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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非子治道思想的核心及其困境*

2016-01-27 12:52
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16年6期
關(guān)鍵詞:韓非子君主危機

孔 慶 平

韓非子治道思想的核心及其困境*

孔 慶 平

立足于《韓非子》的文本,分析韓非子的治道思想,著重揭示其主張明法、依勢、用術(shù)的政治法律思想,不僅在于他對于政治危機以及人性的認識,更為重要的在于,他所提治道指向的政治目標奉君主利益為唯一合法利益。因而,他放棄了道家“清靜自然”和儒家“為政以德”的信念。

韓非子; 治道; 政治目標

韓非子的思想,近代以來多所論說,或褒或貶,不一而足。然韓非生當亂世,又身為公室中人,目睹國家的創(chuàng)傷,痛逾于常人,屢經(jīng)諫言,終不得用,況為人口吃*司馬遷:《史記》第7冊《老子韓非列傳第三》,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2146頁。,于身心及對世界之認識的影響,恐難估量。

然而,韓非子究竟究心于何事?熊十力先生指出,韓非倡專制集權(quán),用心刻毒與秦政不謀而合,創(chuàng)中國專制主義先河*參見熊十力:《韓非子評論與友人論張江陵》,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7年,第7—9頁。。唐君毅先生則只揭出韓非生于亂世,于先秦諸子,最能體察政治中人性之冷酷殘忍令人震驚卻極為真實的一面,從此而論,韓非子則最能面對此種真實,而謀政治社會之出路*唐君毅:《中國哲學原論·原道篇》,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第287—291頁。。牟宗三先生則以法家為“物化的治道”,批評他們截斷了人類上升的路徑*牟宗三:《政道與治道》,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33—37頁。。王邦雄先生則把韓非子的一套理論看作政治哲學系統(tǒng),稱其構(gòu)筑了以“法”為中心,以“勢”、“術(shù)”為輔翼的合理的治理框架系統(tǒng),只是由于其狹隘的人性論、錮閉的價值觀和物質(zhì)化的歷史觀,在其理論的實際發(fā)用中,造成“君勢”抬頭,而“法”系統(tǒng)下沉,致君主專制傾向的呈現(xiàn)*王邦雄:《韓非子的哲學》,臺北:臺灣東大圖書有限公司,1977年,第240—242頁。。蕭公權(quán)先生統(tǒng)論商鞅與韓非,猶重儒法之別與思想淵源流變,總題韓非子以“勢”治剝離政治于道德之外,以“術(shù)”治開君主專制的先河*蕭公權(quán):《中國政治思想史》(一)“商子與韓子”部分,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06—238頁。。另有則以韓非合法、術(shù)、勢,集法家理論的大成*國內(nèi)大部分中國法律思想史教材,皆以此介紹和評論韓非子的法律理論,并無進一步的理論分析和探討,同時也很少言及韓非子持論的理論目的。之諸多論述。上述諸位先生所言,盡管立意不盡相同,然切中肯綮,各自揭示了韓非子理論之某一面向及其實質(zhì)。對于韓非子理論之認識,似乎再無可置喙之地。

然而,無論將韓非子的理論構(gòu)造成為一套政治哲學,還是集法、術(shù)、勢的法家思想的集大成;無論是贊嘆其理論的精致深微,還是批評他用心陰毒,都是后人基于自己的視角和境遇而看到的問題和評價。對于韓非子而言,可能他既無意創(chuàng)造一套政治哲學,也無意集法家大成而成就其思想體系。我們不禁要問:韓非喋喋十數(shù)萬言,所為何事?有人曾經(jīng)說,先秦諸子不過適應(yīng)時代的病癥而開出不同藥方,如果這個判斷有一定的道理,那么,也就意味著,韓非子想通過他的言說來回應(yīng)和解決他所面臨的現(xiàn)實問題,提出某種教導。他究竟對誰提供這種教導呢?他為什么選取這個對象進行教導?至少在他看來,這個對象是解決現(xiàn)實社會危機的中樞。為什么其能夠成為解決現(xiàn)實社會危機的中樞呢?那就在于韓非對于社會危機的認識。然而,認識,未必就是危機本身,但對于危機或事物的認識,恰恰導致了相關(guān)的解決危機和解決事物的特殊方式。那么,在他眼里,這個危機究竟是什么呢?他又采取什么方式來解決他所認識的危機呢?為什么要這樣解決呢?這種解決方式的目標是什么呢?它將導致怎樣的社會秩序?

因而,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chǔ)上,不處理韓非子思想在思想史脈絡(luò)中的歸屬和地位問題,亦不論及韓非子思想對于諸子思想的迎拒和異同問題。只試圖圍繞以上幾個問題,重新回到《韓非子》文本本身,追尋這些問題的答案,以便在更根本的意義上,理解韓非子的思想。或許能夠?qū)ι鲜鲋T位先生的論述有更為深入和合理的解釋。

一、《韓非子》對政治失序根本所在的認知

面對戰(zhàn)國之政治亂局,韓非子可謂擯棄儒、墨、道最力之人,其理論獨樹一幟,根本原因可能在于對政治危機的判斷與眾不同所致??鬃臃Q“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論語注疏·顏淵》,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184頁。,試圖恢復君臣父子之正道以成就政治社會,并同時謀求人在政治社會中的成長與完善;孟子則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茍為后義而先利,不奪不厭”*《孟子注疏·梁惠王上》,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2—3頁。,轉(zhuǎn)移政治社會逐利的傾向而謀求其正義,皆因判斷政治危機在于人心正道的陷落,而圖政治根本的建立。

然而,韓非子所認定的政治危機并不是人心的陷落,也不是政治社會基礎(chǔ)的錯誤,而在于兵弱民貧,國弱君危。正如王先謙所言:“韓非處弱韓危機之時,以宗屬疏遠,不得進用。目擊游說縱橫之徒,顛倒人主以取利,而奸猾賊民,恣為暴亂,莫可救止,因痛嫉夫操國柄者,不能伸其自有之權(quán)力,斬割禁斷,肅朝野而謀治安。”*王先謙:《韓非子集解序》,王先慎:《韓非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2頁。因而,其所操心者,只是如何富強其國,鞏固其君。

兵弱民貧,在韓非子看來,恰是國家所推崇的目標與現(xiàn)實的利害相矛盾,因而,國內(nèi)之民,不盡力于國家事務(wù),而從事于私行,其好惡尊卑,不惟不與國家目標的實現(xiàn)相一致,且?guī)缀跸喾?。國家推崇與獎賞者,在民間常常受到鄙薄,而國家所欲禁止者,卻在人們中間博得高名。因此,無論大臣,抑或民眾,皆以其私利為念,而不以國家公義為先。根本問題在于,國家不能將其所欲實現(xiàn)的目標和推崇的價值,與具體民人的私利相關(guān),卻恰好以相反對者為其價值,所得的結(jié)果恰好阻斷了國家公義的實現(xiàn)。所謂:“人主說賢、能之行,而忘兵弱地荒之禍,則私行立而公利滅矣。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禮之,此所以亂也。夫離法者罪,而諸先生以文學??;犯禁者誅,而群俠以私劍養(yǎng)。故法之所非,君之所??;吏之所誅,上之所養(yǎng)也。法、趣、上、下,四相反也,而無所定,雖有十黃帝不能治也?!?王先慎:《韓非子集解·五蠹》,第448—449頁。

所以,韓非子文中對于“五蠹之民”、“奸偽無益之民”深惡痛絕,在在加以討伐,正是因為此等私行不利于兵強國富,他謂之為“私行立而公利滅”。此種危機,正是因為國君不能整頓國政,不知國家的根本利益所在所致。然而,這只不過是一種對外的危機,更為深重的危機則是國內(nèi)的危機:君權(quán)旁落,權(quán)力操于群臣,公法不行,而私利乘便*韓非子對此在“孤憤”、“愛臣”、“詭使”等諸篇中,都有所解釋和論述。所謂“主上愈卑,私門益尊;人主壅蔽,大臣專權(quán)”等等,不一而足。。

群臣不以行公法為其本職,而以謀私利為其至務(wù)。因君權(quán)旁落,謀利者多附于權(quán)勢之臣,所謂“重人”,而毫不顧忌君主的存在,只顧家族利益,而不顧及國家的公益。名義上所有大臣皆以奉公為務(wù),事實上,則是臣屬雖眾,而謀國者無一二。大臣之間相交以固結(jié)利益團體,而拋卻國家的根本利益和目標,致使君主空有其名號,實際權(quán)力則完全操縱于大臣之手。大臣操縱權(quán)力,利用國家,而謀取其私利,國家和君主則淪落為私人的牟利工具。所謂:“大臣挾愚污之人,上與之欺主,下與之收利,侵漁朋黨,比周相與,一口惑主敗法,以亂士民,使國家危削,主上勞辱,此大罪也。臣有大罪而主弗禁,此大失也。使其主有大失于上,臣有大罪于下,索國之不亡者,不可得也?!?② 王先慎:《韓非子集解·孤憤》,第85,82頁。

因而,在韓非子看來,兵弱民貧,為外人所滅,固然不保社稷,即便不如此,而君主不能掌控群臣,國政不出于君主,而成于群臣之私門,最后也將導致國滅身亡?!叭怂灾^齊亡者,非地與城亡也,呂氏弗制而田氏用之;所以謂晉亡者,亦非地與城亡也,姬氏不制而六卿專之也。”②

職是之故,真正的政治危機,不是國家的危機,而是君主的危機,而且這一危機時時刻刻不離身旁?!皭鄢继H,必危其身;人臣太貴,必易主位;主妾無等,必危嫡子;兄弟不服,必危社稷。臣聞:千乘之君無備,必有百乘之臣在其側(cè),以徙其民而傾其國;萬乘之君無備,必有千乘之家在其側(cè),以徙其威而傾其國。是以奸臣蕃息,主道衰亡。是故諸侯之博大,天子之害也;群臣之太富,君主之敗也。”*王先慎:《韓非子集解·愛臣》,第24頁。

從韓非子的角度而言,兵弱民貧恰恰是國弱君危造成的結(jié)果,因而,對外而言,若謀一國之自存,莫若富國強兵,對內(nèi)而言,若求富國強兵,非尊主卑臣,不能成其功。無論對內(nèi)對外,此危機之解決,全在于加強國君的主導權(quán)力。因為,即使對外可以自存,而君主為大臣所奪,為大夫所分,也是身死國滅。所以,韓非子所愿所謀者,無非是君主自存之道。在此種意義上,君主的危機,就是整個政治秩序失序的根本所在,如此,我們方能理解韓非子思想的理論邏輯。

基于此種認知,韓非子所認識的政治危機就是君主的危機,因而,君主就順理成章地成為韓非子解決政治危機的中樞。從而,我們就可以把韓非子的理論理解為是對于韓國國君或當世君主,甚或是對后世君主或掌握政權(quán)之人的教導。教導他們?nèi)绾握瓶卣螜?quán)力,如何運用自己的權(quán)力,鞏固自己的統(tǒng)治,謀求自己和國家的自存之道。當然,在這種教導中,為了君主自身的利益,損害任何人的利益,限制任何人的權(quán)力,在其目標上,都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釋。因為,此一教導的根本就在于,君主如何擺脫和消除這種危機狀況,至于在解決這種危機過程中,到底需要一種怎樣的社會秩序,君主為什么應(yīng)該獲得完全的權(quán)力,在韓非的邏輯當中,當然概可不問。

二、《韓非子》對危機原因的分析

政治危機實際上是君主自身的危機,以至于君主大權(quán)旁落,無力整頓國內(nèi)政治,陷身于各色人等之間。公利不得推展,私利盈于朝野之中,整個政治秩序紊亂不堪,而君主或曰國家利益則湮沒不聞。君主對外無以強國固本,對內(nèi)無法制馭權(quán)臣,或者為外敵所滅,或者為權(quán)臣篡奪,身喪國亡。政治秩序如此潰敗,其原因何在呢?為什么君主本有的統(tǒng)治權(quán)力,都無法得到鞏固?

(一)人主不明,為臣所乘

從《韓非子》表述中可知,君主之所以失去對權(quán)力的控制,在于其本身不明,終為人臣奪權(quán),換一句話說,就是君主在執(zhí)掌政權(quán)的過程中,過分依賴和信賴其大臣,而沒有足夠的防范,終至于權(quán)力慢慢為臣屬侵奪。所以,他說:“人主之患在于信人,信人則制于人……故為人臣者,窺覘其君心也,無須臾之休,而人主怠傲處其上,此世所以有劫君弒主也?!?王先慎:《韓非子集解·備內(nèi)》,第115頁。

因而,身為君主,執(zhí)掌政權(quán),不能信賴任何人,實際上,無可信賴之人。若君主不能認識到君臣的利害關(guān)系,那么,君主則幾乎無法避免篡弒的命運。從此而言,政治社會的失序或君主國家的喪亂,全系于君主一身。政治危機,實在是因為君主不明所自取。“孽有擬嫡之子,配有擬妻之妾,廷有擬相之臣,臣有擬主之寵,此四者,國之所危也。故曰:內(nèi)寵并后,外寵貳政,枝子配嫡,大臣擬主,亂之道也。故《周記》曰:‘無尊妾而卑妻,無孽嫡子而尊小枝,無尊嬖臣而匹上卿,無尊大臣以擬其主也。四擬者破,則上無意、下無怪也;四擬不破,則隕身滅國矣?!?王先慎:《韓非子集解·說疑》,第409頁。

(二)人主何以不明?

然而,君主掌有政權(quán),何以不明,而為臣所奪呢?在韓非子探討中可知:君主不能正確地認識君臣之間的關(guān)系,因而不能發(fā)現(xiàn)君臣之間利害上的沖突,陷于一種想當然的、盲目的信任當中,以為臣下會基于某種理由,而與己共其利害,以至于自己的權(quán)力漸漸為臣屬所侵吞。

在他看來,“人臣之于其君,非有骨肉之親也,縛于勢而不得不事也”*⑤ 王先慎:《韓非子集解·備內(nèi)》,第115,116頁。?!肮示籍愋?,君以計畜臣,臣以計事君,君臣之交,計也。害身而利國,臣弗為也;害國而利臣,君不為也。臣之情,害身無利;君之情,害國無親。君臣也者,以計合者也。”*王先慎:《韓非子集解·飾邪》,第128頁。君臣利害,恰相悖反,君之所利而臣之所害,臣之所利,君之所害。欲其同心,難可得也?!熬贾悾嗜顺寄?,故臣利立而主利滅。是以奸臣者,召敵兵以內(nèi)除,舉外事以眩主,茍成其私利,不顧國患。”*王先慎:《韓非子集解·內(nèi)儲說下》,第241頁?!肮屎箦⒎蛉?、太子之黨成而欲君之死也,君不死則勢不重,情非憎君也,利在君之死也。故人主不可以不加心于利己死者。”⑤

那么,君主為什么不能正確認識此種君臣關(guān)系呢?那是因為君主根本不能正確認識人情,韓非子所認識的人情,就是“夫安利者就之,危害者去之,此人之情也”*⑦ 王先慎:《韓非子集解·奸劫弒臣》,第98,98—99頁。。每個人都會顧及自己的利益,而避免于己而言的禍害,而每個人又都有著不同的利益,因而,讓每個人都具有相同的利益,是根本不可能的。即便是父子至親,都不免無法同利同心,何況君臣之間,本非至親,其間利害相背者,在在多有。若以為臣下放棄自己的利益,而竭盡其能,效忠君主,除非對人情太過天真,則別無他解。因而,“今為臣盡力以致功,竭智以陳忠者,其身困而家貧,父子罹其害;為奸利以弊人主,行財貨以事貴重之臣者,身尊家富,父子被其澤:人焉能去安利之道而就危害之處哉!”⑦

所以,在韓非子看來,人與人之間是一種利害關(guān)系,并不是其他關(guān)系,即使是父子至親,亦是如此。“人為嬰兒也,父母養(yǎng)之簡,子長而怨。子盛壯成人,其供養(yǎng)薄,父母怒而誚之。子父至親也,而或譙或怨者,皆挾相為而不周于為己也”,何況其他不相干之人?因而,他強調(diào)必須清楚認識人之情,無需像前人那樣,將其政治的基礎(chǔ)放置在“德”上,因為,人間的合作與否,不取決于有德無德,而取決于是否有利于己。所有利于己,雖陌路,可同進;若無利,雖至親,猶相悖。因此,“夫賣庸而播耕者,主人費家而美食,調(diào)布而求易錢者,非愛庸客也,曰:‘如是,耕者且深,耨者熟耘也?!箍椭铝Χ苍鸥?,盡巧而正畦陌畦畤者,非愛主人也,曰:‘如是,羹且美,錢布且易云也。’此其養(yǎng)功力,有父子之澤矣,而心調(diào)于用者,皆挾自為心也。故人行事施予,以利之為心,則越人易和;以害之為心,則父子離且怨”*王先慎:《韓非子集解·外儲左上》,第274頁。。所以,人主不明于此,才會以德為務(wù),而不能誘之以利,而制之以力,方會國滅身死。

人人皆挾自為心,此屬人情之常,這正是現(xiàn)代研究者所總結(jié)的“好利惡害”或“性惡”的人性論,而君主不能明了人情之常,才會對君臣關(guān)系產(chǎn)生不切實際的觀念,企圖通過親情、道義等等建立君臣的合作關(guān)系。事實上,君臣是利害關(guān)系,除了協(xié)調(diào)其利害關(guān)系以外,別無安定君臣關(guān)系的途徑。而君主正因為不能清楚認識到此種“人之情”,誤會了君臣關(guān)系的實質(zhì),方常常導致為臣所篡弒。

據(jù)此,一來,政治秩序的危機不僅是君主的危機,而且還是君主缺乏對人正確的認識,而導致的危機;二來,政治危機本來基于人人各為其利,即可能發(fā)生,然而為什么又表現(xiàn)為君主自身的危機呢?從上述可知,實在是因為人人各謀其利,將導致侵害君主自身的利益,或說國家的利益。因此,從韓非子的理論邏輯來看,謀求解決這一政治危機,不僅要從君主入手,還要從與君主同其利害著手。在韓非子看來,君主之不明,是因為對于人情的錯誤認識所致,是對于政治的根本認識不清所致。對于君主而言,更為重要的是,重新認識政治的根本所在,調(diào)整政治的基礎(chǔ),所謂“務(wù)力不務(wù)德”。

三、《韓非子》解救危機的途徑

(一)重新整頓和確立君臣關(guān)系

基于上述對于政治危機的實質(zhì)及其原因的分析,韓非子才順理成章地提出解決的途徑。而應(yīng)對此種危機,方為韓非子的主旨所在。解決之道則在乎其對危機的認知。因此,他主張非建立“主尊臣忠”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則不足以應(yīng)對當時的危機,而謀自存國存;非以君主之利為利,則不足以建立“主尊臣忠”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他強調(diào):“人主者,天下一力以共戴之,故安;眾同心以共立之,故尊。人臣守所長,盡所能,故忠。以尊主御忠臣,則長樂生而功名成。名實相持而成,形影相應(yīng)而立,故臣主同欲而異使?!?王先慎:《韓非子集解·功名》,第208頁。

尊主卑臣既是解決此一危機的途徑,更是解決此一危機的目的,也是韓非子為解決危機,而欲建立的根本政治秩序。所以,他盡管如儒家一樣,試圖建立一個能夠奉公的政治,然而,他的奉公又區(qū)別于儒家的奉公,儒家的奉公是以民為本,所謂“為政以德”,主張政治的目的是以增進民眾的福利,所謂“民為邦本,本固邦寧”的思想。他卻認為,欲突破人的私利造成的混亂政治秩序,根本不是建立良善的政治,而是要建立一個穩(wěn)定的不被私欲分割的公共秩序。此種公共秩序,就在于君主能否牢牢掌握權(quán)力,以控制臣下的私欲膨脹。因此,他認為當今之務(wù),不在于像荀子倡導的那樣扭轉(zhuǎn)人性之惡,“化性起偽”,而是要認識并順應(yīng)人心的需求,不是違逆人的好利惡害之心,而是要充分利用此種心理,以控制臣下的私欲,導引到滿足君主或國家的公義上來,以實現(xiàn)安定的政治秩序。盡管他采納了道家順應(yīng)和因襲的思想,但道家的順應(yīng)恰恰是避免因物喪己,“物各付物”的自由精神,因而,道家主張清靜無為。他則將“人人皆有自為心”作為其重建秩序的根基。清靜無為,無法助力君主掌控權(quán)力,他所欲克服的政治困境,恰恰需要君主利用各種因素,以符合人心的方式,牢牢控制住臣下,建立可靠的權(quán)力網(wǎng)絡(luò),建立鞏固君權(quán)為其宗旨的政治秩序。因而,清靜無為,如果說韓非子也曾在自己的表述中,表示過此種思想,也不過是策略上的一種表現(xiàn),而不是真正以清靜無為作為宗旨。

(二)如何能夠獲得整頓——依勢、明法

然而,君主并非“天下一力以共戴之”,亦非“眾同心以共立之”。君臣本身利害相悖,如何才能獨尊呢?在韓非子看來,實際上君主之尊,并非需要“共戴同心”。君主之操國政,不在仁恩,而在威勢,也即君主之為君主的正當性,并不取決于君主本身修養(yǎng)及其為政的仁厚,而在于是否掌有君主的權(quán)勢?!氨嗣裰詾槲矣谜?,非以吾愛之為我用者也,以吾勢之為我用者也?!?王先慎:《韓非子集解·外儲說右下》,第336頁。故而,“君執(zhí)柄以處勢,故令行禁止。柄者,殺生之制也,勢者,勝眾之資也”*王先慎:《韓非子集解·八經(jīng)》,第431頁。。所以,解決面臨的政治危機,無需依靠和期待賢圣君主如堯舜者,只需中人之資即可:“且夫堯、舜、桀、紂千世而一出,是比肩隨踵而生也。世之治者不絕于中,吾所以為言勢者,中也。中者,上不及堯、舜,而下亦不為桀、紂。抱法處勢則治,背法去勢則亂。今廢勢背法而待堯、舜,堯、舜至乃治,是千世亂而一治也。抱法處勢而待桀、紂,桀、紂至乃亂,是千世治而一亂也?!?王先慎:《韓非子集解·難勢》,第392頁。整頓政治失序,無需君主的賢能,而在于能否掌握權(quán)力的樞要。政治秩序的建立,依靠的是權(quán)力的運用,而君主恰好據(jù)其要津,只要恰當運用,則可定于一尊?!胺驀詮娬撸?;主之所以尊者,權(quán)也……故明君操權(quán)而上重,一政而國治?!?王先慎:《韓非子集解·心度》,第474頁。因而,固守君主之勢,而不為臣下所奪,則是政治秩序得以整頓的關(guān)鍵所在。

如何操持君權(quán),方能上重君尊,則根本在于,獨操其賞罰二柄以持國政,不與臣下同操其權(quán):“權(quán)勢不可以借人,上失其一,臣以為百。故臣得借則力多,力多則內(nèi)外為用,內(nèi)外為用則人主壅。”*王先慎:《韓非子集解·內(nèi)儲說下》,第240頁?!皣?,君之車也,勢者,君之馬也。夫不處勢以禁誅擅愛之臣,而必德厚以與下齊行以爭民,是皆不乘君之車,不因馬之利,釋車而下走者也?!?王先慎:《韓非子集解·外儲說右上》,第313頁。

君主依勢而治,方能獨尊,獨尊方能有力,有力則國治。然而,君主固可獨擅權(quán)力,卻無法獨治,必得依靠臣下,方能布政國中。因而,只是依勢,尚無法整頓政治秩序,還需臣下以君主之利為利,所謂“塞私門,舉公利”。所以,立法以廢私,使臣下執(zhí)法以奉君心,以杜私利。一切利害皆以賞罰的形式,定于法中,只需守法,則公利得行,而私利可廢。君主明法,得以固勢,依勢方可明法?!肮试唬旱浪秸邅y,道法者治。上無其道,則智者有私詞,賢者有私意。上有私惠,下有私欲,圣智成群,造言作辭,以非法措于上。上不禁塞,又從而尊之,是教下不聽上、不從法也。”*王先慎:《韓非子集解·詭使》,第414頁。

所以,君主上操獨尊之勢,而用無私之法,國中之利害權(quán)輿,盡歸之于法:“故以法治國,舉措而已矣。法不阿貴,繩不撓曲。法之所加,智者弗能辭,勇者弗敢爭。刑過不避大臣,賞善不遺匹夫。故矯上之失,詰下之邪,治亂決繆,絀羨齊非,一民之軌,莫如法。屬官威民,退淫殆,止詐偽,莫如刑。刑重則不敢以貴易賤;法審則上尊而不侵;上尊而不侵則主強而守要,故先王貴之而傳之。人主釋法用私,則上下不別矣。”*⑥ 王先慎:《韓非子集解·有度》,第38—39,32—34頁。故此,以法使臣民與君主同其利害,守法以取利,違法以取害。臣與民,皆奉法以行,以賞罰為準,自是可以解決政治危機。

因而,他再三強調(diào):“當今之時,能去私曲就公法者,民安而國治;能去私行行公法者,則兵強而敵弱……故明主使法擇人,不自舉也;使法量功,不自度也。能者不可弊,敗者不可飾,譽者不能進,非者弗能退,則君臣之間明辯而易治,故主讎法則可也?!雹薏幻鞣?,則君主之勢,無可依靠,臣下自是私欲頻逞,明法是固勢的不二之選。同時,依勢方能明法,因而,莫如勢位至尊,絲毫不可以借人。

君主之危機正在于臣屬取私毀公,以己之力,乘君之威,而取其勢。韓非子恰恰利用人人皆挾自為心,以賞誘之以利,以罰督之以害,冀臣屬衡其利害,而奉公法。據(jù)此以固守和加強君主的威權(quán),鞏固君主獨尊的地位。以此來擺脫君主面臨的政治危機。

(三)何以能依勢明法——用術(shù)

依勢明法,說來容易,君主只依靠明法,如何能獨擅其勢?“萬乘之患大臣太重,千乘之患左右太信。此人主之公患也?!?王先慎:《韓非子集解·孤憤》,第84頁。所以,君主之勢,若無保有和運用之術(shù),則無以保全。君主當時所面臨的政治危機,甚或所有的君主都將面臨的政治危機,就在于如何操持和鞏固這種威勢,由于“人人皆挾自為心”,君主的威勢,更是為人覬覦?!叭酥髡卟徊傩g(shù),則威勢輕而臣擅名?!?王先慎:《韓非子集解·外儲說右下》,第343頁。因而,君主時時處于危機之中,所謂“君臣一日而百戰(zhàn)”,若欲消除此種危機的包圍,則非用術(shù)不可?!敖袢酥魈幹迫酥畡荩幸粐?,重賞嚴誅得操其柄,以修明術(shù)之所燭,雖有田常、子罕之臣,不敢欺也,奚待于不欺之士?!?王先慎:《韓非子集解·五蠹》,第451頁?!熬裏o術(shù)則弊于上,臣無法則亂于下。此不可一無,皆帝王之具也?!?王先慎:《韓非子集解·定法》,第397頁。在此種意義上,君主能否保住其威勢,則全靠“術(shù)”之運用。

而術(shù),在韓非子的理論中,其具體的運用,實在是相當復雜的系統(tǒng),并非單純的陰謀之術(shù)。所謂“術(shù)者,藏之于胸中,以偶眾端,而潛御群臣者也”*④ 王先慎:《韓非子集解·難三》,第380頁。,“術(shù)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責實,操殺生之柄,課群臣之能者也,此人主之所執(zhí)也”*王先慎:《韓非子集解·定法》,第397頁。。其運用的豐富性和合理性,王邦雄先生作了很好的研究,此處不予詳解*王邦雄:《韓非子的哲學》,第179頁—199頁。。從其技術(shù)層面而言,王先生所言固然不錯。然而,究其法、術(shù)、勢在韓非子理論中所欲解決的問題而言,“術(shù)”之存在的意義,在于保證君主有足夠的能力和方法防范臣下對其地位的窺視,防止君主之勢為臣下所奪。因而,無論“術(shù)”之運用,在多大的意義上有行政督責的功效,都無法取代其淪為陰謀之術(shù),而成“潛御群臣”的工具。所謂“用術(shù),則親愛近習,莫之得聞也”④。這是為韓非子所欲解決的問題決定了的。君主為了擺脫自身的危機,沒有規(guī)范可以束縛,也不應(yīng)有固定的途徑可以遵循。

所以,正如熊十力先生所言:“韓非之書,千言萬語,壹歸于任術(shù)而嚴法,雖法術(shù)兼持,而究以術(shù)為先。按:先者,持重義,非時間義。”*熊十力:《韓非子評論與友人論張江陵》,第22頁。從韓非子回應(yīng)的政治危機之實質(zhì)而言,自是不刊之論。韓非子因此受到陰險刻核的評價,自不為過。至于王邦雄先生的不同觀點,待時專文另論,此不贅述。

四、《韓非子》治道指向之政治目標

如果說法、術(shù)、勢相結(jié)合,意在鞏固君主對于群臣的獨尊地位,以免于國內(nèi)之篡弒,那么,這還只解決了韓非子所認識之危機的一半;另一重危機,則來自于敵國的攻伐。因而,君主若無力導全國之力,富國強兵以抗外敵,則同樣會身死國滅。如何才能使人人盡力于國家目標,最要者莫過于以賞罰二柄,導其民于耕戰(zhàn),黜其民于無益之學。將是非毀譽與利害賞罰同等劃一,于其國中,除耕戰(zhàn)以外,別無可譽、可賞之事,凡有違耕戰(zhàn)之事之言,俱為可毀可罰?!肮γ?,必出官法”*⑦ 王先慎:《韓非子集解·八經(jīng)》,第441,440頁。,“賞譽同軌、非誅俱行”⑦。因而“無書簡之文,以法為教;無先生之語,以吏為師”。所以,人們除了以法為教以外,沒有其他任何可以提供生活方式正當性的來源,讓所有的人無法獲得對待事物的不同看法和觀念,最終獲得統(tǒng)一的價值觀念,對此毫無質(zhì)疑和反思的能力。政治社會的安定,不在于能夠提供不同的觀念和價值需求,恰恰是這種價值沖突的存在,才刺激了仁恩思考。因而,非議君主法律的正當性,此種非議,最有可能傷害君主或國家的權(quán)威性,以致于造成與君主勢均力敵的價值觀念,甚至顛覆既定的政治結(jié)構(gòu)。所以,治世之道,決不能放棄法律作為唯一的行為規(guī)范,要使法律成為唯一且最高的行為規(guī)范,就必須保證法律不受任何價值觀念的挑戰(zhàn)。所謂“古者世治之民,奉公法,廢私術(shù),專意一行,具以待任”*王先慎:《韓非子集解·有度》,第36頁。。

因此,務(wù)必除去游惰之民。游惰之民。在韓非子的眼里,不僅是無益之人,甚或是有害之人,因為,暴亂邪說,不利于國家之目標,更且擾亂人心,阻撓法治?!笆枪式橹ǎ辖湫?,其次禁其言,其次禁其事……故有道之主,遠仁義,去智能,服之以法。是以譽廣而名威,民治而國安,知用民之法也?!?王先慎:《韓非子集解·說疑》,第400頁。

如何方能使民順上而為,依法而行呢?利用人人好利惡害的“人之情”,以重刑禁其奸萌,以厚賞誘其告奸?!懊髦髡?,使天下不得不為己視,使天下不得不為己聽,故身在深宮之中,而明照四海之內(nèi)……此其所以然者,匿罪之罰重而告奸之賞厚也,此亦使天下必為己視聽之道也。”*王先慎:《韓非子集解·奸劫弒臣》,第101—102頁??傊n非子所構(gòu)畫之政治秩序,“君之所是,必布之官而用之;君之所非,必息其端而去之”*② 王邦雄:《韓非子的哲學》,第128,251頁。。國域之中,無論臣民,其言其行,必須以君主之所是為是,以君主之所非為非,以君主之所利為利。此即所謂主尊臣卑,順上一民,方為國治。

五、《韓非子》治道之核心困境

綜上所述,韓非子之治道思想,本為其回應(yīng)他所認識之政治危機——君主自身的危機,而以法、術(shù)、勢之結(jié)合,上以“術(shù)”為核心,以“法”為工具,以鞏固君主之“勢”為其全部的目標和正當性,最終只能形成君主以陰險刻毒之“控御群臣”的權(quán)力系統(tǒng)。所以,熊十力先生、蕭公權(quán)先生之批判,可謂一針見血。王邦雄先生認為韓非子實際以“法”為中心,建立了法、術(shù)、勢相對平衡的結(jié)構(gòu):“其政治哲學的變質(zhì)沉落,則在于其實際發(fā)用上,法中心地位的下落,而其法之目的性及標準性的消失,遂迫使其政治哲學的體系架構(gòu),亦隨之倒塌崩頹。此一轉(zhuǎn)變的關(guān)鍵,探討其原因,實不得不落在其人性私利自為之理論根基的偏狹上。也就是說,韓非政治哲學之價值,在于其體系架構(gòu)法中心思想的樹立,使其法治目的性與標準性得以凸顯;而其沉落則在于其理論根基之人性論、價值觀、與歷史觀的偏狹自限。導致其法中心地位的下落,與君勢的相對抬頭?!雹?/p>

從韓非子治道思想的出發(fā)點來考慮,則無論從其理論,還是從其實際發(fā)用上,他都無意建立法術(shù)勢的相對平衡結(jié)構(gòu)。因為,他的治道思想的核心,是為了挺立君主的地位,并不是要建立如王先生所言的客觀性“法”制度??陀^性“法”制度只是為了保障君主之勢的工具,鞏固國家對外戰(zhàn)斗力的工具,君主只有善于用術(shù),方能以法來鞏固其勢。這是韓非子治道思想的核心目標,是為韓非子所認知的政治危機所決定的。因而,王先生所謂韓非子政治哲學的沉落,就不只是實際發(fā)用的問題。

如此,韓非子治道思想的一個重要困境就出現(xiàn)了。他所謀求的危機解決,不在于謀求君主的賢能和寬厚,以奠定其統(tǒng)治的正當性。在他看來,一來,君主的危機不是其統(tǒng)治的正當性問題,而是利害沖突問題;二來,期待君主的賢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所以,他所建立的法、術(shù)、勢相結(jié)合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要解決的是君主據(jù)此控制權(quán)力問題,君主的統(tǒng)治除了掌控權(quán)力,確立獨尊以外,別無其他的正當可言,此恰可為中人之主所用,擺脫危機。所以,不必期待賢能之士,天下已治,國家已安。然而,從上可知,法、術(shù)、勢得以實現(xiàn),操控群臣,術(shù)方為根本,而術(shù)之運用,從韓非子的論述中可知,則絕非中人之主所能得乎其妙。換一句話說,若非曠世之才、機心縝密之人,絕不可以把持,其所欲對治的危機,則時時難離君側(cè)。正如熊十力先生所論切中要害:“韓子崇法術(shù)而誹尚賢。然人主不賢,則無術(shù)而廢法。”*熊十力:《韓非子評論與友人論張江陵》,第51頁。

從韓非子的治道思想來看,上以法術(shù)勢相結(jié)合,下以告奸重刑,一民之軌,驅(qū)除儒俠,使民耕戰(zhàn),融個人利害于國法當中,使國中之人,皆以君主之利為利。絕不容許與君利不同之事、之言的存在。從而形成國中只有一人之利為利,只有一人之言為是。此皆以人人皆挾自為心為基。因而,從其思想而言,國中之人,都成為君主實現(xiàn)自身利益的工具,都成為以利害為權(quán)衡的受控工具。既然人人皆挾自為心,那么,君主也挾自為心,既然君主亦挾自為心,君主之利,為什么必須成為所有臣民之利?君主之利,無非其一人之利,一人之利,何以需一國之人共趨之?其君主之利的正當性何在?若是如此,他人自為,當然應(yīng)該允許保留甚或保護。何以君主一人之私利成為國內(nèi)之公利?韓非子認為大臣有力,則為私門,而君主有勢,何以不謂之私利?從韓非子所認知的危機和人之情而言,他只考慮君主如何應(yīng)對和解決自身的危機。而君主以一己私利,宰制天下百姓甚或群臣,正是君主自身最好的選擇。基于他對于“人之情”的認識,人人所具的自為心恰好可為君主所利用。因而,韓非子的治道思想,根本不需要解決君主之利的正當性問題,而只問方法之可行與否。按照他的理論邏輯,君主能否解決自身面臨的危機,就在于能否很好地駕馭群臣與百姓,使之成為實現(xiàn)其私利的馴順工具。如此,韓非子的君主把天下人當作工具,而自己本身則成為私利的標的。所以說,韓非子的治道思想,將人完全工具化,人喪失了自我提升的空間,政治社會的秩序,只是漆黑一團,在其中,人們只能像動物一樣生活,毫無正義、善良可言。

從而,就某種意義而言,韓非子并沒有提供一套政治哲學系統(tǒng),甚至無意提供這種系統(tǒng),因為他關(guān)注的并不是政治社會的秩序問題,而是君主如何鞏固自己的地位問題。當然,他之所以構(gòu)造出如此擄人自用的政治秩序,如王邦雄等所指出的那樣,與其對人本身過于狹隘、頹廢的看法相關(guān)。然而,更為重要的,可能不是對于人性的認知,而是他要追求的政治目標,好利惡害的人性,不過提供了達到他目標的條件。韓非子的治道思想,從尊君而言,不必然會產(chǎn)生他的這種體系,因為,至少君主之可尊,還可以安立另外的正當性,以掣肘君主的權(quán)力,未必一定是赤裸裸的利害之爭,致使君主權(quán)力毫無制約的可能;若說如此體系的建立,導源于其“人人皆挾自為心”的人性論,則此人性論恰好可能開出利益妥協(xié)的共和思想,未必成為建立如此恐怖的君主專制的條件。

然而,為人類應(yīng)對政治危機,無論如何不應(yīng)該放棄什么樣的政治是好的,不應(yīng)該放棄人在怎樣的政治秩序中,才能生活得幸福和善良。沒有人愿意生活在受人擺布和宰制的社會,那么,韓非子怎么能夠忍心貢獻出這種思想呢?

司馬遷說:“余獨悲韓子為說難而不能自脫耳?!?司馬遷:《史記》第7冊《老子韓非列傳第三》,第2155頁。

【責任編輯:李青果;責任校對:李青果,張慕華】

2016—04—12

孔慶平,深圳大學法學院(深圳 518060)。

10.13471/j.cnki.jsysusse.2016.06.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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