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軍
(吉林大學 古籍研究所,吉林 長春 130012)
墓志所見北魏集書諸職起家考
劉 軍
(吉林大學古籍研究所,吉林長春130012)
北魏孝文帝太和十五年,歸并整合御前侍從咨議系統(tǒng),借鑒晉制組建集書省。集書諸職不僅供官員遷轉(zhuǎn),還可充當胡漢大族子弟的起家官,出土墓志對此記錄甚詳,展示北朝的仕進制度和官場風氣。集書出身尊貴無比,朝廷嚴格限制候選者的政治歸屬、家世門第和權(quán)勢功績,確保名望士族的仕宦權(quán)益。集書起家明顯帶有等級性,身為天潢貴胄的宗室凌駕庶姓臣僚之上,宗室又據(jù)世資蕃次劃分若干層位,清晰呈現(xiàn)北魏統(tǒng)治集團的身份截面。集書諸職是最高的起家檔次,入圍者少年得志,平步青云,實為錦繡前程的有力跳板。集書釋褐是門閥制度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對北魏后期的士族化進程產(chǎn)生巨大的推動效用。
墓志;北魏;集書?。黄鸺夜?;士族制度
公元386——534年,塞外游牧部族拓跋鮮卑建立的北魏王朝摹仿漢族典章制度創(chuàng)設(shè)官僚系統(tǒng),規(guī)劃中央政權(quán)機關(guān)“三臺五省”,本文所論集書?。ㄒ喾Q散騎?。┡c尚書、中書、門下、秘書并稱五省,在禁庭占據(jù)一席之地,職閑廩重,位望通顯,故而備受世人矚目。其組織框架可通過翻版北魏洛陽新制的北齊之制一探究竟,《隋書》卷二七《百官志中》:“集書省,掌諷議左右,從容獻納。散騎常侍、通直散騎常侍各六人,諫議大夫七人,散騎侍郎六人,員外散騎常侍二十人,通直散騎侍郎六人,給事中六人,員外散騎侍郎一百二十人,奉朝請二百四十人?!睋?jù)此可知,集書諸職具有御前侍從顧問的特殊身份,尊貴程度不言而喻。值得注意的是,這些職務(wù)除了遷轉(zhuǎn)而至,還能當做起家官安排杰出士子入仕。《通典》卷一六《選舉四》引舊《魏書》佚文:“孝文帝制,出身之人,本以門品高下有恒,若準資蔭,自公卿令仆之子,甲乙丙丁之族,上則散騎秘著,下逮御史長兼,皆條例昭然,文無虧沒?!弊阕C別名散騎的集書諸職是欽定匹配頂級閥閱的最高釋褐層位。研究該課題,對剖析北魏銓敘機制、士族化進程及統(tǒng)治集團的構(gòu)造屬性均大有裨益。鑒于墓志存錄逝者起家官的完整準確性,筆者擬將取材范圍限定在考訂精審、信實可靠的趙超《漢魏南北朝墓志匯編》(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和羅新、葉煒《新出魏晉南北朝墓志疏證》(中華書局2005年版)兩書當中,出土時間截止2003年。北朝正史記載的履歷缺漏訛誤頻發(fā),為規(guī)避技術(shù)風險,無奈寧枉勿縱,留待新資料驗證后再予補充①北朝正史記載的起家官與墓志頗多抵牾,學界共識應(yīng)以后者為準,羅新、葉煒以《楊順墓志》為例予以闡釋。參見《新出魏晉南北朝墓志疏證》,中華書局,2005年,第151頁。再如元爽,《魏書》卷一六本傳說他解褐秘書郎,墓志卻載“起家為員外散騎侍郎,遷秘書郎中?!壁w超:《漢魏南北朝墓志匯編》,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308頁。顯然,史家誤把首次遷轉(zhuǎn)官當做起家官。。
北魏官制起初胡漢雜糅、棄置無常,直到孝文帝太和改革才算步入華夏體制的正軌。集書省的形成便有這般曲折漫長的演變過程,按《魏書》卷一一三《官氏志》所載:道武帝天興元年(398年)設(shè)散騎常侍,“待詔侍直左右,出入王命”;天興三年(400年)設(shè)職比諫議大夫的訓士,“規(guī)諷時政,匡刺非違”;天賜二年(405年)設(shè)職比常侍的內(nèi)官20人,“迭直左右”;天賜四年(407年)擴充侍官,“侍直左右,出內(nèi)詔命”;明元帝永興元年(409年)設(shè)職比常侍、侍郎的騏驎官40人,“宿直殿省”;孝文帝太和十一年(487年)設(shè)朝請員200人;太和十五年(491年)又設(shè)散騎常侍、散騎侍郎各4員,通直散騎常侍、通直散騎侍郎、員外散騎常侍、員外散騎侍郎各六員,置侍官120人。集書省歷經(jīng)近百年的發(fā)展,官稱建制數(shù)度調(diào)整,太和中葉最終定型并全面啟動?!段簳肪矶弧东I文六王上·廣陵王羽傳》載孝文帝謂散騎常侍元景曰:“卿等自任集書,合省逋墮,致使王言遺滯,起居不修,如此之咎,責在于卿。”反證皇帝的高度重視。當時,南北制度殊途同歸。《隋書》卷二六《百官志上》:“(蕭梁)集書省置散騎常侍、通直散騎常侍各四人。員外散騎常侍無員,散騎侍郎、通直郎各四人,又有員外散騎侍郎、給事中、奉朝請、常侍侍郎,掌侍從左右,獻納得失,省諸奏聞文書。意異者,隨事為駁。”雙方皆源于晉制,又不約而同地將其發(fā)揚光大,堪稱中古文明史的奇觀[1]。
北魏集書諸職業(yè)已固定成型,但在太和十七年(493年)和廿三年(499年)分別頒行的前、后《職員令》中的品級卻發(fā)生顯著的變化[2](卷一一三)。按高低順序排列,前令依次是正二品下散騎常侍,正三品下通直散騎常侍,從三品上員外散騎常侍、給事中,正四品上散騎侍郎,正四品中通直散騎侍郎,正四品下諫議大夫,從四品下員外散騎侍郎,正六品下奉朝請;后令則變成從三品散騎常侍,正四品下通直散騎常侍,從四品下諫議大夫,正五品上散騎侍郎、員外散騎常侍,從五品上通直散騎侍郎,從六品上給事中,正七品上員外散騎侍郎,從七品下奉朝請。仔細比較,不難發(fā)現(xiàn)問題的端倪。最直觀的印象是同一官職后令品級照比前令的普遍降低,但這反映的只是官班序列的整體位移,絕非職務(wù)實際效力的貶值。因為后令是貫徹門閥社會清濁流品理念,切割前令六品“貴族線”以上區(qū)域,重劃正從九品十八級三十階的產(chǎn)物,換言之,舊六品在新九品范圍內(nèi)按比例均勻排擺,相對數(shù)值必然下降①[日]宮崎市定著,韓昇、劉建英譯:《九品官人法研究——科舉前史》,中華書局,2008年,第245-246頁。前、后令換算方法是正一品上、中對應(yīng)正一品,正一品下、從一品上對應(yīng)從一品,從一品中、下對應(yīng)正二品,正二品上、中對應(yīng)從二品,正二品下、從二品上對應(yīng)正三品,從二品中、下對應(yīng)從三品,正三品上、中對應(yīng)正四品,正三品下、從三品上對應(yīng)從四品,從三品中、下對應(yīng)正五品,正四品上、中對應(yīng)從五品,正四品下、從四品上對應(yīng)正六品,從四品中、下對應(yīng)從六品,正五品上、中對應(yīng)正七品,正五品下、從五品上對應(yīng)從七品,從五品中、下對應(yīng)正八品,正六品上、中對應(yīng)從八品,正六品下、從六品上對應(yīng)正九品,從六品中、下對應(yīng)從九品。。不過,理論上的對應(yīng)無法掩蓋偏離換算值的特例,這個偏差值才是官職重要性升降的客觀指標。如此衡量,后令中的散騎常侍、員外散騎常侍、員外散騎侍郎貶值一階,給事中貶值四階;通直散騎常侍、散騎侍郎增值一階,諫議大夫、奉朝請增值三階;通直散騎侍郎持平。再從省內(nèi)班位排序上看,散騎常侍、通直散騎常侍、通直散騎侍郎、員外散騎侍郎、奉朝請持平,員外散騎常侍降兩位,給事中降三位,散騎侍郎升一位,諫議大夫升四位。綜合兩項參數(shù),推知散騎常侍、通直散騎常侍、通直散騎侍郎、奉朝請維持原狀,員外散騎常侍、員外散騎侍郎、給事中式微輕濫,惟散騎侍郎、諫議大夫身價陡增。這些變化皆官場年深日久之積習所致,無形之中為集書諸職劃分了高下檔次,使職務(wù)選授產(chǎn)生一定的傾向性。
就現(xiàn)有墓志資料來看,北魏集書諸職均可充作士人的起家官,即入仕授予的首項正式官職。具體情況如下:散騎常侍釋褐者有元詳、元悌,通直散騎常侍釋褐者有元毓、元顯,諫議大夫釋褐者有元暐、封柔,散騎侍郎釋褐者有元賥、元誨、元子正、元端、元子直、元仙、楊舒,員外散騎常侍釋褐者有元略、爾朱襲,通直散騎侍郎釋褐者有元頊、元壽安、元邵、元誘,給事中釋褐者有元子邃、元鷙、元子永、元禮之、元昉、元順、元孟輝、穆子巖,員外散騎侍郎釋褐者有元均、元贊遠、元爽、元天穆、元廞、元父、元顯魏、元倪、元廣、元悅、鄯乾、王禎、王誦、穆彥、閭伯昇、封延之、楊順,奉朝請釋褐者有元平、邢偉、劉顏、司馬昞、李超、赫連悅、李挺、王偃、叔孫固、侯掌、楊暐、楊仲宣②諸人墓志分見趙超:《漢魏南北朝墓志匯編》,第 54、220、244、359、217、370、369、274、246、234、150、134、95、237、265、290、191、221、171、401、342、252、252、243、223、116、381、360、309、308、277、240、181、167、134、91、63、66、80、242、268、338、344頁;羅新、葉煒:《新出魏晉南北朝墓志疏證》,第150頁;《匯編》第143、78、88、117、160、275、350、355、365頁;《疏證》第104、141、152頁。??傆?6例,取樣數(shù)量適中,具備研究必需的典型性和可操作性。
在解褐的時段分布上,孝文朝有元詳、元顯、封柔、元仙、楊舒、元鷙、元均、元倪、元廣、元悅、鄯乾、王禎、王誦、楊順、元平、邢偉、劉顏、司馬昞、李超、李挺、王偃、叔孫固、侯掌、楊暐,宣武朝有元暐、元端、元子直、元略、元頊、元壽安、元誘、元順、元孟輝、元天穆、元父、元顯魏、赫連悅、楊仲宣,孝明朝有元悌、元毓、元賥、元誨、元子正、元邵、元子邃、元禮之、元子永、元昉、元贊遠、元爽、元廞、穆彥、閭伯昇、封延之,孝莊朝有爾朱襲、穆子巖。集書諸職起家的最早記錄定格在機構(gòu)確立的太和中葉,首批入選者是元仙、楊舒、元廣、元悅、邢偉、李超、叔孫固、楊暐。可見,這一制度與集書省的形成發(fā)展相伴始終,全部事例均勻散布在北魏后期,涵蓋如火如荼的漢化及士族化過程,足以透視拓跋政權(quán)的演進軌跡和潮流趨勢。
集書諸職起家已成北魏后太和時代銓敘的常態(tài),它與方興未艾的閥閱士族制度緊密結(jié)合,共同發(fā)揮嚴辨清濁流品、維護家格門第的功用。六朝初仕意義的起家,具有特殊的政治內(nèi)涵,它不僅表示士人體制內(nèi)的出身,還是考量自身貴族成色的標尺[3](P202)。兩晉以降,集書諸職的聲望雖有起伏,仍不啻為名族釋褐之上選?!端螘肪砦灏恕吨x弘微傳》:“晉世名家身有國封者,起家多拜員外散騎侍郎。”《唐六典》卷八《門下省》引梁武帝天監(jiān)六年(507年)詔:“散騎常侍、員外散騎常侍、通直散騎常侍為清望,宜革選,參舊例?!北弊灞M管落后,但“貂珰之授,非懿不居”的理念同樣根深蒂固[4](P237)。特別是,集書省員頭頂隨駕侍官的光環(huán),參掌中樞機要,榮寵備至,指日高升。因此,朝廷格外謹慎,對集書出身者限定苛刻的條件。詳查上述人物信息,可歸納出如下選拔規(guī)則:
首先,政治歸屬至關(guān)重要。北魏統(tǒng)治階級以代人為柱石,并囊括中原士族和領(lǐng)民酋長,代人由定居平城京畿的塞北拓跋部盟成員及恩幸、賓客、外戚等附庸群體轉(zhuǎn)化而來,是凝聚緊密的開國軍政集團和掌握實權(quán)的主力①據(jù)統(tǒng)計,北魏中央及地方要職的配置比率分別為:代人88%和80%,中原士族10%和14%,領(lǐng)民酋長幾近為零。參見康樂:《從西郊到南郊——國家祭典與北魏政治》,臺北:稻鄉(xiāng)出版社,1995年,第67頁。。代人至上的信條貫穿政治生活,在集書諸職起家問題上亦不例外,56例中有48例明確為代人,分別是元詳、元悌、元毓、元顯、元暐、元賥、元誨、元子正、元端、元子直、元仙、楊舒、元略、元頊,元壽安、元邵、元誘、元子邃、元鷙、元禮之、元子永、元昉、元順、元孟輝、穆子巖、元均、元贊遠、元爽、元天穆、元廞、元父、元顯魏、元倪、元廣、元悅、鄯乾、王誦、穆彥、閭伯昇、楊順、元平、司馬昞、李超、赫連悅、李挺、叔孫固、楊暐、楊仲宣,占比高達86%,壓倒性優(yōu)勢顯著。非代人里中原士族有7例,分別是封柔、王禎、封延之、邢偉、劉顏、王偃、侯掌,占比13%;領(lǐng)民酋長1例,是爾朱襲,占比僅1%。值得注意的是,該配比關(guān)系與北魏國家權(quán)力格局如出一轍,昭示代人優(yōu)先的原則。非代人深蒙親寵方能入圍,封柔、封延之所出勃海封氏累代為皇家的座上賓[2](卷三二);王禎所出樂浪王氏與宗室安定王聯(lián)姻,賴以躋身上層[5];王偃祖上曾為帝婿駙馬[4](P354);邢偉、劉顏、侯掌俱為與朝廷傾心合作的典范,爾朱襲代表的秀容契胡則是擁戴孝莊帝登基的骨干??傊┐思捌溆H信仆從才有資格集書釋褐,以確保拓跋國人勢力對近侍樞密的掌控。
其次,家世門第不容忽視。六朝乃門閥士族主宰的社會,累代積淀的家世背景是分配權(quán)益資源,影響前途命運的決定要素。集書諸職作為起家官清顯異常,自然成為甲第冠族把持的禁臠。56人全部都是胡漢貴胄,34位元姓宗室經(jīng)過士族化的洗禮,穩(wěn)坐代北虜姓的首席;鄯乾、閭伯昇、司馬昞、赫連悅為異國皇室,與之分庭抗禮;穆子巖、穆彥、叔孫固為代人著姓;楊舒、楊順、楊暐、楊仲宣出自弘農(nóng)楊氏,王偃、王禎出自太原王氏,封柔、封延之出自勃海封氏,邢偉出自河間邢氏,侯掌出自上谷侯氏,皆關(guān)東郡望;李超、李挺出自關(guān)中著姓隴西李氏;王誦出自僑姓冠首瑯琊王氏;劉顏、爾朱襲雖非舊門,但權(quán)勢顯赫,乃趁勢崛起的新貴。足見,北魏延續(xù)魏晉傳統(tǒng),視集書省為士族起家的固有領(lǐng)域,以此捍衛(wèi)士庶天隔的秩序,依據(jù)出身各居其處、各安其命。
再次,官爵權(quán)勢不可或缺。士族之要義,不在于先祖的“榮冢枯骨”,而是當下的權(quán)勢地位[6](P60)。六朝門第“任子”色彩未消,歸根結(jié)底要看父祖三世的官爵品級,甄別士族要求至少兩代五品以上[7](P144)。梳理56人墓志保存的家世簿伐,發(fā)現(xiàn)完全符合上述標準,元詳是皇子親王,元悌、元誨、元子正、元端、元子直、元頊、元壽安是皇孫王子,元毓、元顯、元暐、元略、元賥、元仙、元邵、元誘、元子邃、元子永、元禮之、元昉、元順、元均、元贊遠、元爽、元廞、元父、元顯魏、元倪、元悅是王孫王子(侄),元鷙、元孟輝、元天穆、元廣、元平、鄯乾、劉顏、楊舒、司馬昞、李超、王誦、爾朱襲、赫連悅、閭伯昇、封延之、李挺、王偃、叔孫固、穆子巖、楊順、楊仲宣父祖官居一至三品,邢偉、王禎、穆彥、封柔、侯掌、楊暐父祖官居四至五品。其中世資超過三品的頂級閥閱有50人,占比89%,說明集書釋褐的主體不僅是士族,而且是士族的最上層,由此彰顯其傲視群倫的高貴性。
復次,親賢功績亦須參考。墓志時常標注集書解巾者脫穎而出的緣由,據(jù)此獲知選拔的某些細節(jié)。有以親情入選者,《元端墓志》:“宣武皇帝訪舉皇枝,以華鳳閣,召君為散騎侍郎?!薄对阅怪尽罚骸笆雷谛浠实圩R重宗哲,特蒙鐘愛……釋褐員外散騎常侍?!薄对溎怪尽罚骸俺跻酝踝觼沓?,留愛主上,即拜散騎侍郎,在通直。”《元壽安墓志》:“以宗室起家,除散騎侍郎,在通直?!薄对T墓志》:“初以王子知名,召為散騎侍郎,在通直?!庇幸驓w降入選者,《鄯乾墓志》:“以王孫之望,起家為員外散騎侍郎。”《王誦墓志》:“投誠魏闕,解褐員外散騎侍郎?!薄堕偛畷N墓志》:“初以名公之胄起家,除散騎侍郎,在員外。”有憑功勛入選者,《楊舒墓志》:“以勛望之胄而除散騎郎?!痹儆心伦訋r,“靈太后欲黜(元)叉,猶豫未決,(穆)紹贊成之,以功加特進,又拜其次子巖為給事中。”[2](卷二七)可見,集書起家還是對戚屬功臣的優(yōu)待。
誠如前述,伴隨前、后《職員令》的波動,北魏集書諸職的班位品秩和權(quán)威效力變化很大。不同的起家職務(wù)對應(yīng)各異的身份群體,多重層位界線清晰明辨,折射出北魏統(tǒng)治集團的構(gòu)造特點。最明顯者莫過宗室與庶姓的天壤之別,按照后令的品級規(guī)定,從三品散騎常侍,正四品通直散騎常侍,從四品諫議大夫,正五品散騎侍郎、員外散騎常侍,從五品通直散騎侍郎,從六品給事中基本是宗室壟斷的起家區(qū)域,27例中有23例,占比85%。庶姓臣僚若無殊勛、加特恩,根本無法染指。如封柔蒙先祖都坐大官封懿恩蔭[2](卷三二);楊舒因闔門“入魏之始,即為上客”[2](卷五八);穆子巖的情況已見前文,乃胡太后籠絡(luò)其父穆紹對抗權(quán)臣的手段;爾朱襲則是契胡專擅朝綱、肆意妄為的結(jié)果,皆系特殊背景下的破格拔擢。依據(jù)日本學者宮崎市定的前、后令品級換算表,后令的從六品對應(yīng)前令的從四品。而舊四品以上是逸出中正鄉(xiāng)品評議范圍,專供皇王子孫起家之最高檔次的“宗室選”,其排斥庶姓順理成章[8]。效力迅速貶值的正七品員外散騎侍郎是宗室與庶姓共享的起家空間,雙方數(shù)量為10:7,此為間隔二者的緩沖區(qū)和過渡帶。品階始終墊底的從七品奉朝請全面向庶姓開放,12例中有11例,占比92%,宗室極少涉足,僅1例而已。后令的正從七品對應(yīng)前令的五品,這是中正授予一品鄉(xiāng)品的起家等級,對于二品鄉(xiāng)品、六品起家的普通士族而言,也是望塵莫及的高度。集書諸職起家整體的崇重毋庸置疑,宗室與庶姓所處位置亦高下立判。
集書釋褐的等次差別揭示北魏宗室凌駕庶姓的特殊地位,需要強調(diào)的是,這絕非孤立的個案,而是普遍存在的事實。在政權(quán)管理上,宗室擔任中央及地方強力要職的比率接近三成,遠超任何庶姓家族[9](P259)。在起家年齡上,宗室遙遙領(lǐng)先。《魏書》卷九《孝明帝紀》:“(熙平二年)八月戊戌,宴太祖以來宗室年十五以上于顯陽殿,申家人之禮。己亥,詔庶族子弟年未十五不聽入仕?!痹谟芯舴饩钠鸺覍哟紊?,宗室獨占鰲頭?!段簳肪戆恕缎涞奂o》載永平二年(509年)詔書:“五等諸侯,比無選式。其同姓者出身:公正六下,侯從六上,伯從六下,子正七上,男正七下。異族出身:公從七上,侯從七下,伯正八上,子正八下,男從八上。清修出身:公從八下,侯正九上,伯正九下,子從九上,男從九下。可依此敘之?!奔幢慵沂浪ノ?、困窘落魄的宗士,“本秩付尚書計其資集,敘從七已下、從八已上官”,破例享受士族流內(nèi)出身的待遇,高于同等條件的寒素[2](卷一一三)??傊?,北魏奉行重用宗室的策略,傾力營造至高無上的特權(quán)階層和無與倫比的家格門第,使之成為名副其實的天潢貴胄。根本動因在于突破傳統(tǒng)胡人國家“天下共有”觀念的羈絆,培植親族抵消庶姓的話語權(quán),保持代人集團內(nèi)部的均勢平衡,進而鞏固專制皇權(quán),徹底實現(xiàn)“家天下”的夙愿。換個角度說,所謂門閥政治,究其實質(zhì)是大族間的激烈博弈,缺乏宗室的有力支撐,皇權(quán)又何以伸張?六朝宗室境遇之寬裕曠古罕見,原因就在于此。
再把研究視角縮回集書出身的宗室,其仕途起點分列從三品散騎常侍至從七品奉朝請,間隔幅度之大留下思索的余地,亟待尋找內(nèi)部分野的規(guī)律,以解析宗室家族化時代的身份架構(gòu)。聯(lián)系其他輔助資料[10],我們初步推斷,親尊莫二的皇子親王例以從三品散騎常侍釋褐,元詳即為實例,至于元悌,乃對其父皇子廣平王元懷無辜遭受禁錮的額外補償[11]。諸蕃王多以正從四品通直散騎常侍、諫議大夫解褐,元毓、元顯、元暐皆襲王爵后入仕?;蕦O王子以效力堅挺的正從五品散騎侍郎、通直散騎侍郎投褐,有元誨、元子正、元端、元子直、元頊、元壽安。王孫王子(侄)及世資一、二品朝官者釋巾充斥日漸式微的從六品給事中、正七品員外散騎侍郎、從七品奉朝請,有元子邃、元鷙、元子永、元禮之、元昉、元順、元孟輝、元均、元贊遠、元爽、元天穆、元廞、元父、元顯魏、元倪、元廣、元悅、元平。當然,這種概略的劃分不能掩蓋宦海無常引發(fā)的特例,畢竟家族表現(xiàn)、個體素養(yǎng)、人脈關(guān)系和皇帝好惡等盤外因素都會干擾制度性的結(jié)果。如蕃王元賥淪落正五品散騎侍郎解巾,王孫王子元略、元仙、元邵、元誘脫巾升格正從五品散騎侍郎、員外散騎常侍、通直散騎侍郎。反過來,北魏銓敘難免暗箱操作,但硬性規(guī)章不容搖撼??傊?,宗室以父祖官爵、世系蕃次確定在集書省的起家位置,證實官僚化和家族化是改革后編織宗室等級序列、融合家國關(guān)系的二維主線,也是其蕩滌氏族殘余,最終趨向士族化的源動力[12]。
還有個問題需要補充,北魏宗室以開國君主為界,區(qū)分道武與非道武子孫,前者更受優(yōu)待,以凸顯拓跋入主中原的歷史開創(chuàng)意義。孝文帝太和十六年(492年)改降五等,“制諸遠屬非太祖子孫及異姓為王,皆降為公,公為侯,侯為伯,子男仍舊?!保?](卷七)言外之意,道武子孫的爵位保持不變。研究還發(fā)現(xiàn),只有道武子孫才有參加宗室選的資格[8]。洛陽城北邙山皇族墓葬群,道武子孫密布孝文帝長陵周邊海拔250至300米間的核心臺地,非道武子孫則疏散到200米以下的邊緣位置[13]。調(diào)查可知,集書出身同樣是給予道武子孫的厚遇,元顯、元暐、元均、元爽、元父、元倪、元廣祖出道武帝,元仙、元悅祖出明元帝,元略、元賥、元壽安、元誘、元順、元贊遠、元廞、元顯魏祖出景穆帝,元子邃、元子永、元禮之祖出文成帝,元詳、元毓、元子正、元端、元子直、元頊、元昉祖出獻文帝,元悌、元誨、元邵祖出孝文帝。例外者元鷙、元孟輝、元天穆祖出平文帝,元平祖出昭成帝,雖非道武嫡系,但仰仗先人高涼王孤和衛(wèi)王儀的蓋世奇功,特蒙破例施恩。宗室族群的分化由此顯露無遺。
集書諸職是北魏后期起家制度的最高層次,盡管散員化趨向愈發(fā)嚴重,但憑借天子侍從的名分和清望的口碑,仍令獵官者無限神往,其典型的裝飾貂珰、金蟬儼然日后飛黃騰達的預示,故而倍受青睞?!锻踅B墓志》:“員外散騎常侍,飾蟬貂玉,檀廊廟之秀;服兼蟬組,耀珪璧之姿?!保?](P83)《元湛墓志》:“通直散騎常侍,貂珰紫殿,鳴玉云閣?!保?](P239)《爾朱紹墓志》:“(散騎常侍)金貂耀首,玉佩鳴腰。”[4](P264)熱衷程度有增無減,與南朝“或輕或雜,其官漸替”形成鮮明反差[14]卷二六,722。其對仕途的裨益有目共睹,試列舉如下數(shù)條:
首先,集書出身者少年得志,平步青云。六朝士族講究弱冠入仕,《梁書》卷一《武帝紀上》:“甲族以二十登仕,后門以過立試吏?!钡蔽杭瘯尯滞ǔ2痪心晗蓿挲g可考者31人,分別是元孟輝8歲,元子正10歲,元誨、王誦12歲,元悅13歲,元悌14歲,元詳16歲,元仙、元壽安、元順17歲,爾朱襲、元邵、元鷙、元廣、赫連悅18歲,元毓、楊舒、元昉19歲,元賥、元均、元天穆、元父、元平、邢偉、李超20歲,穆彥、叔孫固22歲,楊暐26歲,元倪29歲,劉顏32歲,封延之38歲,均值僅19歲,基本符合士族習慣。士人提早釋褐,在仕途競爭中捷足先登、搶占優(yōu)勢,這是其特權(quán)性的集中表現(xiàn)。
其次,集書諸職起家后允許短期內(nèi)破格超遷,突破每三至四年逐級提拔的通例[2]卷二一,553。在履歷詳實的45例中,首次遷轉(zhuǎn)鄯乾晉升七階,叔孫固晉升六階,赫連悅晉升五階,元順、元均、元天穆、楊順晉升四階,元邵、元子邃、元鷙、元子永、元父晉升三階,元誨、元子正、元端、元略、元壽安、元悅、王誦、王偃晉升二階,元悌、元顯、封柔、元子直、元頊、元誘、穆子巖、元廞、元顯魏、元廣、閭伯昇、封延之、元平、邢偉、司馬昞、李超、李挺、楊暐、楊仲宣晉升一階,元暐、元爽、穆彥、劉顏持平,元仙倒轉(zhuǎn)三階,楊舒倒轉(zhuǎn)四階,均值接近二階。此外,墓志慣用尋轉(zhuǎn)、又轉(zhuǎn)、仍轉(zhuǎn)、俄轉(zhuǎn)、俄遷、復遷、尋除、未久轉(zhuǎn)、未幾除等詞組形容躥升之迅猛,高調(diào)標榜不拘常次的特權(quán)性??傮w上說,集書省是青年士子官運亨通的強力跳板。
再次,集書解巾確保平流進取,坐至公卿。九品官人法標定門第的中正鄉(xiāng)品不僅左右起家,還是對未來仕宦峰值的預判和承諾[3](P61)。前文已述,集書解褐要求的一品以上鄉(xiāng)品,意味著具備位極人臣的潛質(zhì)和資格。統(tǒng)計56人平生最高官職,元詳、元子正、元略、元壽安、元鷙、元天穆、元父、元悅、封延之、李挺、叔孫固位列一品,元悌、元誨、元端、元頊、元邵、元子邃、元順、元爽、王誦、楊順、楊仲宣位列二品,元顯、元暐、封柔、元子直、元誘、穆子巖、元均、元廞、鄯乾、閭伯昇、赫連悅、王偃、楊暐位列三品,元仙、元贊遠、劉顏、司馬昞位列四品,楊舒、元子永、元顯魏、穆彥、邢偉位列五品,元廣、元平位列六品,李超位列七品,起家任上辭世的元毓、元賥、爾朱襲、元禮之、元昉、元孟輝、元倪、王禎、侯掌姑且不論,均值為三品。排除人生和官場諸多偶然因素的理想狀態(tài)下,有理由相信它還會繼續(xù)向上浮動,直至兌現(xiàn)一品鄉(xiāng)品的期望值。簡言之,集書出身者若無意外,宰輔高位唾手可得,這段履歷為其錦繡前程仆鋪平了道路。
綜上所述,集書諸職起家是北魏后期配合官僚機構(gòu)調(diào)整和士族化進程而采取的銓敘新制,出臺伊始便占據(jù)仕進層位的頂點,成為高門大族競逐的對象。其淵源除了魏晉濃厚的清職情結(jié)外①六朝士族趨之若鶩的清官是秘書著作、黃門散騎、東宮及王國僚佐。參見蒙思明:《魏晉南北朝的社會》,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55頁。,還有拓跋胡漢分治、守內(nèi)虛外的遺俗?!段簳肪硪灰蝗豆偈现尽罚骸埃ㄕ殉傻郏┙▏辏踔米笥医讨?,無常員,或至百數(shù),侍直禁中,傳宣詔命。皆取諸部大人及豪族良家子弟儀貌端嚴,機辯才干者應(yīng)選。又置內(nèi)侍長四人,主顧問,拾遺應(yīng)對,若今之侍中、散騎常侍也?!眱?nèi)侍內(nèi)行起家的代北舊制在士族化語境中煥然一新,承載六朝時尚內(nèi)涵,浸染門第流品思想。眾所周知,推進士族化是北魏孝文帝變夷從夏、混同胡漢的重要舉措。清河大族崔僧淵贊頌道:“三光起重輝之照,庶物蒙再化之始。分氏定族,料甲乙之科;班官命爵,清九流之貫?!保?](卷二四)吏部尚書元順亦云:“高祖遷宅中土,創(chuàng)定九流,官方清濁,軌儀萬古?!保?](卷一九)《染華墓志》:“遷鼎洛邑,料隔清濁?!保?5](P124)姓族高卑完全取決于父祖官爵[6](P81)。在此背景下,根據(jù)世資三狀對濃縮閥閱等級的集書起家順序進行再編程,于官僚金字塔的尖端展現(xiàn)士族社會的全貌,無疑具有實踐和示范功效,增強了時人對新生品第的認同。從這個意義上說,集書釋褐是中古門閥士族制度發(fā)展的有益嘗試和強勁助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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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郭昱]
K23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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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0238(2016)02-0046-06
2016-05-05
黑龍江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中國古代北方游牧民族行國體制研究”(編號14D031)
劉軍(1979-),男,遼寧撫順人,歷史學博士,吉林大學古籍研究所副教授,主要從事魏晉南北朝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