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錫華
夜深人靜,月色清朗,未經(jīng)主人允許,闖進本屬方外、極是清靜的禪院,自說自話地擺下場子裝扮起來,粉墨登場,大吹大擂,硬是過了一把戲癮,你說這樣的票友酷不酷?而這場鬧劇的導(dǎo)演與主演便是生活于明末清初的富家子弟張岱,張岱興發(fā)而來、興盡而去,不要喝彩、不用鼓掌,這樣的做派突破了梨園的規(guī)矩,稱得上是另類的票友。
那是崇禎二年(1629)農(nóng)歷八月中秋后的一天,張岱北上省親,路過江蘇鎮(zhèn)江,系舟于坐落江邊的金山寺。此時江面上高掛著一輪明月,江波染著月色浩浩東去,這一幕讓張岱受了感動,遂舍舟登岸,逶迤進了金山寺。只見寺里樹影斑駁,萬籟無聲,撫今追昔,頓生感慨,一時興起,便命童仆去船上攜來戲具,盛張燈火,穿上戲服,在大殿上唱起了韓世忠、梁紅玉擊鼓金山、大戰(zhàn)兀術(shù)的戲文,當年的活劇得以在藝術(shù)中再現(xiàn)。
時已深夜,金山寺一霎時鼓樂齊鳴、竹肉相發(fā),好不熱鬧,寺里的僧眾當時還都在熟睡,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響驚醒,擦拭著惺忪的眼睛,懵懵懂懂,趿著鞋皮,循著聲音便尋了來,見有人在燈火通明的大殿前穿著古怪的服飾咿咿呀呀地唱著、舞著,睡意未消的僧人個個面面相覷,不知眼前這些人是神還是鬼。
張岱盡興演罷已是晨曦初露,收拾行頭舉棹遠行,竟沒有一個和尚敢于上前盤問來歷,更沒有一個和尚出頭阻其從容離去,大約都還沉浸在一片驚愕之中。張岱金山寺上演的這一票,你說絕不絕?
因為這出格的一票,引起我對張岱這位古人的興趣,查資料讀到他的自題墓志,感覺一下變得復(fù)雜了起來。不妨先讀一讀墓志原文:
蜀人張岱,陶庵其號也。少為紈袴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桔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年至五十,國破家亡,避跡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幾,折鼎病琴,與殘書數(shù)帙,缺硯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斷炊……
文人好為自己作身后的墓志并不奇怪,墓志中的前半段話,給我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一細想,記起來曾在袁枚的《所好軒記》中見過,袁枚于該記中自稱“好味,好色,好葺屋,好游,好友,好花竹泉石,好珪璋彝尊、名人字畫,又好書”。張、袁二人所好庶幾相同,但人生經(jīng)歷卻判然有別。袁枚二十七歲科考得官,在江南做了多年知縣,宦囊豐厚之后便欲倦勤,因為性喜熱鬧,選擇繁華的六朝古都金陵落腳,平時不拘細行,南京的百姓因此經(jīng)常能見到他秦淮河邊挾妓冶游、招搖過市的身影。風風光光生活了幾十年,雖因行事不合禮法備受道學家們的詬病,卻因得到權(quán)勢者的庇護而獲善終。出生在鐘鳴鼎食之家的張岱就沒有那么幸運了,前半生因受祖蔭,吃喝玩樂,縱情聲色,享盡榮華富貴,五十歲后遭逢國難,家財盡付劫火,又因以遺民自居,不與新朝合作,避居山林,常至衣食不繼。然而張氏不以為苦,國變之后,學問博洽、功力深厚的張岱變換心態(tài)、發(fā)憤著書,寫出了《陶庵夢憶》、《石匱書》、《夜航船》、《瑯?gòu)治募返炔恍嗝?。思量張岱前后迥然不同的人生,讓人頓生種種感慨。都說由奢入儉難,一個過慣了聲色犬馬、錦衣玉食生活的富家子弟,原來也一樣有自己人格底線的堅守,忍饑受凍二十余載,毫不抱悔,其中滋味,局外人又如何能夠體味得了?而晚年留下的那些詩心文字又使當事人獲得了精神上的拔擢,并因此毫無愧色地列名于中國文化史的凌煙高閣。
我欽佩晚年的張岱,也更能欣賞他年輕時的率性。讀《陶庵夢憶》,知道一個隆冬飛雪的深夜,作者望著窗外漫飛的大雪,興致勃發(fā),命人駕船直趨西湖,這舉止真的有點瘋狂。舟子因有“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的感嘆。一個“癡”字,確是此處人物性格最貼切的形容。金山寺的玩票、牛首山的夜獵,不也緣于那一個“癡”字?讀《嫏嬛文集》中《五異人傳序》,終于了然,作者向往的正是性情中人的活法。張岱聲稱:“人無廦不可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交,以其無真氣也?!痹趶堘房磥?,有癖、有疵才是真實的人生,才是有自家性情的人生,而癖與疵也成了解讀張岱早年出格做派的鎖鑰。與癖與疵掛上鉤之后,早年的荒唐與暮年的堅守都變得合乎邏輯、可以理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