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遠(yuǎn)勤
天剛黑盡,夏欣一個人帶著兒子從超市買了些速凍食品出來,站在路邊打車,寒風(fēng)一陣陣吹過來,頭頂早就落盡葉子的槐樹枝在寒風(fēng)中嗖嗖作響,街上沒幾個行人。夏欣蹲下來為兒子緊了緊衣服,兒子哆哆嗦嗦地問車怎么還不來呀。夏欣摸了摸兒子在寒風(fēng)中凍得發(fā)涼的臉說,寶貝兒,別著急,就會來了。正當(dāng)她焦急在等著的士的時候,看到李小偉同他老婆手拉著手從遠(yuǎn)處走了過來。很顯然李小偉也看見了她,李小偉臉上掠過欲言又止的表情,雖然天色很暗借著路燈夏欣還是看得很清楚,夏欣等著李小偉夫妻倆過來打招呼,但李小偉最后裝著沒有看見她一樣,拉著老婆的手很幸福地走過去了。
夏欣覺得李小偉今天晚上很好看,她年青時候很討厭的那滿臉的絡(luò)腮胡子也變得格外有性格了,那是男人的性格。
如果夏欣還是年青人她不會有這樣的感覺的,問題是她現(xiàn)在人到中年。李小偉比夏欣還大三歲,算來今年已是四十七歲的人了。一個四十七歲的人還能在寒冷的冬夜拉著妻子的手還是讓夏欣在心里暗暗羨慕了一把。
夏欣已記不住自己的丈夫已經(jīng)多久沒有牽過自己的手了,就是在家里丈夫也從不牽夏欣的手更不用說在大街上,丈夫總是不屑地說那是小青年騙女孩子的把戲。丈夫曾拿出手機打開短信對自己調(diào)侃著念道,拉著老婆的手等于左手拉右手。當(dāng)時她也跟著笑得很歡,覺得這短信還真說到大多數(shù)中年男人的心里去了。笑過之后夏欣覺得人不應(yīng)該那樣。夏欣認(rèn)為牽手是夫妻間發(fā)乎情止乎禮的東西,是表達(dá)感情最樸實的一種方式。不是有一古詩說“言之不足,歌之詠之;歌詠之不足,舞之蹈之”嗎?夫妻之間的牽手何嘗不是歌詠之不足,舞之蹈之呢?
夏欣與李小偉小時候住在一個院子里,一起玩一起長一起上學(xué)。
院子里有兩個男孩子有四個女孩子,四個女孩子整天與兩個男孩子混在一起,夏欣七歲那年“嫁”給了李小偉。他們在其它小朋友們的簇?fù)碇掳葸^天地入過洞房。洞房就是他們小院那個有些敗落的大門的角落。拜過天地的他們成為那幾個孩子中的寨主和壓寨夫人,小朋友們都聽命于他們。
他們學(xué)著那些戲上的夫妻樣子做飯洗衣帶孩子,有些時候還很有細(xì)節(jié),比如孩子病了,要趕快帶孩子去看醫(yī)生打針。當(dāng)然他們也學(xué)著那些夫妻的樣子生氣吵嘴打架,那時夏欣總是能占上風(fēng)。后來夏欣知道并不是夏欣能占上風(fēng),主要是李小偉讓著她。
有一年冬天快過年時,夏欣的父母都回老家去了,家里只有姐姐哥哥和她三個人,哥哥是家長,什么事都得聽他的,但哥哥很懶愛睡懶覺,夏欣姐妹也跟著睡懶覺。一天早上夏欣姐妹還在床上呼呼大睡時被一陣毫無掩飾的撞門聲弄醒了,李小偉在門外大聲呼叫著,快起來了懶豬們,有好多雪啊!睡意朦朧的夏欣怔在那里,她沒有分清是血還是雪,眼前出現(xiàn)的一汪汪殷紅的血來。李小偉又在門外大聲地叫著,好大的雪啊,快起來,打雪仗!夏欣與姐姐這回聽明白了,是下雪了,于是她們很快從床上爬起來,來不及梳頭洗臉就跑到雪地里同李小偉以及其它小朋友們玩起打雪仗的游戲來。李小偉畢竟比夏欣大三歲又是男孩子,很快就占了上風(fēng)。夏欣有些惱羞成怒,說,不玩了,不好玩!說完也不等李小偉反應(yīng)就跑回家了。夏欣站在自家屋子那扇小窗口前,看著姐姐看著李小偉看著張明吳松在院子里玩得歡,所有的委曲和傷心讓這小姑娘放聲哭了起來。哥哥說,哭什么?夏欣不開腔仍然號啕不止,哥哥看著李小偉他們玩得歡知道了幾分。哥哥說,妹妹,不要哭,他們不跟你玩,你還不稀罕同他們玩呢,哥哥幫你堆雪人。于是夏欣破啼為笑。
夏欣同哥哥一起堆起來的雪人很漂亮,一下子吸引了所有的小朋友們,李小偉也過來了,夏欣不理他。李小偉沒心沒肺地說,夏欣,你怎么啦?夏欣還是不理他,李小偉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說,知道了,不就是讓你打兩下嗎?來吧,來打吧。并且伸手從地上攬了一大把雪,捏緊遞給夏欣,說,你打吧,只要你能解氣。夏欣就真的接過捏緊的雪團(tuán),毫不客氣地朝李小偉的頭部打去,李小偉媽呀一聲捂住了頭,接著說,夏欣,你真狠你真打啊?
夏欣說,怎么不打,是你讓我打的。
夏欣和李小偉關(guān)系疏遠(yuǎn)是他們長到九歲的那個夏天。因為他們都要在這個署假里到河邊砸碎石賣錢掙學(xué)費。
砸碎石就是把從河灘上揀來小塊的石頭砸成更小的小石頭,砸碎后賣給路橋建設(shè)隊。那時夏欣的父親負(fù)責(zé)收方,收方時夏欣的父親總能讓孩子們得到一些好處。
砸碎石不是一件很苦的活兒,一般小孩子都能勝任。夏欣從來沒把那事兒當(dāng)作苦活兒反而當(dāng)作一種游戲來做。
山里的夏天不是十分的炎熱,只要太陽一落山天氣就會很涼快,就算太陽不落山只要坐在樹蔭下河風(fēng)吹著依依楊柳也同樣涼爽著呢。每天十點過后院子里的小朋友們便聚到河邊,揀的揀砸的砸,河邊一下子就很生動很熱鬧。不過大家都暗暗地競爭著看誰砸得更多一些。一方碎石能賣七元錢,他們只要每個人在一個假期里砸一方碎石就能支付一學(xué)期的費用而且還能有所節(jié)余。
暑期快結(jié)束時夏欣與她朋友們砸的碎石很明顯地超過了李小偉。他們把砸好的碎石堆好了等待收方。
就在要收方的前一天,夏欣張明吳松李彬的碎石堆被無情的鏟亂了,長不見長寬不見寬高不見高,那些碎石是夏欣的哥哥幫著勾好的。李小偉與李玉秀的碎石堆被象征性的鏟了幾下,上面堆了幾個很容易清理的大石頭。誰的腦瓜里都懷疑是李小偉干的,原因很簡單,那就是李小偉的嫉妒。這一分析氣惱了夏欣和她的小朋友們,大家同仇敵愾,爬到李小偉碎石堆上用腳三下兩下就把李小偉標(biāo)準(zhǔn)的碎石堆蹬了個面目全非。
夏欣想象著李小偉看見自己碎石堆面目全非的種種表情,以及可能的大打出手。她懷著幸災(zāi)樂禍的心情鉆進(jìn)被窩很快就睡著了。那天晚上夏欣一個夢也沒有做,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天亮。夏欣風(fēng)快地穿好衣服,吃了飯,拿了砸碎石的工具去叫了她的小朋友們。大家一匯聚在一起,都會心地一笑。他們開始在河灘上撿石頭,一邊撿一邊留意著李小偉的到來。
李小偉拖著他慣常用的那只大簸箕出現(xiàn)在了夏欣的視線里,夏欣覺得李小偉的眼睛里有一種閃爍不定的東西,夏欣由此判斷他們的石頭堆就是李小偉破壞的,現(xiàn)在好了,以血還血,以牙還牙。李小偉終于走到能看到他自己碎石堆的地方,李小偉習(xí)慣性地看了一眼他的碎石堆,他立即就傻眼兒了。很快就號啕大哭起來,這是夏欣沒想到的結(jié)果,雖然也讓夏欣很快意,卻也讓夏欣很看不起他,他們的關(guān)系也仿佛到此為止了。
等他們長到十二、三歲時那幫孩子們早就散了,他們也不怎么說話了,雖然李小偉比夏欣大三歲但李小偉讀書晚,他們在同一個年級同一個班還是同桌。
和大家一樣,夏欣與李小偉基本不說話。夏欣與李小偉經(jīng)常因為誰誰超過了他們中間的那條三八線而暗自較勁,李小偉在很多時候用肘關(guān)節(jié)狠狠地打擊夏欣。夏欣打不過他就常常悄悄地在三八線旁滴一滴墨水李小偉一不注意衣袖就被弄臟了。李小偉的母親雖然眼神不太好但對衣著卻十分講究,衣服洗得特別干凈。夏欣想著李小偉的母親洗衣服時眼睛快落在衣服上細(xì)細(xì)看哪里干凈了哪里不干凈的樣子就特別想笑,如果他母親看見衣袖上的墨漬,不說打他至少少不了一頓好罵。夏欣就止不住偷偷地笑。這叫智取。
雖然說話少了,但他們還住在一個院子里,還在一個班里讀書。一天下午夏欣突然對周圍的大山產(chǎn)生了濃郁的興趣,她從家里取出毛筆與紙張,對著周圍的大山專心地作起畫來。畫了幾筆,她對自己的畫非常不滿意,正想撕了再畫時,李小偉走進(jìn)了院子,李小偉看著夏欣手里的畫,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譏誚,嘲弄著說,想當(dāng)畫家嗦?夏欣兩把把手中的畫撕了,恨恨地說,人生自由權(quán),不要豬來管。
暑假的時候,夏欣像放敞的羊子漫山遍野地跑,李小偉卻安靜地坐在家里院子里做作業(yè),看小說。一天上午班主任王老師挺著她的油肚子去街上,不知怎么想的就拐進(jìn)夏欣他們的院子,夏欣手里拿著一個玻璃罐頭瓶子正要去馬中山上摘烏泡兒。王老師嚴(yán)厲地說,夏欣,作業(yè)做完了沒有?自放假以來,夏欣根本就沒有摸過作業(yè),情急之中,夏欣脫口而出,做得差不多了。王老師說,那拿給我看看。夏欣當(dāng)時傻了眼兒,她什么也沒做,拿什么給老師看呢?夏欣囁噓著輕聲說,您等等,我去拿。
夏欣回到屋里找沒有做的作業(yè),心里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不停地從家里那個小窗戶往外望,她想要是李小偉回來了王老師就會去關(guān)心李小偉,她就解放了。她從來沒有那么熱切地盼望著一個人回來。那天的夏欣體會上了什么叫度日如年。終于,李小偉有些得意的身影出現(xiàn)了,夏欣像見到救星一樣對李小偉說,王老師來找你了。李小偉輕描淡寫地盯了一眼夏欣邁著輕快的步子走過她家的窗戶,不一會兒就聽到他熱情地招呼著王老師的聲音以及王老師溫和的聲音。
李小偉啊李小偉,你真是得意,你真是幸福?。⊥趵蠋煾阏f話就那么溫柔!王老師對你像春風(fēng),對我卻像寒冰。不過那天夏欣曾暗自下決心好好讀書,以后一定不這么狼狽。
初中畢業(yè)時李小偉非要上中師,王老師勸了他也不聽,夏欣對上學(xué)沒什么概念,稀里糊涂地上了高中。一個周末,李小偉回家了,他跟讀著高中的夏欣說,我媽把我送到學(xué)校的。我媽走后我一路跟著我媽,悄悄地又把我媽給送了回來。夏欣知道城里離李小偉上學(xué)那所學(xué)校少說也有七里路。那天她特別感動,同是小小少年,他比她懂事多了。
后來,他們的那個小院也因為城鎮(zhèn)建設(shè)拆遷了。再后來,他們彼此的聯(lián)系完全中斷了。
李小偉成了老師夏欣成了醫(yī)生。
夏欣二十三歲那年患了股骨骨髓炎,在床上躺了很久。夏欣雖然常常一個人躺在病床上望著天花板發(fā)呆,一遍一遍橫著豎著數(shù)窗簾上的細(xì)花有多少朵來打發(fā)寂寞的光陰,這個時候李小偉來看她了,但夏欣還是不希望李小偉來看她,她不知道李小偉對她有沒有那種意思,但她不想給李小偉一丁點希望。她記不住小時候為什么會在小朋友們的簇?fù)硐隆凹蕖苯o這樣一個不起眼兒的人,夏欣努力回憶過李小偉小時候的模樣,但小時候的李小偉就象一團(tuán)霧很遙遠(yuǎn)也很朦朧,沒有任何個性特征留在她的腦海里。她有些不相信,但事實就是這樣,他在她的心目中比一張白紙還讓人不確定。
李小偉去探望夏欣,總是得到夏欣冷冷的眼冷冷的臉冷冷的話語,李小偉一次也不敢同夏欣一起回憶小時候的事兒。李小偉只是講他們學(xué)校的一些人和事,夏欣只是聽著,不過多的搭白,有時候僅僅處于一種禮貌而多說一兩句。
李小偉就沒有再來了。
再后來,夏欣如愿以償?shù)卣伊艘粋€她心目中的白馬王子,高大英俊不失幽默與風(fēng)趣。在別人看來是也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兒。夏欣結(jié)婚時李小偉作為一個普通朋友被邀請了前來參加她的婚禮。
結(jié)婚后的夏欣在有意無意間還是關(guān)心過李小偉的婚事,李小偉卻遲遲沒有談戀愛,更不用說結(jié)婚了。夏欣心里為此泛起過不安。
終于在夏欣結(jié)婚后的五年李小偉也結(jié)婚了,新娘姓許,新娘對夏欣說,叫許姐就行了。夏欣從來沒問過許姐的年齡。許姐是一個賣小菜的小販兒,高個,咋一看好象比李小偉還高出一頭頂,長相老氣,因為販菜整天風(fēng)吹日曬那臉兒怎么也比不上夏欣光潔,叫許姐似乎也在情理之中。許姐說話粗重走路兩腳生風(fēng)做事風(fēng)風(fēng)火火象個男人。李小偉結(jié)婚了,夏欣同李小偉相處時就覺得自在多了,也竟然融洽多了,心里常常能想起的也是小時候那些美好的過往。他們都有了自己的歸宿,不會因為自己多說話而讓對方想入非非。她甚至學(xué)會了關(guān)心他。
不覺十多年一晃而過。正當(dāng)夏欣還抓住青春的尾巴不放時,許姐的臉已布滿了皺紋,夏欣覺得許姐笑起來那縐紋更深刻地表現(xiàn)著許姐生活的艱辛,看著就讓人心驚。許姐早已不販菜了,她現(xiàn)在常常推個自行車走街串巷到各種攤位上向各式各樣的大小老板販袋子,夏欣知道這與販菜相比好不到哪去。夏欣也曾問過李小偉為什么做了那么多年生意一直就不能做發(fā)達(dá),李小偉說,那是他們的運氣比別人差了些。夏欣常常從內(nèi)心深處同情李小偉和許姐。
望著李小偉與許姐漸漸遠(yuǎn)去的背影,夏欣現(xiàn)在開始對自己一向?qū)钚ヅc許姐命運不濟(jì)的同情產(chǎn)生了懷疑,他們還是那么相愛,同剛結(jié)婚時差不多。而她自己呢,因為病痛的原因到三十二歲才帶孩子,自從帶了孩子丈夫?qū)ψ约河卸嗌袤w貼呢?不說遠(yuǎn)了就說近三年孩子上幼兒園后丈夫接送孩子的次數(shù)不會大于十,丈夫總是有很多的會議要去開有很多的差需要去出有很多的要務(wù)需要去辦理有很多的重要人物需要接待。
打到車的夏欣坐在車?yán)?,摟著兒子想,到底誰更值得同情呢?
恍恍惚惚過了好幾天,夏欣的心情一直處在一種迷茫中,她不知道她心中的那個疑問該怎樣才能得到解答。
但日子還是要過,丈夫還是每天大大咧咧忙忙碌碌。
一個陽光晴好的中午,夏欣在菜市場遇見許姐,許姐一手遞過一把袋子到菜販?zhǔn)掷镆皇终舆^菜販遞過來的三元錢。夏欣說,一把袋賺多少錢?許姐說,五毛。
正在這時李小偉走過來了,說,老婆子,走,回去吃飯了。
許姐說,我正想著該回去了呢,臉上竟呈現(xiàn)出一派天真爛漫。
李小偉看看夏欣說,你吃沒?到我家去嘗嘗今年才做好的臘肉,很好吃。
夏欣本想拒絕但突然間又覺得非常地想去,她想知道為什么這把年紀(jì)的李小偉為什么還以牽著老婆的手在大街上旁若無人地走。于是就說,好吧,那我就不客氣了,反正老公又出差了,兒子中午在學(xué)校吃也不回來。
到了李小偉家里,許姐趕忙從方桌下面拖出一張小方凳,請夏欣坐下了,取出杯子為夏欣倒了一杯水。夏欣環(huán)顧一下李小偉的家,家里的陳設(shè)同以往沒多大變化,簡單甚至簡陋。
許姐知道李小偉與夏欣是兒時的朋友,就讓李小偉陪著夏欣,自己到廚房去盛飯去舀菜。李小偉看著夏欣,李小偉不會提那天晚上的事,夏欣也不會提。李小偉跟著夏欣的眼神朝屋子巡了一遍有些自嘲地說,我們就是簡單。
李小偉的一句話讓夏欣一下子找到讓她內(nèi)心迷茫的原因了,幸福其實很簡單。
從李小偉家里出來,她想她到現(xiàn)在還是不后悔她沒有進(jìn)入李小偉的生活。李小偉不屬于她,李小偉只應(yīng)該屬于許姐。
陽光暖暖地照在街上照在夏欣的身上。從這暖暖的陽光里夏欣似乎得到了一種力量,她想她的家里目前缺乏這種簡單。有些人天生就能把簡單的問題復(fù)雜化而有些人天生就能把復(fù)雜的問題簡單化,夏欣屬于后者,她想她一定能找回這種簡單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