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輝 斌
(湖北文理學院 文學院,湖北 襄陽 441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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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亦北亦南中更重南曲
——王驥德《曲律》之“南戲論”
王 輝 斌
(湖北文理學院 文學院,湖北 襄陽 441053)
王驥德《曲律》雖然是北曲與南曲并論,但因其重點在南曲(戲),而成為明代繼徐渭《南詞敘錄》之后的又一部“南戲論”著作。《曲律》之于南戲的論述,主要表現(xiàn)在四個方面:一是著眼于音樂的角度,將南戲的起源與上古時期的“南音”結合考察;二是主張“本色與文采”兼用,“法與詞兩擅其極”;三是對南戲格律學的建立;四是重視南戲創(chuàng)作與舞臺表演。王驥德的這些南戲認識及其所獲,對當時的南戲創(chuàng)作與其后的戲曲學研究,均產生了不可低估的影響。
徐渭;《曲律》;格律學;南戲論
在《南詞敘錄》的作者徐渭死去的第八個年頭,即明神宗萬歷三十八年(公元1610),徐渭的弟子王驥德在友人的催促下,前后用了不到一年的時間,也完成了一部戲曲理論著作*《曲律》卷首附有二序,一為馮夢龍《敘》,一為王驥德《曲律自序》,前者的落款時間為“天啟乙丑春二月既望”,表明其作年為公元1625年,后者則署為“萬歷庚戌冬長至后四日”,表明其作年為公元1610年,二者相隔15年。以馮序之“而伯良《曲律》一書,近鐫于毛允遂氏”云云,勘之王序落款的時間,可知王序本為《曲律》的初刻本,馮序本則為《曲律》的再刻本,或者為翻刻、翻印本 。對此,呂天成《曲品自序》中的“今年春,與吾友方諸生劇談詞學,窮工極變,予興復不淺,遂趣生撰《曲律》。既成,功令條教,臚列具備,真可謂起八代之衰,厥功偉矣”一段文字,又可為之佐證,因為其中的“今年”,勘之呂序“萬歷庚戌嘉平望日”的落款,知為公元1610年。呂序既與王序作于同一年,而呂序于其中又有“遂趣生撰《曲律》,既成”云云,則《曲律》之成書在萬歷三十八年(庚戌),也就甚為清楚(按,“遂趣生撰”的“趣”,古通“促”,“遂趣生撰”即“遂催促徐渭撰”之意,而其“既成”又在“今年”,合勘之,知徐渭撰著《曲律》的時間實際上不足一年)。又,據《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本《曲律》之《曲律提要》可知,《曲律》現(xiàn)所存見之最早刻本為天啟四年本,其較之馮夢龍所序本(天啟五年本)而言,無疑是屬于另一種刻本的。如此,則知《曲律》的初刻本問世后,坊間是多所翻刻與重印的,這種情況的存在,對于提高《曲律》的社會知名度,顯然是極為有利的。,這就是被時人稱之為“法尤密,論尤苛”[1]第四集,37、“厥功偉矣”[1]第六集,207的《曲律》?!肚伞贩菜木硭氖?jié),所涉門類詳備,論析精辟,組織嚴密,而又自成體系,是公認的明代戲曲論著的代表作。此書雖然是北曲與南曲兼論,但因王驥德受乃師《南詞敘錄》及當時有關南曲著作的影響,使得其所論重點乃為南曲,而且,其所論之南曲又主要表現(xiàn)在“南散套”與“今之戲文”方面?!澳仙⑻住庇钟小澳咸住薄澳锨讛怠敝Q,一般只用同一宮調所屬的曲牌,在這方面與“今之戲文”密切相關;“今之戲文”又名“南曲戲文”,其實就是徐渭在《南詞敘錄》中所稱之“南戲”。所以,《曲律》所論之南曲,實際上是與南戲甚為關聯(lián)的,因之,稱《曲律》為繼《南詞敘錄》之后的又一部“南戲論”著作,也就甚為符合明代戲曲論著之發(fā)展實況*《曲律》將南曲(戲)列為論述之重點者,其“總論南北曲第二”之文末自注已有所載:“北曲,《中原音韻》論最詳備。此后多論南曲。”又“論名調第三”于“視古樂府,不知更幾滄桑矣”下有注云:“以下專論南曲?!狈泊?,均為《曲律》中視“南戲論”為重點之證。而據《曲律》全書可知,王驥德在撰寫是書之前與之時,還曾參考過蔣維忠《南九宮十三調詞譜》、沈璟《南詞韻選》等有關南曲的著作。。此則表明,王驥德的戲曲認識觀,特別是對于南戲的關注與重視,與徐謂乃是甚為一致的*關于徐渭的戲曲認識觀,以及對南戲的傾力關注,具體參見拙作《南戲“論著”的第一人——論徐渭〈南詞敘錄〉》一文,載《四川文理學院學報》2014年4期。又,在徐渭《南詞敘錄》之前,對南戲批評予以涉及者,雖首推何良俊《曲論》一書(主要為《琵琶記》等“九種戲文”,且甚簡),但其之所論因主要為北曲,故與《南詞敘錄》《曲律》之“南戲論”不屬一個系列。關于何良俊《曲論》及其所獲,具體參見拙作《論何良俊的戲曲學理論——以其〈曲論〉為研究中心》一文,載《閱江學刊》2013年3期,第142—148頁。。
王驥德一生著述甚豐,除詩文集《方諸館集》外,另有散曲《方諸館樂府》二卷,傳奇《題紅記》,雜劇《倩女離魂》等五種,在戲曲論著方面,則有《南詞正韻》《曲律》《古雜劇》(選編)等,并校注《西廂記》《琵琶記》二種。其中,最為時人與后人所稱道的,即為《曲律》四卷?!肚伞匪P涉的戲曲學內容,概而言之,主要表現(xiàn)在四個方面,即:源流論、作法論、藝術論、表演論。而其中之所論所析,又以南戲為多,因之,本文旨在著眼于“南戲論”的角度,對《曲律》中有關南戲的種種論述,作一具體透視。
大凡論及南戲者,首先所要做的工作,就是對之起源進行討論,這在徐渭《南詞敘錄》是如此,于王驥德《曲律》也是這樣,二者所不同者,是徐著專論“南戲史”,而王驥德于《曲律》中則是北曲與南曲(戲)兼為。徐渭《南詞敘錄》認為:“南戲始于宋光宗朝,永嘉人所作《趙貞女》《王魁》二種實首之,故劉后村有‘死后是非誰管得,滿村聽唱蔡中郎’之句?;蛟疲盒烷g已濫觴,其盛行則自南渡,號曰‘永嘉雜劇’?!盵1]第三集,239其中所言“宋光宗朝”,為宋光宗趙惇紹熙年間(1190—1194),也即南宋初、中期之際,這與“或云”之“盛行則自南渡”基本一致?!赌显~敘錄》中的這一“南戲起源說”,曾為王國維《宋元戲曲史》所接受,認為“南戲之淵源于宋,殆無可疑”[2]109。
王驥德《曲律》之于南戲起源的認識,所藉以切入的角度,與徐渭《南詞敘錄》大相區(qū)別,即徐渭論南戲的起源,依據的是南戲的劇本實例,如《趙貞女》《王魁》等,而王驥德則主要是以生成史為著眼點,將其上溯到先秦時期的“曲”與“樂”,然后再從上古而下溯至金、元、明諸朝,并由此及彼地對北曲與南曲的發(fā)生、發(fā)展進行了逐一梳理。所以,王驥德在“論曲源第一”中認為:
曲,樂之支也。自《康衢》《擊壤》《黃澤》《白云》以降,于是《越人》《易水》《大風》《瓠子》之歌繼作,聲漸靡矣。……金章宗時,漸更為北詞,如世所傳董解元《西廂記》者,其聲猶未純也。入元而益漫衍其制,櫛調比聲,北曲遂擅勝一代,顧未免滯于弦索,且多雜胡語,其聲近噍以殺,南人不習也。迨季世入我明,又變而為南曲,婉麗嫵媚,一唱三嘆,于是美善兼至,極聲調之致。始猶南北劃地相角,邇年以來,燕、趙之歌童舞女,咸棄其捍撥,盡效南聲,而北詞幾廢。[1]第四集,55-56
在這段文字中,王驥德指出,北曲“漸更”于金章宗時期(公元1190—1208年),“迨季世入我明,又變而為南曲”,且“邇年以來,燕、趙之歌童舞女,咸棄其捍撥,盡效南聲,而北詞幾廢”。因為南曲的繁榮興旺,而致使“北詞幾廢”,則南曲在“我明”的發(fā)展勢頭之迅猛,已不言而喻。
在“總論南北曲第二”中,王驥德又就南曲之起源進行了再討論,并依序引錄了胡鴻臚《侍珍珠船》、左克明《古樂府》、吳萊《樂府類編》、王世貞《曲藻》等之所載,以作為其立論的依據。如引錄胡鴻臚《侍珍珠船》所引劉勰《文心雕龍》后認為:
曲之有南北,非始今日也。關西胡鴻臚《侍珍珠船》引劉勰《文心雕龍》,謂:涂山歌于“侯人”,始為南音;《有娀》謠于“飛燕”,始為北聲。及夏甲為東,盤庚為西。古四方皆有音,而今歌曲但統(tǒng)為南北。如《擊壤》《康衢》《卿云》《南風》,《詩》之二《南》,漢之樂府,下逮關、鄭、白、馬之撰,皆北音也;《孺子》《接輿》《越人》《紫玉》、吳歈、楚艷,以及今之戲文,皆南音也。[1]第四集,56
這實際上是曲、戲并論,只不過是曲先戲后而已。首先,王驥德以“曲之有南北,非始今日也”10字進行“總論”,意在表明南曲的歷史久遠、淵源悠長,并就所引劉勰《文心雕龍·樂府》之所言為據,對南曲的“淵源史”進行了簡略觀照,認為“古四方皆有音,而今歌曲但統(tǒng)為南北”。之后,則以排列之法對北曲與南曲進行了“二元”歸類,認為“今之戲文”與古之“《孺子》《接輿》《越人》《紫玉》”等,乃皆為“南音”之屬;而“《詩》之二《南》,漢之樂府,下逮關、鄭、白、馬之撰”等,則皆為“北音”。這一“南”一“北”,雖然壁壘森嚴,陣線分明,但在王驥德看來,其無論是北曲抑或南曲,甚至是“今之戲文”,都是與上古時期的“四方皆有音”密切相關的。
綜合上述,可知王驥德之于《曲律》中對南曲(戲)起源的認識,主要表現(xiàn)在四個方面:一是將北曲與南曲的起源進行了比觀,認為其皆具有歷史悠久之特點;二是在具體的論述中,乃是由曲而戲,進而曲、戲并論;三是指出盛行于“我明”的“今之戲文”也即南戲,亦為“南音”之屬,其與上古時期的《越人》《紫玉》等在音樂方面屬于同一“樂源”;四是認為“南音”的起源雖然可上溯至夏、商時期,但其成為一種真正意義上的“今之戲文”,則是在“我明”之際。其中的第三、第四兩點,實際上是借助“南音”這一特殊的音樂支點,將南戲的起源推向了上古時期的夏、商之際,即認為南戲的肇始與發(fā)展,主要源自于上古時期的“南音”。王驥德在“總論第一”與“論曲源第二”中所勾勒的,實際上是南戲由《越人》等上古的“南音”至“我明”之“今之戲文”的一條音樂發(fā)展脈絡,其所反映的則是南戲之產生,主要是受先秦“南音”的影響而導致。
從戲曲發(fā)展史的角度言,王驥德之于《曲律》中對南戲起源的上述認識,較之徐渭《南詞敘錄》的“南戲起源說”雖然著眼點不同,但二者的內核卻是基本一致的?!赌显~敘錄》認為,“南戲始于宋光宗朝,永嘉人所作《趙貞女》《王魁》二種實首之”云云,指的是南戲具體劇曲之始,而《曲律》認為“今之戲文”與上古時期的《孺子》《接輿》等相關聯(lián)者,主要是立足于“南音”發(fā)生、發(fā)展的角度,也即是就其音樂的淵源關系以論,所以,二者實際上并不矛盾。至若《曲律》認為“迨季世入我明,又變而為南曲”者,是指“今之戲文”在“我明”的繁榮發(fā)達之況,與《南戲敘錄》之記載更相契合。因為據其所載,朱明代蒙元未久,作為開國皇帝的朱元璋,即曾對高明的南戲之作《琵琶記》大加肯定,認為其“如山珍、海錯,富貴家不可無”*關于朱元璋對高明《琵琶記》的贊揚與肯定,具體參見拙作《朱權與〈太和正音譜〉——兼論〈瓊林雅韻〉及“南曲韻書”說》一文,載《貴州師范學院學報》2013年5期,第7—12頁。。朱元璋對《琵琶記》的這種贊揚,對于“今之戲文”在“我明”時期的發(fā)展,無疑是極具助益的。
在王驥德生活的萬歷年間(1573—1619),由于南戲在當時的興旺發(fā)達,而導致了戲曲批評的空前繁榮,使得各種不同觀點之爭論達到了白熱化的程度,其中影響最大、最具代表性的例子,就是著名的“沈、湯之爭”?!吧颉奔瓷颦Z,“湯”即湯顯祖,二人一為“吳江派”的領袖,一執(zhí)牛耳于“臨川派”,均于南戲創(chuàng)作的繁榮與其理論建設做出了重要貢獻。王驥德則以其深厚的戲曲學素養(yǎng),擔當了這場論爭的評判者與理論總結者,而其之于南戲的種種認識,亦皆因此而得以凸顯。
“沈、湯之爭”是南戲發(fā)展史上的一件大事,雙方所爭論的核心,主要表現(xiàn)在“詞與法”“本色與文采”兩個方面,而“詞與法”又為其關鍵所在。所謂“詞與法”,又稱之為“辭與聲”“文與律”,其所指實際上就是戲曲作品中內容與藝術的關系問題,也即在一部戲曲作品中,究竟是以內容(思想)為第一還是以藝術(形式)為第一的問題。朱明時期對戲曲之“律”(“聲”“法”)予以高度重視者,何良俊堪稱第一人,其《曲論》在論及《拜月亭》等九種南戲時,曾如是寫道:“此九種,即所謂戲文,金、元之筆也,詞雖不能盡工,然皆入律,正以其聲之和也。夫暨謂之辭,寧聲葉而辭不工,無寧辭工而聲葉?!盵1]第四集,12何良俊在這里所強調的,是“律”(“聲”)而不是“辭”(“文”“詞”),從審美的角度言,要求戲曲作品中的“辭”(“詞”)能“皆入律”者,顯然是一種對藝術精益求精的追求,但因其忽視了“辭”的重要性,而無法使之“文律并重”“辭法雙美”。所以,何良俊所提出的“寧聲葉而辭不工,毋寧辭工而聲葉”,實際上就是一種“藝術至上論”。而何良俊的這種“唯藝術論”的認識,即成為了“沈、湯之爭”的導火索。當時的情況是,沈璟對何良俊“寧聲葉而辭不工,毋寧辭工而聲葉”的認識進行了全盤接受,因而認為:“何元朗(良俊),一言兒啟詞中寶藏。”(《詞隱先生論曲》其一)而湯顯祖針對沈璟的這種認識,則予以堅決反對,認為:“凡文以意趣神色為主。四者到時,或有麗詞俊語可用。爾時能一一顧九宮四聲否?如必按字模聲,即有窒滯迸拽之苦,恐不能成句矣?!盵3]1337由是,“沈、湯之爭”即因此而始。對此,呂天成《曲品》乃略有所載:
此二公者,懶作一代之詩豪,竟成秋之詞匠,蓋震澤所涵秀而彭蠡所毓精者也?!獾?沈璟)嘗曰:“寧律協(xié)而詞不工,讀之不成句,而謳之始葉,是曲中之工巧?!狈畛?湯顯祖)聞之,曰:“彼惡知曲意哉!予意所至,不防拗折天下人嗓?!贝丝梢杂^兩賢之志趣矣。[1]第四集,213
沈璟認為,戲曲作品最重要的就是“律協(xié)”,其次才是“詞工”,如果因為“律協(xié)”而導致了“詞不工”,甚至是“讀之不成句”,那也沒什么值得可惜的。針對沈璟的這種“唯律論”認識,湯顯祖則毫不客氣地指出,其是沈璟“惡知曲意哉”的一種具體反映,因而認為,“予意所至,不防拗折天下人嗓”。 二人之所爭所論,既針鋒相對,又各不相讓,以至于在當時產生了很大的影響。王驥德則于《詞律》中對此進行了評價:
臨川之于吳江,故自冰炭。吳江守法,斤斤三尺,不欲令一字乖律,而毫鋒珠拙;臨川尚趣,直是橫行,組織之工,幾與天孫爭巧,而屈曲聱牙,多令歌者咋舌?!鵀榕R川改易《還魂》字句之不協(xié)者,呂吏部玉繩(呂天成之父)以致臨川,臨川不懌,復書吏部曰:“彼惡知曲意哉!余意所至,不防拗折天下人嗓子?!逼湟馊げ煌绱?。郁藍生(呂天成)謂臨江近狂,而吳江近狷,信然哉![1]第四集,165
這一評價,主要是著眼于比較的角度而言。王驥德認為,沈璟嚴守戲曲的格律,本屬正確,但其卻忽視了劇本的內容;而湯顯祖雖然重視劇本的內容,但卻又忽視了戲曲的格律,即二者均有所偏頗。既言二人之所長,又揭二人之所短,評價頗為公正。
從總的方面講,王驥德對于沈璟與湯顯祖各自的文學才華,以及二人表現(xiàn)在戲曲創(chuàng)作與戲曲理論方面的成就,乃極為欽佩的,如認為沈璟“于曲學,法律甚精,泛瀾極博,斤斤返古,力障狂瀾,中興之功,良不可歿”;而于湯顯祖則謂其“可令前無作者,后鮮來哲,二百年來,一人而已” (《曲律·雜論》)。均敬重有加。但對于二人傳奇中所存在的種種問題,王驥德則于《曲律》中進行了既嚴肅而又一針見血的批評。如評沈璟云:
詞隱(沈璟)傳奇,要當以《紅蕖》稱首,其余諸作,出之頗易,未免庸率?!接诼曧?、宮調,言之甚毖,顧于己作,更韻、更調,每折而是,良多自恕,殆不可曉耳。[1]第四集,165
這一評價包含著兩方面的內容:一是對沈璟的戲曲創(chuàng)作進行了品鑒,指出其“傳奇”只有“《紅蕖》稱首”,其余則“未免庸率”,原因是“出之頗易”;一是就沈璟的戲曲理論與創(chuàng)作實踐的關系進行了批評,認為其一生于“聲韻、宮調”等雖然“言之甚毖”,但于己作之“更韻、更調”,卻“每折而是,良多自恕”,即認為其創(chuàng)作實踐與理論主張幾乎完全脫鉤。又如認為“湯奉常之曲,盡是案頭異書”,并說:
所作五傳,《紫蕭》《紫釵》第修藻艷,語多瑣屑,不成篇章;《還魂》妙處種種,奇麗動人,然無奈腐木敗草,時時纏繞筆端;至《南柯》《邯鄲》二記,則漸削蕪類,俛就矩度,布格既新,遣詞復俊……又視元人別一溪徑,技出天縱,匪由人造。使其約束和鸞,稍閑聲律,汰其剩字累語,規(guī)之全瑜,可令前無作者,后鮮來哲。[1]第四集,160
這是依湯顯祖戲曲作品的創(chuàng)作時間所進行的評價,認為其“五傳”雖具有后來者居上(即愈寫愈佳)的特點,但也存在著不少問題,如“語多瑣屑,不成篇章”“腐木敗草,時時纏繞筆端”“剩字累語”頗多、聲律不協(xié)等,若能對此一一改正,則其傳奇即“可令前無作者,后鮮來哲”。既進行了批評,又寄予了希望。
在“本色與文采”方面,雖然沈璟與湯顯祖都崇尚“本色”*沈璟與湯顯祖對“本色”的崇尚,王驥德《曲律·雜論第三十九下》多有涉及,如認為沈璟“《雙魚》而后,專尚本色”,湯顯祖“才情在淺深、濃淡、雅俗之間,為獨得(本色)三昧”等,即皆為其例。為省篇幅,以下只對王驥德之于二人“本色”的批評略作討論,特此說明。,但二人對“本色”的認識卻是頗具區(qū)別的?!氨旧迸c“文采”相對而存在,因之,沈璟乃認為,那些非“文采”的“庸拙俚俗之曲”等,都極為“可愛”,都屬于“本色”的范疇。王驥德則就沈璟的這種認識,提出了極嚴肅的批評:
詞隱……至庸拙俚俗之曲,如《臥龍記》[古皂羅袍]“理合敬我哥哥”一曲,而曰“質古之極,可愛可愛”?!锻鯚ā穫髌鎇黃薔薇]“三十哥央你來”一引,而曰“大有元人遺意,可愛”。此皆打油詩之最者,而極口贊美,其認路頭一差,所以己作諸曲,略墮此一劫,為后來之誤甚矣。不得不為拈出。[1]第四集,160
王驥德認為,沈璟對那些屬于“打油詩之最”者“極口稱美”的舉措,完全是對“本色”的一種歪曲,為避免貽誤后學,故乃將其《臥龍記》等作中的“庸拙俚俗之曲”一一拈出。湯顯祖對“本色”的認識,由于較沈璟要高明許多,故而為王驥德大加稱道,認為“其掇拾本色,參諸麗語”,頗具“境往神來,巧湊妙合”之特點,并說“于本色一家,亦唯是奉常(湯顯祖)一人”(《雜論第三十九下》)。一批評,一稱道,則王驥德之于沈、湯二人“本色”的評價,涇渭之分明,于此即可見其一斑。
而值得注意的是,王驥德通過對“沈、湯之爭”的評判,其于“詞與法”“本色與文采”的認識,亦因此而得以充分體現(xiàn),此即“本色與文采”兼用,“法與詞兩擅其極”。王驥德的這一認識,不僅糾正了兩家的偏頗,而且使之辯證統(tǒng)一,相互兼顧,極具戲曲學的審美特點,而且也豐富了其戲曲認識觀的內涵,因而頗值稱道。
在王驥德《曲律》問世之前與之時,專論南戲的戲曲論著,主要有徐渭《南詞敘錄》、蔣孝《南九宮譜》、沈璟《南詞韻選》、呂天成《曲品》等,但這些論著有著一個共同的特點,即其都不曾對南戲(曲)的聲律進行過具體研究,更無以使之與“學”相關聯(lián)者。聲律之學,雖有詩、詞、曲之分,但其基本點則是一致的,即三者都講究四聲、平仄、對仗、用韻、字法、句法等,所不同的是,其各有因體裁之異而產生的具體要求之別,如近體詩只能押平聲韻,詞、曲則不僅可押仄聲韻,而且還可平、仄聲通押,就是具有代表性的一例。曲作為一種藝術品類,雖然有散曲與劇曲之分,但就其聲律而言,二者實則是甚為一致的,因為一部劇曲無論有多少折或者多少本,都是由若干套數(宮調)所組成,所以,散曲(不含小令)的聲律要求,也就自成為劇曲的聲律要求。
王驥德《曲律》所論曲之聲律,雖然是北曲與南曲均有所涉,但南曲(戲)的聲律卻為其論述的重點,而正是因了這一重點,才使得其成為專論南曲聲律的第一書?!肚伞啡珪氖?jié),與曲之聲律相關者,主要有“論宮調第四”“論平仄第五”“論陰陽第六”“論韻第七”“論閉口字第八”“論務頭第九”“論聲調第十五”“論句法第十七”“論字法第十八”“論襯字第十九”“論對偶第二十”(以上卷二)“論用事第二十一”“論險韻第二十八”“論尾聲第三十三”“雜論第三十九上”(以上卷三),以及卷四之“雜論第三十九下”,共十六節(jié),占其總數的五分之二。這一實況表明,《曲律》之于曲的聲律,乃是相當重視的,而此,也是《曲律》之所以將書名取為“曲律”的重要原因。雖然,從漢語格律學的角度講,“論句法第十七”“論字法第十八”“論襯字第十九”“論對偶第二十”“論用事第二十一”等,乃皆屬于格律的范疇,但其于“律”卻是多有關聯(lián)的,因之,將其歸之于聲律之“律”者,也就并無大礙。所以,從總的方面講,《曲律》對“律”之所論所析,實際上就是對“南戲聲律學”的一種創(chuàng)建,目的則是為了使南戲的法度規(guī)矩,更具有聲律體系方面之特點。
在上所列舉之十五節(jié)“曲律”中,“論平仄”“論陰陽”“論韻”“論聲調”“論句法”“論字法”“論襯字”“論對偶”“論用事”,則為其“律”之關鍵所在,故王驥德于其之所論所述,不僅皆具體細致,而且深刻獨到,錙銖必較。下面以“論平仄”“論韻”為例,以窺王驥德創(chuàng)建“南戲聲律學”時所獲成就之一斑。在“論平仄第五”一節(jié)中,王驥德于論南曲之入聲時,乃如是寫道:
北音重濁,故北曲無入聲,轉派入平、上、去三聲,而南曲不然。詞隱(沈璟)謂入可代平,為獨洩造化之秘。又欲令作南曲者,悉遵《中原音韻》,入聲亦止許代平,余以上,去相間,不知南曲與北曲正自不同,北則入無正音,故派入平、上、去之三聲,且各有所屬,不得假借;南則入聲自有正音,又施于平、上、去之三聲,無所不可。大抵詞曲之有入聲,正如藥中甘草,一遇缺乏,或平、上、去三聲字面不妥,無可奈何之際,得一入聲,便可通融打諢過去,是故可作平,可作上,可作去;而其中作平也,可作陰,又可作陽,不得以北音為拘:此則世之唱者由而不知,而論者又未敢拈而筆之紙上故耳。[1]第四集,105-106
這段引文至少有三點值得注意。其一是王驥德論南曲之平仄,是與北曲之同類情況進行比較后而言,因之結論可信;其二是在對沈璟“謂入可代平,為獨洩造化之秘”予以肯定的同時,于其所主張的“悉遵《中原音韻》,入聲亦止許代平”的認識提出不同看法,認為應根據南方語言有別于北方語言的實況,以保留入聲字在南曲中的獨立地位;其三即認為入聲字在南曲中并非可有可無,而是必不可缺,因為其能起到調和聲調、聲律的作用。綜此三者,可知王驥德之“論平仄”,完全是著眼于南曲(戲)的實際情況以為,這對于南戲劇本的創(chuàng)作而言,顯然是極具助益的。
南曲的用韻,也是一項相當重要的聲律學內容,故王驥德在“論韻第七”中,對其進行了深邃而又獨到的論述?!罢擁崱敝撍?,要而言之,主要表現(xiàn)在六個方面:一是指出“獨南曲類多旁入他韻”的弊端;二是認為南戲之“更韻”不可?。蝗钦J為何良俊對《西廂記》“失韻”所“訾”不當;四是對周德清《中原音韻》進行了多方面的批評;五是主張南曲應用“南韻”而非“北韻”;六是對沈璟“欲別創(chuàng)一韻書”的舉措予以贊許。其中,又以第四、第五之所論尤為重要。王驥德對周德清《中原音韻》的批評,所涉亦相當廣泛,如認為:“韻中略疏數語,輒已文理不通,其所謂韻,不過雜采元前賢詞曲,掇拾成編,非真有晰于五聲七音之旨,輯于諸子百氏之奧也。”這是指周德清未能從“五聲七音”的角度編纂《中原音韻》,而只是“雜采元前賢詞曲,掇拾成編”而已。如又認為:
周江右人,率多土音,去中原甚遠,未必字字訂過,是欲憑影響之見,以著為不刊之典,安保其無離而不葉于正音哉!蓋周之為韻,其功不在于合而在于分;而分之中猶有未盡然者,如江陽之于邦王,齊微之于歸回,魚居之于模吳,真親之于文門,先天之于鵑元,試細呼之,殊自徑庭,皆所宜更析。而其合之不經者,平聲如弦、轟、兄、崩、烹、盲、弘、鵬,舊屬庚、青、蒸三韻,而今兩收東離韻中。[1]第四集,111
舉出具體的例子以進行批評,表明《中原音韻》確實是存在著“而分之中猶有未盡然者”之弊端的,而其“合之不經者”,亦如是。對《中原音韻》類似之批評,在“論韻第七”中還有很多,茲不具述。這些例子表明,《中原音韻》作為一部“作北曲者守之,兢兢無敢出入”的韻書,其無論是“合”還是“分”,都是存在著許多問題的。正因此,王驥德即根據南曲(戲)的語言特點與創(chuàng)作實況,提出了“南曲當用南韻”的主張。認為:
且周之韻,故為北詞設也;今為南曲,則益有不可從者。蓋南曲自有南方之音,從其地也,如遵其所為音且葉者,而歌龍為驢東切,歌玉為御,歌綠為慮,歌宅為柴,歌落為潦,歌握為杳,聽者不啻群起而唾矣!……今之歌者,為德清所誤,抑復不淺。[1]第四集,112
其中的“蓋南曲自有南方之音,從其地也”云云,不僅是一種很有見地的認識,而且還由此催生出了一部專供南戲創(chuàng)作之用的《南詞正韻》。所以,王驥德于“論韻第七”之末乃認為:“余之反周,蓋為南詞設也。而中多取聲《洪武正韻》,遂盡更其舊,命曰《南詞正韻》,別有蠡見,載凡例中?!痹诿鞔f歷前后眾多的戲曲論著作者之中,能如此而“為南詞設也”,王驥德則堪稱“南詞第一人”。
《曲律》自“論劇戲第三十”至“論訛字三十八”,共用了九節(jié)的篇幅對“劇戲”進行了論述,其所論又可大致分為兩部分,即一為劇本創(chuàng)作,一為舞臺表演,且其幾乎皆以南戲為主。所以,這九節(jié)的內容,即成為《曲律》中的“南戲作法論”與“南戲表演論”,而其中,“南戲作法論”又乃為大端。
《曲律》論南戲之作法者,主要有“論劇戲第三十”“論引子第三十一”“論過曲第三十二”“論尾聲第三十三”“論落詩第三十六”“論訛字第三十八”,共六節(jié),表明王驥德對南戲的做法乃是相當重視的。綜觀這六節(jié)之所論,其實際上就是指如何在劇本中處理好“剪裁”“鍛煉”“引子”“過曲”“尾聲”等方面的問題。從文學寫作學的角度審視,“剪裁”與取材密切相關,“鍛煉”則是指對語言的烹煉,但王驥德之所論,卻是將其與南戲的“各人唱”互為結合的。因而認為:
各人唱則格又有所拘,律有所限,即有才者,不能悉肆于三尺之外也。于是:貴剪裁,貴鍛煉——以全帙為大間架,以每折為折落,以曲白為粉堊、為丹艧;勿落套,勿不經,勿太蔓,蔓則局懈,而優(yōu)人多刪削;勿太促,促則氣迫,而節(jié)奏不暢達;毋令一人無著落,每令一折不照應。傳中緊要處,須重著精神,極力發(fā)揮使透?!钟脤m調……其詞、格俱妙,大雅與當行參間,可演可傳,上之上也;詞藻工,句意妙,如不諧里耳,為案頭之書,已落第二義;既非雅調,又非本色,掇拾陳言,湊插俚語,為學究、為張打油,勿作可也![1]第四集,137
這段文字之所論,雖含有表演的成分于其內,如“毋令一人無著落,每令一折不照應”等,但更多的則是關于南戲劇本寫作所應注意的事項。在王驥德看來,“北劇僅一人唱”,而南戲則為“各人唱”,因之,南戲的劇本即應根據這一實際情況,進行多人物唱詞的寫作,且應與“宮調”“當行”“本色”等相關聯(lián),否則,所寫就會成為“案頭之書”,或者“張打油”之類的俚俗詩。又如“論引子”一節(jié):“蓋一人登場,必有幾句緊要話說,我設以身處其地,摹寫其似,卻調停句法,點檢字面,使一折之事頭,先以數語該括盡之,勿晦勿泛,此是上諦?!杜谩芬?,首首皆佳,所謂開門見山手段。”所謂“引子”,就是“一人登場”后所說之“緊要話”,其于南戲的作法則稱之為“開門見山手段”。王驥德認為,“引子”寫作的關鍵點,是要求作者“設以身處其地,摹寫其似,卻調停句法,點檢字面使一折之事頭,先以數語該括盡之”,即既要求“摹寫其似”,又要做到言簡意賅,便于表達。凡此,均為南戲劇本寫作之應注意者。
據上引“論戲劇第三十”之所言,北劇是“一人唱”,南戲則為“各人唱”,此則表明,南戲的舞臺表演較之北劇而言,乃是要復雜許多的,所以,王驥德在《曲律》中即對南戲的有關表演之況進行了討論,此即“論賓白第三十四”“論插科第三十五”“論部色第三十七”三節(jié)。這三節(jié)之所論,依序為南戲的“賓白”“插科”與“部色”,且各具特點。如“論部色”一節(jié),作者先引任蕃《夢游錄》、陶宗儀《輟耕錄》、朱權《太和正音譜》等之所載,對北劇的“部色”進行了描述,然后則針對南戲的表演實況,就南戲的“部色”進行了介紹。認為:
今南戲副凈同上,末可打副凈,故云:一曰引戲;一曰末泥;一曰裝孤?!衲蠎蚋眱敉?,而末泥即生、裝孤即旦,引戲則末也。一說:曲貴熟而曰“生”,婦宜夜而曰“旦”,末先出而曰“末”,凈喧鬧而曰“凈”,反言之也;其貼則旦之佐,丑則凈之副,外則末之余,明矣?!裰蠎颍瑒t有正生、貼生(或小生)、正旦、貼旦、老旦、小旦、外、末、凈、丑(即中凈)、小丑(即小凈),共十二人,或十一人,與古小異。古孤即裝官,《夢游錄》所謂裝孤即旦,非也。[1]第四集,142-143
“部色”一詞,唐宋時期指的是兩種音樂體系,即“樂部”與“執(zhí)色”,此之所言,則為戲曲中的人物角色。在朱明一代的戲曲論著中,對南戲的人物角色予以如此關涉者,《曲律》之“論部色第三十七”堪稱第一文。其中的“今南戲”云云與“今之南戲”云云,為王驥德將南戲“部色”與北劇“部色”比較后之所言,自是真實可靠。而“古孤即裝官,《夢游錄》所謂裝孤即旦,非也”的認識,則是對《夢游錄》關于“裝孤即旦”所做的訂正,頗令人信然。由是而觀,可知《曲律》對南戲“部色”之所論,于南戲的角色定位與舞臺表演,不僅具有較為重要的認識價值,而且也具有較為重要的戲曲史料學價值。
南戲的劇本創(chuàng)作與舞臺表演,與北劇相比,雖然有著某些方面的相同,但更多的則是相異,對此,王驥德自是十分清楚的,故乃于《曲律》中以九節(jié)的篇幅論述之,且不乏灼見。正因此,《曲律》的問世,對當時的南戲創(chuàng)作與其后的戲曲學研究,以及明代南戲批評的理論建構等,都將會產生不可低估的影響與作用。
[1]中國戲曲研究院.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本[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
[2]王國維.宋元戲曲史:第八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3]湯顯祖,著.徐朔方,校箋.答呂姜山[M]//湯顯祖詩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責任編輯:李法惠]
2016-06-10
王輝斌(1947—),男,湖北省天門市人,湖北文理學院文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文學文獻學、輯佚學研究與樂府文學批評。
I207.37
A
1002-6320(2016)05-004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