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穎
(浙江大學人文學院,浙江杭州,310000)
Hellenism的初民之思
——希臘精神中的沉思激情
陸穎
(浙江大學人文學院,浙江杭州,310000)
古典希臘先民們的追問精神由內(nèi)而外地探索著人類生存和宇宙生成的答案,這也是人類天生求解的本能。希臘初民的求索通過“宗教解答——命運思考——本原之思”的思路推進,對應(yīng)先民對靈性、命運和宇宙的遞進式叩問:從狄奧尼索斯-俄耳普斯教中看到靈肉互分;從俄狄浦斯悲劇中看到在命運觀中的神人命運的糾葛;從阿那克薩戈拉的奴斯中看到萬物的生成與自我生成。最終導向后世對古希臘的猜想,推論對古希臘精神的頌揚帶有理想化的虛妄色彩。
Hellensim;生命哲學;希臘精神;宇宙觀;命運觀
亞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學》開篇明確指出,人天生求理解。自神話想象開始,神譜學和創(chuàng)世說以降,先人們用了千百年的時間來試圖對自己所在的宇宙作出解釋,“從人誕生的那天起,人就是這樣一種求理解的生物,哪怕得到的是一種錯誤的理解?!保?]而世界之謎的真正解開,唯一的方法是適當?shù)剡B結(jié)內(nèi)部和外部體驗(叔本華)。從人類的第一個祖先腳踏大地、仰望天空的那一刻開始,在人類對自身以及所處世界的一切存在現(xiàn)象打出問號的那一個瞬間,這場“生命現(xiàn)場的自我操心”就如影隨形地與人類命運捆綁在一起,譜寫曠日持久的“思”的流變。人的特殊之處在于他不僅“意識到”自身的存在,更“思維到”自身的存在,這種“思”的“激情”——正如康德所說——是人區(qū)別與動物的關(guān)鍵所在,人故而是一種“自在自為”的動物。
一般認為,希臘詩學傳統(tǒng)成為了西方詩學的內(nèi)在動力,它為后世提供了一種精神可能性。重構(gòu)希臘傳統(tǒng),重建理想的文化形態(tài),呼喚理性、秩序、民主和自由,成為現(xiàn)代人生存困境中的理想出路。這不僅僅根源于古希臘時代的宗教、政治、文藝、哲學傳統(tǒng),更出于不同時代中的人類共鳴和命運關(guān)懷,這種對“生”的思考和共鳴便是當代人一再強調(diào)希臘傳統(tǒng)的內(nèi)在動力。Hellenism①出自古希臘語中的hellenismos,亞歷山大里亞的學者曾使用該詞來表示“希臘的精神世界”。近代,直到19世紀德羅伊森用這個詞表示特定歷史時期之前,Hellenism都用來表示“希臘式生活方式”和“希臘的精神世界”。[2](85)作者此處將Hellenism界定在形上的精神世界探索層面進行全文討論,重新審視希臘精神世界中的雙重主線,探討其何以與當世發(fā)生共鳴。
初民時期的“沉思”的“激情”,源于人類對“確定性”的求索。這種求索的人類本性,一方面源于可思的大腦,這一天賦的生理優(yōu)勢使人開始用數(shù)學作出世界本原的解釋;另一方面源于蒙昧時期的歷史特征,在一切文明尚未構(gòu)建的時代,人類的智識尚未啟蒙,族群或部落尚未形成,人類一無所知地被降生于大地,面對著開端的無序和混沌,初民們仿佛進行著曠野上的呼告。
當希臘智者們開始以神性思維試圖從天國的啟示中得到生命和宇宙真意的時候,象征性的宗教歸途就開始被構(gòu)建了。正如涂爾干說的那樣,“任何宗教都不僅是宇宙論,同時也是對神圣事物的思索”。[3]宗教(或曰神圣性)的產(chǎn)生在東方古典中,多為大情大義,而西方古典式的悲劇結(jié)局則多為宗教式的命運悲劇。因為宗教信仰指向“內(nèi)向超越”,所以它“從科學的意義上講是不真實的,即無法證實或無法檢驗的,并且它們肯定不是理性論證的結(jié)果”[4],但卻不可避免地成為一種內(nèi)心的歸途。古希臘宗教同樣脫胎于原始部落氏族的生活。日出東方時,初民們追問白晝與暗夜;佇立沙灘時,追問大海與藍天;離合悲歡時,追問幽黑的死亡。所以正如英國學者赫麗生指出的那樣,幾乎所有的原始部族都會用某個詞來表達他們看來是神秘的力量或者威力。通過這種神秘力量,構(gòu)建了人與人、人與萬物之間的相互關(guān)聯(lián)。在此基礎(chǔ)上,人類通過某種儀式性的活動,促使了宗教的起源?!凹热蛔诮痰哪康木褪且獙ξ覀兣c這些特殊存在之間的關(guān)系加以規(guī)定,因此倘若沒有祈禱、祭祀以及贖罪儀式等,也就不會有宗教。”[3]
希臘社會從部落氏族轉(zhuǎn)向城邦社會的同時,原始宗教形式也逐漸轉(zhuǎn)為城邦和民間的宗教。奧林波斯教是城邦宗教的代表,狄奧尼索斯-俄耳普斯教是民間宗教的代表。[5]早期奧林波斯教的諸神形象是古希臘初民通過對人類自身形象的認識結(jié)合神秘想象創(chuàng)造出的人神同體形象,如俄狄浦斯神話中的斯芬克斯。在造神過程中,奧林波斯教綜合了各個不同部落氏族的自然神,并逐漸賦予統(tǒng)一的民族神和人格神形象。部落半神在城邦轉(zhuǎn)變的過程中逐漸轉(zhuǎn)變?yōu)榻y(tǒng)一的最高神權(quán)象征。在赫西奧德的《神譜》中,奧林波斯教已經(jīng)“涉及了宇宙生成論、神靈觀念,人生和社會的問題,這也是人的思維逐漸成熟的標志?!币环矫?,在宗教思考中,人們將自然事物賦予神性,如天空和海洋;同時又對死亡、命運、謊言等個人情感進行神性解讀。永生全能的人格神形象的出現(xiàn)可理解為散居部落向城邦體制轉(zhuǎn)變后,初步統(tǒng)一的民族需要個體化和個性化的神的形象。
從原始部族社會生活轉(zhuǎn)向統(tǒng)一的城邦社會,從集體思維轉(zhuǎn)向個體思維,奧林波斯教是古希臘初民個體意識生成的內(nèi)在驅(qū)動力。延續(xù)對宗教的追問,古希臘人從狄奧尼索斯-俄耳普斯教中得到更多與自身存在相關(guān)的宗教思考,人們對個人生命和命運的思考、對存在價值的追問已逐漸逼近哲學的先聲。狄奧尼索斯-俄耳普斯教認為人的身體是不潔的,只有在償還了自身原罪的債務(wù)之后,才能使靈魂的神圣性維持,進而得到永生與自由。所以“在人的意識中,靈魂和肉體的分離表明人對自身的認識也已經(jīng)分化,有限的肉體和無限的絕對的靈魂同時存在,人自身也已經(jīng)成為人的思維對象?!保?](29)這時,人類已經(jīng)有了最初的靈肉二分思維,軀體與靈魂相互依存,彼此束縛。更重要的是,人類開始思索自身。
然而宗教道路并不見得能夠解答人類的生命沉思,即使是宙斯,一方面代表了凡人的命數(shù),另一方面也不得不服從他自己的命運。正如“奴斯”是宇宙運行的原動力,同時自身又是宇宙生成的一部分。希臘初民的追問始終停留在某種具備生成與自我生成的解釋循環(huán)中。在闡述人類文明進程中形成的有益習慣及傳統(tǒng)禮儀時,哈耶克認為某種“神秘主義和宗教信仰”是重要的歸因,信仰甚至可以被恰當?shù)亟凶觥跋笳餍哉胬怼保?](158)。對信徒們而言,信仰的支持是強大的力量,信仰作為“象征性真理”,其征服性是不可撼動的。即便無法通過理性驗證,積極的信仰確乎作用于意識與行為,引導信徒在大地上勞有所獲、繁衍生息。通過主觀性的內(nèi)在愿望,象征性的真理成為信徒們的另一種現(xiàn)實,卻也正是這種宗教的心靈生存土壤,成為了哲學思考的母體,催生了人類的智慧與文明,促成了人的自我意識發(fā)展。
在遙遠的古希臘時期,初民出于對自我命運的觀照,承認了神界和天國的存在。他一方面被歷史留下的謎團所推動而形成,另一方面源于人類對神的需求,這種需求可以更深入地從兩方面展開。首先,如劉小楓所說,因人是屬靈的動物,“人的本質(zhì)就在于能趨向神性,仰望神意之光,用神性來度量自身?!保?]神性力量最終通過人的行為和活動表現(xiàn)出來,人類仰望神圣,由此神格和人格彼此映照,相輔相成。其次,人出于情感需要,而渴求自我超越的力量依傍,“我們的一生都在追求著是自己的那種茫然失措和無能為力的情感沉浸到一種真實可靠的力量的自我超越之源中去?!保?](45)在施勒格爾的《思想集》中,也有類似的闡述:“神我們是看不見的,然而,我們處處都看見神一樣的東西,而且最先、最重要的,是在一個明智的人的心中,在一個活生生的人為作品的深處見出它。”[7]于是神性的天國之門向眾人開啟,凡人以仰望之姿領(lǐng)受天國的恩典,完成自我的神性復歸,卻也掉進了不可知的命運黑洞。
誠如前文所說,在最初的古希臘宗教中,人們開始思索自身,并有了靈魂與永生的渴求。然而即使是唯一主神的宙斯,也在掌握凡人命運的同時承擔自己不可逃脫的命運。是否在宗教之外,依舊存在某種不可知的神秘力量不僅操控了人的命運,同時也操控了神的命運呢?
在神話悲劇中,祖先們進行了思考。希臘時代是一個神話時代,“神話,是原始民族用直覺的‘精神石斧’鑿開混沌的一種探索。”[8]人們對自我命運的思考和對生命有朽的意識,最典型地通過希臘悲劇表現(xiàn)出來。在戲劇中,神的意志和不可見的命運力量是通過神諭進行臍帶般維系的。海倫·加德納說,神諭是“在希臘宗教中至關(guān)重要并普遍地存在于希臘悲劇中”[9],它通過戲劇中先知之口,解開過去之謎,求告未來之路。希臘悲劇通過人物的糾葛、矛盾、痛苦和絕望,深層探討著人類不可永生的生命發(fā)生。諾瓦利斯說,“人必須在人身上尋找上帝,只是在人的事務(wù)、人的思想和情感中,天國的精神才最明晰地顯現(xiàn)出來?!保?](79)于是帶有神性光環(huán)的命運悲劇,正體現(xiàn)在如俄狄浦斯、拉奧孔、西西弗斯這樣的英雄人物身上。
俄狄浦斯對命運的反抗恰巧成全了那不可見的神秘力量對命運的操控。在俄狄浦斯的神話中,“過去”與“未來”通過希臘神界的預言彼此牽連和促成。多重不可知力量的出現(xiàn)成為了俄狄浦斯悲劇的起因、經(jīng)過和結(jié)果。老國王拉伊俄斯因“詛咒”拋棄了俄狄浦斯此其一;俄狄浦斯因為弒父娶母的“預言”離開科林斯,此其二;進入忒拜后,希臘神界的女王赫拉關(guān)于斯芬克斯的謎促使了俄狄浦斯成為新國王,此其三;追問殺死老國王的兇手時,請來瞽者先知提點謎底,此其四。詛咒、神諭、預言與赫拉都是來自不可知的神界力量,是自我超越之源。忒拜城的先知通過人之口訴說神的安排,悲劇中先知的登場,是從未來看向過去。拉伊俄斯和俄狄浦斯父子二人承受的詛咒和預言,都是從現(xiàn)在看向未來。斯芬克斯之謎則使人物命運的發(fā)生得到了保障,正因為解開謎題而成為了新國王。這也意味著,縱然是知道“人”的謎底的俄狄浦斯依舊無法逃脫人的命運。神諭與命運,神與人,過去與現(xiàn)在相互糾葛,彼此生成。在人類求助于外力的時候,被這個自我構(gòu)想的外力束縛了。俄狄浦斯說,“就讓我的命運帶著我朝預定的方向走下去吧”[10],因為人類企圖掙脫命運的努力都是徒勞,因此在俄狄浦斯悲劇的末尾,索福克勒斯說,“當我們等著瞧那最末的日子的時候,不要說一個凡人是幸福的,在他還沒有跨過生命的界限,還沒有得到痛苦的解脫之前?!保?1]
由此,可總結(jié)希臘悲劇人物中的命運悖論:①通過超越性力量(神界、神諭、先知等),人的“過去”和“未來”相互形成,并且“過去”和“未來”剝奪了“現(xiàn)在”的自主性;②試圖掙脫命運枷鎖的努力正好形成了命運的枷鎖,人趨向于神,卻被神控制命運;神著力于人,卻可被人打?。ǘ淼移炙菇忾_斯芬克斯之謎)。于是對命運的思考遁入了一個循環(huán)的悖論,成為一個無解之解。這是希臘智者們通過神話進行的沉思和預言。
初民時代的“思”是對自然和生命最直接的感受和體驗,他們試圖在已有的生命經(jīng)驗之上構(gòu)建文明的根基,在初民開始思考生老病死、日月星辰、春秋代序的時候,早期哲思就萌芽了。希臘人之所以能成為一個哲學民族,不僅有賴于生命的健康,而且有賴于對生命意義的強烈關(guān)切,因而形成了對于哲學使命的一種正確認識。[12]前蘇格拉底時代的哲學家,如同“一切廟宇中埋得最深的廟宇”,他們的沉思激情體現(xiàn)了初民時期的思維方式,開始了西方哲學與文化的源流。
形上的生命哲思始于信念和直覺,而非邏輯和概念。阿那克薩戈拉的哲學思想是從“前蘇格拉底時期”向中古時期形而上學轉(zhuǎn)變的關(guān)鍵性過渡。以“前蘇格拉底時期”的希臘哲學為例,這場亙古的思想潮流始于那個在星辰下沉思行走的智者泰勒斯。這個“西方哲學之父”第一次拋棄了神話思維,開始用哲學頭腦思考萬物的本源,認為萬物源自“水”。此后,阿那克西曼德明確規(guī)定了“本原”的范疇,赫拉克利特將世界譬作“永恒的活火”,巴門尼德憑借概念斷言世界的本質(zhì),將“存在”作為真正的“一”……凡此種種,前蘇格拉底時期的先哲們試圖解釋萬物的本質(zhì)為何,宇宙的運行又如何開始。
追問世界運動起源的最初動力,是阿那克薩戈拉沉思的內(nèi)容。他接受巴門尼德的解釋前提,認為存在不生不滅。他認為這種不生不滅就是無數(shù)的“基質(zhì)”,基質(zhì)對空間的爭奪導致了事物的變化。相較于巴門尼德靜止僵硬的洞察方式而言,阿那克薩戈拉更準確深入地靠近了事物發(fā)生的真相,而由此生成的問題是:如果這些基質(zhì)都處在運動之中,那么是什么力量在恒常地推動這些基質(zhì)的運動?他試圖給出了這個原動力的答案——“奴斯(Nous)”。阿那克薩戈拉根據(jù)觀念的自我運動及推動肉體之經(jīng)驗事實得出:觀念力即“奴斯”是一種自我運動并且使他物運動的基質(zhì)。[12]“最初的”時期之所以混沌(chaos),是因為奴斯并未運作;一旦奴斯開始運作,它便可以隨心所欲地推動和移動其他一切基質(zhì)。所以“奴斯”具有一種超越性,現(xiàn)存的事物,都是由它安排的,阿那克薩戈拉認為:
因為它(心,即奴斯)是萬物中最細的,也是最純的,它洞察每一件事物,具有最大的力量。對于一切具有靈魂的東西,不管大的或小的,它都有支配力。而且心也有力量支配整個渦旋運動,所以它是旋轉(zhuǎn)的推動者。這旋轉(zhuǎn)首先從某一小點開始,然后一步一步推進。凡是混合的、分開的、分離的東西,全都被心所認識。將來會存在的東西,過去存在過現(xiàn)已不復存在的東西,以及現(xiàn)存的東西,都是心所安排的。[13]
可見“奴斯”具有以下特性:①超越性;②和其他基質(zhì)一樣具有運動性;③為了解決事物運動的原動力問題,阿那克薩戈拉又賦予了“奴斯”自我運動的自發(fā)性。于是事物的產(chǎn)生和運動成為一種自我生成的現(xiàn)象,因為事物的產(chǎn)生源自于運動著的基質(zhì)“奴斯”,所以事物產(chǎn)生于事物,“一切事物產(chǎn)生于一切事物”?!芭埂钡淖园l(fā)性巧妙地解決了自巴門尼德以來留存的存在與生成之間的矛盾,使之化整為一。阿那克薩戈拉之所以產(chǎn)生這種思想,在于他認為世界之運動并不是生成或消滅的過程,而是聚合與分離。因他意識到“全體是不能減也不能增的,因為不可能有多于全體的東西,一切都是永遠相等的”[13]。
原動力“奴斯”提出的偉大之處更在于阿那克薩戈拉已有了初民式的宇宙理論,跳脫了靜態(tài)球體的思維,而用“奴斯”的動力為出發(fā)點,以此為中心形成圓圈,分離不同的物質(zhì),并最終形成了宇宙萬物,他借此推導出了一個圓滿的宇宙生成過程。“如果說這個圓圈是最早被推動的,是‘奴斯’使它滾動起來的 ,那么,世界的全部合目的性的、美的秩序就是這一最初推動的自然而然的結(jié)果?!保?2]所以在本原問題上,阿那克薩戈拉提出的“奴斯”試圖解決了“起源”和“歸宿”雙重問題。他用遠古時代的問天精神解釋了世界的物質(zhì)性和規(guī)律性,并從中自圓其說地解釋了宇宙何以生成,“這整個思考過程驚人地大膽和單純,本身絲毫沒有那種笨拙的、擬人的目的論氣息”[12]。雖然奴斯的學說有機械降神之嫌,但這虛擬的本源基質(zhì)推導出了宇宙生成的可能性,希臘時代的追問精神使先民們逐漸跳脫了本原問題帶來的概念怪圈,初民們用一種生成與自我生成的理論推演對宇宙萬物進行了樸素的思索和剖析。阿那克薩戈拉的宇宙生成論也逐漸引領(lǐng)哲學家進入了形而上的第一哲學中。
希臘的精神和傳統(tǒng)為后世提供了理智、自由、民主、法制的典范,喚醒了西方文化最初的人類覺醒,也開始為后世的人們的精神世界搭建理想的家園。自由、民主和美善的生命哲學理想敦促人們一再回到希臘傳統(tǒng)。對后世的頌神信仰、文藝形態(tài)、城邦政治和哲學沉思都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
然而我們也有這樣的疑慮:正如古希臘的初民沉思和求索一個終極的生存解答而苦苦追問那樣,當代文明呼吁返回希臘傳統(tǒng)文明,將其視為神圣的指標、文明的典范和精神制高點。是否我們也如原始部族的祖先們一樣,只是出于一種歸鄉(xiāng)的愿望、確定性的求索和沉思的激情,而神話或詩化了Hellenism?拜倫曾投身希臘的解放戰(zhàn)爭,《哀希臘》中,他仍舊夢想著希臘土地上依舊洋溢著自由和快樂?!霸谌松砩系哪欠N要把世界詩化的動機——是我們有限生命的最大渴求,我們的醫(yī)生都在追求著使自己的那種茫然失措和無能為力的情感沉浸到一種真實可靠的力量的自我超越之源中去?!保?]比這種超越力量更重要的,是人類尋找這種超越力量的努力和沉思。古典希臘理想化某種程度上就是這樣一種沉思的結(jié)果。就像尼采說的那樣,這個“在過去的理想家園”或許是一個想象的、虛構(gòu)的古希臘。筆者專用 Hellenism這一詞匯,也意欲將其指向“西歐社會一場業(yè)已展開半個多世紀的將古希臘理想化的思想和文化運動”[14]。
有趣的是,對希臘藝術(shù)極度推崇并且總結(jié)出“高貴的單純,靜穆的偉大”的溫克爾曼,僅僅通過對古希臘藝術(shù)杰作復制品的觀察就石破天驚地指出了希臘藝術(shù)的特點,雖然溫克爾曼本人從未踏足希臘土地。歌德于1805年發(fā)表了專論《溫克爾曼和他的時代》,從這個標題就可見溫克爾曼在當時德國文人心目中的地位:對于歌德而言,18世紀是溫克爾曼主導的世紀,他在德國的地位無人能及。[14]溫克爾曼說,“我們變得偉大,如果可能的話,偉大得無可比擬的唯一方式,就是模仿古代人?!保?4]在他眼中,藝術(shù)史研究不再是對藝術(shù)單體的考量,而要放置到具體的社會歷史和時代背景中進行考察,這在當時是革命性的。正因此,溫克爾曼在《對于模仿希臘繪畫和雕塑的思考》中對希臘藝術(shù)進行了有機的系統(tǒng)闡述,并提出了重返古代希臘的口號,目的在于以此促進現(xiàn)代藝術(shù)和文化。在此目的之下,那個回到古代人的口號,實際上強烈地呼求著現(xiàn)代自我意識。相較于溫克爾曼,赫爾德的希臘觀顯得理性且節(jié)制,他更強調(diào)向希臘人學習創(chuàng)造精神,他把古希臘作為一個歷史時期推到遠處,目的在于超越希臘,只截取希臘精神作為現(xiàn)代性的捷徑。
1786年,歌德的《伊菲革涅亞在陶里斯》發(fā)表,開啟了后世所說的魏瑪古典主義。在這份詩歌巨作的開頭,主人公高唱“用心靈尋找希臘人的土地”。在歌德時代,人們高唱這個遙遠的詩意故鄉(xiāng),這個在過去的理想家園,是因為現(xiàn)代人失去了屬于自己的和諧家園,對遙遠心靈歸途的呼吁成為了當時的時代精神。黑格爾對以古希臘為代表的“古典時代”的推崇更是將之推向了極致。
從歐洲人的視點來看,對古典希臘的呼求是否并不在于將這個作為歷史時期的真實希臘進行重現(xiàn),而是立足于歐洲當時的精神背景本身,人們希求通過對古典希臘的呼吁和重建來找尋一個心靈的家園和歸途?古典希臘的理想化造就了一個想象中的理想希臘,一個被夸大的虛構(gòu)。因為誠如引言所說,人天生就是沉思與追問的動物,我們天生求理解,哪怕得到的是一個的幻象。在某種意義上,希臘本身成為了一個被寄托的對象。
注釋:
① Hellenism:希臘化時代(Hellenismus或Hellenism)又譯“希臘主義”或“希臘主義時代”。歷史學上通常指公元前334年馬其頓亞歷山大開始東侵至公元前30年羅馬滅亡埃及之間的一個歷史時代。一般認為是奴隸制度在地中海東部和亞洲西部進一步發(fā)展的時代,也是希臘與其他各地經(jīng)濟、文化廣泛交流的時代。“Hellenismus”一詞為德國歷史學家德洛伊森(Johann Gustav Droysen,1808—1884)首先使用(1836年),含有夸大古希臘歷史作用之意。引自《辭海(1979年版)縮印本》,辭海編輯委員會編,第32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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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胡興華]
The thoughts of primitive men in Hellenism: Meditation passion of the Greek spirit
LU Ying
(School of Humanities, Zhejiang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00, China)
Considered as the western civilization model in art, social, religious and political fields, the Greek spirits are also the beginning of self-awareness. Classical Greek ancestors' spirit of inquiry explored the truth of human existence and the whole cosmos from within, which turns to be human nature to pursue for an answer. Corresponding to the progressive exploration from spirit and fate to the cosmos, exploration of Greek primitives started through a “religion-fate-origin” process. They found the separation of spirit and body from the Dionysus-Orpheus religion, the fate entanglements from the tragedy Oedipus, the origin of the whole cosmos, and the rules of everything from “Nous”. In the end, the present essay deduces to the conjecture of ancient Greek spirit, proposing that later generations have advocated Greek spirit with idealized colors.
Hellensim; life philosophy; the Greek spirits; cosmology; fate
I109.2
A
1672-3104(2016)01-0203-05
2015-10-13;
2015-12-09
陸穎(1989-),女,浙江杭州人,浙江大學人文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文藝美學,圖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