鐘書故居。巷口修車小鋪內的修車人正獨坐聚精會神看他的小電視。健康路。連綿的或關門或營業(yè)的時尚服裝小店?!皾嵷S飯店”。想起和一眾友人常在其內喝酒聚談的鏡頭。體量更大的燈火建筑蛋糕從黑暗中突兀于眼前:恒隆廣場。但我進入的,是恒隆對面的圖書中心。
寬敞的三層書店內只有零星幾人。翻看。一層。長沙何頓的小說。鄭州墨白的小說。散文柜。我熟悉而欽敬的張承志:《相約來世:心的新疆》。已要相約來世。悲涼。費勇《行走指南》。反游記。記住其中的這個標題:《充滿水霧的早晨,在渡輪上》??吹匠啥加讶藯瞰I平編的新書:《筆尖下的西藏》。站著讀完書中作為最后一篇的他的文章:《白馬虎牙》。獨異、富有人性深度的故事。像小說。再去第三層?!疤珮O”柜。太極諸書之前,頓有氣感。買《孫祿堂武學錄》,其女孫劍云編。收入孫祿堂所著《形意拳學》《八卦拳學》《太極拳學》《拳意述真》《八卦劍學》五種。孫祿堂先生1860年生,1933年,他無疾而預言自己的辭世之日。“至12月16日早上(夏歷十月二十九日卯時),先生對家人曰:‘仙佛來接引矣?!烀胰巳敉鉄?。于6點5分,先生面朝東南,背靠西北,端會室中,囑家人勿哀哭并曰:‘吾視生死如游戲耳?!恍Χ拧!保ㄒ姳本┦形湫g協(xié)會孫氏太極拳研究會編《孫祿堂先生生平及大事記》)。人與宇宙的神秘。
一日。匆促往汽車新站。下午一點四十分的車。三點才開。無錫到金華。錢塘江。大橋。車窗外西沉的紅日。入夜。到金華汽車西站。宿金華大廈。上世紀八十年代之大廈。與合肥趙宏興同房。611室。出去吃“金華煲”?!芭肿郁~”?!奥菸嚽圄~”。長沙何立偉。成都蔣藍。兩個光頭。江西江子。山東高維生。趙宏興。東道主金華朱麗衛(wèi)。我。冰啤酒。沸騰鮮美之魚煲。浙中金華。夜之世俗生活的火熱。街道不潔卻煙火氣親切。
又一日。晨起。金華大廈附近找打拳地,未果。灑水車。早餐。常州馮光輝趕到。早餐后乘車到城內古子城街區(qū)。八詠路。八詠樓。沈約。李清照:“水通南國三千里,氣壓江城十四州”。婉約中見韌勁。八詠樓氣息古樸高遠。古玩一條街。黃臘石。拔火罐。黃賓鴻故居。和江子、李英昌找古舊書店。買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江子買瞿秋白傳等。
中飯在保寧門邊的金華府酒家吃。前面是婺江。府酒。黃酒,較兇。白饅頭上的紅印有古老民間特色。飯后上山,到雙龍景區(qū)。入住景區(qū)電力賓館。午睡至三點起來。重游雙龍洞、冰壺洞。又在冰壺洞上的冰壺茶樓喝茶。像兩年前一樣。這次共十人。南京葉兆言夫婦。上海陳村。馮光輝。再加上昨晚喝酒六人。喝茶。葉兆言談及他祖父葉圣陶寫金華巖洞事。當時葉老夫人剛去世,老爺子心情不好。出來散散心。不寫大躍進。
回到賓館吃晚飯。景區(qū)老總汪建森來陪。晚餐后活動:景區(qū)老年婦女員工在雙龍洞口唱越劇。虛幻。晚上朋友鄭驍鋒和趕路秀才、陳巧莉從永康開車過來。下山到金華城南的江南煲莊夜宵。一路繞山而下,頭暈。周亞在等。城中大雨。喝酒至凌晨兩點回到山上。他們也即返回永康。
再一日。上午到鹿田書院。山中人家。金華城里人來租房住。山中夏天涼。西瓜。告老還鄉(xiāng)的婦女。織毛衣。木蘭樹。桂花樹。美國核桃樹。銀杏樹。黃大仙祖庭。天音殿奇異共鳴。黃初平。牧羊少年成仙。叱石成羊。到鹿田水庫下的朝真飯店午飯。兩年前的夜間曾來此飯店。露天就座。吃到極好的北山蘿卜、碧青的山芋藤。
下山回城。仍住金華大廈。午休。江子、趙宏興傍晚先走。告別。我們去寺平古村。開車一小時到古村。湯溪鎮(zhèn)。1958年前是縣。清代徽式風格的老宅保留較多。祠堂雄偉。在村中農家樂晚飯。煮草雞蛋。煎油豆腐蘸醬油。糖醋里脊肉。蛇湯。好吃之鄉(xiāng)土風味飯菜。應侃小朋友考取川外。祝賀她。飯后返城。因為滄桑靜默的時間之力,已然,在我的眼前開裂。
殘存四級的塔身,變成了鐵鑄。分別是宋代、明代遺物——金剛須彌座與一層、二層的銹鐵塔身,是宋代的;三層與四層,又換為明代重鑄。
鐵檐殘破,塔身上長出的凌空灌木細枝,在冬天的江風中,瑟瑟顫動。
須彌座上的裝飾花紋,還是如此清晰:云水連綿、蓮瓣舒放,游龍,還在生動戲珠。
塔身八面四門:四個龕門之額,排列有浮雕小佛;兩側,護法威嚴。其余的四面,則鑄有佛像以及栩栩如生的飛天圖案。在斑斑的鐵銹內部,我費力辨認出的,是這樣的古老銘文:“國界安寧”、“法輪常轉”。
這座身世復雜的塔,屹立在突兀于江中的山崖之上。
它仰接江南星空,俯察東部大江。它歷經疾雷、狂風、烈日、霜雪,它見慣迎送、浮沉、更迭、死生。它承納過王安石、蘇東坡、陸游、辛棄疾、馮夢龍、吳承恩們的目光,更有恒河沙數(shù)的眾生,在它的身邊聚攏,又如瀉散開。
它的塔身,在我的觸覺里,冰涼、粗糙。一如,千歲以來它從不開口的沉默。
末一日。金華大廈早餐畢。乘早班汽車返回無錫。馮光輝、朱麗衛(wèi)送我。
最早,它是石塔。如今,僅剩下塔基,才是唐代舊物。一圈青白色的堅固巖石,幾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