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手記】
與馬金蓮的相識有一些錯落。那時我剛到魯院正式報到,入職上班沒幾天,馬金蓮就讀的魯二十二屆高研班就要結(jié)業(yè)。在畢業(yè)聯(lián)歡會上,我們匆匆望見對方幾眼。她沒想到我對她有印象。我更沒想到她也記得起我來。所以在后來的第一次電話中,我們憑著這幾眼的緣分,顯得像已聯(lián)系過五百次那樣自然。前世回眸,今世擦肩,好像有些浪漫。今世擦肩,今生結(jié)緣,便是再好不過。
馬金蓮絕不是一個健談或者會來事兒的人。電話、短信、QQ,寥寥數(shù)語,言簡意賅。對于好多事情,她通常只會簡單地“哦”一句。她不會群發(fā)節(jié)日祝福,當然也不會在春節(jié)專注于搶紅包。她會回到老家,幫忙干活。
約馬金蓮做訪談已臨近2015年春節(jié)。本來也想電話訪談,我便可利用春節(jié)假期慢慢整理錄音。訪談前夕,馬金蓮在QQ上問我:“趙老師,我們采用文字問答方式可以嗎?你擬好問題,發(fā)給我,我做書面回答。”我說:“這樣你會比較辛苦”。她卻回我:這樣從容,也能回答出深度。于是便有了這篇通過電子郵件三來二去形成的問答??紤]到馬金蓮內(nèi)斂的性格,我在郵件里還專門囑咐她“敞開來詳細談”。
擬訪談目錄之前,我花了近一個月時間系統(tǒng)地讀了馬金蓮的主要作品。坦率地說,對于一個生長在城市,出游在城市的89后,馬金蓮的作品與我有一層天然的隔膜,這不單是在題材和語言上,更在一種整體的風貌上。我或許最初并不是馬金蓮的理想讀者,但我卻在閱讀中慢慢成為,或者說是成長:我為之感動,并從中感悟。我甚至可以通過她筆下的苦難來翻檢自己的生活,尤為我寶貝的是,我能從中獲得安慰和寧靜,乃至一種解脫。
馬金蓮的寫作是一條長河,她寫作的對象也流淌出一條河,這條河與頓河一樣靜,同時也一樣難以平靜。
趙依:訪談孫頻的時候,她說80后這個代際的劃分意義不是太大,因為80后寫作風格的形成明顯地承接了50后、60后、70后,80后和他們是不可能完全斷開的。能不能請你也先談一談80后寫作?
馬金蓮:說實話,我很少去想這些問題。但是因為自己在出生時間上屬于了八零后這樣一個范疇,近來看到不少刊物開設的專門涉及八零后的欄目,我才開始關(guān)注這樣一個群體。我比較贊同孫頻的這一觀點,確實刻意去劃分的話,好像沒什么特別實際的意義。不管是八零后,九零后,還是零零后,當然還有之前的七零后、六零后、五零后,每一個個體的發(fā)展、每一代人的發(fā)展,我覺得都具備一個承前啟后的位置和作用,文學是一條川流不息的河流,我們每一個代際的寫作者是這條河流中的某一個河段,似乎不可或缺,但肯定又不是全部,只是部分,呈現(xiàn)出屬于這一代際的長度和寬度。
趙依:說說你自己吧。你的小說屬于80后中的鄉(xiāng)土派,我想你之所以這么寫,是因為對這種生活再熟悉不過,可否請你勾勒一下你生長的環(huán)境?父母親戚是怎樣的人?你和你周圍的人是怎樣成長起來的?生長在“苦甲天下”的西海固地區(qū),你是否也像小說里描寫的那樣下過苦、挨過餓、受過窮?
馬金蓮:說起八零后的寫作,我首先想到了我自己。也許這樣的下意識其實帶著一種一廂情愿和自我迷戀。在當下的純文學寫作的八零后群體中,我覺得自己的位置有點和別人不太一樣。一來是我少數(shù)民族的身份,作為一個回族,我的作品里自然會帶有一個民族的特殊印記。二來,我生長于西海固并且書寫的對象一直是西海固。至于西海固的特殊性,相信不用我多說,不少人是知道的。
至于我是否屬于鄉(xiāng)土派,我沒有想過。我們這里總體來說是寧夏南部山區(qū),地域偏僻,氣候干旱,主要經(jīng)濟支柱是農(nóng)業(yè),而且基本都是靠天吃飯的那種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在我成長記憶里,可以說十年九旱,三年一大旱,兩年一小旱,干旱是司空見慣的事,不干旱倒是不正常了。
我出生在西海固群山包圍的一個山村里,這個村莊就是我后來不斷書寫的扇子灣。二十二歲之前,我一直在扇子灣生活,除了去學校上學,暑假都是幫父母務農(nóng),寒假在村莊里陪伴家人過著寂靜的日子。村莊交通不便,我小時候我們要去集市上,十多里山路靠步行和毛驢馱載,后來才有了摩托車和農(nóng)用三輪車。沒有自來水,人畜用水靠的是村莊中間水溝里的一眼清泉。夏季用水量大,大家需要一大早排隊去擔水,冬季泉口結(jié)冰,厚厚一層,蹲著是舀不到水的,我們就給水瓢裝上巨長的木柄,這樣才能伸進泉眼去。我們的童年是在很散漫的環(huán)境里長大的,那時候這里極度不重視教育,女童教育更是薄弱,所以村莊里的女孩子基本上都不念書。我們夏天幫父母干些力所能及的農(nóng)活,拔柴、割草、除草、放羊……小臉蛋被風吹日曬得粗糙而褐紅。冬天大家就在一起學習做針線。清真寺里遇到圣紀節(jié)的話,我們會成群結(jié)伙去寺里跟圣紀??傊?,和現(xiàn)在的孩子比起來,我們是一種很自由很散漫的童年,沒有學習任務,就在大自然里接受著磨練。
我父親是鄉(xiāng)文化站的干部,正是因為這個有利條件,才為我童年時候閱讀大量書籍創(chuàng)造了條件。母親等人都是農(nóng)民,親戚也都是農(nóng)民。我們把農(nóng)民叫做泥腿子,想想其實挺形象,常年在土里勞作,兩腿自然是粘著泥土的,這泥腿子很形象地表達了生活在底層的一個群體的艱難和苦難。
每一個在西海固山村出生并長大的孩子,都要經(jīng)歷一個被生計磨礪的過程。尤其像我生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我父母一口氣生了四個女兒,在家里勞力缺乏的情況下,我們這些女孩子自然得像男孩子一樣去挑起勞作的擔子。我很早就學會了女孩子必須會的活兒,后來還像男孩一樣承擔了一些繁重的苦活兒,比如趕著牲口犁地,在陡峭的山路上拉架子車,往車上抬糧食口袋,趕著毛驢去磨坊磨面,等等,都是需要比較大的氣力的。家里孩子多,土地少,那時候沒有挨餓,但是吃得不好,尤其九十年代初西吉連著幾年大旱,莊稼基本顆粒無收,我們姐妹都在縣城上學,家里開支很大,在一段時間我們的日子過得很艱難。和別的八零后相比,我們西海固山區(qū)的孩子,真的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里,我們經(jīng)歷的不僅僅是偏僻落后,還有苦難對生命個體的考驗和磨礪。后來我?guī)煼秾W校畢業(yè),因為是中專學歷,找不到工作,我在家待業(yè)好幾年,期間嫁到了另一個山溝里給人家做媳婦,那時候開始承擔更繁重的農(nóng)活,因為我是一個大人了,要像每一個成年男女一樣從事勞動,靠自己的雙手養(yǎng)活自己。相比之下,親生父母還是比較嬌慣我的,有些很繁重的活兒舍不得叫我們干,但是到了婆家,不存在這一說,我割麥子,跟著丈夫、小叔子、弟媳婦,一趟一趟,常??嗟谜静黄饋怼8牌抛鱿嬲写腿?,守在寒冷的小廚房里一忙碌就是一整天,晚上洗完鍋灶解下圍裙,一雙腳早就凍麻木了。西海固的生活,對我的考驗,從一個小女孩,到大姑娘,到小媳婦,一路延續(xù)了下來。
趙依:能談談你那些年的個人心態(tài)嗎?
馬金蓮:先說說小時候吧。那時候傻里傻氣的,不知道生活的酸甜苦辣,大家都那么活著,我也就那么活著,有時候也覺得太苦了,尤其西海固山區(qū)的回族時興早婚,女孩子不念書,十七八歲就說婆家了,二十來歲的人已經(jīng)是好幾個娃的媽媽了??粗@些姐妹的生活經(jīng)歷,我覺得不甘心,不愿意自己也走這樣的路,所以當我有幸走進學校上學,我很努力,很小就懂事了,十分珍惜學習機會,所以一路念書,大人從不用操心我的學習成績。
做了人家的小媳婦以后,我已經(jīng)是一個具備著中等師范文化知識的女性,我經(jīng)歷過學校的生活,我通過讀書知道外面是一個和西海固完全不同的世界,這個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要像我們這樣地生活,人活在世上有很多種完全不同的活法,女人不僅僅是跟著丈夫過柴米油鹽的日子,生孩子,操持家務,還有很多事情可以去做,比如看書,學習,寫作。事實上我一直堅持著寫作,就是苦得直不起腰的六月天,割完麥子的夜晚,我還是會在別人熟睡的時候悄悄爬起來,坐在炕頭上拿著筆在紙上劃拉一些文字,表達內(nèi)心對生活的理解。當然,這樣的堅持,沒有明確的宏大的目標,只是覺得文字是排遣苦悶的一種方式,一個手段,通過閱讀和書寫,日常的辛苦變得可以忍受,苦澀的生活里好像有了一抹淡淡的甜味。我當然不知道我以后會一直堅持寫作,并且寫出了這么多作品,那時候我只是單純地愛著文字,堅守著這種可以豐富內(nèi)心、安慰內(nèi)心的表達方式。
趙依:你曾在一次訪談里自白:“其實像我這樣的文學愛好者,在西海固還有很多。我們身上有一個共性,那就是對文學是癡迷的、沉醉的,我們用宗教般虔敬的心態(tài)來看待文學、敬重文學?!钡貐^(qū)的偏遠和生活的艱辛并沒有阻礙你獲得文學,那么你是以何種方式接觸到文學又是怎樣愛上文學的?
馬金蓮:我那段話,在外界的人看來也許會覺得難以理解,甚至可笑。其實,在我們西海固,這真的不是無稽之談。西吉縣是中國首個文學之鄉(xiāng),西吉縣堅持業(yè)余寫作的農(nóng)民作者有好幾個,他們就像早年的我,沒有工作,沒有高學歷,也沒有奢求通過文學來改變什么,堅持文學的初衷很單純,就是喜歡,愛好。在為生計奔波的同時,不忘在炕頭趴著看一會書,寫一寫文字,有幾個人寫出了長篇小說。這樣的堅持,只能說明內(nèi)心對文學的癡迷,沉醉其中,不覺其苦。
而我自己,生長在西海固這樣的環(huán)境,能走上文學道路是十分十分幸運的。這得益于我父親的影響,他在文化站的那一份工作,讓他常年和書籍打交道,他本身又很喜歡閱讀。從小,我有機會接觸書籍,并且后來的閱讀來源也不是十分困難。基于這樣的機緣,我小時候讀了很多書,只要父親借回家的我都讀,讀完了央求他還回去再借新的來。童年時代的豐富閱讀,為我以后愛好文學并且拿起筆寫作,打下了一個很好的基礎(chǔ)。所以,文學的種子,早在童年時候就埋進了心里。后來在師范學校,有幾個熱愛文學的老師,成立文學社,舉辦征文活動,我一年級時得了征文一等獎,很是驚喜,在老師們的鼓勵之下,一直堅持練筆,直到開始在正式刊物發(fā)表作品,算是很固執(zhí)地愛上了文學,再也難以割舍。
趙依:你的教育經(jīng)歷并不復雜,沒有上過正規(guī)的大學,請談談你的學生時代。
馬金蓮:我小學是在本行政村的村小讀到三年級,當然這個村小不在我們扇子灣,而是遠隔一座大山的另一個村莊。每天背著干糧去念書,中午不回家,餓了啃干糧,渴了忍著,或者跑到附近的水溝里去喝泉水。而老師用水也是讓學生到溝里去抬。四年級我開始在十多里外的完小住校,條件很艱苦,沒有開水,學生灶有時開設,有時候關(guān)閉,我們生活的主要方式就只自己從家里背干糧,就著自來水吃。尤其夏天炎熱時候,干糧三天時間就開始發(fā)霉長毛,但是家遠,我只能堅持啃長毛的干糧,等待周六到來趕緊回家。初中三年在縣城住校,離家更遠了,我基本上一學期只回去一次,五一或者十一的長假。家太遠了,除了坐車一個小時,還有步行十里山路,所以我寧愿周末留在學校。初中三年正是身體發(fā)育的年齡,學習量大,集體灶上的洋芋菜和蒸饅頭常常滿足不了一個饑腸轆轆的胃。所以那時候最渴望的不是穿好衣服,不是打扮得有多引人注目,而是渴望吃一頓飽飯,一頓好吃的。這樣的經(jīng)歷,不要說西海固之外的八零后,就是我們西海固我的同齡人,很多也是沒有遭遇過的,只有我這樣家在深山又孩子眾多的家庭出來的孩子才會遭遇吧。初中畢業(yè)后,我面臨了一個抉擇難題,我想上高中,繼而考大學,在一個鄉(xiāng)村孩子的眼里,外面的世界是多么精彩好奇,而我們能走出去看一看的機會,只有考大學,到外面去求學??墒俏液竺孢€有弟弟妹妹,他們也在念書,為此爸爸希望我能上中等師范,早一天畢業(yè),早一天工作,從而分擔家庭重擔。所以他做主給我填了師范志愿,從而終結(jié)了我對大學持有的一點稀薄的夢想。我的學生時代就這么簡單,清湯寡水的,實在沒什么值得別特回憶的。
趙依:那時最喜歡讀哪類書?有沒有對你的人生觀和后來寫作產(chǎn)生重大影響的書?
馬金蓮:那時候接觸的書可以分作這樣幾類:民間故事、兒童文學、純文學、武俠小說和宗教讀本。可以說讀得比較雜,各方面都淺嘗輒止地涉獵過。但是,我最喜歡最讀得輕松的還是民間故事。民間故事講述的都是鄉(xiāng)野間流傳的故事,里面夾雜大量未加雕琢的方言土語、村言俚語,在這些樸素的文字里,從語言到故事模式,都很本真,沒有扭曲,沒有粉飾,自然,淳樸,帶著鄉(xiāng)間百姓的小聰明和大智慧,小算計和大良善,雖然我現(xiàn)在的寫作是純文學,但是我構(gòu)思文本的時候,常常會想起某一個民間故事里的某一個人,某一件事,某一個小情節(jié),某一句大智若愚的話語,我的內(nèi)心始終有一個標尺,那就是,我的文字的根是從最基本的生活,最底層的人群出發(fā),我要緊緊貼著地面寫,不管什么時候,內(nèi)心都要銘記底層這樣一個概念。
趙依:你發(fā)表的第一篇小說是《夙愿》,那時你18歲,還在師范學校讀書。當時為什么會想到寫小說、發(fā)表小說?家里人對此怎么看?說說你第一次發(fā)表小說的情形。
馬金蓮:《夙愿》是小小說,那時候我18歲。師范一年級,星星文學社舉辦征文活動,我拿起筆寫了這篇文字,投出去竟然獲得了一等獎,很受鼓舞。接著我用稿紙把這篇文字認真謄錄了,寄給當?shù)氐碾s志《六盤山》,兩個月后刊登出來了,標簽是小小說。這算是正式發(fā)表了。還有二十塊錢的稿酬,看著稿費單子,覺得無比激動,這可是我用自己的筆掙來的第一筆錢啊。我家里人不知道我在學校學著寫作了,當我放學后把樣刊帶回家,父親看了,弟妹們看了,都沒說什么,在我們那個村子里,生存、為生存進行的勞作始終是第一位的,別的都是其次,而這個時候的父親,已經(jīng)被艱苦的生活壓得失卻了年輕時候?qū)ξ淖值哪欠菹矏郏@得漠然,所以我在一家雜志發(fā)一篇文字,有什么意義?好像沒什么意義。更多的只是屬于我一個人的內(nèi)心的喜悅吧,之后的堅持也是偷偷摸摸的,我不想讓人知道,我更愿意一個人堅持和摸索。
趙依:你的小說總是圍繞土地和鄉(xiāng)里,書寫苦難,你寫作的初衷是什么?是為了圓自己的文學夢還是出于一種對民族歷史的反思和悲憫?或者是需要一筆稿費來幫助家里度日?
馬金蓮:關(guān)于這個問題,我在一篇創(chuàng)作談里這樣寫道:我的文字都是關(guān)于村莊的。我的靈感的源頭,就是我最初生活的那個村莊。今后的寫作還是圍繞村莊。只要村莊屹立在大地上,生活沒有枯竭,寫作的靈感就不會枯竭。寫作寫什么?這個可能會困擾很多人的問題,從來都沒有困擾過我,因為我一開始呈現(xiàn)的就是自己熟悉的,生活,人物,故事……都是熟悉的,就在我們扇子灣,就在我們西海固,就是我童年時代聽到的、看到的、經(jīng)歷的。而這些,都是在我熟悉的鄉(xiāng)村發(fā)生,所以,我的文字注定繞不開土地和鄉(xiāng)里,而西海固鄉(xiāng)村生活,總是和苦難難以分割,所以,不管我是自覺還是無意,都不可避免地要書寫苦難,因為苦難和生活是緊緊依附、交融在一起,是水和乳,是血和肉,繞不開,逃不掉,只能面對。我是一個八零后,我也會寫今天我們的生活。但是,我是一個土生土長在西海固偏僻農(nóng)村的八零后。那個叫扇子灣的養(yǎng)育了我的地方,它至今還保持著落后和淳樸。到了扇子灣,你會感覺生活倒退了,一切停滯了,1997年才通電,如今沒有移動和聯(lián)通信號,那些花里胡哨的所謂現(xiàn)代社會的東西較少,人們挑著扁擔去溝里擔水飲用,農(nóng)歷六月在地里干活的人們堅持封齋,過圣紀的日子里大家頭戴白帽涌往清真寺里。而我小時候經(jīng)歷的生活還要更純粹更封閉。我的生命最初的塑造就是在那里完成的,一些刻骨銘心的生命體驗自然和那個環(huán)境緊密相聯(lián)。所以我筆下的世界與外面的社會保持了相對的距離。
18歲,開始文學經(jīng)歷,這時候的我,無論如何都不會成熟到去考慮自己拿起筆寫點文字的初衷,和需要承載的意義,我更對文學沒有產(chǎn)生過什么宏大的夢想。我只是覺得扇子灣的人都活得太苦了,大家的故事活生生的就在眼前,我想把這些故事寫出來,把他們在生計里的掙扎和苦難表達出來,如果可以算作初衷的話,我想這可能就是我寫作的初衷了。那時候稿酬低,而且我一年也就發(fā)表兩三篇,掙那點稿酬,好像改善不了我的處境。之所以一直堅持,還是因為喜愛吧,沒有什么太強的功利目的,就是喜歡,而且這樣的堅持,不影響我的正常生活,還能帶給我內(nèi)心的豐富和安寧,所以就沒有放棄。
對于寫作,我始終懷著一顆真摯純樸的心,喜也罷,憂也罷,用文字點染出內(nèi)心的真實部分,也就完成了最初的心愿。對于小說,對于這個世界,我都沒有別的奢求,就這樣一直一直地寫著,用無華的語言表達著內(nèi)心樸素的想法,以樸素的方式面對世界。近來總是禁不住思索自己的寫作。十年一夢,驚醒之后,驀然看清,過去的時光里,我就像一個跌入深谷的盲人,憑著本能摸索著尋找出路。我踏遍了深谷的底部,磨穿了鞋子,腳底結(jié)上了厚痂??墒俏疫€是沒有摸到出路。有一天,忽感眼前一片光亮,我的視力恢復了??梢钥辞迨郎系娜f物了。我驚出了一身冷汗,原來過去的歲月里,我一直在原地踏步。從來就沒有走出過谷底。地面上滿布著我留下的腳印。寫作,究竟該如何進行。很多人說,擺脫苦難,不要再重復苦難,因為西海固作者的作品,給人一眼就有西海固貧窮的影子,有千篇一律的印痕。尤其我們這樣的末流作者,更難以擺脫石舒清郭文斌等人的影響。甚至有人說,寧夏作家都是一個路子,鮮有新路。我知道,千篇一律的苦難故事,勢必給人造成審美疲勞??墒牵L在這樣的土地上,并將生命里將近三十年的時光留在這里,不寫苦難,那我寫什么?還能寫什么?我們本身的生活,就是一段苦難的歷程!徘徊中,我始終舍不得丟開手中的筆,舍不下這片土地上人們的淳樸和善良,舍不得生我養(yǎng)我的西海固。我一直沿著苦難的路前行。何去,何從?一段時間之后,我釋然了。不是寫苦難有什么過錯,問題在于我的筆觸不夠深入,遠遠沒有挖掘出苦難背后的東西,僅僅浮于講故事的層面,情節(jié)深處那些人性中閃光的鱗片,或者需要批判反思的病垢,都是需要往更深處開拓挖掘的。《綠化樹》也寫苦難,《心靈史》同樣在寫苦難。今天,我們距離大師還有多遠?跟在大師后面趕路,不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去防備,避免踩上前面的腳印,刻意回避重復,而是大著膽子,邁開步子走路,說不定,就在這過程中,我們就會不經(jīng)意間超越了簡單的重復,深化了自己。
趙依:你后來離開農(nóng)村,進入民盟固原市委員會工作。這種離開是否對你的寫作產(chǎn)生了影響?你現(xiàn)在的生活和寫作狀態(tài)如何?
馬金蓮:2007年至2010年,我在鄉(xiāng)鎮(zhèn)干了三年,眼界大大開闊,對社會有了一點比較復雜的認識。2010年秋進入固原市民盟,離開了鄉(xiāng)村,在真正的城里工作生活了。離開了鄉(xiāng)村,再回頭看,眼界和從前有了差異,也許身在其中的時候,有些事物是看不清楚的,只緣身在此山中,而一旦拉開距離,就能更冷靜地思考,更成熟的表達,所以這幾年我的文字比之前有了成熟和深度。當然,離開鄉(xiāng)村,感覺與生活遠了一步,幸好我的親人們都還在農(nóng)村生活,我一有空就往老家跑,婆家、娘家、親戚,我需要關(guān)注農(nóng)村的變化和人們內(nèi)心的變遷,需要緊緊抓著生活的脈搏,不能與生活有隔膜。現(xiàn)在,生活是老樣子,上班、帶孩子,周末回老家。感覺生活稍微比過去自由了一些,有一點屬于自己的時間看書和寫作了,這是很奢侈的,是來之不易的,我從前想都不敢奢想的。所以我很感激,生活、命運、身邊的人、遇上的每一個好人,我不敢懈怠,想乘著年輕再寫幾年,多寫點比較好的文字出來。
趙依:你和圈子里的作家、學者等來往和交流得多嗎?
馬金蓮:說實話,不多。西海固本身偏僻,加之我性格內(nèi)向,不善于交際。但是,疏于交流,不等于大家遺忘了我。相反,很多人都在關(guān)注著我的寫作,有很多事我一直銘記在心,感念不已。2011年,我女兒高燒住院,我一個人帶著她連續(xù)三天守在醫(yī)院,這時候縣文聯(lián)打來電話,說白燁來西吉了,想要見我。當我?guī)е荒樒>脍s過去,才知道白老師的兒子馬上要結(jié)婚了,而白老師為了見我特意在西吉多留了兩天。很快白老師給我寫的評論在文藝報出來了。2013年,《長河》,受到了各方面的關(guān)注,《小說選刊》的副主編王干老師,給我寫了大篇幅的推薦語,并且在年終的評論里大篇幅論及這篇作品,而直到我去魯院上學之前,我沒有見過王老師并且連電話都沒有通過。還有《民族文學》前主編葉梅老師,我在魯院期間,第九屆少數(shù)民族作家班的朋友發(fā)來圖片,說葉梅老師正在說你呢。我一頭霧水,看了發(fā)在《民族文學》2期的卷首語,才知道葉梅老師寫了一篇《等待馬金蓮》的文字。當我讀完文字的時候,心里一股暖流涌過,我只見過葉老師兩面,也只是打個招呼,可是在這些文字里,好像葉老師去過我家,見過我最初寫作時候的生活場景和那種艱難?!堕L河》進入2013年中國中篇小說排行榜榜首,好幾個老師輾轉(zhuǎn)送來了祝福,而我都沒有見過他們的面。所以,這份不摻雜任何雜質(zhì)的關(guān)注和幫助,讓我無比感動,讓我一再感受到了文學的溫暖。
趙依:最初出現(xiàn)的80后作家都帶著強烈的校園背景和城市色彩,這些年,包括你、甫躍輝、鄭小驢、宋小詞等在內(nèi)的一批來自鄉(xiāng)村、來自生活底層的青年寫作者也逐漸成為80后作家的代表,可以說一些作品也正在成為這個時代的新經(jīng)典,你有參與創(chuàng)造這種不一樣的80后寫作史的感覺嗎?
馬金蓮:呵呵,沒有這野心。
趙依:你有特別喜歡的作家嗎?
馬金蓮:有。我們回族作家石舒清就是我很敬重的人,不管是他做人的沉穩(wěn)品格,還是為文的境界,都值得我們這些后輩學習。另外,喜歡遲子建的作品,喜歡作品里那種一以貫之的美好和純粹。在作品思想深度上,我推崇張承志。
趙依:很多人說你延續(xù)了蕭紅文脈,你如何看待這一評價?
馬金蓮:剛開始聽到的時候有點愣,因為我之前除了一篇叫做《蹲在洋車上》的小文,沒有看過蕭紅別的作品,聽到這個說法,我對她有了興趣,找來所有的作品認真讀了,對這個女作家真是由衷敬佩和同情,敬佩她的才華,同情她的遭遇。如果要在我們之間尋找什么共同點的話,那么,我覺得肯定是我們都天然地具備了一種憑著本能抒發(fā)和表達的愿望,并且將這一本能表現(xiàn)在作品里了。我們的寫作,都完全地出于一片赤誠吧。
趙依:在文壇逐漸嶄露頭角的過程中,你最鮮明的感受是什么?請通過一些具體事件和人物勾勒一下當時發(fā)表小說、出版選集的大環(huán)境以及作品收到讀者、編輯、評論家等各方反饋的情況。
馬金蓮:我目前出版了三本中短篇小說集,《父親的雪》是第一本,收錄的是從最初寫作到2008年期間的近三十萬中短篇小說。最初的這些文字比較稚嫩,但是很淳樸,能顯示一個作者最初時期對文學懷抱的一份樸素單純的熱愛與執(zhí)著。
第二本《碎媳婦》,主要收了2009年到2012這幾年創(chuàng)作的中短篇小說,那幾年對于我來說是創(chuàng)作上一個很重要的進步階段,常常感覺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悟,構(gòu)思快,寫起來順手,短篇《蝴蝶瓦片》在藝術(shù)上有了突破,中篇《柳葉哨》《山歌兒》都曾被不同的選刊選載過。尤其《柳葉哨》是我們《朔方》首發(fā)的,今年得了首屆朔方文學獎,我覺得這不僅僅是對一篇作品的獎勵,也是對那段時間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個整體的肯定。其中短篇《碎媳婦》被收入好幾個不同的年度選本,還被人民文學出版社譯作外文。
第三本《長河》,作家出版社出版,二十萬字,收集的是我近三年的作品,屬于比較成熟的一些作品,包括《長河》《念書》《老人與窯》等中短篇。
堅持寫作的過程,就是沿著一條路爬一座山的過程。付出的不僅僅是時間,還有精力,耐心,恒心,和一以貫之的熱情。就拿《長河》來說吧,它最初由五個部分組成,《民族文學》編輯哈聞看了后建議我刪除最后一個,同時給我分析了原因,另外又提出了很多修改意見。我認真地思索了這些意見,進行了修改。對比初稿,我真是很感激哈聞老師,沒有這樣精心的修改,《長河》能否獲得后面的多家選載和獲獎,真的就不好說了?,F(xiàn)在也有些作者的QQ、微信群拉我進去,我沒有時間聊天,只能偶爾抽空留意一下大家的想法,我發(fā)現(xiàn)很多初學寫作的人,都很浮躁,恨不能一下子就拿出一個轟動文壇的東西來,拿不出來,就更浮躁,心浮氣躁地在那里罵人,一副十分急于被外界認可的樣子,這讓我警醒,保持低調(diào),保持沉默,把時間和心血默默地傾注在寫作本身之上,這是我需要一直堅守的。而這些年我最明顯的感覺,就是要贏得別人的尊重和關(guān)注,必須自己做得更好,更努力,寫出扎扎實實的好作品來。只有拿出好作品,你才能無愧于作家這個名號,才能無愧于更多讀者的期待。
趙依:中篇小說《長河》可以說是你目前為止的代表作和創(chuàng)作小高峰,幾乎提到馬金蓮的人都會提到這部小說。請談談它的醞釀過程、最初構(gòu)想和創(chuàng)作過程。
馬金蓮:這篇作品和我的很多作品一樣,是手寫的,初稿寫在一個舊教案本的背面。我喜歡用廢舊的紙頁寫作,面對這樣的紙張,我覺得不是浪費,而是再度利用,所以心理很放松,寫不好就寫不好吧,只要沒糟蹋紙張就是。所以有一搭沒一搭地在上面劃拉著,開始的時候連題目都沒有,只是被村莊里新近發(fā)生的一起車禍觸動了心弦,想表達點什么,表達什么呢,還不明晰,就那么忙忙碌碌劃拉著。第一個故事,伊哈的故事,其實是有原型的,是我小時候送過埋體的一個人,他死后身后留下了三個孩子一個很老實的女人。女人自然是再嫁,而孩子活得很受罪,念書的時候他們和我一個學校,常常見到他們赤裸的腳板和一臉的泥土。伊哈的故事寫完后,覺得好像意猶未盡,想說什么呢?沒說清楚。想祭奠呢,還是懷念呢,還是警覺呢,或者是反思呢?感覺都不能簡單概括。猶豫中又寫了第二個故事,也是有原型的,是個男孩,從小心臟病,十二歲時候按照醫(yī)生預料的那樣去世了。這樣一個生命,匆匆地離去,我們除了惋惜,還能做點什么呢?我一邊糾結(jié),一邊寫。到了第三個故事,好像一發(fā)不可收拾了,想要表達的東西也明朗了,我就是要寫死亡,我們西海固的山村里的回族的死亡,樸素的清潔的簡單的悲傷的死亡。這個作品斷斷續(xù)續(xù)寫了兩年,最后的關(guān)頭,我忽然覺得這死亡就是一條河,長長的河,所以題目有了。
趙依:《長河》書寫死亡的潔凈和生命的尊嚴,字里行間透露出一種信仰和一股力量,柔中帶剛,平淡閑遠。這既勾連著你的民族和宗教,又顯示出你在更大范圍內(nèi)對人類命運所做的思考,那么這種旨趣具體是如何生發(fā)的?
馬金蓮:這一點我得感激我的民族身份,作為一個回民,我很小就成長在一個信仰氣氛很濃厚的環(huán)境里,可以說信仰已經(jīng)成為一個不自覺的習慣和一股潛在的力量,深深地潛入到我生命的深處。所以說信仰對我的作品來說就是一種本身存在的品質(zhì)。宗教信仰影響了我的內(nèi)心世界和內(nèi)在氣質(zhì),我在作品里不用刻意去體現(xiàn)這種影響,但是會在作品中有反映,那是不自禁流露的,因為信仰以及信仰對心靈產(chǎn)生的影響,早就存在,信仰是生活里的鹽,從來都沒有缺失過,我只要寫這片土地上的人和生活就行了,這種影響自然就會流露出來,寫作中的審美取向自然而然擺在那里。這種民族心理的影響流露在作品中,就呈現(xiàn)出《長河》這樣一個風貌。而世界上所有的活著,最終都有一個結(jié)果;就是死亡,所有的生命,最終都會死亡,死亡是所有生命不可避免的結(jié)局和悲劇。這么一延伸,自然擴展到了整個人類命運。而我最初寫《長河》的時候真的沒有考慮這么多,很多東西都是無心插柳的結(jié)果。
我喜歡將作品寫得比較實在,屬于很土的那種,沒有花里胡哨的成分,當然這有時會給人沉悶、單調(diào)的閱讀感覺,所以現(xiàn)在我追求的目標是將文字寫得醇厚、純凈而流利,希望讓人讀起來有回味無窮的效果。
趙依:你非常關(guān)注那些以柔弱順從的姿態(tài)去抗拒1日觀念或者強大命運以及嚴酷自然環(huán)境的女性,在《碎媳婦》《風痕》《搬遷點上的女人》《繡鴛鴦》《離娘水》等作品中你通過塑造一系列的女性形象傳遞出一種強烈的女性意識與自我生命關(guān)照。那么你如何看待自己作品中的這種女性關(guān)懷意識?
馬金蓮:西海固作家基本上都具備悲天憫人的情懷,我作為西海固作家群中的一份子,自然也會具備這樣的寫作情懷。這是那片土地和那土地上的生活賦予的一種生命的底色。這種底色會滲透在我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有一點大家都注意到了,就是我們西海固作家群有一個相對優(yōu)良的傳統(tǒng),就是每一個人都對文學很尊重,是以接近于癡迷的態(tài)度去對待的,相對落后的封閉的環(huán)境,造成了我們相對奇特的文學狀態(tài),我們集體呈現(xiàn)出一種內(nèi)斂、安靜的狀態(tài),遠沒有外界的浮躁和喧嘩。而我作為一名女性,不自覺地就會更加關(guān)注身邊的廣大女性,走進她們的內(nèi)心世界,把她們寫進文字,定格在紙上。就在這書寫過程中也許就不自覺地流露了一種女性關(guān)懷意識。
趙依:方言化的語言風格是無心插柳還是刻意為之?
馬金蓮:剛開始寫那些年,是無心插柳。到了如今,也就開始注意這個問題呢,也有人已經(jīng)向我提出了這個問題,希望我能更多地融入西海固方言。我會試著做相應的嘗試,但是,也要把握好一個度。方言適當用一點,能為文字增色,使語言活潑、生動,有趣味;但是,采用多了,會給讀者,尤其西海固之外的讀者,帶來閱讀障礙,損害文字的流暢感和整體美感。所以我覺得這是個需要不斷摸索實驗的過程。
趙依:你的小說里總會出現(xiàn)很多娃娃,這些娃娃大多憂傷而平靜,被傷害而不怨恨,例如《糜子》中法圖麥在冰雹擊落的糜子地里痛快淋漓地狂奔,你也常以兒童的視角來講述故事,為什么會有這樣的特點?
馬金蓮:的確,我喜歡采用兒童視角切入作品。雖然后來為了避免單調(diào)和重復,也嘗試拓展敘述角度,但縱觀我目前一百多萬的中短篇小說,我發(fā)現(xiàn)兒童視角占據(jù)了一半之多。
我文字里書寫的世界可以劃分為兩個部分:一類是關(guān)于從前的,我所沒有經(jīng)歷過的,也就是上世紀80年代之前的;另一類是關(guān)于80年代之后的。
之前的時光,我是通過老人的口述加上自己的想象去體悟的。最慶幸的是我小時候家里有好幾位老人都健在。老人們本身就是一段故事,一段從歲月深處跋涉而出的經(jīng)歷,每一個老人的身上都帶著個人的傳奇和歲月的沉淀,而那些過往的歲月,含著我所向往的馨香和迷戀的味道。太爺爺當年跟著他的父親拉著討飯棍子從遙遠的陜西到甘肅的張家川,再到西海固落下腳來,到后來經(jīng)歷了海原大地震。自然的災難在上演,生存的課題在逼迫,這些目不識丁的人,依靠著什么存活了下來并且保持了那么純真純粹樸素簡單的品質(zhì)?這是我一直在思考的。上世紀80年代初外奶奶常來我家做客,來了就和我們姊妹睡一個炕,她的故事真是裝滿了肚子,一講就是半個晚上。還有奶奶呢,這位飽嘗了人間冷暖的婦女,肚子里更是塞滿了故事,聽來的,看來的,經(jīng)歷過的,說起來滔滔不絕,真是叫人佩服她那樸素本真卻很迷人的口才。我喜歡聽故事,聽后就記住了,有時候喜歡在干活的間隙回想、琢磨那些故事里的事情,反復回味打動自己的部分,和一些含著深長意味的人生道理。等我拿起筆寫小說的時候,這些故事自然冒出頭來,我不得不打量它們,然后嘗試著寫了下來?!秷杂驳脑鹿狻贰独先伺c窯》《尕師兄》《柳葉哨》《山歌兒》等都是。這些文字里,自然都是已經(jīng)逝去的歲月里的事情,但是西海固的落后和淳樸,導致這里的生存環(huán)境變化很慢,當我記事的時候,我們扇子灣人使用的一些生活用品用具還是很早時候繼承下來的。包括居住的地方,大半是黑烏烏的窯洞,里面盤著土炕,炕上有土墻,鋪著竹篾席子。裝清油的壇子、換水的粗磁水罐、母親的雪花膏和銀粉……我喜歡這些東西,常常撫摸著它們,我覺得一個瓦罐上閃爍的光澤里浸潤著歲月的汗?jié)n和呼吸。我借助著這些古舊的器物,讓自己一遍遍回到過去的歲月當中。書寫那些過往時光故事的時候,我懷著虔敬敬仰的心態(tài),怕自己寫不好。而要書寫這些故事,切入點自然是兒童視角,童年的那個聽故事的我。
另一類,是我所經(jīng)歷過的歲月里的故事,書寫和自己有關(guān)的故事,選擇自己童年時候的角度,更好表達一些。
趙依:你的小說也擅長講述死亡,在對死亡的情態(tài)進行刻畫的同時,你對死亡的概念與意義也有所叩問和表達。你似乎對“死亡”這一題材有著特別的執(zhí)著?
馬金蓮:我小學三年級時二奶奶肝硬化去世,五年級時三奶奶肝炎辭世,初一時太爺爺口喚,2001年我唯一的弟弟病故,兩年后爺爺無常。這都是和自己息息相關(guān)的親人。還有更多的人,大家也在死亡。就在我們的村莊里,還有鄰近的村莊。我們回族有一個習俗,有人去世了,鼓勵大家去送葬,送葬是行善的好事。所以從小到大,我參加過的葬禮其實很多。在各種各樣的葬禮上,我看到了不同的哭相,聽到了不一樣的哭聲,感受著大家對死亡的看法和感嘆,還有領(lǐng)悟??傊苄〉臅r候我,就知道生命苦短,人生不易。當我面對寫作的時候,那些去世的面孔,有時候猝不及防地就會冒出來,在眼前赫然呈現(xiàn),那么新鮮。不寫寫這樣的死亡,這樣的題材,我心里不安。寫出來,其實是幫助自己克服一種對死亡的恐懼感吧,畢竟這一命題是每個人都需要面對的。
趙依:你非常注重風物的描寫和畫面感的營造,不少小說寫的就是一個場景或者一個片段,例如《醉春煙》《手心里的陽光》,你的諸多作品中也不乏以畫面來結(jié)尾的小說,例如《少年》《細瓷》《墨斗》。這種表達方式和藝術(shù)風格是如何在你的創(chuàng)作中形成的?
馬金蓮:我喜歡沉默和觀察。長時間靜靜地觀察一些人和事,而眼睛看到的自然是畫面,這些畫面內(nèi)化為文字,就會呈現(xiàn)出一種畫面感較強的狀態(tài)。語感、行文風格,都是在長期的堅持書寫中磨練出來的,是一種感覺,一種習慣,但是要準確描述出這樣一個感覺或者習慣,我覺得是困難的。
趙依:你已經(jīng)來到城鎮(zhèn),是否正考慮逐漸將寫作題材拓寬到城鎮(zhèn)?小說《一個人的地老天荒》算不算對此做出的一種嘗試?直言不諱地表達一下我的個人看法,相較于鄉(xiāng)土題材的小說,你的城鎮(zhèn)書寫在語言和情節(jié)架構(gòu)等方面稍顯生疏和刻意了,似乎是獨立于你以往小說的另一種美學風格,并不那么流暢自然和平靜內(nèi)斂。能不能請你談談今后的創(chuàng)作方向?
馬金蓮:首先,謝謝你注意到《一個人的地老天荒》這個中篇,它是一個嘗試,是我第一次把故事從鄉(xiāng)下搬到了城里,但是它無疑只是一個嘗試,延續(xù)了鄉(xiāng)土敘述的風格,在城市題材這方面沒有探索更談不上新的發(fā)現(xiàn),所以它是有欠缺的,不成熟的。但是,隨著對生活的了解、認識和感悟,我想,以后的寫作不會狹隘地界定在鄉(xiāng)村這樣的一個范疇,而是會試著突破、融合,畢竟在當今普遍城鄉(xiāng)一體化的社會里,就連我們這偏僻的西海固,人們的生活也發(fā)生著很大的變化,一個作家要跟上時代的腳步,就要不斷嘗試和突破,我也一樣,需要努力,再努力。
趙依:你的長篇小說《馬蘭花開》獲了中宣部第十三屆“五個一工程獎”,它是你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對于這部作品你自己有什么想要表達的?
馬金蓮:這部作品,2013年獲得了中國作協(xié)少數(shù)民族重點作品扶持、寧夏宣傳部重點作品扶持。作品很長,四十萬字,前后寫了四年時間。分一主一副兩條線索進行敘事。故事自然還是發(fā)生在我們那里,只是這個村莊不再叫扇子灣,而是一個叫臥牛川的地方。因為在我所有的中短篇里寫的幾乎都是目不識丁的婦女,或者已經(jīng)遠去的日子里的故事,這一回我決定寫一個當代回族女性,她接受過一定程度的教育,對生活、人生有自己的理解和追求,但是,這樣一個女性在我們那里,命運還是可能會對她進行一系列嚴酷的考驗,比如失學了,比如嫁人了,在一個大家庭里開始女人的人生歷程。這個歷程在男人看來很自然,很平淡,常見到司空見慣熟視無睹的程度。但是,對于女人來說這就是生活,就是生命歷程,嫁人懷孕生養(yǎng)拉扯孩子,柴米油鹽,婆媳妯娌關(guān)系,磕磕碰碰,小小的歡喜和悲傷,小小的哀怨和渴望,哪怕最普通的女人她也在經(jīng)歷這樣一個過程,她也可能會體驗這樣的滋味。這就是生活,西海固當下婦女的生活。我寫了李萬山一家人的生活狀態(tài),出現(xiàn)了馬蘭、李子梁、穆子、爾薩、李萬山、婆婆、大嫂子、二嫂子等主要人物。同時以副線形式描寫了李家的鄰居馬柏云一家的生活,塑造了老奶奶、馬柏云夫妻、哈兒、哈兒媳婦、梅花等次要人物。通過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的諸如“左撇子嗜賭”“馬蘭失學”“馬蘭出嫁”“馬柏云盤小炕”“李子梁進監(jiān)牢”““李萬山病故”“哈兒的婚變”“馬家打官司”“三妯娌感嘆命運”“穆子的婚變”“舍目的鬧劇”“舍目的親事”“婆婆歸真”“李爾薩留守”“馬蘭擔當重任”等諸多情節(jié)和生動活潑的細節(jié),講述回族人家在現(xiàn)代社會生活中的巨大而細微的變遷和發(fā)展。同時我試圖展現(xiàn)大量獨具特色的回族生活畫面和風俗、宗教生活等。我渴望讓作品讀來充滿暖意,讓人感覺生活是如此不易,又是如此美好。但是,限于年齡和人生閱歷都有限,對生活和很多事情的認識還是有很大局限性的,所以這部作品還是不夠成熟的,只能說是一個嘗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