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兆來
馬蘭的院子草木錯落,最引人注目的當屬“鉆天楊”——學名“青楊”。它高大挺拔,直沖云天,因此得名。無論冬夏,鉆天楊都保持固有的姿勢,宛如列隊的士兵。多年里,大院的鉆天楊悄悄武裝起軍人的氣質,它是軍營里的一分子。
站在隊列里,鉆天楊是排頭,我是排尾。
辦公室對面矗立有著50余年軍齡的鉆天楊,它們站立時,風沙肆虐,馬蘭城還只是孩子。孩提的馬蘭,枕在祖國的臂彎里,吮吸母親的乳汁,用求生的本能,學著強壯體格,頂天立地,如今已長滿精神。寒來暑往,鉆天楊就站在那里,那身上的每一片葉子都刻著名字,一半叫“精忠”,一半叫“報國”,從生到落,不曾被遺忘。鉆天楊與馬蘭同生共長。
我慕名而來,數(shù)十年的憑欄相守,它成為我的榜樣。
在秋的履歷里。我仍是長不大的孩子,由著性子,思維跳躍,偶爾耍著小脾氣在滿是落葉的草地上踩上幾腳。對于秋天發(fā)生的事情,我總是盯著沒完。而后又揚長而去。
年復一年,日復一日,我數(shù)著歲月的腳步親近,親近。秋,綠葉為你而來,也因你老去。
有一段時間,我注視著樹上的葉子,葉子一動不動,唯有閑散的幾片云朵向葉子身后隱去。該有點動靜了,時間一長,涼絲絲的風扯了下我的衣領,我下意識地以為,秋離我還遠。還遠嗎?可轉眼,枯黃了辦公樓前,草坪巷陌。說著話的工夫,一片巴掌大的葉打在我的臉頰,葉子一定沒有了知覺。
秋后的斜陽有種母性的溫暖。葉子上的光簇擁得愈來愈緊,那般溫和輕柔,以至于忍不住想抓一把。于是我盡力屏住呼吸,讓每一個活躍的細胞靜止不動。我擔心。只要輕呼一口氣,它就會跑掉,還是不打擾著它。我多想把秋日的陽光打包,通過眼睛,裝進記憶里,快遞給將來的我。不問陽光從哪里來,我只顧貪婪地一頭扎進這透明的圍城。后來,陽光擠著鉆天楊的縫隙,躲開玻璃窗的把守,溜進辦公室,伏上我的案頭。我是等著它,等它伏上我的案頭。那一陣子,我徹底放下包袱,鼓起做一回上帝的勇氣。懶散地倚在辦公椅上。雙眼摟住溫熱的光,兩手交叉,扶于腿上,醉入沉思,偶爾搖動兩下椅背,盡顯自得。
一年中,這樣的邂逅不多,僅有此時。
我恍然醒來,這幾天,又將有老兵離開隊伍。在老兵復轉的日子,我重新翻閱起承載馬蘭文化的籍冊,從中找尋馬蘭人情懷的最深處,最大可能地汲取力量,給自己一個不傷的理由。其實,彷徨才要理由的。
我也曾做著老兵復員的準備。那時,我還是工兵團俱樂部里一名放映員。每年老兵復員季,我都會如約為老兵放上一曲經(jīng)久傳唱的《馬蘭謠》,每當聽到這首旋律,都會油然生起一份傷感。那會兒,我情緒復雜。帶我或陪伴我一塊成長的老兵都由我一曲《馬蘭謠》送遠,再很少回來。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季節(jié)一到,便總有一種壯美。鉆天楊最先感知到秋天的到來,一片葉子落下。轉眼,便一地憂傷了。一個清晨,《馬蘭謠》又一次鳴響在耳畔,這一次我仍置身遠處,默念著“一路平安!”一邊是《馬蘭謠》,一邊是落葉,恰似一首哀感頑艷的詩行,想說又不能說,誰能說這不是一種力量呢?無須數(shù)日,鉆天楊的葉子都將枯黃,秋天在馬蘭的院子里撒野過后,會漸漸走遠。
差不多每年這個時候,都是老兵離隊返鄉(xiāng)或脫下軍裝的日子。一茬又一茬馬蘭人由五湖四海來,又到四面八方去。一代代馬蘭人來了又走,一棵棵鉆天楊新生入伍,它們把生命中最好的光景留在這里,不帶走一片新綠,只為大院枝葉繁茂,色彩斑斕。
沒有小我的轉身,何談國防的闊步向前?時下,新軍事變革正處于關鍵期,你我都是這場變革的生力軍,走留進退同等重要,正像鉆天楊吐綠之時,就決定將以落黃的方式向秋天謝幕。
我是老兵那年,命運有了轉折,我榮幸地扛上“紅牌牌”,不用再為復員做著緊張的準備了,年輕的老兵們也離我越來越遠,也再少有機會為老兵壯歌。此去經(jīng)年,我不能與老兵同行,但我一定如老兵遠行。
多年以后,老兵一詞格外啟發(fā)我。頭頂軍徽的人都將成為老兵,老兵骨子里融進了一輩子洗不掉的國防綠。老兵是一個富有歷史情感的群體,久歷戎行的人會讀出更深層含義。
2015年初秋的北京,晴空萬里,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閱兵正如期舉行,走在方陣前端的老兵群體格外引人矚目。那個年代,老兵不老,而今老兵依在,我對著電視屏幕向老兵莊嚴地舉起右手。
我又想起馬蘭“老兵”來。
工作關系,我有幸采訪到一些老兵,這些長者都曾是長滿鉆天楊院落的主人。他們大都獻了青春獻終身,獻了終身獻子孫?!皟蓮椧恍恰笔聵I(yè)起步那年,這些鉆天楊就在此扎下了根。鉆天楊是他們親手栽種的,院子里有溝埂的地方,就有鉆天楊的腳跟,根須扎得很深,緊緊抓住腳下的泥土。老兵們走了,鉆天楊仍在那里。鉆天楊立能做棟,臥可成梁,它是那個年代將士們的標桿,而今已參天林立,生生不息。
老兵們勉勵我:“好好干!”他們沒有忘記托我問候馬蘭官兵,我能做的就是將他們的心聲轉化成文字,傳播給更多的人。老驥伏櫪,志在千里,老兵們擺出與時間賽跑的姿態(tài),不舍得離開播撒過青春和熱血的土地。
去年的此時,開拓基地的部分老兵重新走進院子,尋找當年的記憶,鉆天楊最大限度地滿足他們的渴望。他們講傳統(tǒng)、話愿景,為馬蘭的秋增色不少。
鉆天楊茁壯成長,馬蘭城終將長大,馬蘭人用自己的生命體驗為祖國盡職盡責盡忠,撐起中華民族的脊梁?!捌D苦奮斗,干驚天動地事:無私奉獻,做隱姓埋名人”是馬蘭人與生俱來的魂魄。二十一米高的馬蘭烈士紀念碑象征為國捐軀的將士們永遠與穿天楊為伴,繼續(xù)守望這片土地。英烈們有的是經(jīng)歷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抗美援朝的英雄,有的是棄洋歸國、投筆從戎的著名科學家,上到院士、將軍,下到一兵一工,都將以隊列的形態(tài)長眠于此——一個唱響《馬蘭謠》的地方。作為今天的馬蘭人,老兵從未走出視線,曾經(jīng)的苦難距離他們多遠,幸福相伴我們就有多長。
又是一年的此時,同樣的視角,同一片秋色,別有不同。兩個身穿藍色制服的身影只顧舞動著笤帚,為落葉忙碌著,也為這個晚來的秋天忙碌。她們絲毫不會察覺,有一個角度正把她與頭頂?shù)穆淙~詩一般地聯(lián)系在一起。調皮的落葉在她們身后接踵而至,仿佛為一場戰(zhàn)斗舍生取義。曾經(jīng)的雄心壯志,此時。一縱身,便完成了生命的告白,以悲壯的姿態(tài)回歸大地,專注于下一次生命的輪回。鉆天楊的秋是老兵的秋,是馬蘭人的秋。
我挪開步子,移了移眼睛,制服連同身影變小了。
一年中,最使人陶醉的是秋,最令人傷感的還是秋。秋將許多種期許變成許多種喜悅,夢想與現(xiàn)實對接。秋日的馬蘭宛如童話,只是這童話中主角是老兵。這個季節(jié)的人格外靚麗、貪婪,太陽升起,紅的黃的葉子就都成了女人和孩子的禮物,她們毫無顧忌地采擷幾片捏在手里或靦腆地挽枝留影,就這樣,大院里又競相綻放一次美艷。時間一長。大院里無論軍人、家屬,老人、孩子,每個人都成了秋天的訪客。
北方的樹仿佛聽到了號令,一夜之間就都變了,大片大片的葉子爭先恐后地結束生命。它們懂得吐故納新,大氣凜然。鉆天楊從不例外。
鉆天楊的秋天來去突然,有時一早起來,你都不知道是秋是冬,明明大地未寒,卻一下子撞到了雪,雪花從五樓的西北角零星地掠過。轉眼就不見了蹤影,我固執(zhí)地認為,鉆天楊的秋天才剛剛開始。有鉆天楊的秋比冬天別致,就像京戲舞臺上旦角的發(fā)簪,一出場就給人眼前一亮。透著斜陽,嫩黃的葉子絲毫不掩飾它的任性,奪人眼球,秀色可餐。
一陣風吹過,緊跟過另一陣風,整個世界動了,我仿佛踩在某個枝頭,想用力站穩(wěn),但最終邁開雙腳。若干年后,我也會緊隨刮過鉆天楊的風遺落在某個角落,還會感念草木錯落的這座營院,尋找自己的那一片綠。
鉆天楊的秋,葉落了馬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