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艷華

張學良眼中的張作霖：我很佩服他

■康艷華

一百個人心中有一百個哈姆雷特。而對于本就頗具傳奇色彩的北洋政府末代國家元首張作霖來說，在世人眼中更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人們對他的評價莫衷一是，褒貶不一。有人說他是土匪，有人說他是賣國賊，亦有人說他是民族英雄，或褒揚，或貶抑。

恢復(fù)自由后，張學良先后接受過日本NHK電視臺、臺灣學者郭冠英、美籍華裔史學家唐德剛、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口述歷史中心張之宇、張之丙姐妹的訪談。在歷次訪談中，張學良回憶家世、暢談歷史、品評人物，尤其是對其父張作霖的回憶，不僅感情真熾，而且角度獨特，讓我們透過張學良的講述，看到一個鮮活靈動，有血有肉，與以往史家描述大不相同的一代梟雄。那么，在兒子張學良的眼中，張作霖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

騎馬、打槍，麻將樣樣精通

張作霖一生與馬結(jié)緣，他少時家貧，為謀生計，當過獸醫(yī)，為人醫(yī)馬，從而結(jié)識大量江湖人士，廣交朋友； 入清軍后，他當過馬隊管帶，從而得以風光返鄉(xiāng)，迎娶了他的第一位夫人；辦保險隊時，他于馬上保一方治安，擴大勢力，有了自己的武裝力量；后又以良馬賄賂上司張錫鑾，開啟了他扶搖直上的仕途生涯。

但這些都是張作霖與馬的故事，在張學良講述中，我們始知，這位大帥不僅懂馬，而且騎術(shù)高超：“騎馬騎的最好了，人們常講叫騎走馬，我就騎走不了。不是讓馬跑，而是走小步。跟現(xiàn)在的馬術(shù)有點相仿，完全靠腿的力量，讓它走。那是有點工夫的，我騎不了?！?/p>

長年的軍旅生涯，成天在槍林彈雨中摸爬滾打，張作霖并不是一個頤指氣使、脫離部下的人。尤其在早期的作戰(zhàn)中，他往往身先士卒，甚至置生死于不顧。這真刀真槍上陣是要真本事的，張作霖的槍法完全可以用百步穿楊來形容：

“我父親走路時，他這個肩膀低，那個肩膀高。他說我這是背槍背的。我父親給我表演啊，他可以把椅子掛在槍頭上，他就這么端著不動。穩(wěn)啊，所以槍打出去，才準。他不瞄準吶，我們打靶，他表演給那幫兵們看，用銅或鐵的牌子，離有100米那么遠，用槍打，你打上了，就當?shù)仨懸幌?。他就拿起那裝好的槍，拿起一個，當?shù)囊幌?，拿起一個，當?shù)囊幌?。他們真是靠著這個活著的?！?/p>

除了騎馬，打槍，張作霖還有一個嗜好，就是愛玩麻將，民國時期娛樂項目不多，很多達官顯貴都喜歡打麻將。張作霖呢，自幼即出入賭場，對各種賭術(shù)頗為精通，打麻將對他來說不過是其中之一種。當然，他玩麻將一方面是為了消遣，而更多的則是為了聯(lián)絡(luò)部下和家人感情。張學良回憶說：

“我跟你們說，我父親麻將打得好。那時我們都打十三張的麻將，他拿起來看一回兒就塞到兜里了。牌拿起來他不放桌上，都塞他兜里了。他在那兒看你們打什么，他再到兜里摸。他記住了，哎，他打得可真好。他記憶力好?！?/p>

曾有時人回憶，張作霖入主奉天后，時常在家中設(shè)賭打麻將。來到張公館，張作霖也不問你的姓名，坐下就賭，每次輸贏都很大，動則現(xiàn)大洋數(shù)千元，甚至幾萬元。我國圍棋大師吳清源在其自傳《中的精神》中寫道：“在我的親戚中，有一位名叫李律閣的有錢人，聽說有一次和張作霖打麻將，就故意輸?shù)袅?0萬大洋。作為回報，張作霖把北京郊外占地極大的南苑‘處理’給了我的親戚”。所謂你給我面子，我給你金子，這句話在張作霖這里是相當適用的。

迷信而脾氣暴躁

在近代很多有一定地位的大人物，都迷信卜卦。張作霖呢也非常相信卜卦和風水先生。當年，奉天城內(nèi)有一著名的算卦先生，本名包秀峰，因其雙目失明，人稱包瞎子。張作霖對其深信不疑，每有疑難不決的問題，張就請包瞎子卜上一卦，以測吉兇，以決取舍。包瞎子不僅經(jīng)常出入帥府，成為張作霖奉若神明的座上客，還被張聘為私人顧問，每月給其薪金二百元。

為了拉近與袁世凱的關(guān)系，張作霖還把包瞎子引薦給袁世凱。

“那個時候，袁世凱要當皇帝，我父親推薦他，他給袁世凱算過命。他到北京去，當然說他有皇帝命啊。他回來告訴我父親，說他非失敗不可，我父親說，你怎么（跟袁世凱說的）？他說那我哪敢說呀?！?/p>

此外，在張學良的眼中，父親張作霖還是個脾氣暴躁之人。這一點在很多事上都有體現(xiàn)：

“我爸爸發(fā)氣的時候你千萬別惹他。他發(fā)氣的時候，那我不敢和他犟嘴。他發(fā)了氣他就槍斃人。換句話說，他都敢把我槍斃了。給你說一樣他的事情，他有幾樣事情我一講，頭發(fā)都會站起來。”

甚至在談到父親死因時，張學良也認為日本炸死張作霖與他的脾氣有一定的關(guān)系：

“我父親脾氣很暴很暴的，他們來辦最后交涉的時候，不是為這個，為鐵路，他把那日本公使給罵了，罵他了。”

節(jié)儉且同情貧苦人

張作霖出身貧苦，自幼喪父，為謀生計他當過貨郎，賣過包子，也干過獸醫(yī)。后來雖飛黃騰達，坐擁東三省富澤之地，富可敵國。但他不忘窮苦出身，依然節(jié)儉，始終不忘自己生天斯、長于斯的這片土壤，這些人民。

“我父親這個人吶，我自己當然是個富子了。我佩服我父親這個人，他有個窮苦出身，那么他是一心一直就是個窮苦人不忘掉，怎樣使窮苦人不要那么窮苦。所以他不但是對東北，他過去的事情，好多人，外面的人，陜西的，戈壁有災(zāi)，他都愿意去賑濟。換句話說，他自個兒出身于貧苦啊，他對于貧苦人深深地同情?！?/p>

張學良說的確是實情。北洋時期，軍閥出于各種目的，常常捐錢贊助慈善事業(yè)，賑災(zāi)救民，捐資辦學等。在這方面，張作霖自然也是不甘人后。1920年山東水災(zāi)，張作霖認捐三十萬；1924年東三省籌集善款，張作霖捐十五萬元；“五卅”運動時，張又“捐廉二萬元，救恤上海被英捕擊斃及受傷者之家族”；1926年，張作霖接濟北京紅十字會高梁千石，小米六百石。在其家鄉(xiāng)海城，張更注重收買民心，如捐金重修香火院；大水之年“先后發(fā)款販濟，活者數(shù)千家”。張作霖的這些舉動，確實為他收買了不少人心，即使在今天，東三省的老百姓中還流傳著許多他愛民的故事與傳說。

在張學良的印象中，父親對他寵愛有加，很少斥責他?？捎幸淮我驈垖W良下令拆除百姓房子，卻遭到父親的嚴厲責罵。張學良說：

“為了作戰(zhàn)，我們把老百姓的房子給拆了，因為房子擋了我們的視線。父親罵我，我說你不是要打勝嗎，我沒法子，為了求勝，我什么手段都要使，要不就別打了?！?/p>

張作霖不忘窮苦出身這一點，也能從他節(jié)儉的生活習慣中看出來。張學良回憶說：

“我父親當師長的時候，很節(jié)儉。我們那里，吃雞蛋有種吃法叫炒雞蛋醬，就是把雞蛋擱點醬炒咸了就飯吃，他老人家早晨吃雞蛋醬的時候，一個雞蛋還要剩一點留著中午再吃呢！”

有雄才更有野心

張作霖一生的傳奇經(jīng)歷，讓他在百年之后仍是人們談?wù)摃r所津津樂道的人物。有人說他是賣國軍閥，有人說他是民族英雄，而更多的人評價他是 “草莽英雄”。對于乃父張作霖，張學良在晚年也做了評論：“我父親這個人啊，有雄才無大略?！?/p>

而且，在他看來，父親的雄才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張作霖聰明敏感，能夠接受新事物：

“我父親出身于草莽了，雖然讀書讀的很少，也不多，但是他這個人非常機警，看什么事情十分敏感。他沒有什么科學知識，（但）他對外交啊，科學啊。他都有敏感，雖然他不懂，但他能看出來了。比如說，奉天這次修航空處啊，發(fā)展航空事業(yè)，這都是很新的東西，那么這些個事情，他都很敏感。雖然都是我去執(zhí)行，去做了?？墒沁€是他要我這么做的，所以，我對我父親，除去父子之外，我來評論他，他非常的機警、聰明。一般的人都說我聰明，我說我沒我父親聰明。還有呢，你做的事情，你很少能騙得他。你稍微一干什么，他就知道，你這句話是干什么來。”

張作霖一生僅讀過六個月的私塾，更未接受過系統(tǒng)的西式教育，對科學可以說一無所知，但在張學良看來，父親聰明、敏感，悟性好。這樣，他能很快接受新事物。確是如此，張作霖統(tǒng)治時期，從鞏固自身統(tǒng)治地位、加強奉系集團各項實力出發(fā)，在政治、經(jīng)濟、軍事、文化教育等各個領(lǐng)域均采取了一系列的發(fā)展措施。尤其是在軍事領(lǐng)域，他擴充陸軍、組建海軍、創(chuàng)辦空軍，使奉系成為北洋軍閥中實力最為雄勁的一支。

張作霖雄才的另一主要表現(xiàn)是超眾的統(tǒng)治能力：

“我父親這個人吶，我很佩服他，他有統(tǒng)治人的這個能力。這是天生來的，那些人可以說都是草莽英雄啊，但都服從他，那不容易啊?！?/p>

確如張學良所說，在奉系集團內(nèi)主要領(lǐng)導層，張作霖年齡最小，資歷也淺。但他在拉起隊伍后，卻始終穩(wěn)坐一把手的位置。而且所有人對他不存二心，忠心耿耿。究其原因，這與張作霖能容人，會識人、用人有著密切關(guān)系：

“他這個人呀，雖不是有那么高的能力，但是他很會用人吶?！?/p>

這里，張學良舉了楊宇霆的例子：

“可以說用楊宇霆，那也是個人才??！有一段楊宇霆離開了，不是叛變，而是兩人鬧得……因為徐樹錚啊，徐樹錚那時是奉軍副司令，所以楊宇霆后來就離開了，因為他跟徐樹錚很好了。也是因為這個事情他槍斃了一個人，在奉天司令部槍斃了，是馮國璋的一個很要緊的人。我父親很生氣，后來就把他免職了，那么他就走開了，后來又再回來了，再用他。可以這么說，我父親這個人吶，非常地寬大?！?/p>

張作霖能容人、會用人、善用人的事例很多，因為他能容人，才使很多人忠心耿耿地擁戴他。在張剛?cè)畏钐於杰娂媸￠L時，因重用王永江而導致與湯玉麟分裂，在湯走投無路時，張再把他請回來繼續(xù)任用。在第一次直奉戰(zhàn)爭時，因張景惠作戰(zhàn)決心不堅定，及他指揮的梯隊最先潰敗，而導致奉軍全線潰敗。事后，張景惠不敢回奉天，幾年后，張作霖還是讓張景惠回到了奉系集團內(nèi)，并信任如初。張作霖能容人，會用人，是奉系集團領(lǐng)導核心穩(wěn)定的關(guān)鍵因素，也使張作霖的個人威望更高。

張作霖是從清兵或者說從保險隊頭目，一步一步向上攀升，最后竟成為民國陸海軍大元帥。當時的日本人認為：“得隴望蜀是人之常情，尤其他（張作霖）更是如此。一旦張取得大的勢力之后，必將起取天下之心?！眹鴥?nèi)輿論也認為他有野心。張作霖本人對此曾多加辯駁。而張學良作為其子，不因關(guān)系特殊，父子情深，就背離事實的依據(jù)，在他的口述歷史中，明確批評張作霖有野心：

“我父親也有他的野心了，我父親自己想當大元帥，我認為我父親不應(yīng)做這個事情，何必要統(tǒng)治全國呢？不到時候啊，統(tǒng)御人的事情，不是我要干就能干的事情。那時候我父親和東北軍的名望不是那么好，你應(yīng)該慢慢地提高你的名望。首先要付出犧牲的代價，你沒有代價，你是做不好的。其實你的力量達不到，你只不過有個虛名而已。那個大元帥只是個名義，可虛名之下，是有很多危險的。”

日本人恨透了他

由于特殊的地理、歷史環(huán)境，在張作霖跌宕起伏、充滿傳奇色彩的政治生涯，與日本關(guān)系密切：從早年綠林時期加入日本“東亞義勇軍”起，到日俄戰(zhàn)爭中充當雙重“間諜”，再到辛亥革命期間向日本的主動靠攏；從攫取東三省軍政大權(quán)到幾次入關(guān)逐鹿中原，問鼎北京政權(quán)，直到被日本關(guān)東軍炸死，都與日本有著聯(lián)系。因此，張作霖與日本的關(guān)系，在其一生中一直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亦因為這剪不斷，理還亂的關(guān)系，世人往往認為他是“賣國求榮的軍閥”，甚至直呼其為“賣國賊”。

對于父親張作霖與日本的關(guān)系，張學良在口述歷史中講的并不多，尤其是評價，亦是寥寥數(shù)語，但卻一語見的，非常中肯：

“我父親比我強。他應(yīng)付日本人，那他應(yīng)付得好。那我不行。那我跟你們說，我沒這個能耐。他很會軟硬都來。所以日本人恨透了他，他不上他們的當。就是這樣硬。那我父親這一點，我非常非常佩服?！?/p>

縱觀張作霖在對日關(guān)系中的做法，確是游刃有余，揮灑自如。為鞏固其地位，他在表面上討好日本人，與其打得火熱，內(nèi)心卻有一定的原則。因此在他的對日交涉中，經(jīng)常采取一種陽奉陰違、推托敷衍、左右逢源的“兩面派”外交方式。即表面上答應(yīng)日本的要求，而暗中卻想方設(shè)法加以抵制。需要利用日本的時候，他就會千方百計地樹立親日形象，其手段包括言論上的標榜和行動上的出賣主權(quán)； 而當形勢的發(fā)展給張以喘息的機會或者當他發(fā)現(xiàn)日本的侵略將嚴重威脅自己的統(tǒng)治基礎(chǔ)時，他就會想方設(shè)法抵制日本。但更多的時候，張作霖表現(xiàn)出了對日據(jù)理力爭，極力維護國家主權(quán)與領(lǐng)土完整的民族氣節(jié)。

張學良還給大家講述了一個在他記憶里頗為深刻的真事：

“我父親那個人的脾氣很大，那時候新民府離奉天有120里地，有日本人在那兒，我就是在新民長大的。那里有日本的娼妓，當兵的去玩，結(jié)果和人家打架，把兵給打死兩個。打死兩個，我父親就火了。他的兵叫人給打死了呀，就辦交涉，一定叫日本人給償命，要兇手。那都是官府來辦交涉，交涉完了，一切從實際出發(fā)個人給賠償500兩銀子。一個士兵，死了，人家日本賠償五百兩銀子，沒有償命。他不干，我父親非要償命，把一個人打死了，給了500百兩銀子，這不行，我父親火了。過了兩三天他弄了一伙兒人，再到那兒去，把日本人打死3個。他們想這沒關(guān)系呀，一個人500兩銀子，我拿1500兩銀子就是了，你打死我兩個，我打死你三個，給你1500兩?！?/p>

這件頗具傳奇性的故事，貌似在說是張作霖的脾氣大，實際上卻讓我們看到一個不畏日本強惡勢力，敢于維護自身尊嚴、與之對抗的硬漢形象。

張作霖與日本的對抗，在他建設(shè)東北，反對日本“二十一條”、自主修建滿蒙鐵路平行線、拒絕解決“滿蒙鐵路懸案”問題上最為突出。

對此，張學良說：“東北那個時候，我可以說，我父親也是經(jīng)營很苦心呢！在這日本勢力侵略之下，自己還要站立起來。日本反對我父親反對我，反對的主要原因，主要是我們要建設(shè)東北。因為我們建設(shè)東北，就等于是把日本的力量給推出去了。”看似輕描淡寫，卻一針見血，反映了歷史的真實面貌。

東北確實在張氏父子統(tǒng)治時期，取得了長足發(fā)展，邁出了近代化的重要一步：農(nóng)業(yè)尤其是土地開發(fā)，是舊中國該地區(qū)規(guī)模最大、成績最顯著的時期；工業(yè)尤其是軍事工業(yè)、汽車制造業(yè)等，在技術(shù)上已達到了較高的水平；交通尤其是自建自營鐵路方面，不僅取得長足的進步，而且在國內(nèi)占有突出的地位。

張作霖的圖強之舉，終為他招來了殺身之禍：

“我父親為什么死的？我先問問，為什么他們要把他炸死？他就是不給他們當傀儡！”

我想，在這里說什么都是多余的?！安唤o他們做傀儡”。廖廖7個字，已足以定位張作霖與日本的關(guān)系。

縱觀張學良的口述歷史，對父親張作霖，他最常使用的是這樣幾句話：“別人都說我聰明，我沒我父親聰明”，“我父親比我強”，“我沒我父親長處大。”字里行間流露出他對父親的崇拜與佩服。同時，指出：“要是倒退一百年，他就是朱洪武一樣的人，是（皇帝）那種人物?！边@些恐怕是他對父親由衷地評價了。

(作者單位：張氏帥府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