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帶有鮮明時代色彩和政治印記的父親形象,是建國初期一代共產(chǎn)黨干部為黨和國家忘我奮斗的縮影,洋溢著理想主義的純真與情懷,讀來生動真切。農(nóng)村孟鈴娘敢恨敢愛的形象也讓人過目難忘。相信小說能一定程度喚起一代人的情感記憶,值得一讀。
父親是1954年冬來到張家口的。一個安徽人聽說張家口酷寒,找到師里管分配的老鄉(xiāng)疏通,改派到了密云。父親認(rèn)為這個人怕艱苦,他表達(dá)不滿的方式是以更堅定的語氣表示愿意去張家口,他說:張家口條件差,才更需要我們。
那時從北京到張家口有著名的京張鐵路,是一個叫詹天佑的人修的。父親在那一車廂里算是見過世面的,火車走到一個叫青龍橋的地方,父親發(fā)生了疑惑,火車一直是往前走的,怎么又往后走了?難道上面不讓他去張家口了?
這么疑惑了兩個多小時,列車員喊:張家口站到了!他茫然地下了車。
一到張家口,就感覺到了這里的冷,大街很空曠,沿街店鋪稀稀落落的,一些酒館門口掛著像燈籠似的東西,上面寫著很大的“酒”字,那叫酒旗。唐詩“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fēng)”,說的就是這個酒旗。
街上很少行人,西北風(fēng)在大街上來回灌,偶爾有一兩個人都戴著氈帽穿著皮襖,人走過,雪打著旋兒吹到腳面上。父親想到那個姓魏的,心里的不滿又上來了。
地委組織部副部長王儒,河北定縣人。面相和藹,身材高大,他問父親到張家口習(xí)慣不習(xí)慣。父親挺了挺身體說習(xí)慣,很快又把身體縮了起來,因為冷,身體縮著才能保暖。王儒問父親有什么想法,父親說:還想回部隊打仗。王儒看著他笑了。
王儒說:你以后的工作,不比打仗容易啊。他把父親領(lǐng)到地圖前,說:你要去的地方叫張北,是張家口最艱苦的縣,比市里冷得多。
父親看了看那個叫張北的地方,在地圖上一個句號那么大,他問:能凍死人不?
王儒想了想說:要是穿戴好了,凍不死。
父親說:那還比打仗容易。
從張家口到張北的長途車兩天一趟。晚上,王儒部長帶著他到張家口戲園子看戲,山西梆子《打金枝》,南定銀的皇上、金金奎的駙馬,劉玉山的公主,戲園子門口的海報把三個主角名字寫得挺大,跟上海的大戲園子似的。
戲園子里隔不遠(yuǎn)生一個大鐵爐子,工作人員不停地往里面扔大塊煤,爐膛兒都燒紅了,比地委暖和多了。臺口里面點著四個汽燈,外面點著四個大火球,工作人員輪換著往火球上澆油,因此戲臺上一會兒右邊明亮,一會兒左邊明亮,但這不影響觀眾的情緒,不停地有人喊好。父親對戲沒興趣,看了一會兒就睡著了。戲散了,王儒把他叫醒,他不好意思地說:這幾天睡得太少了。
第二天吃過早飯就去了車站。車站是個大院子,停了三輛汽車。父親買了票,過一會兒看見一個身材單薄的人走過來,他問父親:你也去張北?父親說:我分到張北了。那人說:我也分到了張北。父親問:你哪個部隊轉(zhuǎn)業(yè)的?
那人說他是燕京工商學(xué)院的學(xué)生,商學(xué)科。父親問他為什么不留在北京。大學(xué)生說:北京有什么意思,張北是草原,天蒼蒼,野茫茫,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多有意思!
大學(xué)生滔滔不絕地說著,引得車上人都回過頭看他。
汽車9點鐘起動,臨出發(fā)又上來十幾個人,本來挺寬松的車廂一下?lián)頂D了。駕駛員身邊有個大爐子,售票員不停地往里面扔木炭,靠木炭燒出的蒸汽帶著汽車往前走。汽車像個年邁的老頭兒,連咳帶喘,走了一半兒走不動了,駕駛員說坡陡,車上人太多。十幾個身強(qiáng)力壯的人跳下車在后面推,到了坡頂再坐上去。再遇到上坡,再下去推。
這么走了半天,汽車徹底壞了。一車人叫苦,說這荒天野地的扔下我們怎么辦。大學(xué)生站起來問:離張北還有多遠(yuǎn)?司機(jī)說:還有五六里吧。大學(xué)生說:五六里,走也走到了。有人說:外面太冷!大學(xué)生從懷里拿出一瓶燒酒,得意地說:我有這個。說著一個人往前面走了。他走后不久,草原上起了風(fēng),風(fēng)把地上的雪攪起來,開始還能看到他的身影,風(fēng)雪一刮,就再也看不見了。
父親到了縣城就把他徹底忘了。過了三天,縣委組織部部長問他,看沒看到一個大學(xué)生?父親說:跟我同一車來的。部長問:人呢?父親說:半路上他一個人走了。部長張大了嘴。父親問怎么了?部長把父親領(lǐng)進(jìn)一個房間,父親看到里面床上躺了一個人,彎曲著身體,臉上微笑著,再一看就是那個大學(xué)生,他已經(jīng)凍死了。據(jù)說所有凍死的人臉上都是微笑的,那是受凍后的一種肌肉收縮現(xiàn)象。
父親頭皮一陣發(fā)麻。他打過仗,見過尸體,但一個人這么輕易凍死,還是第一次遇到。心想,怪不得安徽人不肯來呢。
海流圖鄉(xiāng)在張北縣中部,是個蒙漢雜居的地方。全鄉(xiāng)有三分之一蒙古營,三分之二漢族村。縣委組織部長說了句,讓剛來的小伙子到下面鍛煉鍛煉,父親就到了海流圖。
鄉(xiāng)黨委書記老魏給部長打電話,問:怎么用新來的人?部長說:普通干部一樣用。老魏得了這話,第二天帶著父親下了村。
他去的這個村叫南壕欠。老魏把他介紹給村長,說:這是新來的崔干部,你們村的工作由他負(fù)責(zé)。村長外號二迷糊,一邊笑瞇瞇地點頭,一邊看父親。老魏又說:上次縣委開會布置過,當(dāng)前主要工作是建互助組,你們兩個商量著辦。
二迷糊仍在笑。
老魏說:小崔還有個任務(wù),學(xué)會騎馬,在這兒離了馬不行。
臨走時,老魏把自己的馬鞭子送給了父親,說:這個鞭子你用吧,馬也給你留下。又對二迷糊說:好好給我喂著啊。
二迷糊點頭,用羨慕的眼光看著那條馬鞭。
父親后來知道,老魏給他的可不是普通馬鞭,是用豹皮做的,鞭子的上半截用四條豹皮打成馬蓮垛,下半截擰成繩兒,鞭梢兒是水牛皮的。整條馬鞭在桐油里浸過,拿出來晾干了,放到油里再浸,反復(fù)好幾次,一條鞭子才算做成。拿到陽光底下,遠(yuǎn)看金燦燦的。因為長年使用,有一層厚厚的包漿,把手上鑲著三顆藍(lán)瑪瑙、三塊羊脂白玉、三顆黑珍珠,通身上下閃著塞外特有的富貴氣。二迷糊知道這鞭子的來歷,老魏走后,他把自己的鞭子遞給父親,笑著問:你看我這鞭子咋樣?
這是一條普通馬鞭,父親敷衍說:挺好。
二迷糊說:咱倆換了吧,你那條鞭子不行,這兒的牲口不待見這種鞭子。父親已經(jīng)覺出他笑容里有詭詐,但他不在乎,說:行。
二迷糊就這么把父親的鞭子拿走了。2012年在蘇富比拍賣行,這條鞭子拍出了530萬的高價,這錢我沒有得到。
南壕欠這個村名挺有意思,村里村外一馬平川,偏偏叫壕欠。壩上的好多地名都是表現(xiàn)想象的,沒有水的地方叫什么什么洼,沒有樹的地方叫什么什么樹。
村里沒有村公所,二迷糊讓父親住到他家。父親看他家臟兮兮的,就說:你家也不寬敞,我就別在你家住了。二迷糊把他領(lǐng)到了另一家。
那家男人姓孟,叫孟錫,一個憨厚樸實的人。家里媳婦挺白凈,一看見父親立刻把頭低了,父親見她臉上閃過一陣緋紅,自己也跟著心嗵嗵地跳。家里兩個女兒,一個十五歲,一個十一歲,還有一個六歲的兒子。兩個女孩子都挺漂亮,大眼睛,紅臉蛋兒。這里的人大部分紅臉蛋兒,是一種高原反應(yīng)。這家三個女人的紅臉蛋兒不一樣,不光紅,還水靈。她們的眼睛也帶著水汽,黑黑的眸子,不論看什么都專注凝視,這使她們娘兒仨很動人。母親的動人,是羞怯的動人,兩個孩子是天真的動人。尤其是最小的女兒,整天纏著父親,讓父親講他當(dāng)兵的故事。
父親一到就發(fā)現(xiàn)這里工作十分落后。他參軍以前是衡水故城縣鄭口鎮(zhèn)人,鄭口是革命老區(qū),四六年土改,四七年成立互助組,四八年就有了初級社。南壕欠不光一個初級社沒有,連互助組也沒成立,各家干各家的活。
父親在老家,四五年就進(jìn)行了掃盲,當(dāng)時父親才十五歲,學(xué)了一年多就領(lǐng)到了高小畢業(yè)證,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研究生。
南壕欠沒辦過識字班,據(jù)二迷糊說:去年鄉(xiāng)里派來一個老師,待了兩天就走了。二迷糊跟那個老師只學(xué)會了一個字:日。在南壕欠,日是過性生活的意思,二迷糊學(xué)會后笑得臉都紅了。日還有個意思,是太陽。這個意思二迷糊也記住了,因為他一抬頭就能看見太陽。
父親想利用冬閑把識字班建起來。二迷糊說:辦那有球的用咧。父親說:全國各地都掃盲,解放了,農(nóng)民翻身做了主人,沒有文化主人怎么能做好?
二迷糊低頭笑。
父親問:你笑什么?
二迷糊說:你說辦就辦吧,反正冬天也是閑著。這里的人冬天不干活,蹲在墻根底下曬太陽,沒太陽了就在家里睡覺,喝酒。
父親的識字班,得到了村里女人們的歡迎,她們討厭男人在家里喝酒,到了識字班就不用看男人的醉態(tài)了。這里的男人喝醉了大白天還要“日”,女人們到了識字班順便把“日”也躲了。
父親看到來的都是女人和孩子,不太高興,對二迷糊說:怎么男人們不來?你再動員動員。二迷糊又叫了一遍,來了七八個男人。
村東頭有個喇嘛廟。解放前土匪小五點兒在這里跟解放軍打過一仗,廟里的喇嘛們都跑了,是個空廟。識字班就設(shè)在喇嘛廟里。
黑板是自制的,把木板刨平了涂上鍋底黑,粉筆是從鄉(xiāng)里拿來的。他在黑板上寫了個“人”字,問:知道這個字念什么嗎?
沒人回答。
父親說:這個字是常用字,它表示的,我們一抬眼就能看到,誰都離不開,知道的舉手。
二迷糊遲遲疑疑地舉起了手。
父親說:村長知道,村長說吧。
二迷糊說:這個字念日。
課堂上一瞬間靜了,接著爆發(fā)出一片笑聲和叫聲。二迷糊漲紅了臉說:你們笑甚?明明是個日嘛。眾人笑得前仰后合的,女人們把眼淚都笑出來了。
父親也想笑,他繃著臉不笑,說:這個字念人。我們都是人,我們天天一抬眼就能看見人,我們天天離不開人。
一個大嗓門的女人拍著腿說:二迷糊,凈胡謅。明明是人,你說是日。
二迷糊說:人就得日,人就是日出來的嘛。人們又一陣笑。
父親說:別笑了,以后大家要文明些。臺下不笑了,女人們用敬佩的目光看著他,尤其是孟錫的媳婦,一雙眼睛在下面亮閃閃的,不停地掃著他的臉。父親臉熱了,躲開她的目光鄭重地說:人這個字挺好記,上面有頭,下面有兩條腿。像不像一個人站著?眾人說:像。父親又說:一個人,叫人。說好些人,怎么辦?臺下都看他。他說:就在人字后面再加個“們”。人們,表示有很多人。
眾人都點頭。
下了課,村里人都說父親講得好,男人們圍在父親身邊,把手里的煙袋鍋輪著遞給他。二迷糊說:崔干部,你這個“人”字沒造對呀。
父親問:怎么沒造對?二迷糊說:人字下面是兩條腿,兩條腿中間哩,明明還有東西,為啥不給人家造上?男人們都笑,有人說:一定是造字的人覺得那東西不好畫,男人還好辦,點個小棍兒就行了。女人呢?二迷糊說:就畫個圈兒嘛。一時歡聲笑語四起。
女人們也聚在一起評論,說縣里來的崔干部長得好,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腰桿子挺得直直的,肉皮兒細(xì)得像個菩薩,哪家閨女嫁了他才享一輩子福呢。有人打趣說:是你想嫁他吧?結(jié)果女人堆里的笑聲比男人們還高。
一個女人問孟錫的媳婦,崔干部成了家沒有?孟錫媳婦說:沒問過。女人們說:趕緊問問,要沒有快給他說說。女人們又笑。父親不知道她們笑什么,看休息得差不多了,招呼大家上課。
因為父親課講得好,村里人識字的積極性高起來。一天兩堂課,上午一堂,下午一堂,村里除了歲數(shù)大的,差不多都來。好些人不是為了識字,是為了熱鬧。
趕上一天下午不上課,父親想起老魏讓他學(xué)騎馬,孟錫家的大閨女孟鈴聽說他要騎馬,搶著給他拉馬,孟錫對他閨女說:別把崔干部摔了。說完走了。
父親本來指著孟錫教他騎馬,看他走了,問孟鈴:你爹干什么去了?孟鈴搖搖頭說不知道。后來才明白,孟錫是去外村一個親戚家,張羅著給孟鈴說親。這里的女孩子一般十六歲就嫁人,也有十四歲就出嫁的。1952年宣傳婚姻法,十四歲出嫁的沒有了,最晚也就十八歲,一般十五六歲就訂了親。
沒有人教,父親只好自己學(xué),老魏給他留下的大白馬挺老實,父親讓孟鈴拉著騎了幾圈兒,覺得騎馬沒什么難,就不讓孟鈴拉了,自己騎到了村外。到了村外,白馬忽然跑起來,父親在馬背上喊它停,它不停,扯它的僵繩跑得更快??吹诫x開村子越來越遠(yuǎn),父親慌了。
孟鈴開始在后面跑著追,到了村外,在草灘里臨時抓了一匹馬,騎上追。白馬跑得快,孟鈴只能遠(yuǎn)遠(yuǎn)跟著。父親在馬背上看白馬越跑越快,急出好幾身汗。聽到孟鈴在后面,回過身,看到孟鈴在后面騎著馬遠(yuǎn)遠(yuǎn)跟著,心里多少平靜了一些,但就是不知道怎么讓白馬停下來。
孟鈴終于追上來,在旁邊喊:扯住,扯?。「赣H一扯韁繩,白馬反而跑得更快了。幸好白馬惦念著鄉(xiāng)政府的馬槽,一直跑回了鄉(xiāng)政府。鄉(xiāng)里的馬棚很低,父親在馬背上,馬棚的房檐剮到他腰上,把他從馬背上剮了下來。
父親胳膊摔青了。這對軍人出身的他來說,算不了什么。孟鈴卻哭了。父親安慰了她半天。鄉(xiāng)書記老魏看父親回來,問父親有什么事。父親說村里人識字沒有紙和筆,老魏讓管庫房的人給他拿了50多個本子和30多支鉛筆。這一趟也算沒有白來。
回到村里,孟鈴跟她爹不高興,埋怨她爹沒有教會崔干部就讓崔干部自己騎馬??吹矫镶徤鷼獾臉幼?,父親很感動。
第二天,孟錫又出去串親戚,孟鈴氣得沖她爹喊:你又出去喝酒,天天喝天天喝,哪一天不喝死你!孟錫說:咋跟你爹說話呢,也不怕崔干部笑話你?孟鈴又喊:你一走一天,崔干部還要學(xué)騎馬呢!孟錫說:崔干部騎馬,有你娘教他。我出去還不是為了你,將來你嫁不出去了才埋怨你爹呢。
孟鈴被她爹說得紅了臉,眼看著她爹走了,氣得在炕上流眼淚。她娘說:走吧,牽上咱家的馬,到村外去。
孟鈴問:娘,你能教崔干部?孟鈴娘說:我比你爹一點兒不差,到了草灘里你就知道了。
父親跟著她們娘兒倆來到村外。身邊走著兩個漂亮女人,他有種異樣的感覺,覺得這里天遠(yuǎn),地寬,心也跟著亮堂。節(jié)氣已經(jīng)過了三九,草灘里的雪融化了些,遠(yuǎn)處看白茫茫的,近處看,草皮露出來的地方,地草已經(jīng)潮濕了,草根下面涌出了尖尖的小芽兒。跟著草芽兒一塊兒萌生的是心中的暖意,他們覺得一冬天凝凍的血液活泛起來,每個人眼睛都濕潤了,心里癢癢得有些難受。
孟鈴娘穿著紅色的棉襖,綠色的吊面皮褲,腰里纏著一根兩米多長的黃色布帶,這裝扮到了城市里有些怯,到了廣闊的草原上就不同了,顯得非常英武,非常亮麗。你可以想象一下,在皚皚的白色背景之下,她那紅色的衣服就像一簇跳動的火焰,該是多么醒目。孟鈴看她娘跳上馬背,拍著手喊:娘,你真好看!
她的贊美把娘說得臉紅了,低了頭,一時父親也不自在起來,他不敢再看孟鈴娘,把目光移向遠(yuǎn)方。孟鈴喊:娘,娘,你看,崔干部臉紅了!
孟鈴娘騎著馬飛奔起來。
為了騎馬方便,她把頭上的辮子盤起來,頭頂上像頂著一塊烏云,可惜頭上的卡子太軟,騎了一會兒卡子掉了,辮子落下來,于是她騎馬飛奔的時候,一條黑油油的大辮子就在身后飄著,要多漂亮有多漂亮,要多英武有多英武。父親不由得在心里贊嘆:真是一個美女,嫁給孟錫有點兒可惜了。
他這么想了一下就趕緊打住了,因為他覺得這樣想對不住孟錫。
正呆愣著,孟鈴娘飛馳到跟前一抬身跳下馬,把馬韁繩遞給他。她給父親講了騎馬的要領(lǐng),怎么讓馬走,怎么讓馬停,兩條腿怎么夾住馬肚子,怎么用腳尖踩馬鐙。
父親因為從馬上摔下來過,再騎馬心有余悸,學(xué)了半天仍然放不開手腳,不敢讓馬撒開跑。孟鈴娘說:瞧你,還是個當(dāng)兵的呢,怕什么!說著在馬屁股上狠狠抽了一鞭子,白馬立刻狂奔起來,父親開始緊張,漸漸感覺到了暢快。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馬再也摔不下來他時,身體就完全放松了,他會隨著馬身體的起伏,自己上下起伏,覺得跟馬變成了一體。他聽著耳邊的冷風(fēng)呼呼地響,覺得身上每一個毛孔都張開來,往外噴發(fā)著快意。
孟鈴看馬狂奔,開始嚇得尖叫,后來看到父親穩(wěn)穩(wěn)地騎在馬背上,從驚呼變成了歡笑。她站在草灘上拍著手,兩個臉蛋紅撲撲的,非常好看。
父親就這么學(xué)會了騎馬,為此他一直很感謝孟鈴娘。孟鈴娘看他已經(jīng)學(xué)會,也很高興,她拉過自己家的馬乘興騎了上去。馬在父親和孟鈴娘兩千米距離內(nèi)奔跑著,在遠(yuǎn)處白雪的映襯下,她的身體非常矯健,非常美麗。跑到最后,她一只手抓著馬鞍,在馬上來了一個漂亮的倒立,把父親驚呆了,父親沒想到這個平時內(nèi)向、羞怯的女人,竟然這么豪邁。
孟鈴也沒見過女人在馬上倒立,她驚得張著嘴,好半天合不上。看到她娘跳下馬,撫著胸說:娘,你可把我嚇?biāo)懒??;氐郊倚χ鶎W(xué),她爹還不相信,說:你就替你娘吹吧,我都不敢在馬上倒立,瞧把你娘能的。孟鈴說:不信你問問崔干部。孟錫不問,父親也不說,他知道孟錫已經(jīng)相信了,只是不好意思承認(rèn)老婆比他強(qiáng)。
學(xué)會了騎馬,父親到鄉(xiāng)里方便多了,村里缺什么,他就回鄉(xiāng)里拿。有一天,鄉(xiāng)書記老魏看見他拿的鞭子,問:我送你的鞭子呢?
父親笑著說:村長跟我換了。
老魏說:是你要換的,還是他要換的?
父親說:他說我拿的鞭子不好,他這條鞭子好。
老魏罵道:這個雞巴二迷糊。
他讓父親把一把剃頭刀捎給二迷糊,二迷糊看了看剃頭刀,把原來的鞭子還給了父親。父親說:你用吧。二迷糊紅著臉說:這條鞭子我使不慣,還是你用吧。
父親也不知道這里面有什么曲折,把原來的鞭子接了過來。
識字班里的人看到他的鞭子,都說:這鞭子可好,貴重著呢。為什么貴重,父親也聽不明白。
識字班來的人越來越多,廟里的桌子、凳子不夠使,父親讓村里木匠抬來幾塊寬木板,架在土坯上當(dāng)桌子,號召各家?guī)Ц骷业牡首?,有些人家來的人多,只有一兩個凳子,只好在地上蹲著。還有人從家里背來一捆柴草,坐在柴草上聽課。這個辦法很快推行開,各家慢慢有凳子也不坐了,都愿意坐在柴火上。
父親讓他們學(xué)會了頭手刀口足,大小多少,還學(xué)會了生產(chǎn)、糧食、共產(chǎn)黨、毛主席、大救星等等,后來又讓他們學(xué)寫自己的名字。
村里好些人沒有名字,孟錫的媳婦小時候叫三丫頭,嫁了人叫孟錫家的,生了孩子叫孟鈴娘。父親給她起名叫余立,因為她能一只手立在馬上。這個城市化的名字讓孟鈴很喜歡,看她娘羞紅了臉的樣子,嘴上雖然不說,心里也是喜歡的。這個名字她再沒有改過,用了一生。她死的時候,村里人的挽帳上寫的還是余立。
過了一個多月,村里大部分人能認(rèn)幾十個字,最笨的人也能寫自己的名字了,可是建互助組的事還沒有進(jìn)展。鄉(xiāng)書記老魏提醒父親:識字要緊,互助組和初級社更要緊,不能只顧一頭?。?/p>
父親有些發(fā)愁。父親是從老解放區(qū)來的,老解放區(qū)的農(nóng)民分了土地,有些人家沒有壯勞力,沒有大牲畜,時間一長,這些人家就過不下去了,再趕上天災(zāi)人禍,只好賣地,時間一長又變成了沒有地的貧農(nóng)。條件好的,又成了新的地主富農(nóng)。建了互助組,就可以幫助這些沒有勞力的農(nóng)戶。
張北卻不一樣,這里是半牧區(qū),村里人形容地主:騾馬成群,牛羊滿圈。貧農(nóng)家里沒有這么多牲畜,每家每戶幾頭大牲畜還是有的。孟錫家算是中等的,也有兩頭牛、一匹馬、一頭騾子、二十多只羊。父親剛到孟錫家,問他家有多少地。孟錫說:我們家地不多,才八十來畝。父親問:多少?孟錫真真切切地回答:八十二畝。弄得父親嚇了一跳,以為他住到地主家了。一問二迷糊,二迷糊說他家算是地少的,多的能有一百三四十畝。這里地廣人稀,人均土地面積二十五畝。
張北土地瘠薄,孟錫家八十多畝地,一年也就打四千多斤糧食,平均畝產(chǎn)六十斤,按總產(chǎn)量,比鄭口鎮(zhèn)地主家一年打的糧食還多。這里既不缺牲畜,又不缺土地,也不缺糧食,人們覺得建互助組沒用。父親在識字班上動員了半天,也沒有人響應(yīng)。
他騎馬回到鄉(xiāng)里匯報,老魏給他說了八個字:發(fā)動群眾,選好骨干?;氐酱謇锓磸?fù)想這八個字,還是不得要領(lǐng),他在識字班上發(fā)動過群眾,群眾都不言聲。你讓他們說笑話,日呀什么的,他們都挺活躍;讓他們發(fā)言,都悶著頭抽煙。
看到父親發(fā)愁,孟鈴娘懷疑自己做的飯崔干部吃不慣,要不就是睡的炕涼了,身上不舒服。壩上女人到了三十歲就顯老了,她雖然很漂亮,見崔干部整天皺著眉頭,就懷疑自己老了,難看,讓鄉(xiāng)里干部不侍見。做完家務(wù)對著鏡子把頭發(fā)梳得光光的,兩條辮子打得緊緊的,再往上面抹上桂花油,孟鈴和孟鑼圍著娘看,聞娘的頭香不香。
那些日子孟錫天天忙著托人給孟鈴說親,父親只好自己走街串戶,跟村里人講解鄭口鎮(zhèn)怎么辦互助組。人們都好奇地聽,聽完了卻不言聲。后來他跟二迷糊商量,二迷糊說:管他們愿意不愿意,你跟鄉(xiāng)里說咱們村已經(jīng)辦了不就行了。
父親說:那不成哄組織了?
二迷糊沖著他笑,意思是,我說的辦法不行,你就折騰吧。
父親意識到光動員不行,他按著村里的花名冊,把覺得合適的安排到一起。比如在識字班周子玉常跟王四毛坐一堆兒,他就把這兩家弄到一起,另外再加上三四戶,成為一個互助組。跟人家商量,人家卻不同意,因為周子玉家的地在村南,王四毛家的地在村北,離得太遠(yuǎn),互助不了。
父親又打聽誰家的地在一起,這么也不行,因為地離得近的難免會有一些矛盾。人家說:我們兩家?guī)纵呑硬徽f話,怎么互助?還有人說得更難聽:我就是餓死,也不跟他家互助,除非把我們家的墳掘了,讓我爺爺說話。
這么在村里跑了十幾天,只有兩三家同意互助。父親跟二迷糊說,二迷糊告訴他,那三家里有兩家是地主,一家是富農(nóng),他們想跟別人互助,別人還不跟他們互助呢。弄得父親徹底傻了眼。
最可笑的是,村里有個叫辛保生的,打仗時一條腿讓炮彈炸飛了,兩個閨女一個十四歲、一個十二歲,兒子才三歲,正缺勞動力,村里的韓山子身體壯得能把一頭犍牛摔倒,父親覺得讓他跟辛保生互助,不正合適嗎?
跟韓山子說,韓山子低著頭不說話。動員了半天勉強(qiáng)點了頭。父親又找辛保生,辛保生反而惱了:球,欺負(fù)我沒腿呢,這是哪個王八蛋給你出的主意?
父親說沒人出主意。辛保生大聲地說:沒有王八蛋出主意,你糟害我干甚?你跟我無冤無仇,你也看我沒腿好欺負(fù)是不是?
父親到這里還沒讓人搶白過,有些不知所措。二迷糊聽見辛保生吵,竊笑著躲了。倒是孟錫過來對辛保生說:崔干部跟你商量,你不愿意就說不愿意,著的哪門子急,怕你那點兒心事別人不知道咋的?說著把父親拉走了。
回到孟錫家,父親問怎么回事,孟錫說:時候長了你就知道了。父親掃了孟鈴娘一眼,看到她臉上緋紅,更覺得奇怪。
兩天后村里人告訴父親,辛保生的媳婦跟韓山子靠著,辛保生家的農(nóng)活從來都是韓山子干。人家本來早就互助著,你又讓人家互助,這不是揭人家短嘛!
父親后悔不迭,臨時決定讓孟錫跟辛保生互助,孟錫不愿意。一是辛保生的媳婦漂亮,他怕村里人說閑話,更怕韓山子不高興;二是辛保生家的活兒本來都是韓山子干,現(xiàn)在得他干,他又沒跟辛保生媳婦“互助”,覺得吃了虧。
孟鈴娘看父親悶悶不樂,問她男人:崔干部是不是想家了?
孟錫說:共產(chǎn)黨的干部哪個顧過家?他是發(fā)愁村里辦互助組的事哩。
孟鈴娘這才知道,互助組對父親這么重要。
從那以后,她天天動員村里的女人。這里的男人有三大毛病,一個是沒事圍在炕上喝酒。二是耍錢。三是搞破鞋,把掙來的錢糟蹋了。孟鈴娘說:辦了互助組,有人管著他們,準(zhǔn)能把這三樣改過來。女人們都點頭。
可惜辦互助組這樣的大事女人作不了主,得男人們定。孟鈴娘跑了幾天,最后只說服孟錫和另外三家互助,父親又說服他們加上了辛保生。其實辛保生也不是閑人,他能鋦盆鋦碗,能修農(nóng)具,能磨鏡子(把家里的銅鏡給磨亮了),互助組里有這么個人挺有用的。
后來父親又動員了幾家,第一個組就成立了。他想多成立幾個組,征求孟鈴娘的意見,孟鈴娘說:有一句話,我不知道當(dāng)說不當(dāng)說。
父親說:有什么話你說吧。
孟鈴娘說:崔干部,你天天給村里人做工作,咋不知道給村長做工作呢?
父親說:二迷糊?跟他說半天什么事兒不管,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當(dāng)上村長的。
孟鈴娘說,村里真正的村長并不是二迷糊,是二迷糊的叔叔老常。父親做工作,老常給他使反勁兒,村里人本來已經(jīng)活動的心讓老常一說,又冷了。
父親第一次知道這個情況,很感激孟鈴娘,本來想握一握她的手,想到她是女人,又把手收了回來。孟鈴娘臉也紅了,兩個人都有些不自在。父親騎馬回鄉(xiāng)里跟老魏匯報,老魏說:二迷糊是不得力,不過,換了他也找不到合適的人。
父親說孟錫就比二迷糊強(qiáng)。老魏解釋說:這個村一直是老常說了算,讓二迷糊當(dāng)村長也是老常的主意,回村后你跟老常商量一下,看看他怎么說。
老常剛六十歲,看著像七十的,整天拿著個大煙袋鍋子窩在炕上抽煙。他年輕時在張作霖手下當(dāng)過兵,兩只手能打匣子槍,土匪小五點兒猖獗的時候,曾圍過這個村,老常拄著棍子來到村口,說了幾句“天王蓋地虎”之類的,小五點兒就撤了。
從那以后,村里人有事都聽老常的。
父親挑開門簾進(jìn)了老常家,聽見老常正罵人:媽了個巴子的,什么時候了還來,我一天就給你們活著吧。父親在外屋停住不進(jìn)里屋。老常覺得不對勁兒,問:誰來了?
父親不言聲。
老常下了炕走到外屋,看見父親威嚴(yán)地站在那里。父親身上披著個老羊皮襖,看到老常出來,在地上跺了跺腳把鞋上的雪跺下來。老常賠上笑臉說:我以為是誰,原來是崔干部,快進(jìn)里邊。
父親把鞋脫了,像村里人一樣盤著腿坐在炕上。老常把手里的煙袋鍋嘴兒,用臟兮兮的手擦了擦遞給父親。父親擺擺手說:我抽不了這個,太硬。說著拿出洋煙,扔給老常一支,老常把洋煙撿起來夾在耳朵上,仍然抽老旱煙。
父親說:我來這里,是跟你商量辦互助組的事。
老常說:辦吧,跟我商量個球。
父親說:村長不太積極,你給他遞個話讓他積極些。聽說他這個村長還是你推薦的哩。
老常說:有你崔干部,他敢不積極!不積極明天撤了他狗日的。
父親說:老常,你也是走南闖北見過世面的,現(xiàn)在全國上下都在辦互助組,我的老家四六年就辦了,這是窮人幫窮人的組織,咱們村應(yīng)該推廣。
老常抽著煙不說話。
父親又說:什么事都得看清大勢,互助合作就是大勢。晚辦不如早辦,勉強(qiáng)辦不如主動辦。你見多識廣,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老常在炕沿上磕了一下煙袋,又裝上一袋煙,把磕在炕沿上燃了一半兒的煙用手拿起來放在煙袋鍋上,用手摁了摁,一抽,煙鍋又紅了。他的手指上是厚厚的老繭,燃著的煙都燙不透。父親看他裝煙,停了話。
老常說:你說,我聽著呢。
父親說:就這些。
老常說:辦完了互助組,還辦啥?
父親說:你也聽說了,初級社。
老常又問:辦完了初級社呢,還辦啥?
父親說不上來了,他聽人說老家已經(jīng)有了高級社,但現(xiàn)在不想跟老常說這些。
老常卻明白得很,他說:我看明白了,共產(chǎn)黨肯定還有要辦的,一直辦到什么時候?他自問自答:辦到地不是我們自個兒的,又歸了共產(chǎn)黨才算完呢。
父親說:老常,你這是誤會。
老常擺著手說:我活了快六十了,這會兒土就在這兒。他用手指著自己的脖子:我什么看不明白,崔干部你還年輕呢。
父親說:我們老家,也有辦高級社的,群眾都擁護(hù)。
老常問:為啥擁護(hù)?
父親說:當(dāng)然是對大家有好處。
老常又問:有啥好處?
這話有挑釁的意思,父親回答:互助組、初級社,最大的好處是能幫村里勞力差、有困難的群眾。如果不幫他們,村里會形成新的貧農(nóng),出現(xiàn)新的地主。
老常往前伸著腰,抬著頭,用一雙暴眼瞪著父親:你說說,要是以后不能當(dāng)?shù)刂鳎N地還有啥奔頭?
父親沒想到他這樣問,一時被他問住了。
老常又說:你們這么弄,是斷了種地人的念想,人沒了念想活著還有啥球意思?人總得有個奔頭才行呢嘛!
父親想了想,覺得有必要反駁他,他問:你是說,農(nóng)民種地的理想就是當(dāng)?shù)刂?,是嗎?/p>
老常反問他:還有別的嗎?
父親說:有。我們共產(chǎn)黨的理想是讓所有人都富裕,都過上好日子。
老常說:球。都過上好日子,那就不叫好日子了。
父親問:為什么?
老常說:明擺著的,要是村里人都吃莜面,你們家吃白面饃饃,你們家是好日子;村里人人都吃白面饃饃,你家也吃白面饃饃,那還叫什么好日子?
父親問:那你說該吃什么?
老常說:村里人都吃白面饃饃的時候,你家吃油炸糕,那才叫好日子。崔干部,好日子是比出來的。
父親說:不,我們說,村里人都吃上白面饃饃才叫好日子,都吃上油炸糕,是更好的日子。我們不光要吃油炸糕,還要吃面包,吃比薩,吃巧克力,以后要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到了那時候,村里電燈電話,樓上樓下,耕地不用牛,點燈不用油。那叫好日子。
老常說:耕地不用牛?用啥?耕娘兒們的地不用牛還差不多。
父親說:用機(jī)器,用拖拉機(jī),用康拜因,播種機(jī)。點燈不用油,用啥?用電。住在哪里?住在樓里。
老常問:樓里?樓里有火炕嗎?
父親說:想有就能有。中國叫火炕,蘇聯(lián)叫壁爐,一樣暖和。
父親在部隊的時候,學(xué)到了好多知識,他的經(jīng)多見廣超過了老常的經(jīng)多見廣。老常不想認(rèn)輸,說:崔干部,你再咋說,跟別人一樣的日子不能叫好日子。
父親問:那什么叫好日子,非得別人當(dāng)貧農(nóng)你當(dāng)?shù)刂鞑沤泻萌兆訂幔?/p>
老常說:村里人不這么想。別看人人都斗地主,其實人人都有當(dāng)?shù)刂鞯男?,不信你問問村里人,哪個不想比別人好?
父親想了想,說:老常,也許你說得不錯,不過這世上就有一種人,他不想讓自己比別人過得好,只想讓人人都過得好。為了這個目標(biāo)他可以從北京來到這壩上張北,可以不吃白面大米,來這里吃莜面,可以把家扔下來睡這里的火炕。
老常說:你這是說你吧?
父親說:不光是我,要是光我一個,這事兒還真干不成。我只是這里邊最沒本事的一個,這里面有的是優(yōu)秀的人、偉大的人,他們都比我有本事。
老常說:什么是有本事的人?我看是能做夢的人。
父親說:你說是夢就算是夢吧,夢也能成真。不信你等著瞧。
從老常家出來,父親一個人郁郁地來到草灘里??吹贸鰜?,老常對他想的不贊成。小時候,他在老家聽父輩們說過,他家當(dāng)年也是富農(nóng),有二十幾畝地。有一年爺爺帶著病下地干活,被突來的大暴雨澆了個透,病一下重了,為了治病,家里變賣了大部分土地,從那以后,這個家再沒起來過。
父親覺得,靠一家人沒日沒夜地苦干成為地主,這是舊夢。他愿意做新夢。南壕欠的農(nóng)民不這么想,他們寧愿做舊夢。
父親在村外看著藍(lán)天,看著一望無際的大草原。壩上的冬天是漫長的,前幾天起了西北風(fēng),剛剛化開的雪又凍結(jié)實了,刺骨的寒風(fēng)吹來,父親覺得從心里往外冷。
這時他想起了孟鈴娘,想起她看到他時躲閃的眼睛,她的目光是熱烈的,他在識字班上說的每一句話她都記在心里?,F(xiàn)在她是村里識字最多的,就在前天晚上她還問父親:崔干部,互助組三個字怎么寫呀?
父親用筷子蘸著水,在灶臺上寫下互助組三個字。第二天做飯時,她坐在面缸前好長時間不動,父親走到她身后,看到她用手把面撫平,在上面用手指寫著互助組三個字,寫完了把面再撫平,再寫。
孟鈴娘說:崔干部,我覺得互助組是個好東西。村里好些事都是互助組。比方說,孟鈴到現(xiàn)在還沒說下人家,她爹到處托人幫著打問,這不就是互助組嗎?只不過不叫互助組。人活著,是離不開互助組的。
父親覺得她說得好。論年齡,孟鈴娘比他大三歲,可父親的感覺,這就是他的一個小妹妹。她比孟錫聰明,如果她是男人,一定是個推動工作的好手。可惜這里的風(fēng)俗不讓女人出頭露面,她也有意躲在自家男人后面。
正想著,看見一匹紅馬在雪原上奔馳而來,馬到跟前,正是孟鈴娘。父親脫口說道:真是說曹操,曹操到。
孟鈴娘聽不懂。父親解釋說:正想你,你就來了。
孟鈴娘臉紅了,說:想我做甚?
父親知道她把他說的,當(dāng)成了另一種意思。他紅了臉,解釋說:我正想你識字最快,互助組三個字教了你一遍,你就記住了。
孟鈴娘說:知道你心里頭只有互助組,我還記不???別的字也記不下這么快。崔干部,你甭發(fā)愁了,別的村都在建互助組呢,我剛才為小鈴的事去了幾個村,人家的互助組都快半個村了。
父親說:那就是說,我的工作落在了別的村后面,我能不著急?
孟鈴娘說:原來崔干部是個心氣兒高的人,處處想當(dāng)人尖兒呢。
父親說:不是,不是要當(dāng)人尖兒,是先進(jìn)。
孟鈴娘問:甚叫先進(jìn)?
父親說:就是比別人做在前頭,比別人做得好。
孟鈴娘說:那還不就是人尖兒。
兩個人笑了。
孟鈴娘說:走,回村吧。
父親跟著她往回走。走了一會兒,父親忽然說:余立,我想問你個問題。
孟鈴娘愣了一下,村里從來沒人叫她的名字,都叫她孟鈴娘,孟錫媳婦,現(xiàn)在聽父親這樣叫,心里有種異樣的感覺。她說:你問吧。
父親說:你想當(dāng)?shù)刂鲉幔?/p>
孟鈴娘好半天不說話,父親又問。她說:你問這做甚?
父親說:老常說,村里人人都想當(dāng)?shù)刂?,要是不想?dāng)?shù)刂鳎兆泳蜎]奔頭。你也是這樣想嗎?
孟鈴娘說:崔干部,我知道共產(chǎn)黨斗地主,不想讓村里有地主。你在我家吃飯,我把你看成一家人一樣樣的,我得跟你說實話。
父親說:你說吧。
孟鈴娘聲音忽然低了:我也想。父親停下腳步,回過身看著她,她又提高聲音說:老常說得對,村里沒人不想當(dāng)?shù)刂?。不想?dāng)?shù)刂鞯亩际菦]能耐的。不過,想當(dāng)?shù)刂鞲氘?dāng)?shù)刂鞑灰粯?,有人想?dāng)?shù)刂魇窍肫圬?fù)人,讓村里人敬著他,怕著他。我當(dāng)了地主跟他們不一樣。我接濟(jì)窮人,誰家有了大事小情我都幫。崔干部,百人百脾性,地主跟地主不一樣。地主有兇的,也有善的;有奸的,也有老實的。你們把孬地主斗了,好地主也斗了,我覺得不對著呢。
父親聽她這樣說,卻不反感。其實,他心里隱隱也有這樣的想法。但是,他又覺得孟鈴娘不該這樣想,他說:余立同志,也許你說得有道理。不過,你就是再好的地主,也不如讓大家都過一樣的好日子。你說對不對?
孟鈴娘說:那倒也是。崔干部,我就愛聽你說話,你說話跟旁人不一樣,聽了讓人心里亮堂。
父親感動了,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
孟鈴娘忽然把馬韁繩扔過來,說:崔干部,你給我看著點,我去那邊尿一泡,憋壞我了。要是有人過來你就喊一聲。
孟鈴娘一溜煙跑到遠(yuǎn)處,紅馬扭過脖子看著她,父親隨著馬的目光看了一眼,見孟鈴娘跳到一個淺坑里,坑周圍長滿了枯黃的芨芨草,她解開褲子時白亮亮的屁股閃了一下,隱沒在了枯草里。
父親腦袋“轟”的一下,血蹦到了太陽穴上,太陽穴嘭嘭地跳。他不敢再朝那邊看,扭過身朝村里的方向望,紅馬也回過頭看著他,馬的嘴唇輕輕吻著他的肩膀。不一會兒,孟鈴娘解完手走到他跟前,若無其事地接過馬韁繩,說:走吧,該回村了。
父親跟著她走了幾步,突然覺得跟她一起有些不妥,說:你先回吧,我還要在這里想一想。
孟鈴娘好像看透了他心思似的頑皮一笑,說:我走了。
她走了很遠(yuǎn),父親心才平靜下來。他走到孟鈴娘蹲下的那個坑里,看到在積雪里有孟鈴娘尿水沖出的一片小坑,孟鈴娘的尿水很有勁道。他又聽到了她小解的聲音,唰唰的,身上漾起異樣的感覺。
他知道,這里的人就是這樣,這不代表什么,在這空曠的大草原上,人們解手都是找一片坑洼就蹲下了,女人們對男人說:轉(zhuǎn)過身,不許看。如果男人喜歡這個女人,接下來發(fā)生什么誰都不知道,也許女人會用鞭子抽他,也許女人會給他做好吃的。這是一個跟他小時候完全不同的世界,這里冰天雪地,自有一份獨特的溫暖。
他打著馬慢慢地回村,想起孟鈴娘好地主和孬地主的話,誰說孟鈴娘說得不對呢?但是,他覺得好地主再好也是施舍,誰愿意讓別人施舍呢?
走到村口,看到不少人正等著他。一個老漢攔住他,問:崔干部,別的村去年都有救濟(jì)糧,為啥咱南壕欠沒有?
父親愣住了。去年初冬,白毛風(fēng)雪把草灘全蓋住了,放牧的牲畜什么也吃不到,有些牲畜走不回村里就死掉了,這就是草原上最可怕的雪災(zāi)。有些人家死掉了一多半兒牲畜。政府知道遭災(zāi),給這里劃撥了救濟(jì)款。最近有人在外村聽到這個情況,私下議論,咱們村為什么沒有?結(jié)論是:鄉(xiāng)里的救災(zāi)款讓二迷糊私吞了!
父親聽到這個情況,連夜回鄉(xiāng)向老魏匯報。老魏說:看來,南壕欠的蓋子該揭開了。他告訴父親,土改時他們從地主家搜出一些大煙土,二迷糊私自藏了起來,老魏發(fā)現(xiàn)煙土少了,問他。他說不知道。老魏手里掂著一把剃頭刀,說:既然不知道,咱們挨家挨戶地找,在誰家找出來,我把誰的雞巴毛剃了。
二迷糊看老魏鐵著臉,只好把煙土交出來。
父親一到村里,二迷糊就騙走了父親的馬鞭子,老魏讓父親把那把剃頭刀捎給了二迷糊,二迷糊知道老魏是在警告他,把馬鞭子還給了父親。老魏現(xiàn)在一說,父親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鄉(xiāng)黨委連夜開會,決定撤掉二迷糊的村長,在讓誰接替他的問題上大家犯了難。這個村土改時發(fā)展了三個黨員,兩個參了軍,一個到了內(nèi)蒙古,在沒有黨員的情況下,父親提議讓孟錫擔(dān)任村長,大家同意了。
本來老魏打算和父親一塊兒來南壕欠,沒想到夜里另一個村發(fā)生了土匪搶劫案,老魏帶著十幾個人持槍趕過去,臨走把一把手槍遞給父親,說:南壕欠的事只能靠你了,土匪可能流竄到你們村,這把槍你帶上,有什么事依靠群眾。
父親回村第一件事就是擦槍。村里人對槍有一種敬畏,看到父親腰里挎著槍,他們感到村里要發(fā)生變化了。
父親擦槍時,幾個孩子圍著看。孟鈴娘在做飯,過了一會兒,孟錫回來了,父親把槍裝好挎在腰間,對他說:老孟,昨天鄉(xiāng)里開黨委會決定撤掉二迷糊,由你接任村長。
孟鈴娘和三個孩子都安靜下來,看著孟錫。孟錫紅著臉說:不行不行,我哪行呀!
父親說:你家是貧農(nóng),你在群眾中有威信,你們兩口子都不自私,村長要選真心給群眾辦事的,不能選有剝削階級思想的。
孟錫說:崔干部,常家是咱們村的大戶,就怕他們不服呢!
父親也擔(dān)心老常搞鬼,他讓孟錫聯(lián)絡(luò)一些人,一旦會場上出現(xiàn)意外立刻制止。孟錫點了點頭出去準(zhǔn)備了。
吃過晚飯,村里人都聚到喇嘛廟,有人在大殿中央籠了一堆火,大家圍著火坐著。在他們身后是大廟墻上的壁畫,十幾個羅漢,個個面目猙獰。父親披著老羊皮襖在會場上走來走去,他緊繃著臉,面色微微有些發(fā)白,不時用手扶一扶腰間的槍。人們瞬間安靜了。眾人偷眼看看二迷糊,見他仍是迷迷糊糊的。會議已經(jīng)不是他召集,他不會感覺不出來吧?
父親站在火堆前威嚴(yán)地掃了一眼人群,他說:咱們開會吧!今天的會很重要,這是關(guān)系到我們南壕欠未來的大會。下面我先說一個通知。
父親把本鄉(xiāng)出現(xiàn)土匪流竄搶劫的情況通報了,他說:我們決不允許壞人破壞當(dāng)前的大好形勢,有人敢和土匪特務(wù)勾結(jié),我們就毫不留情。說到這里,父親提高了聲音:最近,我們南壕欠村就發(fā)生了一件令人難以容忍的事。常米泰,你站起來!
二迷糊遲疑著,一個年輕人上前把他提了起來。
父親說:常米泰,你說說去年鄉(xiāng)里給沒給咱們村發(fā)救災(zāi)款?
二迷糊茫然地看著人群。
父親又說:你說,發(fā)沒發(fā)?群眾也跟著喊:你說,你說!
二迷糊看一看父親,父親用手按著腰里的手槍,喝道:快說!
二迷糊說:發(fā)了。
父親厲聲問:錢呢?
二迷糊壓低聲音說:耍了。
父親問:什么?
二迷糊說:我押寶輸了。
押寶是這里的一種賭博。
村里人聽到二迷糊把救災(zāi)款賭了,很氣憤,他們站起來,揭發(fā)出二迷糊許多見不得人的事。比如村里有人家辦紅白喜事,他不隨份子卻在人家家里白吃白喝;有的男人外出,他趁機(jī)調(diào)戲人家的媳婦,媳婦不愿意他還報復(fù)人家;還有他家的母馬找公馬配種,從來不給公馬主人家錢,讓人家白配,等等。在人們的批判聲中,二迷糊蜷縮在那里。
父親已經(jīng)了解到救災(zāi)款是二迷糊和老常私分了,他說耍了錢,是老常事先教給他的?,F(xiàn)在群眾聲討,老常一直低著頭不言聲,父親看他沒有反應(yīng),做了一個手勢,會場上響起了一陣口號聲。
堅決打擊破壞分子!
保衛(wèi)土改成果!
跟共產(chǎn)黨走!
口號聲一結(jié)束,老常站起身說:崔干部,我說幾句。
父親說:老常,你是常米泰的長輩,你到前面來,站這兒說。
老常提著煙袋走到前面,說:崔干部,父老鄉(xiāng)親們,常家今天丟人了,常米泰是我侄子,他把鄉(xiāng)里的救災(zāi)款賭了,我對不起父老鄉(xiāng)親們,我這個侄子,是給常家背興呢。
說著他舉起煙袋鍋照著二迷糊的腦袋狠狠砸下去,二迷糊一躲,銅煙鍋砸在了他肩膀上,疼得他直咧嘴。老常掄著煙袋還要砸,父親說:老常,你不要打他了。你說完了,先回你的座位上。
老常的表演給了父親機(jī)會,他說:老常今天的態(tài)度很好,他還知道點是非。對常米泰的做法,我認(rèn)為打不是辦法,關(guān)鍵是要教育,要挖他的思想根源。轟轟烈烈的土改工作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剝削階級思想還沒有清除,有的人還在做著地主夢,還在想著個人發(fā)家,騎在別人頭上當(dāng)人上人。有這樣思想的人不可能不出問題,今天不出問題,明天也會出問題;明天不出問題,后天也會出問題。常米泰就是一個例子。村里人都叫他二迷糊,我看他不是腦袋迷糊,而是思想迷糊了。
村里人點頭。
父親又說:至于常米泰背后有沒有指使他的人,我們還要調(diào)查。如果有的話,我也要正告這個人,別以為自己聰明,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你能瞞得過一兩個人,瞞不過全村人;能瞞過一時,瞞不過一輩子,早晚你會現(xiàn)了原形。
老常的頭垂得很低,長長的煙袋早裝好了煙,卻顧不上點。他嘴唇發(fā)紫,臉漲成醬紫色,兩只眼睛半瞇著不敢看大家,只盯著自己的煙袋。
父親又說:我們即將迎來農(nóng)業(yè)合作化,這是一場前所未有的革命。我們南壕欠人只有一個信念,聽黨的話,跟黨走。大家說對不對?
下面一齊喊:對!
父親又說:接下來,我們要選一個能夠帶領(lǐng)大家走互助合作道路的人,真心為大家辦事的人。鄉(xiāng)黨委經(jīng)過研究,決定推舉孟錫同志擔(dān)任南壕欠村村長,同意的舉手。
會場上齊刷刷地舉起了手臂。父親又說:不同意的舉手。
會場上沒一個人舉手。
父親說:下面,請新任村長孟錫同志講話。
孟鈴娘坐在人群后排,當(dāng)村里人看著新村長時,她看著父親,覺得父親好威風(fēng),好有能力。會場上響起了掌聲,她才知道她男人已經(jīng)成了村長,但是對于她來說,這已經(jīng)不重要,她心里有了另一個男人。
回家的路上,她緊緊地?fù)е鴥蓚€孩子,覺得一刻也離不開她們。孟鈴已經(jīng)大了,跟五十里外小二臺鄉(xiāng)的一個小伙子訂了親,小伙子去年參了軍,十幾天前從部隊寄來一封信,里面有一張照片,他們看了很滿意。孟鑼還小,成家的事還不著急。
她希望互助組能夠辦起來,希望父親永遠(yuǎn)留在他們村,永遠(yuǎn)不離開他們?;氐郊宜戳艘槐P雞蛋、一盤土豆絲,父親和孟錫一回來就喝起了酒。
那天晚上父親講起他的經(jīng)歷,講他爹怎么讓村里的惡霸逼死,娘怎么把他帶大,講小時候怎么跟著大人搞土改,后來怎么當(dāng)了村里的民兵隊長,參軍后怎么在湖南打仗,上朝鮮前線。孟鈴娘在灶臺前坐著默默地聽。
父親說:只有嘗到互助組甜頭的人才會積極地參加初級社,互助組是合作化的第一步。
孟錫說:崔干部,咱們這里地多牲畜多,沒有互助組人們一樣能活。
父親說:你當(dāng)了村長,想的就不該是能不能活。
孟錫說:那想甚?
父親說:想讓村里人都過好日子,都幸福。咱們這里地多,牲畜多,有沒有窮的?一樣有。你當(dāng)村長,就應(yīng)該讓村里沒有過不來的,沒有窮的。
孟錫說:村里窮的,都是不正干的,抽大煙的,耍錢的。
父親說:有了互助組,冬天也要識字、生產(chǎn),就不能再去耍錢了。誰要是抽大煙,大家一起干活的時候能發(fā)現(xiàn),這就是互助組的作用?;ブM就是要把農(nóng)民組織起來,不讓他們再過單干的生活。
孟錫沒有懂,孟鈴娘懂了,她很想聽父親說一說他的家庭,他是不是成了家,有沒有孩子。父親沒說,孟錫也沒有問。她覺得孟錫問的都是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
那天他們喝得不少,喝完兩個男人倒頭睡了。
在父親熟睡的時候,我給大家介紹一下孟錫家。這個院子是孟錫的四哥孟鐵蓋的,孟鐵十三歲離家出走,在大同做過學(xué)徒,在錫林浩特販過馬,在東北要過飯。1947年春天他帶著一支幾百人的隊伍回來,在這里蓋了四間正房,四間廂房。他說,東邊的房是他的,西邊的房是孟錫的。
到了冬天,他的隊伍只剩下了三十幾個人,不過,手下人仍然叫他旅長。后來,他帶著這三十幾個人當(dāng)了土匪,只是他從不在這一帶搶劫,他去了宣化、下花園一帶,在那里他被一顆流彈打死了。也有人說,他是被政府的兵包圍,自殺了。
他死的前一年,帶著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子回到村里,孟鈴娘把東邊的大炕燒熱了,他就在那里跟女孩子拜了天地。他走后女孩子一直跟著孟鈴娘生活。聽到孟鐵被打死的消息,她的娘家兄弟找到這里,把她接走了。
從那以后,東邊兩間房一直沒住過人。
父親到了孟家后白天在西邊,晚上回東邊睡覺,孟鈴娘天天把大炕燒得燙燙的。今天因為到廟里開會,東邊沒來得及燒炕,看到孟錫和父親喝多了,孟鈴娘讓他們睡在了西邊,自己帶著三個孩子睡到了東邊。
半夜里父親披上棉襖到外面小解,尿完回了東房。孟鈴娘上了炕剛剛鉆進(jìn)被窩,正要吹燈,聽到腳步響。她能聽出來這不是孟錫的腳步,心狂跳起來。
父親一進(jìn)去就發(fā)現(xiàn)錯了,明明進(jìn)了自己的房,怎么炕上是別人的老婆?孟鈴娘在枕頭上看著他,一雙眼睛水汪汪的,看他發(fā)愣,她把被子掀開一點點,往后挪了挪,父親正好能看見她胸前穿的紅色兜肚和半個雪白的前胸,父親的身體抖得像篩糠一樣,他轉(zhuǎn)身要走,孟鈴娘在炕上說了話。
崔干部,外頭冷不冷?
父親下面光著腿,上身披著一個棉襖,說:不冷。又說:冷。
孟鈴娘又往后挪了挪身體,在自己被窩里讓出一塊地方,說:上來吧。
父親沒說話,腳步已經(jīng)退了出去,雖然退得有些遲疑。到了外面,他才感覺到了冷,急忙跑回了西邊,這時孟錫還在打著山響的呼嚕。
父親再也睡不著了,他一直看著窗戶。這里的窗戶只掛半個窗簾,月光從窗簾上緣照進(jìn)來,照白了屋子,屋里的陳設(shè)朦朧而又親切,父親覺得像他的家一樣。父親看著窗外懸在空中的月亮,看著看著,覺得又看見了孟鈴娘的胸脯,像月亮一樣白凈一樣美好。她剛才說話時一直看著他,眼睛水汪汪的,流露出來的都是渴望。
自從來到這里,父親跟母親只通過一次信,他們雖然參軍以前就結(jié)了婚,兩個人卻很少在一起,很難說得清是不是相愛,只是覺得心里有這么個人。如今孟鈴娘實實在在地在他眼前,那雙水汪汪的眼睛朝他閃著,閃得他心里發(fā)慌。
天發(fā)白時父親才睡著。醒來,聽見屋里響著拉風(fēng)箱的聲音,是孟鈴娘在燒水。父親不好意思起床,他輕輕咳嗽了幾聲,孟鈴娘喊孟鑼過來燒火,自己到了外屋。父親起來穿上衣服,她才又進(jìn)來。
她問父親:睡得好不好?
父親說:挺好。
她說:這邊的炕比那邊燒得熱。
父親說:是。又說:那邊也挺熱。說著父親覷了一眼,見孟鈴娘臉上飛起一片緋紅,覺得自己臉上也一陣陣發(fā)燙。
這里冬天只吃兩頓飯,做飯時孟鈴娘跟父親說著話,眼睛卻一直回避著,父親也回避著。孟鈴娘給他倒好了洗臉?biāo)?,他沒有洗,拿著毛巾上了井臺。
井臺周圍全是冰,井口凍得只剩下一個很小的窟窿,父親打了一桶涼水,把涼水捧到臉上,覺得身體冷靜了下來。
村里人還記得他昨晚威風(fēng)凜凜的樣子,跟他打招呼:崔干部,咋不用熱水洗臉?
父親說:在部隊就這么洗,慣了。
他用涼水擦著臉,覺得身體的緊張在慢慢消退。他感覺到了村里人的尊敬,現(xiàn)在他不再是剛剛下鄉(xiāng)的干部,而是他們的主心骨。他們說昨晚的會開得好,老常太滑,出了差錯老常沒有事,把二迷糊扔了出來。父親很有信心地說:他早晚有現(xiàn)原形的一天。
過了幾天,村里的互助組建起來了,老常、二迷糊等五六家還在各干各的,但表面上他們也成立了一個組。建組率達(dá)到百分之百。
春天來了,家家戶戶房檐在滴水。村里的路軟了,井臺上的冰融化開,井口變大了。個別優(yōu)秀的雞已經(jīng)下蛋,讓主人家夸獎不已。貓在房頂上撕裂般地叫,呼喚著異性。
劉鐵匠在院里生起了爐子,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拇蜩F聲傳到了每家每戶,人們有的拿著損壞的農(nóng)具,有的拉著牲畜來找他。
劉鐵匠在這一帶很有名,周圍十里八村的牲畜找他釘掌。讓他釘過掌的牲畜都認(rèn)識他,他走到跟前它們就主動把蹄子抬起來,主人感慨地說:牲畜也是通人性的呀,它服你呢老劉。
劉鐵匠說:是呀是呀,牲畜有時候比人還通人性。
給馬、驢、騾釘掌都容易,給牛釘掌最難,一受了驚,牛的力氣比馬還大,看見什么牛角就挑什么,是個危險活兒。
瞅見父親在鐵匠爐旁,孟鈴娘拉著自家的花犍牛來找劉鐵匠,它的兩個蹄子嚴(yán)重外翻,走路一趔一趔的。孟鈴娘說:老劉,再不釘不行了。
劉鐵匠說:你們家這個牛,誰敢給它釘?
孟鈴娘說:不釘干不了活兒。說著把一籃子雞蛋放在地上。
劉鐵匠看見了雞蛋像沒看見似的,他瞅了一眼孟鈴娘的前胸,說:你讓我摸一摸你那對肥奶子,我就釘。
周圍人笑起來,父親也笑。他心里很不舒服。
孟鈴娘大大方方地說:摸吧,你忘了,這對奶子你小時候天天摸呢,要不你咋能長這么大。
周圍人笑得更厲害了,人們都為孟鈴娘的機(jī)智喝彩。父親也笑了。
這一說一笑,劉鐵匠就算答應(yīng)了。
在劉鐵匠的指揮下,人們把牛腿拴上,牛還沒感覺到危險。劉鐵匠一聲喊,四個男人一齊使勁兒拉,牛轟然倒地,男人們飛快地把它四條腿捆個結(jié)實。一個孩子坐在牛脖子上,一下一下地拍著牛的眼睛,于是牛就隨著孩子的拍打,一下一下地眨著眼,再也顧不上掙扎了。
父親覺得這里人真聰明,劉鐵匠人也不錯,他給孟鈴娘解決了困難,并沒有真摸孟鈴娘的奶子。張北人粗獷、熱烈,但也有自己的倫理秩序。
釘完掌,人們把繩子解開,犍牛慢慢騰騰地站了起來,它并沒有發(fā)怒,用蹄子踩著地,似乎對劉鐵匠的工作很滿意。孟鈴娘牽著它離開時,它還回過頭沖著劉鐵匠“哞”地叫了一聲。劉鐵匠沖著孟鈴娘喊:記住,下回得讓我摸一下!
孟鈴娘挺著胸回答:下回不摸我不饒你。
父親看著她顫動的前胸,心里有種異樣的感覺,不過,他把這種感覺壓抑了。
孟鈴家的花犍牛開啟了春耕第一犁,釘了掌的犍牛格外有力,它身子一拱,犁在土里輕松地掘進(jìn),像水一樣的土壤翻起了波浪,被雪水滋潤了的土地發(fā)出清新的氣味,春耕的人們聞著都陶醉了。
孟錫把第一犁開在了勞力最少的辛保生家?;ブM一共七戶,七家的犁都集中在辛家,不到兩天所有的地都耕過了,辛保生兩口子逢人就說互助組好。
有孟錫的互助組作表率,春耕很順利。父親打算把幾個積極分子發(fā)展成黨員。老魏提出,先把孟錫發(fā)展成黨員,以后還要辦初級社,其他人根據(jù)表現(xiàn)再逐步發(fā)展。
父親說:村里一個黨員,怎么開展工作呢?
老魏說:你還在那里嘛,怎么會是一個黨員?
父親想離開,他天天住在孟鈴家覺得心慌。有一次,他看到孟鈴娘在暗自垂淚,走過去問:怎么了?孟鈴娘說:你心里都知道,還用我跟你說嗎?
父親不敢再問了。
春耕大忙時節(jié),男人們中午都在地里,孟鈴娘又要做飯,又要送飯,這里的地塊兒離家遠(yuǎn),她跟辛保生老婆兩個提著飯罐子每天走十幾里,走了幾天,辛保生老婆累得不行。孟鈴娘漾著一對水汪汪的眼睛說:崔干部,她送不了,你跟我送吧。
父親有些膽怯??吹礁赣H不說話,孟鈴娘帶著氣說:算了,我一個人去。父親只好說:我去。孟鈴娘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拿起籃子在前面走,父親在后面跟著。
到了村外,他們才走到一起。田野上春風(fēng)軟軟地吹著,消融的積雪潤濕了大地,土地帶著黏性,踩在上面暄暄的,不一會兒父親出了一身汗,他一半是因為費(fèi)力,一半是因為緊張。
孟鈴娘是小腳,比他的大腳走得還快??吹礁赣H跟不上,她停下來等他。父親說:這地太軟了。孟鈴娘說:可不,軟得跟肚皮似的。父親臉紅了。孟鈴娘又說:不軟咋下種呀。父親臉更紅了。大概孟鈴娘也意識到這話容易讓人想歪了,自己臉也紅了。沉默了一會兒,她回過身問:崔干部,你還沒成過家吧?
父親說:成了。
孟鈴娘又問:成了?她不相信:你媳婦干啥的?
父親說:她在天津衛(wèi)。又說:她姨在天津衛(wèi),她跟著去了。
孟鈴娘失望了,卻說:可憐見的。
父親說:可憐什么?我覺得南壕欠是個好地方,海流圖也是好地方,張北也挺好。父親望著蘇醒的田野說著。抬眼望去,一對燕子一前一后掠著地面飛,不一會兒鉆到云層里。他真的喜歡這個地方。當(dāng)然,最主要是喜歡這里的人。
孟鈴娘低聲說:人家都有女人心疼,你不想你媳婦?
父親說:參軍前我們結(jié)了婚,結(jié)完我就去了部隊,她一個人在村里,給我寫信說孤單。我說,你就找你去姨吧,到了天津衛(wèi)就不孤單了。
孟鈴娘說:一個人的孤單是另一種孤單,不管白天有多少人圍著,夜里身邊沒人,那就是孤單。
父親臉更紅了。他正色說:孟鈴娘,你要要求進(jìn)步,爭取入黨,你入了黨就知道了,咱們心里沒有小家,沒有小日子,想的是讓所有人過上幸福生活。
正在勞動的人看到他們來到,停下犁說:崔干部送飯來了,今天這飯吃了可有勁兒。吃飯時他們互相開著玩笑,孟鈴娘也跟著笑,然而憂愁在她臉上飄著,那是想掩飾也掩飾不住的,父親有些不自在。
吃了飯,孟鈴娘說:崔干部,咱們回吧。
父親說:你先回,我想學(xué)學(xué)扶犁。
孟鈴娘走了幾步回過頭看父親,父親裝作沒看見,已經(jīng)抄起了犁。孟錫告訴他,扶犁用的不是手上的勁兒,是腰上的勁兒。他試了試果然是這樣?;仡^一看,犁出的是一條彎彎曲曲的弧線,他有些不好意思。孟錫說,要犁得直就得往遠(yuǎn)處看。按著孟錫的話一做,果然犁直了。他的心情頓時好起來。
把犁交給孟錫,他又往別的互助組走。
一邊走一邊想自己的妻子,上次來信,她說要到一家幼兒園工作,也不知道能不能干好。他離開家已經(jīng)六年多了,老家有一個破舊的院子,幾間土房,他們在那里匆匆結(jié)了婚。
仔細(xì)一想,他跟妻子加到一起才待了不到一個月,有時候想家,他都想不起妻子長得啥樣兒。做夢夢遺,夢見的都是別的女人,從沒夢見過她。
到目前為止,他接觸最多的女人就是孟鈴娘,她聰明、漂亮,健朗中還有一種柔媚。如果沒有別人打擾,她跟孟錫過得還算和美吧?他的到來給她帶來了煩惱,他心里又何嘗輕松呢?
父親沿著地頭巡視,跟村里人打著招呼。
大部分互助組都很好,有一個互助組為先耕誰家的地發(fā)生了爭執(zhí),父親讓他們向孟錫學(xué),先耕勞力弱的。還有一個互助組為給耕牛喂什么飼料爭吵,過去給自己耕都喂黑豆、燕麥,現(xiàn)在不是給自己耕,有人不愿意喂黑豆,只喂青草。父親決定,給誰家耕地誰家出黑豆,這個決定大家都覺得公平。還有農(nóng)具壞了怎么修,地頭的飯怎么送,父親訂出了一套規(guī)則。他在一個記者的幫助下,寫了《南壕欠村如何解決互助組中的幾個問題》,發(fā)表在《張家口日報》上,一下在縣里成了名人。
那天父親回村時天已經(jīng)擦黑了,遠(yuǎn)遠(yuǎn)看見孟鈴娘在院里張望,看到他的身影她扭身回了屋。父親進(jìn)屋后見孟鈴、孟鑼和孟鉆兒都在炕上,孟錫跨在炕沿上,知道孟鈴娘剛才是在瞭望他,那神態(tài)像一個母親在瞭望還沒有回家的孩子。
晚上他睡不著,想以后的日子該怎么過,互助組建起來了,他卻不知道怎么處理自己的事,想離開的心有多強(qiáng)烈,留在這里的心就有多強(qiáng)烈!
深夜里他坐起來,披上衣服點起一支煙,看見孟鈴娘在前面看著他,等著他回家。天空如同讓月光洗過,湛藍(lán)的天上閃著一顆顆星星,那就是孟鈴娘的眼,像湖水一樣清澈。
他想,無論這一切多么美好,都不屬于他。不過,有這樣的夜晚,對于他來說也是美好的!能在這夜里沖著孟鈴娘的眼睛說話,也是幸福的!
一陣馬蹄聲把他驚醒,鄉(xiāng)里來通知,讓他到縣上開會。吃過飯,他騎上大白馬走了,臨走時孟鈴娘問他:崔干部,還回來吧?
父親說:回來。
孟鈴娘放了心。看著父親騎上馬,她用手擦了擦眼睛。走出好遠(yuǎn),父親在馬上回過頭,看見她還在院里站著。
在縣城里,父親見到了王儒同志,他調(diào)到張北擔(dān)任縣委書記,在他前面還有縣委第一、第二書記,他排第三,分管組織工作。
他問父親在下面怎么樣,習(xí)慣不習(xí)慣。父親說:習(xí)慣。王儒說:我聽報社記者說,南壕欠工作開展得不錯。父親笑了笑。
王儒又問:你是愿意在鄉(xiāng)里工作,還是愿意回縣委?
這是個離開南壕欠的機(jī)會,父親想說愿意回縣委,話到嘴邊想起了孟鈴娘的眼睛,鬼使神差地說:愿意在下面。于是縣委組織部決定,任命父親擔(dān)任海流圖鄉(xiāng)黨委副書記。
研究工作時,老魏讓他仍以南壕欠為主,因為南壕欠上了報紙,在鄉(xiāng)里的分量更重了。白馬以前是給他臨時騎的,現(xiàn)在成了他的專用馬。他跟老魏共用一個公務(wù)員,負(fù)責(zé)給他們收拾辦公室、燒炕、喂馬。
在鄉(xiāng)里待了一個禮拜,他就回了南壕欠。
地已經(jīng)耕完,大部分人家都下了種,剛剛從地里回來的人們顧不上吃飯,跑到孟錫家看望他。有人叫了一聲崔干部,孟錫立刻糾正:以后得叫崔書記了!父親說,當(dāng)不當(dāng)書記也是一樣工作。眾人說:不一樣,馬是一樣的馬,備不備鞍子可不一樣。眾人的笑聲把父親的謙虛淹沒了。
村里人都走了,父親才跟孟錫家的人說話。他是來告別的,當(dāng)了副書記,雖然還負(fù)責(zé)這個村,總不能天天在這里。他用子彈殼做了兩支蘸水鋼筆,給了孟鈴和孟鑼一人一支。兩個孩子跳著讓她娘看,其實,這兩支筆她們的父母用得多。當(dāng)娘的當(dāng)然能領(lǐng)會。
那天晚上,他跟孟錫談了入黨問題。孟錫說,他覺悟不高,不過他能體會出共產(chǎn)黨是為老百姓的,愿意跟著黨走。
父親說:孟錫同志,入了黨,就不能再事事只想自己了,要想所有人,要讓所有人都過上好日子。
孟錫點頭。
父親在炕桌上一字一句教他填寫入黨志愿書,孟鈴娘在旁邊做針線,不時用針在頭上刮一刮頭皮。東西兩邊的炕已經(jīng)燒熱了,三個孩子也已經(jīng)睡下。她回過身看一眼孩子們的睡態(tài),用手摁一摁眼睛,她的眼皮老是跳。
填好志愿書后,父親鄭重地握了握孟錫的手,說,老孟,明天我就把表帶回鄉(xiāng)里,你好好工作吧。然后又看了看孟鈴娘,說:余立同志,你也要向老孟一樣積極要求進(jìn)步,爭取早一點兒入黨。
孟鈴娘心里很亂,崔書記看樣子只打算住一夜,下次來還不知道什么時候。她說:我一個女人家,進(jìn)步不進(jìn)步?jīng)]大用,就盼著你能常來,還把這里當(dāng)成你的家。
父親說:我包著你們村呢,以后會常來。
第二天吃飯時父親在炕桌下放了二十萬塊錢(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二十元),是這幾個月他在孟家的飯錢,這個舉動被孟鈴娘發(fā)現(xiàn)了,假裝沒看見。
父親在村里處理了幾件事,才往鄉(xiāng)里走。半路上,看見一個紅頭巾在草灘里飄著。草灘有些已經(jīng)綠了,只是綠得還不太深,是淺淺的綠色,紅頭巾在這片淺綠中很鮮艷。旁邊是孟鈴家的大青馬,看到父親的白馬過來,咴咴地叫著。
父親跳下馬走到孟鈴娘跟前,問:余立,你怎么在這兒?
孟鈴娘舉著手里的錢,問:崔書記,這是甚呀?
父親說:我在你們家住了三個月,一次飯錢都沒給過。
孟鈴娘說:你這不是給飯錢,是打我的臉呢,你是不是以后不來我們家了?
父親說:還來,來了還吃你做的飯。
孟鈴娘說:這錢你要是不拿回去,以后就甭來了。你當(dāng)了書記,看不上我這個鄉(xiāng)下女人了,你覺得我的情誼就值這么點兒錢呢。
父親無言以對。
孟鈴娘跨前一步,拿起父親的手,把那雙大手放在她左邊的乳房上,她用火辣辣的眼睛看著他,說:你摸摸,這是我的心,這心熱乎乎地跳著呢。
父親的手被孟鈴娘緊緊地摁著,飽滿的乳房在他手里膨脹著,下面是一顆“嘭嘭”跳動的心,他一猶豫,孟鈴娘一頭撲進(jìn)他懷里。遠(yuǎn)處一只鷂鷹在天上盤旋,父親有些暈眩,不由得緊緊摟住了她。
天微微有些陰,太陽一會兒在空中照耀,一會兒又躲進(jìn)云層里,湛藍(lán)的天空下鷂鷹來回盤旋。父親覺得天在搖,云在轉(zhuǎn)。他眩暈著,同時享受著眩暈。不知什么時候,兩個人已經(jīng)躺倒在草叢里,剛剛返青的芨芨草在他們身邊搖晃著,遮擋住他們的身體。孟鈴娘合上眼睛,臉上是癡迷而又痛苦的表情,這表情鼓舞了他,使他覺得自己是個真正的男人,他感受到了需要和被人需要,感受到了幸福和讓人幸福。白馬和青馬在他們身邊站著,有一嘴沒一嘴地啃著剛剛長出的青草,有時它們會互相凝視,用自己的嘴溫柔地啃一啃對方的脖子。
父親和孟鈴娘在草地上纏綿。兩匹馬不時低下頭注視主人,似乎在為主人的激情感染。草原上的馬是通人性的,它們理解主人,也知道風(fēng)險。遠(yuǎn)遠(yuǎn)地,一匹馬朝這邊走來,馬無精打采,馬上的人也東倒西歪,好像喝醉了的樣子。白馬立刻嘶叫起來,用前蹄子刨著父親的腿,父親從沖動中警醒過來,站了起來,看見了遠(yuǎn)處的二迷糊。
父親騎上馬迎了過去,二迷糊停住馬,問:崔干部,聽說你當(dāng)書記了。
父親說:當(dāng)什么也是革命。你這是要去哪兒?
二迷糊一指,說:去外村喝酒來著。他看見了孟鈴娘的馬,問:那是誰?
父親說:余立,孟鈴娘。
二迷糊說:她咋在這兒?
父親說:我以后不能常來你們村了,在她家住了三個月,臨走給她家留了三個月的飯錢,她不要,追上來要還給我。
二迷糊笑了一下,走了,似乎對這里發(fā)生的一切并不在意。父親卻有些擔(dān)心,他走回青馬旁邊,看到孟鈴娘還在草灘里躺著。他說:二迷糊看見你了。
孟鈴娘坐起來,說:我怕他?你不知道他當(dāng)村長時見了我那個饞鬼樣兒,他要敢給我胡說,我把他那點兒事都抖摟出來。
孟鈴娘是個敢作敢當(dāng)?shù)娜?,跟她相比,父親有些膽怯。他說:你還是回去吧,這兒不能久待,一會兒又來人了。
孟鈴娘說:崔書記,你看不起我!
父親說:你是個好女人,待我也是一片真心。
孟鈴娘直視著他:那你為啥剛才不要我了。
父親低了頭,低聲說:那怎么行,你是孟錫的女人。
孟鈴娘說:你們干部就是虛乎,親也親了,摟也摟了,還說我是別人的女人。別人的女人咋了,心是我自個兒的。
父親低下頭無言以對。
孟鈴娘告訴父親,孟錫在外面也有女人,他從小跟他表妹好,后來家里作主把他表妹嫁到了鄰村,兩個人卻一直沒斷,孟錫一有了要緊事就找他表妹商量。這回孟鈴的親事,也是他表妹給說下的。
父親不太相信。孟鈴娘說:村里人都知道,他跟我也承認(rèn)過。咱們村其實人人都有相好的,光跟自己家里人好,還不憋悶死?
父親說:人還得好好過日子。
孟鈴娘說:過日子也不是嘴過日子,是心過日子。想明白了,日子不就這么回事。
父親朝遠(yuǎn)處看著,那只鷂鷹不知什么時候飛走了。沉默了一會兒他說:剛才是我沒把握住,今天的事咱們就忘了吧,以后你還是我的好房東、好大嫂。有什么心事我都跟你說,你也跟我說。
孟鈴娘跳上馬沖著父親舉起了鞭子,父親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等著她抽。她騎著馬繞父親走了一圈兒,眼睛紅了,她說:崔書記,你忘得了,我可忘不了。說完打馬走了。
父親郁郁地回到鄉(xiāng)里,不知道今天的事做得對,還是不對。深夜里他睡不著覺,真想讓孟鈴娘的鞭子落下來,那樣他心里歉疚少一些。革命隊伍的教育,讓他覺得不該和孟鈴娘親熱,人情世理又覺得既然到了那般時刻,就不該拒絕人家,自己兩頭不是人啊!
鄉(xiāng)里的房子比孟鈴家寬敞,父親有一間單獨的辦公室,一張辦公桌、一條長凳,鄉(xiāng)里唯一的三把椅子,也給了他一把。里面是一盤大炕,公務(wù)員燒得熱熱的,炕席上還鋪了一條牛毛氈子,父親夜里睡不著,坐起來看縣里發(fā)的簡報,看著看著又想起了孟鈴娘的話:你們干部就是虛乎,親也親了,摟也摟了,還說我是別人的女人。別人的女人咋了,心是我自個兒的。
他感慨孟鈴娘活得真實,活得爽利??墒撬衅拮?,傷害妻子也不是一個黨員該做的吧?雖然妻子在他心里遠(yuǎn)不如孟鈴娘真切。
一個月后,縣委組織部通知他回縣里。父親問:什么事兒?打電話的干部抑制不住地興奮,說:來了就知道了,好事兒。
父親騎上白馬往縣里趕,到了才知道是母親來了。
母親隱約感到這里有個女人,她是想突然襲擊呢!她一看見父親就質(zhì)問,為什么不給我回信!父親說我壓根兒沒收到你的信。父親跟她一起找收發(fā)員,收發(fā)員才想起抽屜里壓著兩封天津的來信。
信找到了,母親還不罷休,她說:你沒收到也該給我寫。父親說:我給你寫了你不回,我還寫什么?母親說我回了。父親說,你回了我沒收到,不等于沒回。母親說不一樣,我回了就是心里有你,你不寫就是心里沒我。
這場爭吵就像先有雞還是先有蛋一樣,根本吵不清楚。
七月初的張北還不熱,縣里人剛剛換了單衣。母親穿著一身粉紅色的連衣裙,腳下蹬著高跟鞋。張北人沒見過裙子,男人們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街邊,看著她裸露的小腿想入非非。風(fēng)一吹,男人們眼睛就直了,恨風(fēng)為什么不大一點兒。
母親所到之處都有孩子們跟著,他們嘀嘀咕咕議論她裙子里穿沒穿衣服,一個孩子躺在地上往裙子里看,母親發(fā)現(xiàn)后氣憤地離開了。
街邊幾個男人問孩子看到了什么,這大大鼓舞了他們,一個膽大的孩子拿著樹棍,想把母親的裙子挑起來,母親一聲尖叫,孩子們四散而逃。
父親騎著馬從海流圖回到縣城時,街上都在議論新來的女人,進(jìn)了客房,才知道那是他的妻子,氣得鼻子都歪了。
他說:看看你穿的這叫什么?縣里人的話父親沒全學(xué),只學(xué)了幾句母親就哭了,說,這個地方老土,連個裙子都沒見過。她在屋里哭了一夜。
直到第二天晚上,他們才勉勉強(qiáng)強(qiáng)過了夫妻生活。第三天母親要走,父親沒有說一句挽留的話,母親上了汽車就別過臉不再看他,汽車一開,她的眼淚奪眶而出,發(fā)誓以后再不來這個鬼地方了。
她一走,父親立刻騎馬回了海流圖。
在馬上,他又想起了孟鈴娘。在他看來,孟鈴娘遠(yuǎn)比母親漂亮,她那紅色的頭巾在草灘里飄著,草原的風(fēng)吹著她的臉龐,臉蛋兒紅撲撲的多么美麗。
他離開南壕欠那天,孟鈴娘在草灘里等著他??吹剿T馬走來,臉上閃過一絲羞怯,然而她又是大膽的、堅決的,她毫不猶豫地拿起他的手,放在她乳房上。那個時候他還猶豫,她的嘴唇卻不肯放過他。事后,他覺得對不起南壕欠人。
他遺憾地想,如果能早一點兒來張北,早一點兒認(rèn)識孟鈴娘多好,那樣她就不會嫁給孟錫了。他下了馬坐在草灘里,一邊看著天邊飄移的云彩,一邊想著孟鈴娘在家里忙碌的樣子,幸福和酸楚同時涌上心頭。
幾天后,他跟老魏吵起來。
起因是老魏讓他回南壕欠搞初級社試點,父親不愿意再見孟鈴娘,問:為什么要選南壕欠?老魏說,南壕欠上了報紙,名聲在外,試點放在這里最好。
父親說:南壕欠的老百姓還沒嘗到互助組甜頭呢,總要等到秋后糧食增產(chǎn)了,群眾才能信服。老魏認(rèn)為父親上了報紙后,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那時父親年輕氣盛,老魏批評他驕傲,他就批評老魏冒進(jìn)。老魏批評他右傾機(jī)會主義,他就批評老魏左傾盲動主義。老魏一氣之下找到縣委,說這個黨委書記你們讓崔子玉干吧!
縣委第一書記胡子奇把父親狠批了一通,說:你想在南壕欠搞獨立王國?父親說:我沒有,我只是在黨委會上表達(dá)自己的觀點。胡子奇說:你的觀點是錯誤的,你剛來張北一年,有什么資格發(fā)表觀點?老魏是在這一帶打過游擊的老同志,他比你了解情況。你應(yīng)該服從他的領(lǐng)導(dǎo)!父親垂頭喪氣地出來,正好碰上王儒。王儒問他怎么了?他把胡子奇的批評說了。
王儒說:我去找子奇同志談?wù)劇?/p>
胡子奇是個老資格,行政級別七級,在當(dāng)時全國的縣委書記中級別最高。級別高,是因為他資歷老,職務(wù)低是因為他特立獨行,跟上級搞不到一起。但他抗上卻不欺下。王儒給他提意見,他沒有絲毫惱怒,而是問:你認(rèn)為應(yīng)該怎么辦?
王儒說:應(yīng)該在互助組鞏固后再推行初級社。
胡子奇說:我讓海流圖鄉(xiāng)搞初級社,也是讓他們搞試點,并不是要在全縣搞,我跟你的意見是一致的嘛。我是批評這個小崔不尊重他們書記。
事后王儒跟父親談話,讓父親多尊重老魏。胡子奇指示老魏,初級社要選條件成熟的村進(jìn)行試點,對剛剛推廣互助組的村,先不要急于搞初級社。
一轉(zhuǎn)眼秋天就到了,南壕欠的互助組迎來了第一個大豐收,從地頭到場院的路上走著拉滿莊稼的車,車上的莜麥捆子高高的,人坐在上面跟坐在云彩上一樣。村里老人們說,老天爺也向著共產(chǎn)黨呢。
孟鈴娘累得腰疼,糧食實在是太多了,在院子兩邊各加蓋了一間廂房還不夠盛糧。打下的土豆和胡蘿卜太多,不得不在院里又挖了一個地窖,就這樣還多得盛不下。孟鈴娘養(yǎng)了兩口豬,那豬一冬天吃得都是上好的胡蘿卜和土豆。
母牛下了一頭小牛,母馬下了一匹騾子,孟錫把母牛母馬、牛犢子馬駒子都牽進(jìn)了東邊的正房里。東邊外屋的炕拆了,放了一個挺長的馬槽,牲畜除了喂青草,還喂燕麥。牛吃了燕麥,每天擠一大桶奶,家里的孩子喝了臉紫紅紫紅的。
老魏認(rèn)為,現(xiàn)在推廣初級社條件已經(jīng)成熟了。父親卻認(rèn)為,推廣初級社不是當(dāng)前最主要的工作,當(dāng)務(wù)之急是想辦法把農(nóng)民生產(chǎn)的糧食賣出去。
張北這地方,農(nóng)民不懂得銷售,糧食打多了就存起來,有串鄉(xiāng)的貨郎來,才用多余的糧食換些日用雜品。父親看到雞呀豬呀吃的都是好糧食,急得不得了,他跑到張家口找有關(guān)方面協(xié)商賣糧,直到入了冬才回到南壕欠。
已經(jīng)小半年沒來了,孟鈴和孟鑼常念叨他。孟家的大青馬最先感覺到,白馬一進(jìn)村,青馬就在院里“咴咴”地叫起來,兩個前蹄子刨著地,孟鈴娘聽見馬叫,走到門外手搭陽篷看,她一眼看到了父親,立刻返回屋里燒水,做飯。
父親跳下馬,連馬都不栓就進(jìn)了屋,白馬立刻走到青馬旁邊,青馬用嘴蹭著白馬的脖子,表達(dá)著對白馬的好感。
孟鈴娘臉燙得厲害,心好像跳到了嗓子眼兒,父親進(jìn)了家,她在灶臺前站起來不錯眼珠地看著父親??粗粗劬δ:?,拿起圍裙擦著眼淚。父親來不及跟她交流眼神,三個孩子就撲上來,圍著他不停地問這問那。
孟錫聽到他來,立刻趕了回來,兩個人緊緊地握手。兩個男人經(jīng)過一番讓煙點煙的客套,坐下談起了正事。
父親說:今年全鄉(xiāng)糧食大豐收,鄉(xiāng)里決定,乘著這股熱乎勁兒在全鄉(xiāng)推廣初級社。咱們南壕欠村名聲在外,先從咱們村搞起。
孟錫抽著煙不言聲,眉頭挽成一個疙瘩。父親注意到了,問:你怎么不說話?
孟錫把煙吐出來,說:互助組就挺好了。
孟鈴娘搶白他說:互助組好,初級社更好。
孟錫說:崔書記,能辦成互助組就挺不容易了,要不是有這么個好年景,好些互助組都得垮,我這兩天正發(fā)愁呢。
父親說:不可能吧?
孟錫說:你不在村里咋知道?就說一件事吧,前村的程二占收秋時給他們組的韓老七拉糧,路邊有兩條狗打架,馬驚了,拉著一車麥個子在地里亂跑,眾人一堵,馬一頭栽進(jìn)溝里把馬腿別斷了。
父親問:這倒是個意外情況!
孟錫說:程二占讓韓老七賠馬,韓老七說你趕的車,我憑甚賠你?程二占說:是給你拉糧把我馬腿斷了,你不賠誰賠?你猜韓老七咋說?
父親問:咋說?
韓老七說,是孟錫讓咱們?nèi)氲幕ブM,你找孟錫賠,孟錫不賠,讓鄉(xiāng)里的崔書記賠。
父親漲紅了臉,說:行,我賠。
孟錫說:崔書記,咱們村這么多互助組,你賠得過來不?程二占后來找我,說韓老七不賠馬我這個組長就不當(dāng)了,退出互助組。組長退組,這個組還咋往下辦哩?
父親輕松不起來了。
孟錫又說:還有更失笑的,村西的蔡大勇,干活兒時跟周子玉老婆開玩笑,在她奶子上摸了一下。本來也算球不了什么,偏偏他老婆看見了,非說周子玉老婆勾搭她男人,兩個女人打起來。事后蔡大勇的老婆找我,非要退組。他男人是組長,我哪能讓她退?可這娘兒們尋死覓活的要退,蔡大勇為這狠狠打了她一頓,她還不干。
父親問:你怎么處理的?
孟錫說:我就拖著唄。后來周子玉老婆還找我,說蔡大勇摸了我的奶子,明明是我吃了虧,他要退組,我還要退呢。
孟錫說的時候,孟鈴娘臉上一片緋紅。
父親問:你后來怎么解決了?
孟錫說:沒法兒解決。我說,你要是覺得吃虧,我讓你男人也摸一回蔡大勇老婆的奶,退組不行。
孟錫一邊說一邊笑,孟鈴娘也笑,兩個臉頰通紅通紅的,一邊笑還一邊拿水汪汪的眼睛瞟著父親。
父親躲著她的目光,對孟錫說:你這一匯報,我倒覺得還是辦初級社好,比如那匹馬,辦了初級社就成了社里的,就不存在賠不賠的問題了。兩家女人打架,可以在社內(nèi)給他們調(diào)換勞動小組。出了問題,在前進(jìn)中更好解決!
孟錫卻低著頭不說話。
孟鈴娘說:崔書記問你,你倒是說話呀。
孟錫光是低頭抽煙。孟鈴娘怨恨地閃了他一眼,說她嫁了個悶嘴葫蘆。
那天夜里父親睡不踏實,看得出來孟錫思想不通,村里人怎么能通!孟鈴娘雖然積極,卻是為了他,喜歡他的成分遠(yuǎn)大于喜歡初級社。
孟鈴娘也沒有睡踏實,孟錫睡熟后,她給牲畜添了兩次草,每次都有意把腳步邁得很重,她把草均勻地撒在馬槽里,站在旁邊聽牲畜嚼草的聲音,這本來是世上最動聽的聲音,現(xiàn)在她卻聽不進(jìn)去。她的耳朵聽著另一個方向,聽著父親屋里的動靜。
父親屋里好安靜。
過了一會兒,她忍不住走到父親門邊。她心里有好些話想跟父親說。她想說說對初級社的看法,想說說父親離開時她心里所受的煎熬,還想說說什么才是她心目中的好日子。父親在里面聽見了她的腳步,卻故意不作聲。孟鈴娘輕輕推了推門,里面頂?shù)煤芫o,猶豫了半天,她還是返回了西屋。
孟錫倒是什么也不想,呼嚕打得山響。
第二天一早,孟錫來到王四毛家。
他在村里算個手藝人,會劁豬,腰里常年掛著一把劁豬刀。走進(jìn)豬圈,他提起一只豬仔看著腿間那個地方。豬仔撕心裂肺地叫,幾只大豬緊靠墻根兒站著,一副慌恐的樣子。村里人聽到豬叫聚過來,一是想看熱鬧,二是想探聽探聽成立初級社的事。
孟錫把豬摁在地上,王四毛在旁邊幫他抓著豬的后腿,孟錫用清水洗了洗豬那個地方,一刀割下去,豬撕心裂肺地叫,孟錫左手一捏,兩個睪丸擠了出來,放在旁邊的海碗里。
旁邊村里人說:人就是不公平咧!
王四毛說:咋啦?
旁邊的人說:憑啥光劁豬的,有人天天搞破鞋,把他們劁了不也省心了。
王四毛說:別著急,聽說要辦初級社了,入了初級社再搞破鞋的,都得劁了你們!
孟錫聽了也不解釋,光笑。
有人就問:村長,是這回事不?
孟錫說:對別人不是,對你是啊。初級社是生產(chǎn)組織,不管生活上的事。你要是敢在村里胡搞,初級社不劁你,我劁了你。
孟錫用鹽水把豬的傷口洗干凈,一松手豬從地上躥起來,跑到墻邊上站著,兩條后腿一個勁兒打哆嗦。
聽到議論初級社,村里人越聚越多,有人問:甚是初級社?
還不等孟錫解釋,王四毛就說:初級社就是共產(chǎn)黨分地分后悔了,想收咱們的地了。
孟錫認(rèn)真了,說:四毛,你這可是胡球說哩。
王四毛說:咋叫胡球說,入了初級社,牲畜和地就都不是我們的了。
孟錫說:入了社,就好像你把錢借給了別人,不能說錢就成了別人的,還是你的。
王四毛說:是我的,不在我手里,還不是一樣。就像碗里的這兩個豬蛋,是豬的,就是從豬身上割下來了。
孟錫說:豬蛋割下來就安不回去了,地不一樣,入社自愿,退社自由。有一天你想退社,退了就還給你了。
王四毛搶白他說:費(fèi)那事干甚,索性就不入,不是更省事。眾人都笑。
村里的規(guī)矩,劁豬不收錢,豬蛋得燉了請劁豬人喝酒。喝酒時孟錫問:誰說入了社牲畜和地就不是自己的了?王四毛說是老常說的。還說老常說,今年打的糧多是因為風(fēng)調(diào)雨順,跟互助組沒蛋的關(guān)系;要是單干,這樣的年景趕上幾回還能發(fā)家,在互助組一輩子別想發(fā)起來。
孟錫聽了很氣憤,問父親:該不該把老常揪出來批斗。父親擺擺手,說:斗也不是辦法,咱們還是把互助組存在的問題解決了,群眾才信服,你說是不是?
父親主動幫韓老七家打掃院子,韓老七慌張地說:自古都是老百姓伺候當(dāng)官的,哪有當(dāng)官伺候老百姓的?馬的事你說了算,你說咋賠程二占我就咋賠。
父親說:程二占的馬確實不能干活了,這次咱們正好立個規(guī)矩,以后再有這事都按規(guī)矩辦。韓老七說:不過讓我賠他一匹馬,我也冤枉,他就給我拉了一趟糧。父親說:你說得也在理,我再找程二占商量商量,爭取都滿意。
第二天又找程二占,父親問:沒有互助組的時候驚過馬沒?那時誰賠你?你是組長,你拉一趟糧就讓韓老七賠你一匹馬,放你身上你能愿意嗎?
程二占低了頭。
反復(fù)談了幾次,兩個人火氣都消了,父親決定:原來的馬還歸程二占,讓韓老七再賠程家一個馬駒。程二占沒意見,因為原來的馬還能下駒。韓老七不言聲。父親說:你家一年下好幾個駒,還在乎這一個?下來我領(lǐng)你去縣里的軍馬站配,以后你家都是良種馬。韓老七這才高興了。
最后定的制度是:凡是死了牲畜的,全賠,傷了的賠一個駒。
周子玉和蔡大勇的事比較難解決,都是女人之間的事,一張嘴就是奶呀屁股呀的,得靠孟鈴娘出面。孟鈴娘為識字看了好些工作簡報,現(xiàn)在正好用上。經(jīng)過她的工作,周子玉和王四毛掉換了互助組。村里人說:孟錫這個老婆,比男人還有辦法。父親聽了自然喜歡。
其他組都是小問題,父親指導(dǎo)孟錫一個個解決了。半個月后回鄉(xiāng)里向老魏匯報,老魏一聽就火了:不是讓你去建社的嗎?
父親說:我覺得互助組鞏固不好,群眾不接受初級社!
老魏說:你怎么那么多覺得?一布置工作,你就這覺得那覺得,我不布置了,以后讓胡子奇給你布置吧。說完扭頭走了。
幾天后老魏去找胡子奇,胡子奇說,中央農(nóng)村工作部發(fā)了通知,認(rèn)為初級社發(fā)展得太快,當(dāng)前建社要堅持自愿,不能強(qiáng)迫。老魏怏怏地回了鄉(xiāng)里。
父親又辦起了識字班,不過今年的識字班跟去年不一樣,除了識字還要講初級社,村里人一想到要把土地交給社里,漸漸就不愿意去了。孟鈴娘到各家動員,去的人還是稀稀拉拉的。
父親想,人們都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不如先讓孟錫在村里建一個社,大家慢慢就解除顧慮了。跟孟錫談,孟錫答應(yīng)試試。
他組里的人都同意入社,借著劁豬又在村里動員了六七家,加上他一共十三戶。這里面,最積極的是辛保生,因為他得了互助組的好處,對黨最信任。
父親說還少,讓孟錫再動員。孟錫說:動員不來了。這時有兩戶找到父親,說他們想入,孟錫不要。一問孟錫,孟錫說,這兩戶要勞力沒勞力,要技術(shù)沒技術(shù),是個包袱。
父親說:他們干不了活兒,才需要我們,搞合作化就是為了幫助弱勢農(nóng)民。孟鈴娘也說:將來趕上天災(zāi)人禍他們又成了窮人,革命不是白革了嗎?總不能讓共產(chǎn)黨再分一次地吧?
在他倆的堅持下,孟錫勉強(qiáng)把那兩戶收下了。
清早,外面?zhèn)鱽硪魂囻R蹄聲,老魏來了。
老魏傳達(dá)說:毛主席批評了中央農(nóng)村工作部,說合作化不是快了,而是慢了。地委向各縣派出工作組,并派晉劇團(tuán)隨工作組慰問演出。南壕欠上過報紙,所以劇團(tuán)先來這里演。
老魏一來就注意到了孟鈴娘,這女人長得真水靈啊!比演員一點兒不差,腰是腰,腿是腿,手腳也利索,這么多演員在她家吃飯,沒看出她多忙碌,輕輕松松就把事兒辦了,是個心靈手巧的女人!
劇團(tuán)演出非常成功,演完了吃消夜,孟鈴娘做的是山藥面下魚兒。吃飯時父親說:我剛來張家口時看過你們演的《打金枝》,愣是一句沒聽懂。眾人都笑。父親又說:這次演《白毛女》我全懂了。
老魏說: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人,這道理多深刻呀!
孟鈴娘插話說:也不光是這道理吧?
老魏在鄉(xiāng)里沒被人反駁過,瞪了她一眼,問:你說還有什么道理?
孟鈴娘臉紅了。
父親鼓勵她說:魏書記問你,你就說說嘛。
孟鈴娘說:我就是尋思,要是沒有互助組、初級社,趕上個天災(zāi)人禍有人就變成楊白勞了。
老魏不錯眼珠地看著她,說:嗯,這話說到點子上了。
孟鈴娘紅著臉說:我自個兒看著戲琢磨,要是按祖宗留下的路走,早晚也得有黃世仁,有楊白勞,辦初級社就是怕再出了黃世仁這路人。
老魏說:你看,到底是南壕欠,一個婦女都能琢磨出這道理,不簡單不簡單。
劇團(tuán)在南壕欠演了兩天,去了波羅素鄉(xiāng)。臨走時老魏對父親說:這女人是個好苗子,咱們正缺女干部,你要盡快培養(yǎng)她入黨。
父親跟孟錫說,孟錫搖頭:一個娘兒們?nèi)胧裁袋h。父親說:你這個大男子主義要不得,革命隊伍里女同志多了!孟錫不高興地說:有多少女干部我不管,我們家不行,她能耐大了是她日我呀,還是我日她呀,女人就是養(yǎng)孩子做飯的,入甚的黨。父親看他激動的樣子,不再說什么。
過了半個月,老魏問父親培養(yǎng)得怎么樣。父親說她家男人死活不同意。老魏有些不高興,扭頭騎馬走了。
第二天到縣里開會,他對縣婦聯(lián)主任武鳳英說:我們南壕欠村有個婦女干部的好苗子,就是她男人不同意她出來工作。武鳳英一聽火了,說:我去見見她這個男人。
在張北,武鳳英是個傳奇人物,解放前打過游擊,腰里別著兩支手槍??h里有不知道胡子奇的,沒有不知道武鳳英的。父親來張北時間不長,就聽說了武鳳英的大名,看到武鳳英比看到胡子奇還激動,武鳳英讓他領(lǐng)著見孟鈴娘,他一口答應(yīng)。
武鳳英拉住孟鈴娘的手,問她叫什么。她說叫余立。問她多大了,她說三十二了。武鳳英說:我聽說你能識不少字。孟鈴娘紅著臉說:跟著崔書記在識字班里學(xué)的。武鳳英讓她拿過本子,說:我說,你寫,我看看你能寫多少。
武鳳英說了互助組,初級社等一百多個字,孟鈴娘都寫下來了。武鳳英看了看說:寫得都對,就是寫得太大了。父親在旁邊說,她平時舍不得用筆和本子,都是在面缸里寫,自然寫得大。
孟錫從外邊趕回來,武鳳英一眼猜出他是誰,對孟鈴娘說:過去有句話,叫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我看這話不對,男人能革命,婦女也能革命。以前咱們縣有個副書記,說婦女就是做飯養(yǎng)孩子的,我就發(fā)動婦女開了他一個批斗會,胡子奇書記都支持我呢。
孟錫聽武鳳英連縣委副書記都敢批斗,嚇得一聲不敢言語。武鳳英說:咱們革命隊伍男女是平等的,都有革命的權(quán)利,你參加革命工作,用不著你男人批準(zhǔn),他參加革命也不用你批準(zhǔn),要說批準(zhǔn),應(yīng)該互相支持才對。你說是不是?
孟鈴娘點頭說:我男人也不是不愿意,是怕我干不了。武鳳英說:你還沒干呢,他怎么知道你干不了?我六歲給人當(dāng)童養(yǎng)媳,那時候在人前連話都不敢說,參加了革命工作才知道,我的能耐比男人一點兒不差。不是我有能耐,是革命讓我有了能耐,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孟鈴娘說:是。
武鳳英和藹地問:那你能不能出來工作?
孟鈴娘說:大姐,我聽你的。
這一聲大姐叫得武鳳英心花怒放,說:我看出來了,你是個明白人。以后你就是我的親妹子,你的男人在哪兒?我跟他談?wù)劇?/p>
孟鈴娘指了指孟錫,說:那就是。
武鳳英把臉嚴(yán)肅起來,說:你是這個村的村長?
孟錫哈著腰說:武主任,是。
武鳳英說:聽說你不同意你女人入黨參加革命工作?
孟錫說:不是,是怕她干不了。
武鳳英說:我跟你打個賭吧,你女人比你干得一點兒不差,你信不信?
孟錫說:武主任說她行,就讓她干吧。
武鳳英說:我看你這個同志也不是那種死腦筋嘛,本來還想開你個批斗會,你轉(zhuǎn)變得挺快,我也開不成了。
屋里的人都笑了。
武鳳英說:好了,問題解決了,我也該走了。小崔,剩下的事就靠你落實了。說完武鳳英飛身上馬,一揮手說:過兩個月我還來。
村里人看著她的背影,好像看到了女神仙一般。晚上,父親跟孟鈴娘談了一些黨的知識,孟錫在旁邊聽著,說:這回我也不敢管了,崔書記讓你當(dāng)甚你就當(dāng)吧,不過,一天三頓飯你得給我做出來。
孟鈴娘的入黨介紹人是父親和老魏,報到鄉(xiāng)里,很快批準(zhǔn)了。老魏原來想讓孟鈴娘負(fù)責(zé)全鄉(xiāng)的婦女工作,孟鈴娘說家里有男人有孩子,離不開。老魏有些不高興,認(rèn)為父親沒好好做工作。
老魏質(zhì)問,初級社為什么到現(xiàn)在還不成立?父親說想多爭取幾戶。老魏說:也不能光從你們村看問題,早成立能影響其他村,越早越好!
父親立刻張羅成立。
成立那天,老魏帶著十幾個鄉(xiāng)干部和十幾個村長敲鑼打鼓前來祝賀,贈送了一面紅旗,旗上用黃漆寫了三個大字:先鋒社。風(fēng)一吹,三個大字在風(fēng)中呼啦啦飄,煞是好看。
老魏先講了幾句開場白,讓社長孟錫講。孟錫講完,老魏又讓孟鈴娘代表社員講幾句,孟鈴娘憋了個大紅臉,偷看父親一眼。父親用眼神鼓勵她,她就站到前面說:世上的事都有第一回,凡第一回都是好事。要不怎么說大姑娘上轎頭一回呢!眾人都笑了。她又說:結(jié)婚嫁人是第一回,嫁了人,生娃娃是第一回,哪個不是好事?初級社也是第一回,有了第一回,就有第二回、第三回,后面的日子會越過越好!村里人一齊鼓掌,說:這女人說得比孟錫還好!
老魏最后總結(jié),說:先鋒社是南壕欠的第一個農(nóng)業(yè)社,接下來還要成立火炬社、光明社、前進(jìn)社。咱們農(nóng)民祖祖輩輩過的都是窮日子,毛主席給我們指了光明路,就是變一家一戶單干為聯(lián)合起來,共同富裕,將來進(jìn)入共產(chǎn)主義,點燈不用油,耕地不用牛,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家家吃白面饃饃,這才是咱們的光明大道!
眾人一齊鼓掌,鑼鼓敲起來,鞭炮響起來,跟過大年鬧社火似的。村里人看這么紅火心眼兒就活動了,當(dāng)天晚上有兩戶找到孟錫問:我們也想入社,還要不要了?
孟錫看了看父親,父親說:只要自愿,我們都要。
回鄉(xiāng)里跟老魏匯報,老魏說:我就說嘛,沒有落后的群眾,只有落后的干部。你們要趕緊成立第二個社,爭取盡快把全村群眾都吸引到社里。沒等父親說不同意見,他就拿起電話向胡子奇匯報,胡子奇說:你們的想法太好了,抓緊辦,我等著你們的經(jīng)驗。
回到村里,父親把再辦第二個社的意見說了。孟錫不高興地說:要辦你讓老魏來辦吧,我辦不了。一個社還不知道能辦成啥樣呢!
孟鈴娘說:能辦第一個社,就能辦第二個。一只羊是趕,兩只羊也是放。孟錫搶白她說:你少說話,一個娘兒們家懂甚?
孟鈴娘說:娘兒們咋了,我也是黨員!孟錫就不言聲了。
父親說:這事沒退路,只能辦。胡子奇還等咱們往外拿經(jīng)驗?zāi)亍?/p>
孟錫在炕上悶頭抽了半天煙,說:還是先把眼下的事弄利索吧,社是成立了,我都不知道明天該干什么。
父親說:明天先開會,把社里的規(guī)矩定好,就開始著手成立第二個社。
全社十五戶都聚到孟錫家,有人在地上蹲著,有人靠門框站著。孟鈴娘一邊燒水,一邊拿眼睛不停地來回看著人們。她覺得屋里氣氛遠(yuǎn)不如成立那天熱烈!
父親坐在炕上念縣里的簡報,念完了又說要發(fā)展第二個社、第三個社,讓大家討論。人們都不說話。父親催促:都說說,別悶著。有人就說周子玉家從內(nèi)蒙娶來個兒媳婦,后生們?nèi)ヂ牱?,草地那邊的媳婦不知道背人,夜里叫得可兇了!眾人都笑。孟鈴娘裝著聽不見,只低頭燒水。接著又有人說,村里的啞巴漢子跟啞巴寡婦怎么偷情,怎么叫對方,一邊比畫,一邊學(xué)啞巴。孟鈴娘開始憋著,后來憋不住也笑。男人們更興奮了。
父親用簡報拍一拍腿:大家說說,對辦社有什么想法。
人們說:沒想法,反正咱辦了,就跟押寶似的,開寶才能見輸贏呢。
父親說:你們?nèi)肓松?,就不是普通農(nóng)民了,是社員,是走合作化道路的帶頭人。希望大家回去動員親戚、鄰居,跟他們說說辦初級社的好處。有人說:好不好得秋后看,這會兒咋說呀?還有人說:辦社也不能著急,娘兒們還得日一回生一個,哪有接二連三生的。
父親只好又給大家講初級社的意義。他說時,有人在炕上打起了呼嚕,父親讓人推了那人一把,那人醒來不好意思地沖著父親笑,父親再說,呼嚕又打起來了。
散了會孟鈴娘說:崔書記,光說不行,得讓人們看到入社的好處,人家才信!
父親問:你有什么主意?
孟鈴娘說:天天開會,還不如讓大伙兒下地干活。干得好,自然能帶動落后群眾。
父親覺得她說得對,跟孟錫商量怎么安排。孟錫撓著頭皮說:這里冬天向來不干活,我都不知道該干什么。孟鈴娘說:聽人家說,內(nèi)地到了冬天都積肥送糞,咱們這兒冬天光貓著。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dāng)家,咱們得學(xué)人家!
孟錫說:咱們家家戶戶養(yǎng)著好些大牲畜,光騾馬糞就用不完,還積什么肥?孟鈴娘說:咱們糞多,地也多,只愁肥不夠,不愁肥多。父親說:孟鈴娘說得對,成立了初級社,總要跟一般農(nóng)戶不一樣才行。人家歇著咱也歇著,能體現(xiàn)出什么優(yōu)越性。
孟錫想了想,說:也對。
第二天上午,孟錫把圈里的騾馬糞清理了,在圐圙里堆起來,然后叫社里的人來看,照著樣子做。人們看了都不言聲。
吃過上午飯,孟鈴娘又把雞窩里的雞屎掏出來,倒到糞堆上。豬圈里的豬屎、夜壺里的尿,還有洗臉的水什么的都澆到糞堆上;燒炕時掏出的草木灰以前都揚(yáng)了,現(xiàn)在也都攢起來。
看著孟鈴娘積極的樣子,父親很感動,他知道她不光為了初級社。這次返回南壕欠,孟錫不在家時他都盡量出去,怕跟孟鈴娘單獨在一起。孟鈴娘卻一心在工作上幫他,他覺得該跟她說句感謝話,走到跟前,孟鈴娘白了他一眼,低下頭干活了。
父親站在那里。
孟鈴娘問:你站這兒干甚?
父親說:看你干活。
孟鈴娘說:你不是躲著我嗎?咋不躲了?
父親說:躲什么,我是顧不上跟你說話。
孟鈴娘說:你躲我我也不怨你,我一個莊戶女人,你哪會真心跟我好。
父親說:你雖是莊戶女人,比城里女人覺悟還高。
孟鈴娘笑了。父親問:你笑什么?孟鈴娘說:笑我自個兒,自從你來了,我也不知道咋這么有精神,一想起你說的那個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就覺得心里亮堂得不行,干活老有使不完的勁兒。
父親說:村里人要都這么想就好了。
孟鈴娘說:你以為村里人跟我一樣待見你?
父親說:我不用別人待見,只想讓村里人都過上好日子。
孟鈴娘說:你要不這樣,我也不這么放不下你。我喜見的就是你這顆心!
正說著,孟錫氣沖沖地回來了。他說布置讓社里各家積肥,各家都不動。他們都不聽我的!父親又把各戶叫到一起開會,說:咱們以前都貓冬,這不是好習(xí)慣,社里的地大部分是薄地,把糞積起來咱們就走到了全村的前頭。后加入的兩戶聽到冬天都不讓歇著,散了會對孟錫說:要這么著俺們退呀。本來以為入了初級社能享福呢,比不入社還辛苦,還入它干球甚哩。
其他各戶本來不愿意要他們,聽他們要退,對孟錫說:趁早讓他們退了吧,省得種上地再退麻煩。孟錫當(dāng)下同意他們退出。
父親想阻攔,已經(jīng)來不及了。
為了給社里積肥,父親挎了個筐到處撿豬糞,幾天就撿了老大一堆。社里人看到他挎起了糞筐,只好也跟著干,村里的糞都到了社里。
老魏知道后,批評父親光積肥不抓大事。讓你下鄉(xiāng)建社,你天天挎著個糞筐到處轉(zhuǎn)。父親跟他爭辯了幾句。老魏說:你也別跟我爭,就說第二個社什么時候辦起來吧!
父親回到南壕欠跟孟錫商量,孟錫說辦不起來,要是能辦,先鋒社不會才十幾戶。父親說能辦,他的理由是既然別的地方能辦,咱們也能辦。鄭口鎮(zhèn)現(xiàn)在高級社都有了。
孟錫說:你老家是老家,跟咱們這兒不一樣。父親知道他說得對,只好說:推廣初級社是毛主席說的,說老魏錯了行,說縣委錯了也行,毛主席說的能錯嗎?
孟錫說:毛主席住得那么遠(yuǎn),咋能知道咱南壕欠的事。
兩個人爭的火氣越來越大,父親騎上馬回了鄉(xiāng)里,他對老魏說:工作我做了,阻力太大,我覺得應(yīng)該讓先鋒社辦一段時間,等群眾看到了優(yōu)越性再說。
老魏剛剛在縣里開了會,帶回來一股沖勁兒,他說:這不是縣委的意思,也不是地委的意思,是中央的!地委給縣里定了指標(biāo),縣委給鄉(xiāng)里定了指標(biāo),完不成指標(biāo)叫什么?叫完不成任務(wù)。我們都是黨的干部,得聽黨的話,不管村里阻力多大,初級社一定得辦起來,辦一個不行,兩個也不行,全村都辦才行!
父親覺得自己成了風(fēng)箱里的耗子,兩頭受氣。他拍著桌子說:誰下的指標(biāo)誰完成,我完不成。老魏也火了:這話你敢跟縣委說嗎?敢跟胡子奇說嗎?父親說:我有什么不敢的,這就去說。
他騎上馬往縣里跑,在雪地里跑了四五里路,寒風(fēng)一吹冷靜下來,覺得不對勁兒,他一個小小的鄉(xiāng)干部找胡子奇吵架是自找倒霉。雪下得更大了,風(fēng)裹著雪直往他臉上撲,他冷得厲害,打馬返回了南壕欠。
一回到孟錫家他就躺到炕上,身上酸痛得厲害,頭像有人勒著,腦瓜仁兒一蹦一蹦地疼,身上骨頭節(jié)一動里面咔咔響,颼颼地往外冒涼氣。孟錫摸了摸他的頭,像火烤著。他轉(zhuǎn)回西房對孟鈴娘說:崔書記病了,燒得跟炭火似的。
孟鈴娘埋怨他不該跟崔書記吵,讓崔書記為難。
村里沒醫(yī)生,病了都是熬蔥姜發(fā)汗。孟鈴娘走進(jìn)東房,父親還在沉睡著。她在鍋里放了蔥姜,一邊燒火一邊望著父親。孟錫待了一會兒出去了,她走到父親跟前,想撫摸撫摸他,手伸了一半兒又縮回來??吹贸鰜砀赣H不愿意跟她親昵,她怕父親醒來不高興。
她坐在炕沿上看著他。高燒的父親臉通紅,眼睛緊緊地閉著,寬寬的雙眼皮,兩道濃濃的眉毛像劍一樣伸向額角;他的臉是方的,英武之中有一點點秀氣,正是她喜歡的臉型。她想把臉貼到這張臉上。他的嘴唇厚厚的,見棱見角,想到在草灘里這唇曾經(jīng)忘情地親過她,臉上飛起一片緋紅。
水開了,她盛了一碗慢慢地吹著,試一試不燙了才用勺子喂給父親。父親閉著眼睛喝了,她把他的頭抱起來放在腿上,一勺子一勺子地喂。父親醒了,看到是她,自己坐起來要過碗喝。喝過姜水父親又睡了,他甚至都沒跟她說一句感謝的話。
她心里多么滿足!這時的父親,在她心里成了一個孩子,那種愛憐與心痛交織在一起,讓她久久不愿離開。
孟錫進(jìn)了屋,問:姜湯喝了?孟鈴娘說:喝了,夜里你在這邊睡吧。孟錫點點頭。孟鈴娘回到了西屋,覺得心還在東邊。她在炕上挺一挺身體,讓全身肌肉繃緊,她是那么渴望肌膚之親,順手把孟鈴拉進(jìn)被窩里摟著,母女倆擁抱著睡著了。
父親一連燒了五天,孟鈴娘給他在后背上刮痧、針灸,她用針刺他的十個手指,每刺一下,父親的手就往回縮一下。父親額上出了很多汗?;杷械母赣H喊道:我努力了!誰說能辦,讓他們來辦!
她流了淚。如果能讓他好起來,就讓村里辦第二個社、第三個社吧,她愿意說服人們!但是她知道,人們不會因為她的勸說改變主意。
她想跟老魏說說村里的情況,可惜她是個女人,她鼓動孟錫:你跟崔書記爭有什么用,為甚不找鄉(xiāng)里,找縣里,讓他們知道村里人想什么。
孟錫說:我算老幾,還找縣里。
她說:你是村長,為甚不能找?要不你就建社,要不你就找,你這么頂崔書記,光讓崔書記為難!
孟錫不言聲,她又說:你不去?我去,我找武鳳英去。
孟錫只好說:我去。
第二天孟錫去了鄉(xiāng)里。他對老魏說,先鋒社是費(fèi)了千辛萬苦才辦起來的,再辦第二個社肯定弄不成。老魏說:能辦第一個社,就能辦第二個。孟錫說:能是能,今年不能。老魏說:只要你們有決心,今年一樣能。世上沒有不能的事。老蔣都能打到臺灣去,地主老財都能斗倒,還有什么不能的?
孟錫倔倔地說:能打倒老蔣,能斗垮地主老財不假,你不能讓水倒流,不能讓夏天下雪,不能讓冬天打雷,不能讓魚在旱地里活著,不能讓馬在淖里跑。那是違反物性的。
什么叫物性?
孟錫說:人都是為自個兒干活才下力氣,都是對自個兒的人親,都愛自個兒的孩子,愛自個兒的爹娘;地是自個兒的,他才看著親。你把地弄成了別人的,把牲口弄成了別人的,把給自個兒干活弄成了給別人干活兒,這就是違反物性。
老魏說:你不就是想說人都自私嗎?我們共產(chǎn)黨人就是反對自私,就是要把給別人干活看成給自己干活兒,甚至比給自己干活還下力氣。我們要扳的就是這個勁兒。
孟錫說:你想扳這個勁兒,那你扳吧,我扳不了。只要還讓我當(dāng)村長,就是這一個初級社,再辦你們找別人,我辦不了。
老魏看著他:你來鄉(xiāng)里,就是想說這個的?你這個村長當(dāng)?shù)迷┝耍苦l(xiāng)里讓你當(dāng)村長,對不起你了?別忘了,你已經(jīng)不是普通農(nóng)民,是一名黨員!
孟錫不說話了,他梗著脖子,明顯還是不服氣。
老魏又問:崔書記呢?他咋不來?
孟錫說:病了。
老魏問:是不是他讓你來的?
孟錫說:不是,崔書記在炕上病得不輕,是我自個兒要來的。
老魏認(rèn)定是父親在背后指使,他在黨委會上說:這是什么行為?是向黨委示威,我一定要向縣委匯報,堅決把海流圖的合作化推向高潮,誰阻擋也不行。
第二天老魏騎上馬去了縣里,縣委正開干部大會,胡子奇在臺上宣讀毛主席關(guān)于農(nóng)業(yè)合作化問題的講話。接著又宣布:地委決定,免去王儒張北縣委書記職務(wù),任地委宣傳部副部長。原因是他在任張北縣委書記期間,沒有貫徹毛主席的指示。
散了會,老魏把南壕欠的問題匯報了,胡子奇認(rèn)為,南壕欠的問題不是孤立的,是王儒錯誤思想泛濫的結(jié)果,問題在南壕欠,根子卻在縣委。他的看法得到了地委的贊同,對王儒的批評升了級。南壕欠作為王儒錯誤的一部分,也被登到了簡報上。很快,王儒又被免去地委宣傳部副部長。
父親被勒令檢查,生性耿直的父親不肯檢查,聽到王儒被撤職,他說這不公平,他跟王儒半年多沒見面,怎么會受王儒的影響,王儒壓根兒就沒有錯誤,是個優(yōu)秀的縣委書記。
父親這么固執(zhí),縣委決定嚴(yán)肅處理。老魏看到要處分父親,也著了急,對胡子奇說,小崔這人很能干,南壕欠的工作一直不錯,這次犯錯誤是因為他太年輕了。批評他可以,千萬別處分他。
胡子奇擺了擺手,說:這事縣委已經(jīng)決定,你就不要管了。事態(tài)已經(jīng)不受老魏控制,他想保父親也保不住了。
他找到父親,勸父親主動向縣委作檢查。父親哪里聽得進(jìn)去,梗著脖子說:我沒錯檢查什么?善良的老魏替他寫了份檢查,求他在上面簽個字,父親說:想處分就處分我好了,字我決不簽!
胡子奇聽到后,說:行,這小伙子有骨氣。他有骨氣,縣委更有骨氣。他不怕處分,縣委怕什么?
那個年代效率相當(dāng)高,兩天后縣委的處分就用電話下發(fā)了,撤銷崔子玉海流圖鄉(xiāng)黨委副書記職務(wù),停止其分管的工作。
老魏把電話記錄遞給父親,父親簽了字起身要回南壕欠。老魏說:南壕欠你別去了,鄉(xiāng)里另派人去??h委停止了你的工作,你先在鄉(xiāng)里認(rèn)識錯誤。
父親怔了一會兒,說:那我也得把東西拿回來吧?
老魏說:拿了東西立刻回來。
父親低著頭說:我今天就回。
消息傳得很快,父親還沒回南壕欠,人們就知道了,村里人聚到孟錫家。他們知道父親因為不肯強(qiáng)辦初級社被撤了職,對父親的好感越發(fā)深了。
安慰的話他們說不出來,只是默默看著父親。父親本來不拿撤職當(dāng)回事,去年他還是崔干部,以后還當(dāng)崔干部,也沒什么了不起的。只是不讓他工作有些不適應(yīng),看到村里人送他,他感傷起來,跟人們一個一個地拉手,說我以后還回來。
孟錫把他的被褥放到馬背上,公文包掛到馬鞍上,他拉著白馬從孟錫家出來,迎面看見了老常。老常裝作不知道,問:崔書記,這是要去哪兒呀?
父親說:回鄉(xiāng)里。
老常說:不是要在南壕欠建共產(chǎn)主義嗎?你走了誰建呀?
父親聽出他在譏諷,停下腳步看著他,說:老常,這你就不用操心了,共產(chǎn)主義早晚會實現(xiàn)。
老常說:你走了,誰領(lǐng)著我們實現(xiàn)呀?我們還想過點燈不用油,耕地不用牛,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好日子呢。
父親說:你大概也聽說了,以后我不是崔書記了。不過,初級社肯定要建起來,我走了,還有別的干部來。不光咱們村建,別的村也得建,你把我這話擱在這兒。
說完父親上了馬,他把馬勒回身,沖著送他的鄉(xiāng)親們揮了揮手。這時他忽然難過起來,這么多鄉(xiāng)親送他,最惦記的那個人怎么沒出現(xiàn)?還有孟鈴,她們?nèi)チ四膬??他不便?dāng)著眾人問,遲疑了一下騎著馬離開了。
他剛走孟鈴娘就回來了,孟鈴娘帶著孟鈴去看未過門的婆婆?;貋砺牭礁赣H被撤了職,埋怨孟錫:都是因為你辦社不積極。孟錫說:你怨我,我還怨你呢,就因為那天我頂了老魏,老魏才害他。老魏說是崔書記指使的我,其實是你指使的。
這一說,孟鈴娘更難受了。她一夜沒睡,第二天一早就備馬。孟錫問她:你備馬做甚?她說:我去鄉(xiāng)里看看崔書記。
草灘里白雪皚皚,根本看不見路,孟鈴娘一揚(yáng)鞭,青馬在雪地里奔跑起來。前面有馬蹄踏出的蹄跡,孟鈴娘想,說不定這就是崔書記走時留下的。她腦子里沒有別人,只有父親。
父親感受到了人情冷暖,以前他是副書記,有單獨的辦公室,炕有公務(wù)員燒,馬有公務(wù)員喂。現(xiàn)在辦公室沒了,在一間六個人的辦公室里看簡報,夜里跟另外兩個干部在一間宿舍,炕得自己燒,馬得自己喂。因為炕燒得不熱,夜里起來給白馬添了兩次草,冷風(fēng)一吹,又發(fā)起了燒。
孟鈴娘進(jìn)了鄉(xiāng)政府,問:崔書記在哪兒?
公務(wù)員指一指父親睡覺的屋子,孟鈴娘連馬都沒拴,扔下馬韁繩就進(jìn)了屋里。幸虧青馬認(rèn)得白馬,自己進(jìn)了鄉(xiāng)里的馬棚。
父親在炕上燒得迷迷糊糊的,聽見進(jìn)來了人,卻不知道是誰。孟鈴娘撲到他身上緊緊地抱著他。剛剛過去一天,父親好像老了十歲,額上的皺紋深了,頭發(fā)亂紛紛的,嘴上的胡須跟荒草似的。她流著淚在那荒草一樣的胡須上狠命親著。
父親看到是她,也依偎到了她懷里。眼淚是不知不覺流出來的,好像看見了自己的大姐、自己的母親,委屈一下涌了上來。
他離開家很久了,一直把革命當(dāng)作事業(yè),把單位當(dāng)作家,把同事和戰(zhàn)友當(dāng)作親人。以為有了革命就有了一切,他不知道僅僅有這些還不夠,還需要一個擁抱、一份溫暖,孟鈴娘那熱烘烘的懷抱成了他最好的安慰。他在那懷抱里聞到了一陣陣奶香,童年的感覺又回到了心里。
孟鈴娘的嘴唇像狂風(fēng)一樣掃過他的眼睛、眉毛、耳朵、臉頰,她親吻著他的嘴唇。父親開始還躲閃,孟鈴娘不肯放過他,她是一個成熟女人,看到自己喜歡的男人受了這么大委屈,除了熱烈的懷抱、飽滿的乳房、饑渴的身體,還有什么可以安慰他的呢?
她那濕潤的嘴唇一吻到父親干渴的唇上,父親就再也不愿松開了。他覺得以前付出的那些辛苦,算不了什么,所謂的委屈也成了過眼云煙,人原來需要的很少,少到只需要一個女人。
他們忘情地親吻著,仿佛回到了草灘里。仿佛白馬和青馬還站在他們身邊;仿佛成了草灘里的一雙雀兒、一對野兔、一前一后奔跑的兩只黃鼬,仿佛那些草啊花啊,都在為他們搖動吶喊。孟鈴娘撫摸著他的臉、他的胸膛、身軀……她要解他的衣服,父親推開了,孟鈴娘索性解開了自己的衣服,她甚至都沒關(guān)好身后的門,而剛剛出現(xiàn)的這一幕,恰好被外面的公務(wù)員看到。
公務(wù)員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光棍,他最初是當(dāng)笑話看著屋里的一切,他把門推開一道小縫,父親和孟鈴娘親熱的情景讓他血脈僨張。父親的推托他也看見了,孟鈴娘三下兩下利落地脫了衣服,那白白的大腿讓他覺得父親太傻了。他甚至替父親著急,埋怨父親為什么到這時候還遲疑,在他看來,這時候拒絕,對一個女人是不尊重的,是沒有男子氣概的。
他聽見了身后的腳步聲,轉(zhuǎn)回身發(fā)現(xiàn)老魏在看他。老魏的目光在詢問:怎么回事?公務(wù)員轉(zhuǎn)身走開了,老魏一把推開了屋門。
孟鈴娘尖叫一聲,呆愣在炕上。過了好半天,她才想起應(yīng)該把褲子穿上。老魏也愣了,這情景他事先沒想到,看到孟鈴娘愣著,他退了出去,等到孟鈴娘穿戴好,把她帶到了另外一間辦公室。
老魏讓孟鈴娘在那間屋里待著,他先到父親這邊詢問。父親一口承認(rèn),說:你看見什么,就是什么。老魏說:小崔,你傻呀?挺好的前程,為啥讓一個女人毀了?
父親說:我沒覺得她毀了我。
老魏說:我知道你為什么,你是思想轉(zhuǎn)不過彎來。合作化運(yùn)動是毛主席發(fā)動的,你一時認(rèn)識不到?jīng)]關(guān)系。你還年輕,過些日子初級社搞起來了,你也認(rèn)識了錯誤,職務(wù)很快就恢復(fù)了。
父親說:這是兩碼事,我就是跟余立好,我喜歡她!
老魏擺了擺手,不讓父親說下去,問:是她勾引你,還是你勾引她?
父親說:她沒勾引我。
老魏說:小崔,這可不是小事。你思想錯誤是一回事,作風(fēng)錯誤是一輩子的污點。
父親不言聲。
老魏又說:你在合作化運(yùn)動中犯了錯誤,只要認(rèn)識錯誤,還是好干部??墒歉繓|女人搞到一起,這是敗壞黨的形象,再想一想是不是她勾引你。
父親堅定地說:不用想,不是她,是我的錯。
老魏一步跨到父親跟前,狠狠打了他一個耳光。父親沒有躲閃,這個耳光不但沒讓他覺得疼痛,反而覺得燒一下退了。他對老魏說:打吧,再打也是我的責(zé)任。我知道你想讓我說什么,我的錯就是我的錯,我不能讓一個女人毀了名聲,她還有男人,還有好好的家,還有三個孩子等著她照看。想一想,要是你,你該怎么辦?
老魏嘆了口氣說:那好,你寫個檢討吧,不是寫現(xiàn)在的事,寫初級社的事。
孟鈴娘還在旁邊辦公室等著,她的衣服已經(jīng)穿戴好,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的,坐在那里等著上邊發(fā)落。在她看來,罪過肯定是她的,她喜歡崔書記。
老魏走進(jìn)辦公室,她把臉別向一邊。她的身形是倔強(qiáng)的,至今不認(rèn)為自己有什么錯。老魏盯了她一會兒,心想:這娘兒們長得真不賴,他見過很多女人,她們是土,是泥。這個女人跟她們不同,是水,她眼睛里有水一樣的東西能從你心上漫過去。她能淹死人呢。
她一冬天識了那么多字,在人前講起話來條理清楚,要是參加了工作,將來比武鳳英一點不差,本來想讓她當(dāng)鄉(xiāng)婦女主任,現(xiàn)在只能當(dāng)一輩子農(nóng)村婦女了。
他說:你回去吧。
孟鈴娘問:你讓我走?
老魏說:小崔你也看了,你回去吧。
孟鈴娘又問:我走了,崔書記咋辦?
老魏說:他的事你不用管,他是我們的人。
孟鈴娘不甘心,她來是想把父親帶回去的。她說:讓崔書記跟我一起走吧。
老魏說:他早不是崔書記了,跟你一起走算什么?回去好好過你的日子吧,今天的事,你別往外露,我們也不會往外露,好好拉扯你的三個孩子。
這話打動了孟鈴娘,她想起了孩子,她說:你跟崔書記說,過幾天我再來看他。
老魏說:你要再來,不光你,連他一塊兒算賬。我本來想讓你到鄉(xiāng)里當(dāng)干部,好好一個機(jī)會讓你糟蹋了,以后你再來我就不原諒你了。
孟鈴娘聽出來,老魏是想包起來呢,前提是她不再來找崔書記,這雖然讓她痛苦,也讓她感激不盡,她什么也不怕,卻不能不為父親著想。她朝老魏鞠了個躬,低著頭離開了。
出了鄉(xiāng)大院,她心里涌上一陣?yán)⒕?。她騎馬往回趕,心里涌上對父親深深的思念和負(fù)罪感。
她走后,老魏來到父親屋里,對父親說:小崔,咱們也別爭了,我承認(rèn)初級社搞得太急,這不是我的過錯,是上面讓咱們這么做的。你寫個檢討,配合我一下,連今天的事咱們一筆勾銷。
父親問:怎么個一筆勾銷?
老魏說:今天的事誰也沒看見,我跟縣委說你態(tài)度轉(zhuǎn)變了,保證在南壕欠把初級社推開,全村都辦起初級社。
父親低了頭。
老魏又說:我知道你能干,你要是想辦,一定能辦起來。胡子奇說年底就讓我回縣委,以后,海流圖的書記就是你的。你年輕,一步走錯就把前途耽誤了,我是為你好。
父親沉默了一會兒說:魏書記,我在村里試過,不行。
老魏說:你還堅持原來的觀點?
父親說:不是我堅持,是事實,你說的這個檢查我寫不了。
老魏氣得指點著他,說:好!你看著辦吧!
我聽老魏說起了這個故事時,父親已經(jīng)去世了。
我到海流圖是為檢查信用社收貸工作。老魏這時是縣供銷社副主任。人們還記得,1962年他把餓死人的責(zé)任承擔(dān)下來,受到撤職處分,卻保護(hù)了其他干部,所以這里的人還叫他老書記。我們喝酒時他突然問我:崔子玉是你什么人?我說:是我父親。
酒桌上一時沉悶了。
晚上老魏找到我,問我父親后來的事,他問一句,我答一句,我猜想我說的那些可能都不是他最想聽的。
他嘆了口氣,說:你父親這個人啊,他跟房東女人沒球啥事,偏要大包大攬,白白背了一輩子黑鍋。是我把他保下來的。不是看見你,這話我得帶進(jìn)棺材里呢。
那天夜里,我睡在父親住過的房子里,雖然過去了二十四年,海流圖沒什么變化,還是以前那個院子,那兩排房子,前面的馬棚還是以前的馬棚,老百姓的日子沒好多少。
父親在南壕欠下鄉(xiāng)時對群眾說,實現(xiàn)了共產(chǎn)主義,就是樓上樓下,電燈電話,點燈不用油,耕地不用牛,家家上午吃白面饃饃,下午吃土豆燒牛肉,現(xiàn)在呢?
一到南壕欠我就打聽孟錫家,村干部說:孟錫以前是村長,后來自己不當(dāng)了。他的老婆可不是一般女人,年輕時差點兒當(dāng)了鄉(xiāng)干部,要不現(xiàn)在也是公社書記了。
我問:她為什么沒當(dāng)?
村干部說:她自己不愿意,舍不下男人跟孩子。
中午吃完飯,我想辦法離開眾人來到孟錫家,孟鈴娘正在喂雞。雞們歡快地圍著她,搶著啄地上的食兒,一只吃飽了的公雞,圍著一只母雞調(diào)情。孟鈴娘用手?jǐn)n一攏散亂的頭發(fā),看著遠(yuǎn)處的天空。她的眼睛里有一種蒼茫感。
我問:喂雞呢?
她說:嗯,你從哪兒來?
我說:縣銀行的,來收貸的。看你喂雞進(jìn)來看看。
我仔細(xì)看著她,這就是父親當(dāng)年喜歡過的女人嗎?或者是她非常喜歡父親?看不出她有多么漂亮,一個平平常常的農(nóng)村老太太,只不過穿戴得整齊干凈些。在老魏的描述中,她當(dāng)年是何等動人,歲月已經(jīng)把她淘得平常了。
如果我算得不錯,她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五十八歲,臉上卻比一般五十八歲女人的皺紋多,她眼睛里有一種冷漠、一種高貴、一種不屈。聽海流圖的人說,我母親曾經(jīng)來找過她,她心里的滋味肯定不好受。還有孟錫,他后來怎么樣?
她問:你在縣里,知道有個叫崔子玉的吧?
我沒想到她會主動問,有這一問,說明她心里還有父親。我說:知道,他死了。
她說:我聽說了,死得太早了。
我說:文化大革命斗他斗得太厲害,給他掛著三十斤重的大牌子游街,上面寫著走資派、反革命。還有一個大流氓,我沒有跟她說。
那時父親回到家里,母親為這一條跟他爭吵,質(zhì)問為什么給他掛這個。父親不理她,她就追到里屋,他們把門關(guān)上了,我聽不清他們后來吵了什么,聲音明顯壓低了。
孟鈴娘看了我一眼,說:當(dāng)年他下鄉(xiāng)就住在我們家,文化大革命紅衛(wèi)兵找我們打證明,我們都說崔書記好,我們家男人,三個孩子都說崔書記是好人。紅衛(wèi)兵氣哼哼地走了。后來又來過好幾撥人,都沒拿上他們想要的證明。
這些話讓我心里好受些,倒不是因為他們證明了父親無辜,而是因為這個女人的家庭看來沒受什么影響。我好長時間不肯原諒母親,她在父親被游斗后,逼著問父親為什么紅衛(wèi)兵給他掛大流氓的牌子。父親疲憊地低著頭的樣子,讓我久久不能忘記。
現(xiàn)在我才知道,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家庭就像一個身體,給人看的永遠(yuǎn)是穿著衣服的身體,脫了衣服才看得見上面的傷痕。
眼前這個家庭呢?他們還住在原來的房子里,孩子都大了,即使有傷口,也會把傷口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他們還能彼此信任嗎?還能百分之百地相信上面派下來的干部嗎?還能像以前一樣,跟派下來的干部爭論得面紅耳赤嗎?幾十年來,他們會怎樣小心地不去觸碰那道傷口,不讓自己回憶痛苦?
我想問問這個女人,后悔不后悔當(dāng)年的事。猶豫了一會兒,沒問。這不是我該問的。
那么我就問一問自己,會不會后悔?不會!我當(dāng)然不可能理解那一輩的事,不過我也有自己的經(jīng)歷,我不后悔自己的初戀,不后悔自己全身心地愛上過別人,更不后悔自己年輕時的任何選擇。因為那就是青春,是激情的歲月。如果有錯,也是青春的錯誤。
我本來想告訴這個女人,我是崔子玉的兒子,猶豫了一下沒說。我只是暗暗感激她,文革時她一家為父親打了有利的證明;更感激的,是她真心愛過我的父親,一個當(dāng)年舉目無親來到張北的年輕人,一個從來不知道愛情是什么的年輕人,一個實踐了不為自己活著的年輕人。
她讓我進(jìn)家里坐,我告辭了。本來還想問問她村里辦初級社的事,仔細(xì)一想,沒有必要了。不管有多少懷疑、猶豫、不滿,所有農(nóng)民還是要入社,這就是時代。就像現(xiàn)在人人都要面對商品大潮一樣,那時人人要融入合作化大潮,南壕欠也不例外。
作者簡介
阿寧,男,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創(chuàng)作室專業(yè)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北省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曾出版長篇小說《天平謠》,中短篇小說集《堅硬的柔軟》等十余部, 多次在省內(nèi)外獲獎。
責(zé)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