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華
語言與身體
——語言唯物主義探析
王玉華
語言;身體;唯物主義;實踐形式
語言與身體的聯(lián)系是語言唯物主義研究的基本問題之一,反映了當代馬克思主義語言哲學的新發(fā)展。在馬克思主義語言哲學傳統(tǒng)中,梅洛—龐蒂、勒賽克爾、杰姆遜、德里達等人都強調(diào)了語言的身體性。通過考察語言與生物學的身體、現(xiàn)象學的身體、體驗的身體、性欲的身體及勞動的身體之間的關系,指出身體是人類語言經(jīng)驗的基石。語言是勞動身體的一種實踐形式,在能動的感性活動中,語言的物質性和精神性統(tǒng)一在特定社會歷史的具體身體之上。語言及其歷史也是在人類的身體之中和不同身體之間運轉的,必然受到人類身體狀況的影響,體現(xiàn)人類身體的喜怒哀樂,語言文化實踐、權力關系、社會歷史也印刻在了勞動的身體之上。
自柏拉圖以降的傳統(tǒng)西方哲學把身體與靈魂、意識、理性做出了二元對立的區(qū)分,后者總被認為是人的決定性要素,身體常常被看作是暫時的、低級的、甚至錯誤的,只是意識和精神活動令人煩惱的障礙。與此相呼應,語言經(jīng)常被看作一種先驗現(xiàn)象,是與意識、理性結合在一起的心靈內(nèi)省經(jīng)驗的表達,身體在知識(語言)探索中的作用被嚴重忽視了。如在經(jīng)驗論看來,人們通過眼睛把事物反射給像“白板”一樣的大腦,大腦接受了外部的信息經(jīng)過心靈的內(nèi)省形成了語言,身體只是充當了外部世界與心、腦之間的媒介;行為主義語言理論則認為語言是由刺激反應引起的一連串聲音,其中身體雖然參加了語言的形成和創(chuàng)造,但其作用卻是被動低級的;而“唯理論”語言思想則完全抹殺了說話主體和身體的作用與價值。直到20世紀,身體才緩慢地走出意識哲學的陰影,梅洛—龐蒂的現(xiàn)象學強調(diào)身體在知識起源中的重要作用,瓦解了意識在知識起源中的優(yōu)先性和特權;涂爾干、莫斯、布爾迪厄等人類學傳統(tǒng)將個人反復的身體實踐和訓練看作內(nèi)化進身體之中并養(yǎng)成的習性(這種習性不僅是身體性的也是認知的);尼采和福柯更是高揚身體性,他們只承認身體和社會歷史、權力的復雜糾葛,??抡J為,社會歷史宰制、改造、匡正并規(guī)訓身體,身體也總是卷入政治領域中。身體地位的恰當回歸為語言與身體關系的研究奠定了堅實的理論基礎,提供了契機。
語言與身體關系的探討涉及語言的物質性問題,當代法國馬克思主義者勒賽克爾在其《馬克思主義語言哲學》一書中把語言的身體性歸于 “嚴格意義上的唯物主義”(materialism in the strictest sense)*語言是一種精神實體還是物質實體,這個問題屬于哲學本體層面的討論。勒賽克爾認為語言是物質和精神的總體,言說與身體有著不可分離的關系。在此基礎上他說語言具有物質性,并且把它稱之為嚴格意義上的唯物主義。實際上他所說的“嚴格”,并不是單純指物質第一性,而是強調(diào)語言這個總體具有物質性。。語言唯物主義原則本身就具有批判性,語言并非如唯心主義語言哲學所主張的那樣是“意識透明的、純粹的附屬中介,沒有自身的存在,是精神統(tǒng)一的總體”,它是一種物質現(xiàn)象。唯物主義甚至主張物質性符號的編織才制造出了精神性的意義。本文通過分析語言與生物學的身體、現(xiàn)象學的身體、體驗的身體、性欲的身體、勞動的身體之間的聯(lián)系,厘清語言在身體中的物質性運作。語言與身體關系的深入研究不僅能夠豐富馬克思主義的語言唯物主義思想,也有助于進一步拓展對馬克思主義唯物論的理解。
一般來說,語言與生物學的身體之間的聯(lián)系是顯而易見的。畢竟,語言是由人們的生理器官物質地產(chǎn)生的,它往往被視為心、腦的特殊機能,是大腦或心靈運作的理想產(chǎn)物。比如喬姆斯基就認為語言是一種特定的心智器官,具有先天遺傳的特點,它由人的生物特性所決定,也會經(jīng)歷一個自然的、生物的“生長發(fā)育”過程。從某種意義上講,語言就像萊布尼茨的單子一樣,它是一種天生遺傳程序的展開,是由人類的遺傳基因決定的天賦能力。語言獲得的過程就是精神器官在外界語言環(huán)境刺激影響下的發(fā)育過程。語言器官的初始狀態(tài)提供了學習任何語言的可能性,這就是普遍語法。在《有關語言的反思》中,喬姆斯基寫道:“讓我們把普遍語法定義為由原則、條件和規(guī)則組成的系統(tǒng),它們是所有人類語言共有的成分和特性,它們?yōu)槿祟愓Z言所共有,并非出于偶然,而是出于必然,這是生物學上的必然,而不是邏輯上的必然”。[1](P29)因此,普遍語法是人類這個物種獨有的、結構復雜的語言知識系統(tǒng),反映一個心智健康的人的語言機制的原始狀態(tài)。
喬姆斯基把語言看作人類所特有的生物天賦,它天然地印刻在每一個言說者的遺傳基因或大腦中,那就意味著語言學習主要是個人的事情,與社會、文化差異的關系不大。在馬克思主義看來,這種把語言還原為人的生物天賦或者心、腦機能的傾向是一種啟蒙時代機械唯物主義的回歸。因為喬姆斯基的“心、腦”還沒有認識到言語的產(chǎn)生過程融合了人的認知能力和身體肌動的技巧,并未關注認知語言的身體維度和身體隱喻。勒賽克爾認為,把語言還原為個體言說者身體天賦的認識方法是一種方法論上的個人主義,它既忽視了語言的社會性也無法解釋語言的自主性,因而馬克思主義語言哲學研究應摒棄方法論上的個人主義。
從胡塞爾到梅洛—龐蒂的現(xiàn)象學強調(diào)身心的統(tǒng)一,特別是梅洛—龐蒂在很大程度上實現(xiàn)了身體對心靈的造反,提倡一種“身體現(xiàn)象學”。在現(xiàn)象學看來,身體是非常活躍的,能夠立刻意識到自身的存在,而且它也能使自己適應包圍它的世界以及作為生活世界的客觀環(huán)境。梅洛—龐蒂認為,現(xiàn)象學的身體既是鮮活的體驗結構,也是認知的物理機制,是靈性與物性、主觀與客觀、內(nèi)在與外在相交融的顯現(xiàn)在原初知覺經(jīng)驗中的身體,并不是純粹觀念化或物質性的身體。依梅洛—龐蒂之見,哲學的重要目標就是重返事物本身,回到人們實際體驗的世界。而人們體驗世界依賴人的感覺和知覺,知覺活動的主體不是人的心靈而是人的身體?,F(xiàn)象學身體把握世界的方式是通過“體驗”(既包括人的身體行為,也包括人的身體的知覺)進行的,體驗實現(xiàn)了作為主體的自我、他者與世界之間的溝通。所以,借助身體的體驗,人們經(jīng)驗的主體從意識轉向了身體,經(jīng)驗的對象從抽象的實在轉向鮮活的現(xiàn)實世界,經(jīng)驗的作用和意義從單純獲得知識或真理轉向了通向現(xiàn)實。
言語被梅洛—龐蒂看作是一種身體行為和身體姿勢,其本身就是人的一種表達或表述,是人們在知覺經(jīng)驗中通過身體表達而實現(xiàn)的?!吧韯輨幼髋c其前意識的動作意義( 表達與被表達)之間存在著相互依賴的關系,指向的是我們的身體與世界的原始關系”。[2]不同于一般語言哲學對詞語的界定,他認為詞語原本就是一種身體動作,要把握其意義也只能依賴身體動作。他寫道:“詞語的概念意義應該通過對內(nèi)在于言語的一種動作意義的提取形成的”。[3](P234)言語不是外在于我們的東西,而是直接融進我們的身體圖式,成為我們身體的自然能力。這也意味著言語原本就是我們身體的一種圖式和自然能力。從本質上來講,言語也是一種人類主體間性的生存行為。主體間性實質上是一種身體間性,我和他者的關系直接也是一種身體之間的關系,是“我的身體在感知他人的身體,在他人的身體中看到自己的意向的奇妙延伸,看到一種看待世界的熟悉方式”。[3](P445)梅洛—龐蒂等從現(xiàn)象學的身體入手洞悉了語言的存在性,他認為語言不再是單純的工具,而是借助人的身體行為的在世存在方式,是把人們與世界以及人類共同體統(tǒng)一起來的心靈紐帶的一種表現(xiàn)或揭示。
梅洛—龐蒂通過對涉身經(jīng)驗的現(xiàn)象學描述,揭示了意識借助身體面向世界的原初開放性,在現(xiàn)象學中第一次明確闡釋了身體和心靈統(tǒng)一的理論可能性。相較 “自然”的、純粹的生物學身體,現(xiàn)象學的身體與語言的關系更為密切,因為純粹生物學的身體在語言哲學中總被證明是一種抽象的理性建構。現(xiàn)象學的身體使我們能夠避免結構主義語言哲學強調(diào)的“內(nèi)在性”原則,即認為語言只有在語言系統(tǒng)自身之中被思考才能被理解的原則;同時它也能幫助人們擺脫理想語言系統(tǒng)的虛構性,不再追求一種完美的、標準語言?,F(xiàn)象學經(jīng)驗的身體與勞動的身體非常接近,作為涉身思想的重要開拓者,梅洛—龐蒂對身體主體思想的現(xiàn)象學分析也成為后來涉身認知研究的重要淵源和思想基礎。
萊柯夫、杰姆遜在批判經(jīng)驗論和唯理論的客觀主義認識論基礎上提出了體驗哲學理論,其核心內(nèi)容主要包括:心智具有體驗性,認知具有無意識性,思維具有隱喻性。萊柯夫、杰姆遜從神經(jīng)科學的視角突出身體對認知活動的必要性,他們寫道:“要理解理性的,我們就必須理解我們的視覺系統(tǒng)、運動系統(tǒng)以及一般的神經(jīng)管束(binding)機制的細節(jié)??傊?,理性無論如何都不是這個宇宙或非涉身心智的先驗特征。相反,它完全是由我們的身體特征和大腦神經(jīng)結構的驚人細節(jié)以及我們在世界中發(fā)揮作用的日常特征所塑造的”。[4](P17)而身體的認知又是通過體驗的方式實現(xiàn)的,通過自己的身體體驗人類得到經(jīng)驗進而獲得知識,語言的形成也是在人們對外部世界的體驗性認知中實現(xiàn)的?!叭说恼麄€概念系統(tǒng)都根植于知覺,身體運動和人在物質和社會環(huán)境中的體驗”。[5](P81)萊柯夫、杰姆遜也認為,基于體驗的認知具有無意識的特征,但是他們的“無意識”概念既不同于弗洛伊德被壓抑的“無意識”,又不同于梅洛—龐蒂等現(xiàn)象學家所探討的技能化應對中的“無意識”,其“無意識”是指在意識難以通達的情況下活動著的無意識,是由于其活動太快而沒有被注意到的無意識。也就是說,他們所理解的身體無意識是先驗意識不能通達的神經(jīng)或物理運作過程,認知無意識和意識經(jīng)驗的特征細節(jié)來源于神經(jīng)結構的細節(jié),因此他們所謂的認知涉身性就是在神經(jīng)層面和認知無意識層面形成的神經(jīng)涉身性。
在論述了心智的涉身性和認知無意識性的基礎上,萊柯夫、杰姆遜又詳細分析了思維的隱喻性。隨著認知科學、智能科學以及神經(jīng)科學的迅速發(fā)展,他們發(fā)現(xiàn)隱喻不僅是一種語言修辭方法,也是思維的重要特征和認知手段,會受到人類身體機能和體驗的制約。隱喻作為一種認知手段其主要功能有:描述功能、認知功能和創(chuàng)造功能。隱喻的認知功能主要體現(xiàn)為通過另一件事情來理解、經(jīng)驗某事;其創(chuàng)造功能主要體現(xiàn)為隱喻機制能夠不斷產(chǎn)生出新的意義。他們認為所有的概念大致可以分成兩種類型:自己萌生的概念和包含隱喻的概念,而大多數(shù)概念屬于后者。因為概念建基于人們共同經(jīng)驗的基礎上,是人們感觀體悟的概念化,所以是隱喻性的。人們關于世界的概念中有一大批是以上下、高低、內(nèi)外、前后、遠近、深淺、中心—邊緣之類的方向概念為基礎建構起來的,比如社會地位有高低之分,道德也有高低之分等,它們被稱為 “方向隱喻”(metaphors of orientation)。皮球在巖石后面,這并不是因為巖石有前后之分,而是因為巖石位于皮球和我的身體之間,如果我繞過巖石,這個“后面”就變成了“前面”。一般來說,隱喻是由一個結構相對清晰的始源域和結構相對模糊的目標域構成的,這樣通過把始源域的圖式投射到目標域之上就能幫助人們構建和理解目標域,但是這種映射也不能隨意發(fā)生,必須植根于人們的身體。因此,人類的思維具有隱喻性特征,這種特征又是由人的認知和語言的涉身性決定的。
萊柯夫、杰姆遜的語言涉身認知原理為解釋身心合一的語言產(chǎn)生機制提供了一定的科學基礎。但建基于心智體驗之上的語言知識也有一定的不足,柏格森對他們根據(jù)空間思考時間的隱喻提出了激烈的批評;法國的本維尼斯特(Benveniste)和蘇里奧利(Culioli)也認為他們從身體出發(fā)構建的時間概念過于簡單。但是這種涉身的語言理論分析的對象不是作為結果的表述,而是闡釋的過程,這有利于幫助人們從物理主義、還原主義或喬姆斯基的自然主義中掙脫出來。
性欲的身體是肉體的(corporeal)、有形的、充滿欲望的,是弗洛伊德和拉康精神分析的主要對象,它與語言的獲得有直接關系。在他們看來,觀念、意識、無意識、自我認識都與身體欲望有著無法割舍的聯(lián)系。弗洛伊德通過對無意識的深入研究提出了人的心理結構或人格結構模式;在《釋夢》中,他將主體的人格結構分為意識、前意識和無意識三個層次;在《自我與本我》中,他對第一個模式進行了修正,把主體的人格結構分為本我、自我和超我。依弗洛伊德之見,無意識既包括主體被壓抑的觀念(主要指主體被壓抑的原始欲望和性本能),又包括屬于自我和超我但不為主體所意識的觀念。他說:“在分析中我們發(fā)現(xiàn)有一些人的自我批判和良心的官能——這是一些極高級的心理活動——是無意識的而且無意識地產(chǎn)生最重要的結果……我們不得不說在自我中,不僅最低級的東西,而且最高級的東西都可以是無意識的”。[6](P174-175)但是弗洛伊德研究的重點是個體被壓抑的、原始的本能性欲望,它主要從壓抑著手對無意識進行了探究,他認為壓抑必然涉及兩個過程:初級過程和次級過程,即壓抑和壓抑的回歸。初級過程就是某種精神興奮受到壓抑的過程,但是這種精神興奮絕不會乖乖地退回去,而是千方百計地尋求釋放,為此它采取了壓縮和替代的形式,被壓抑的精神興奮通過壓縮和移置獲得相應的詞表象而實現(xiàn)回歸,這個過程就是次級過程。精神分析學的初級和次級思維過程、夢的總體和玩笑的運作等概念都與語言有著密切聯(lián)系,如本我的表達需要借助哭聲、語言等傳遞,以夢的形式出現(xiàn)的無意識欲望也要通過語言進行解夢才能被了解,對精神病人的診斷和心理治療依賴的主要也是語言。
繼弗洛伊德之后,拉康借助語言結構對無意識欲望進行了深入的研究,他認為他者話語(特別是母語)塑造身體主體。拉康的無意識具有兩個層面的內(nèi)容:“首先是主體間的文化結構或者說社會法則,其次才是屬于個別主體的無意識欲望”。[7](P111)正是由于這種哲學背景,拉康對于第二層面的無意識也是從語言角度來分析的。拉康把第一層面的無意識概括為“主體的無意識即是他人的話語”,[8](P275)對此他通過揭示主體的形成過程給予了解答。主體“我”的形成是一種異化的自我認同,嬰兒在鏡像階段把鏡子中自己的影像誤認為“我”,母親和父親分別以第一、第二個他者進入嬰兒的世界,隨著嬰兒的成長,他不斷被命名符號詢喚,而且逐漸學會用他者的語言說話,作為象征能指的語言進駐嬰兒的身體,一旦他在語言的詢喚中認同了自己,真我(無意識)作為一種存在就‘喪失在語言中’,“我在語言中認同了自己,但這只是作為客體喪失在語言中后才做得到”。[8](P312)在第一生存環(huán)境——家庭中,兒童總是按照他者(母親和父親)的話語和形象對自己進行理想化地規(guī)約,總是欲望著母親的欲望,“人的欲望就是他人的欲望”。[8](P625)隨后,兒童逐漸進入社會,通過與他者一系列的異化與認同,經(jīng)過文化的教育和洗禮,進入到象征秩序,陷入語言能指之網(wǎng)中,漸漸形成理想的自我形象和價值目標。這樣,主體擁有了自己的姓名,在家族中占據(jù)了自己的位置,在社會中擁有了自己的身份,從此以后他就可以參與到語言、文化和文明中以獲得自己的主體性。
作為他者話語的無意識結構是怎么樣的,又是如何運作的呢?拉康借助語言學中的能指與所指,隱喻與換喻,歷時性與共時性等對無意識結構及運作進行了揭示。當然,拉康對語言的關注不是因為語言本身,而是因為語言與文化和人的意識之間存在著密切的關系。更確切地說,是因為語言與欲望之間存在著密切聯(lián)系,在語言的隱喻和換喻中,他看到了主體無意識欲望的起伏隱現(xiàn)。人們想要理解無意識,必須對無意識做出徹底的解釋,部分無意識在進入詞語時被鏈接了起來,因而才可能被理解。在拉康看來,個別主體的無意識欲望體現(xiàn)為需要(need)以要求(demand)說出時欲望所受到的異化,因為無意識欲望需要找到語言表達,而且也只能通過語言用要求的方式表達出來,但語言固有的不足導致了這種原始壓抑的產(chǎn)生,所以人們應把原始壓抑理解為語言本身的結構特征,即理解為語言所必需也必然的不足。作為主體間的文化結構或者社會法則的無意識(弗洛伊德自我和超我中的無意識也可以粗略地歸于此類)則是以父親名義或大他者為代表的象征秩序中的人類法律,拉康強調(diào)“人類的法律就是語言的法律”,這項法律清楚地顯示了它自己就等同于語言的命令。因此,拉康認為“無意識只具有語言的結構”。
這里還有一個值得關注的問題就是:無意識的語言與意識的語言是一種什么關系?依拉康之見,因為進入了作為主體文化或人化所必需的審查機制——語言,意識和無意識被分成兩個分裂的領域:意識語言的意義只能在能指鏈的層面上通過共時和歷時的節(jié)點去獲得,而不可能通過從隱喻到隱喻的窮極徹查而追溯到無意識的基本能指去獲得;恰恰相反,意識語言的意義無論通過多少層從隱喻到隱喻的抽絲剝繭也無法追溯到無意識的基本能指上去,而只能在意識語言的水平上同義反復;意義的確定性不在于從意識語言到無意識語言的打通,而恰恰在于無意識根本是一個分裂的、獨立存在的領域。因為在意識層面的語言文化圈中,所指與能指是一一對應的關系,而這種對應是人們約定俗成地形成的,并能為其中全部的人們所認同及遵守;但是在無意識層面上,所指與能指之間約定俗成的對應關系就不復存在了,一個所指可能對應多個能指,反之亦然,而且所指與能指的對應并不是約定俗成的而是完全個人化的,主體自己對此卻并不知道。簡言之,作為陳述主體的意識主體與作為“他者話語”的言說主體在能指鏈中滑移,意義形成于語言象征域特定的能指與能指的“節(jié)點”上,或者說意識語言(約定俗成的具有公共意義的語言)與無意識語言的“節(jié)點”上。節(jié)點是人們追溯意義所依賴的因素時刻,再解釋了總是已經(jīng)被解釋過的句子——即總是已經(jīng)具有公共意義——這個公共意義使得言說者承認它的意義。正是共時性的節(jié)點將人們帶回到了語言的起源,使我們注意到命名的偶然性,注意到符號和事物之間的分離,即用符號表示事物,也用符號表示事物的不在場。語言是一種社會性物質,被其所屬的社會共同體共享,而語言與個人關系的特殊性在于二者互為主體,一方面語言先驗地存在于任何個人之前,并造就了個人,另一方面語言又是個人表達的工具。所以,在語言的起源上,一些能指完全不受任何個人心理或創(chuàng)傷的侵染,而另一些能指則具有強烈的個人內(nèi)涵,折射出兒童期最深刻的心理經(jīng)驗,但這兩種能指在實際運用中是完全重疊的。所以,存在著這樣一種可能性:“因為我與其他主體共有這個語言,也就是說,因為這個語言存在著,我就能利用這個語言來指稱與它所說的是完全不同的事”。[8](P435)這就意味著語言與性欲的身體之間的聯(lián)系存在著某種不穩(wěn)定性。
當然,意識與無意識這兩個分離的領域也不是完全隔絕的,精神分析的目的就是要在適當?shù)那闆r下把被壓抑的無意識喚醒到意識之中。在日常生活的精神現(xiàn)象學中,口誤、筆誤、詼諧、夢、幻想以及癥狀也都是壓抑回歸的某種形式,通常它們并未引起人們的關注,但是它們確實存在著。以夢、口誤、幻想和癥狀等表現(xiàn)出來的無意識形式都體現(xiàn)了相同的形式結構,即真實的欲望闖入主體的話語,它使盡渾身解數(shù)擊敗或規(guī)避來自意識或前意識的稽查頑強的現(xiàn)身,從而造成能指和所指之間產(chǎn)生某種裂縫,這個裂縫正是作為主體的無意識。在拉康看來,無意識形成的機制是通過隱喻和換喻(替換了弗洛伊德的壓縮和移植)實現(xiàn)的,這兩種方式也是壓抑回歸的兩種方式。所以,“對拉康來說,語言是所有結構的唯一范式,言語的動力就來自主體的欲望;主體的欲望只能通過語言來表達,而無意識欲望的表達手段便是隱喻和換喻”。[7](P118)
性欲的身體與語言的獲得之間有著直接的聯(lián)系,但是這種聯(lián)系卻存在著一定的變數(shù)。拉康的節(jié)點理論是屬于第一階段的拉康——即作為語言學家的拉康,隨著他理論的推進與發(fā)展,也漸漸不再適合對語言的分析,這也使得性欲的身體與語言之間的關系存在著理論上的不確定性。但是性欲的身體對語言哲學的研究依然具有重要意義。性欲的身體與“母語”密切相關,正如勒賽克爾所說:“言說者不是一個天使,她擁有性欲的身體:她的母語棲居于她的身體之中,而且她被她的母語所言說”。[9](P178)性欲的身體固然重要,然而勞動的身體概念更適合解釋語言的物質性運作。
馬克思區(qū)分了軀體和身體兩個不同的概念,他認為人的身體不僅僅是有形的肉體軀體,而且是肉體和精神的統(tǒng)一體。他指出:“我們把勞動力或勞動能力,理解為一個人的身體即活的人體中存在的、每當他生產(chǎn)某種使用價值時就運用的體力和智力的總和?!盵10](P195)顯然,馬克思把身體理解為同時具有體力和智力的活的人體,它能夠靈活運用自己的體力和智力參加生產(chǎn)活動,創(chuàng)造使用價值。根據(jù)馬克思對人和社會的理解,這個身體必然是處于生產(chǎn)和再生產(chǎn)過程中具體的勞動身體,它不是完美、無窮的身體,而是會受傷、有極限的身體。巴赫金進一步拓展了對馬克思的身體概念的理解,他明確指出身體不是自然的永恒客體,人類身體天生就是歷史的。??乱舱J為,身體總是處于社會歷史漩渦之中的,“權力關系總是直接控制它,干預它,給它打上標記,訓練它,折磨它,強迫他完成某些任務、表現(xiàn)某些儀式和發(fā)出某些信號”。[11](P27)加拿大馬克思主義者戴維麥·克納利對資產(chǎn)階級抽象的身體概念提出了批評:“資產(chǎn)階級話語在游戲的某個階段也不得不承認身體。但是他們承認的身體是經(jīng)過凈化的身體,它擦掉了勞動的汗珠,抹除了月經(jīng)和生孩子的鮮血。資產(chǎn)階級的身體是理性動物的身體,它也是經(jīng)過消毒的英雄的男性身體:它不會在程序化的勞動壓力下崩潰;它不會來月經(jīng),也不會分泌乳汁,或者不會進入勞動;它不會感受到雇主鞭子的鞭笞;它不會遇難或死亡。簡言之,資產(chǎn)階級的身體,是一種抽象?!盵12](P58)在此基礎上,他指出“勞動的身體”是一種參加工作和生產(chǎn)的、會感到疼痛和勞累、會拉屎有性欲的具體身體,這個“勞動的身體”與德勒茲和瓜塔里無器官的欲望身體有些類似??傊?,身體雖然有一個相對固定的生物構成,但是人的身體,特別是五官感覺是與人類生存實踐密切相關的,人類身體進化的歷史也包含在文化實踐和社會歷史中。正如馬克思所說:“五官感覺的形成是迄今為止全部世界歷史的產(chǎn)物”。[13](P87)勒賽克爾認為,有意義地談論身體就要談論作為社會變化過程場所的身體,談論產(chǎn)生廣泛意義系統(tǒng)的身體。換句話說,就要談論生產(chǎn)關系與再生產(chǎn)關系,談論語言、欲望圖式、技術和各種不同形式的社會文化組織。所有這些事物都在身體與身體歷史的場域中運轉。相較于現(xiàn)象學和精神分析的身體概念,這個身體不是簡單的個體,而是具有社會力量和社會關系的勞動身體,它也是一種不可復歸的歷史身體,“生物天賦”(其本身也是歷史的產(chǎn)物)也是被歷史修正的。身體不僅是社會實踐的代理者,也是這些實踐過程的產(chǎn)物。
語言與勞動的身體之間是一種什么聯(lián)系呢?恩格斯給人們提供了語言起源于勞動的經(jīng)典分析。他寫道:“一句話,這些正在生成的人,已經(jīng)達到彼此間不得不說些什么的地步了。需要也就造成了自己的器官:猿類的不發(fā)達的喉頭,由于音調(diào)的抑揚頓挫的不斷加多,緩慢地然而肯定無疑地得到改造,而口部的器官也逐漸學會發(fā)出一個接一個的清晰的音節(jié)?!盵14](P376)語言是從勞動中并和勞動一起產(chǎn)生出來的。這就意味著語言與人類發(fā)音器官在勞動中的進化有直接聯(lián)系,從最開始語言就與勞動、身體、實踐密切地結合在一起了。馬克思在批判黑格爾關于“我”的形成時指出,“斷言我‘從無中’把自己例如作為‘說話者’ 創(chuàng)造出來,這是絕對不正確的。這里作為基礎的無其實是多種多樣的某物,即現(xiàn)實的個人、他的語言器官、生理發(fā)育的一定階段、現(xiàn)存的語言和它的方言、能聽的耳朵以及從中可以聽到些什么的人周圍的環(huán)境,等等?!盵15](P157-158)從中可以看出,作為“說話者”要被創(chuàng)造出來,就需要一定的語言器官、身體發(fā)育、能聽的耳朵等身體器官,而這個身體器官明顯是現(xiàn)實個人即處于社會歷史關系中具體個人的器官,即勞動身體的器官,它與“現(xiàn)存的語言和它的方言”、“人的周圍環(huán)境”等結合起來產(chǎn)生了“說話者”。這一方面意味著語言是現(xiàn)實個人的語言,另一方面也說明了語言不是個人言說者的產(chǎn)物,而是現(xiàn)實的人及其身體(尤其是勞動身體)和現(xiàn)存語言與環(huán)境結合的必然結果。
馬克思把人看成是感性活動的人、實踐的人,他對語言的理解與其對人的理解具有一致性。他指出:“人的第一個對象——人——就是自然界、感性……思維本身的要素,思想的生命表現(xiàn)的要素,即語言,是感性的自然界?!盵13](P90)不同于傳統(tǒng)哲學,馬克思把人理解成現(xiàn)實的人,“人”這一概念本身既包含著感性的、物質的自然方面,同時又包含著意識或精神的方面,具體表現(xiàn)為特定社會歷史中的勞動身體。人的存在既是感性的也是對象性的,即人是感性的對象性的存在物。在能動的感性活動(特別是勞動實踐)中,“實踐的身體與身體的實踐相互作用、相互依存:人在對象中生成自身、確證自身;對象在生成人、確認人的本質力量的過程中同時生成自身或實現(xiàn)自身”。[16]由于語言是人類感性力量在改造自然界的過程產(chǎn)生并發(fā)展起來的,它本身就是由勞動身體踐行的一種實踐形式(這一思想在勒賽克爾那里有了進一步的發(fā)展),反過來它又確認了人的感性力量對歷史的創(chuàng)造,并且語言一旦產(chǎn)生,它就成了在人類社會中存在的社會語言,而其本身就是作為屬人的人化自然的組成部分,成為人類社會環(huán)境中自我與他者相互依存的、不可或缺的文化生存空間,對人類的實踐生存具有重要意義。作為現(xiàn)實中勞動身體的語言,從感性的自然界是人類及其實踐活動得以展開的場所和領域意義上來說,語言就是感性的自然界,因為它是感性的人的思維要素,也是人類及其實踐活動得以展開的全部內(nèi)容。
馬克思對于語言與意識這一重要的語言哲學問題也進行了分析和研究。他指出:“人并非一開始就具有‘純粹’的意識?!瘛瘡囊婚_始就很倒霉,注定要受到物質的‘糾纏’,物質在這里表現(xiàn)為震動著的空氣層、聲音,簡言之,即語言?!盵15](P34)從中可以看出,精神必然受到物質性語言的糾纏,只有借助于身體動作(如發(fā)出聲音)精神才能實現(xiàn)出來。馬克思反對把人的意識看作一種超驗的純粹意識,認為它是一種感性意識,通過勞動身體的實踐活動對環(huán)境進行感受與覺知。馬克思還把語言描述成“實踐的、現(xiàn)實的意識”,他寫道:“語言和意識具有同樣長久的歷史;語言是一種實踐的、既為別人存在并僅僅因此也為我自己存在的、現(xiàn)實的意識?!盵15](P34)這也意味著語言是一種現(xiàn)實的實踐活動。同時,馬克思也認為:“語言是思想的直接現(xiàn)實?!盵15](P525)他意在表明語言是意識、思想的現(xiàn)實化,而意識、思想則是潛在的語言,語言是思想或觀念的存在方式,而且這種存在方式無需借助中介,是直接與思想統(tǒng)一的。當然這種統(tǒng)一并非一種抽象的統(tǒng)一,而是實踐活動中在勞動身體這個現(xiàn)實基礎上實現(xiàn)的統(tǒng)一。
生物學的身體、現(xiàn)象學的身體、體驗的身體、性欲的身體這幾個身體概念對解釋語言的物質性運作雖然有重要意義,但是也都存在著一些不足。只有在勞動的身體中,語言的物質性(振動的聲音、文字印跡等)和理想性(意識或理性)在人類的物質性實踐(既包括勞動的實踐,也包括建立人際關系的政治和倫理實踐)之中才真正統(tǒng)一起來,成為認識世界和改造世界的巨大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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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孔 偉]
Language and Body——A Study of Language Materialism
Wang Yuhua
(School of Politics and Administration,South China Normal University,Guangzhou,Guangdong 510631)
language;body;materialism;a form of practice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language and body is one of the basic problems in the study of language materialism,which reflects the new development of Marxist philosophy of language.In the tradition of Marxist language philosophy,Merleau-Ponty,Lecercle,Johnson and Derrida have emphasized the body.The paper points out that the body is the cornerstone of human language experience by examin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language and biological,phenomenological,embodied,erotic,laboring body.Language is a form of practice of laboring body.In the active perceptual activity,the material and spiritual aspects of language achieve unification on the specific body of the specific social history.Language and its history work in the body and among different human body,which is bound to be affected by the physical condition of the human body,reflecting the passions of human body.Language and culture practice,power relation,and social history also leave a mark on the laboring body.
王玉華,華南師范大學政治與行政學院博士生(廣東 廣州 5106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