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亮

一

我知道他和我姑姑的事，兩年，或者三年了。他們那種齷齪曖昧、左顧右盼的神色始終漂浮在我腦海里，如同爛泥，灰塵，雞毛，枝葉一樣，揮之不去，也令我深感羞愧，神情憂郁———多少次，他倆赤身裸體躺在一片深黃色薄霧的夕陽下，或是陽光燦爛的午后，兩個人都?xì)獯跤?，瘋狂激動———確切地說，這是種強(qiáng)烈的情感或者情欲，是一種難以言說的感情沖動，是一連串變形的動作、語言。在這種場景之下，兩個人都出現(xiàn)了急不可耐、迅速狂暴的情欲。也許有時，他大概還懷著會被突然發(fā)現(xiàn)的恐慌，從她的肩上窺望外面，同時眼睛發(fā)瘋似的紅腫著，脖子扭轉(zhuǎn)著……可他在我面前時，卻始終掛著一副郁郁寡歡，難以琢磨，無動于衷，冷靜沉默的表情。

有時他坐在馬車上，把她的名字說起，好像在說給自己聽而不是特別要告訴我，我表現(xiàn)得既驚訝又認(rèn)真，嘴唇痛苦地翹了下，像看到什么東西發(fā)霉了的樣子。他說，虎子，你姑姑那天說了，讓我多關(guān)照你；這事好說，以后要是有什么問題，你直接給我說就行，不必客氣。我聽了這話，把馬車趕得猶如跑在下著暴雨的路面上。大概他了解我的心情，因為他的屁股弄得坐墊吱吱地響。他又說，你應(yīng)該體諒她才對，對一位做姑姑的人來說，這事是理所當(dāng)然的。說完，他又一次弄響了坐墊。我則繼續(xù)干著我的工作，把鞭子甩在那匹棗紅色的公馬身上。

總之，半年下來，我已有了位置，伙計們都不再找我的麻煩。在他那方面，也不在乎這件事，當(dāng)他每次運貨給我們訓(xùn)話時，裝作不在意我。這樣做對我姑姑既表示了客氣，又用不著費多大的勁。我和栓柱則感到了很大壓力，把土槍擦了又擦，想著還要對胡家的報復(fù)做到防范第一。

可實際情況是，今年的春上，有一次去濟(jì)南途經(jīng)檀香山時，我們還是遇見了胡家人。當(dāng)一桿長槍從樹后朝東家的腦袋瞄準(zhǔn)開槍時，剎那間他的頭就倒在了我背上。我能想象到，他剛才或許正可笑地舉著土槍還擊呢。緊接著槍聲響成了一片，我把頭埋在棗紅馬的屁股后面，栓柱緊跟其后胡亂放了兩槍，我們的棗紅馬像明白了現(xiàn)在的狀況，片刻間就把我、栓柱還有鮮血淋漓的東家拉離了黏糊糊、半透明的空氣。

對這一切，我很了解，也無能為力。我們經(jīng)常從桓臺鎮(zhèn)運貨去濟(jì)南，當(dāng)我們走在大路中間，目標(biāo)暴露無遺的時候，我總覺得我們遲早都會被胡戟子他們干掉，也許他———我們的東家，我們叫他“寬叔”的人，想著沒有人敢對他做出這種事———他總覺得自己的這種自衛(wèi)是勇敢或者光榮的，可我和栓柱恰恰怕得要死，更談不上什么出色勇敢。想想，這全是因為一件私事牽扯到了他和胡戟子的關(guān)系，包括之前，我本可以把這事告訴姑姑，可這又有什么用呢？我猜想他大概覺得自己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就是年前，他把來尋事的胡戟子的弟弟打死了。那之后我和栓柱做了無數(shù)的噩夢?？梢豢此刻煨埕耵竦臉幼樱覀兌疾桓掖蚱扑倪@種美夢，他至少會心滿意足，甚至洋洋自得，所以我倆一直保留著他固有的想法，讓他不去想胡家人的面容后面還隱藏著什么東西，直到他被胡家的人報了仇。

那天的午后，姑姑聽說后，像一頭怪獸，坐在地上抓著頭發(fā)嚎啕大哭，我相信姑父去世時她也沒這么哭過。那個時刻房間里漂浮著停滯不前的、哀哀怨怨的，也可以說像是一潭死水的味道；盡管午后的陽光燦爛奪目地潑進(jìn)屋內(nèi)，可也抵擋不住姑姑的這種哭聲。第二天姑姑突然不哭了，日子又過起來，就像那匹棗紅馬走路似的，不快不慢，步子輕盈，安靜地往前走。我和栓柱也像棗紅馬一樣，被我們的少東家———寬叔唯一的女兒，一個從濟(jì)南回來的女人———指揮著往前走，我們叫她“虹姐”。聽姑姑說，她去年剛死了男人。

好像過了秋分之后，少東家虹姐逐漸把濟(jì)南的活斷了，不再去濟(jì)南賣棉花了，老東家原來的棉花地也少了很多，因為她在鎮(zhèn)里接了家飯館，聽說是用棉花地?fù)Q的。從那之后我和栓柱就不用再過那種提心吊膽的生活了。

就是在這樣的日子里，有天栓柱卻突然給我說：“他媽的，她比老東家還要愚蠢呢！”當(dāng)時我倆正在后院給她修洋車子———她不知道從哪聽說的這個稀罕東西，硬是托人買來，學(xué)著騎，我和栓柱就成了伺候她和洋車子的人。

這會的栓柱時而喃喃細(xì)語，時而調(diào)門很高，“他媽的，我都煩透了，天天弄這個破東西！對了虎子，我怎么看她對你有那個意思呢？”后來栓柱爬上梯子找柳條筐，把長扳手遞給我，光線沿著他的大腿、后背往上升，最后他在昏暗的黃光中停住，雙眼微微顫動，直到他的眼睛盯住我。

我趕緊說：“咋了小子？你生病了嗎？”

他低頭再次看我，憂郁的眼神里帶著質(zhì)問，讓我想起寬叔有時看人也是這種眼神，我不禁打了個寒顫。他再次說：“至少有一件事，她把我煩透了！就是她看你的眼神，母馬看公馬似的?！?/p>

我靦腆地笑了?；蛟S我的這種笑，讓他認(rèn)為是對他的一種嘲笑，或者是笑他說母馬的那句話，緊接著他脖頸拉得很長，臉上的肌肉緊繃，眼睛也是那種嚇人的凝視狀，就像我們的棗紅馬，大眼睛里時常會流露出的恐懼、屈辱。我想，這是他唯一一次表現(xiàn)出的令我驚訝的表情。

“他爹才是那種公馬看母馬的樣子呢！”我最后說。

栓柱聽后笑了，留下了一長串的咯咯聲。

過了一段時間我注意到了，虹姐看我的眼神確實不太一樣，有時像處女般天真無邪，有時也有那種模糊不清令人不安的感覺。這感覺異常強(qiáng)烈，她就像一個我從沒見過、從沒想象過的真正的女人。想到這里，我內(nèi)心又有一種憤怒、反感，無法把他父親從我姑姑身上挪開———兩個人赤身裸體、瘋狂肉搏的場景。這之后的幾天里，我也曾一度想象著把她壓在身下，就像她父親把我姑姑占有、緊抱、翻滾的那樣，而她的身份、年齡、地位，以及別的什么東西，又讓我忐忑不安，進(jìn)退兩難。

也許正是我這種示弱的心態(tài)，她在我面前表現(xiàn)得越來越粗野而又鄭重，含含糊糊卻又直截了當(dāng)，就像昨天下午，她當(dāng)著栓柱的面讓我抱住她的腰扶著她騎車。而當(dāng)時的栓柱就似那匹棗紅馬一樣，隆起了后背，又大又圓的眼睛透著懷疑、驚愕和渴望的復(fù)雜情緒，以至于我姑姑很快就知道了這件事。“虎子，虎子呀，”姑姑晚上質(zhì)問我，“在這種情況下，你一定要拉開你們之間的距離。那可是個害人精，她男人去年才死的呀！”我沒有把姑姑的話聽進(jìn)耳朵里去，除了對栓柱的氣憤，又多了一種火燒火燎的感覺。

也就在那天晚上，我頭一次看見栓柱把煙葉用紙卷起，像老東家那樣，塞進(jìn)嘴里，吐出嗆人的煙霧。我沒有打擾他，而是去了車棚，就像穿過下著雨的黑夜，穿過時間，悄悄地邁著步子推開了車棚的門———在這間昏暗的小屋里，我猛地看見了她，我們的少東家———虹姐，就像在安撫小孩一樣撫摸著洋車子。

就在這朦朧的燈光下，她的身體像透明的紗巾呈現(xiàn)了金黃色。她看見了我，眼簾垂下，手臂慢慢抬起，隨著她的動作，燈光在她臉上轉(zhuǎn)動，好像她一直在等著我過去把她的外套脫下。最后她把手臂完全揚起，扯去了那件薄薄的外套。我卻像只落湯雞似的，渾身濕漉漉地盯著她。她慢慢把手臂放下，摸到了我，同時有一種黑沉沉的醉意向我襲來，使我不能脫身。在一大片的黑色中，我用鼻子使勁呼吸著大地散發(fā)出來的芳草味，我的雙手終于觸摸到了她那光滑赤裸的身子，黑暗中她的身子無邊無際，散發(fā)著青草般的乳香。她及時抓住我的手，好讓彼此的身體緊緊貼在一起，我聽到我們倆全身的骨骼啪啪作響。“……虎子，你想過……想過我嗎？”她氣喘吁吁地問。她的聲音變了，我認(rèn)不出來，好像是出自另一個女人，一個不相識的女人，這聲音充滿嬌氣，不停喘息，我感到害怕和迷惘，也讓我想到她父親就是這樣氣喘吁吁地和我姑姑在一起。我很想好好地喘一口氣，可我做不到，耳膜里流淌著憤怒加燎了火的血，就像沸騰的水滾滾跳躍，隆隆作響，她的頭發(fā)左右猛烈地甩動，喉嚨里發(fā)出含混不清的聲音。

沒過幾天，我感覺栓柱好像知道了我和虹姐的事，從他臉部的冷酷表情，不停喃喃自語的嘴，還有那種不得其志、苦惱心煩的糾結(jié)。他現(xiàn)在也很少和我說話了，他的眼睛和鉗子似的，盯上什么東西就凝視著不動。他把修車子的活都交給我，自己卻經(jīng)常蹲在地上，埋頭擦那桿老土槍———挽著袖子，長細(xì)的小臂上全是青筋和油膩，像柳樹皮，也像那把銹漬斑斑的長扳手。

不知怎么，虹姐今天好奇了，停下車子看他擺弄槍。她一邊用眼睛撩我，一邊用哀怨仇恨的聲音問他：“你敢用這個，就是用這桿土槍殺人嗎？”

栓柱沒有抬頭，“敢！”渾濁的汗水從他的兩耳旁連串淌下，或許他是因為害怕，或許是因為激動，盡管他頭也沒抬就做出了回答，沒有提高嗓門，有點賭氣或者固執(zhí)的含義夾雜在其中，單說了一個“敢”字。我猜想平日這個比我還膽小的家伙，現(xiàn)在說起話來有點不客氣，還有點挑釁的意思了。

這時虹姐站起身，目光盯在栓柱的頭頂上，“不用多想，沒問題的小子?！?/p>

她每次說話時，我總感覺她用眼神多過用嘴，顯得話更少，讓人感覺她的眼神既冷酷無情，又深邃勾人，仿佛一對鷹的眼睛。

結(jié)果到了晚上我還在想，她問栓柱這話是什么意思？到底有什么企圖呢？這會窗外的雨仍在下，外面一團(tuán)漆黑，即使睜大眼睛也看不見臨窗的花椒樹，栓柱不知去哪了，我頓時覺得屋內(nèi)的冷就像有塊濕布搭在身上。有一陣子，我也覺得整個院落與以往有不同的沉寂，不同的黑暗，又夾雜著雨水和寒冷———同樣的大雨以前也下過千百次，可現(xiàn)在的雨，好像流在地上的不是水而是濃濃的血液，我又仿佛聽見棗紅馬嗒嗒的馬蹄聲，像腿上綁著沙袋搖來晃去。這會，連同整個院落都在不停顫抖著，尖叫著，像某種巨大的物體在相互碰撞、相互撕咬著。

看著外面漆黑的夜，栓柱的晚歸更讓我為他提心吊膽———想象著他平日那種單純、天真和帶有驚愕的眼神，這會突然看不見了，就禁不住朝窗外張望起來：對面馬棚里的燈光一閃一閃的，映出了鐵條粗的雨絲，它們順著屋檐不停地淌下來，匯合成一道道小溪，與地上的落葉一起，翻滾著流進(jìn)了墻根的地溝里。

這個時候，棗紅馬突然嘶叫了三聲，甩起了鈴鐺，隨即馬蹄嗒嗒作響，像要準(zhǔn)備跑動的樣子。我呆望了一會那盞搖搖欲墜的黃燈，自言自語，像是給自己說的，也像和老東家說的，隨后就打著傘出來了。

馬棚門口的黃燈還在晃晃悠悠，把我的影子拽得越來越短，與此同時，身影也被雨水打得模模糊糊、斷斷續(xù)續(xù)的，仿佛就要消失在黑乎乎的地面上———在接近門口時我猛地收住了步子———我聽到了栓柱疲憊不堪的聲音：“哪一個女孩子，虹姐？哪一個？我從沒有過?！?/p>

我渾身激靈著朝前邁了邁腿，隱在麥秸堆后，看見栓柱正跪在地上，背對著門口，虹姐光滑的身子在昏暗的黃光下又映成了那種香甜的透明色。她這會仿佛睡著了，眼睛微閉，半夢半醒的樣子，眼角掛著淚滴，懸垂不動，閃閃發(fā)亮。

在這種情形下，我很想拿土槍朝栓柱的后腦勺來上一槍。我談不上有多么愛虹姐，除非她對我和對栓柱都是一樣的這種愛，或者更確切地說，她是在利用我們旺盛的精力———使我們的內(nèi)心，尤其是我，不停沖動著、排斥著。這種感覺就是一種難以言說的表示，是對她感情的沖動？還是什么？我眼前模糊了，百思不得其解。

大雨還在下，我悄悄退到了天井，順著紅磚墻，我搖晃著回到了車棚。

栓柱一整夜都沒有回來。天放亮?xí)r，雨終于停了，從屋檐的邊緣看，雨滴有節(jié)奏地往下落，劃出了亮晶晶的一道道細(xì)紋，順順溜溜的。有時一顆落單的雨滴會“啪”一聲砸在猩紅色的磚上，濺起的水花和土槍的霰彈發(fā)出的形狀一樣。

我總覺著，在這靜悄悄的后院里，似乎醞釀著一種動蕩不安的情緒。突然一道亮光閃電似的———是她手上的銀鐲子映出的白光———在升起的晨光中微微抖動著。我現(xiàn)在回想起她昨晚在馬棚的放肆隨意、居高臨下的樣子，胸膛蕩漾著，像摟抱我一樣吞噬著栓柱……

她這會邁著碎步到了水井旁，似乎是情不自禁，四處找尋，朝車棚深深掃了兩眼。我走了出去，和往日一樣，我習(xí)慣性地垂著眼簾，只是沒有辦法不看她。她的雙眼忽閃忽閃的，像看到一個新事物一樣，停下步子盯著我，眼珠子發(fā)出那種深黑色的亮光，像要穿透我的身體。她不停搓著細(xì)嫩的手腕，突然又“噗嗤”一下笑出聲，俯身向我，靠近我的臉，直到我的左腮碰到她那軟滑滑的額頭?！昂佣歼@么長了，虎子……快回去照照鏡子。男子漢，成男子漢了，小子！”

我恨自己總是這樣，又在她面前靦腆地低下頭，前額幾乎埋在她的胸上，每深吸氣一下，我的心臟仍跳得很快，也清楚地看見她優(yōu)美的脖子驕傲地彎出漂亮的弧線。

“栓柱呢？”我終于發(fā)出了自己的聲音———確切地說，這聲音仿佛是我用雙手使勁從身體里拽出來的。也許只過了一會兒，甚至不到眨巴兩下眼的工夫，我注意到她的雙肩猛地哆嗦了一下，像被閃電擊中似的，接著她的臉上流露出驚慌失措又激動興奮的神色，我猜想她此刻肯定會在心里憤憤地罵我“混蛋小子”。我突然想轉(zhuǎn)身離開。

“不用擔(dān)心他，虎子。我讓他出了趟遠(yuǎn)門?！彼涯樑は蛩?。我能聽到她鼻子正倒吸著涼氣，臉色則是陰沉的，慍怒的。

二

此后的幾天里，我們沒有再談?wù)撍ㄖ?，好像這個大院根本就沒有這個人，又仿佛他是自己憑空消失的，就像大地主家里走失的雞一樣，根本沒有人費心想著出去找找?？晌覅s在暗地里琢磨：自己和栓柱要么是傻瓜，要么就是真正的聰明人。真是嗎？

我把栓柱的消失告訴了姑姑，她卻傻呆呆地望著我，嘴巴張得很大，久久沒有發(fā)出聲音。在她身上，我總是看不到一點希望，或許是我忘不了她和老東家在一起的那些時候———那場景就像釘子，死死地釘在我腦門上。甚至有時我會把她看作是愚蠢、淫蕩的代名詞———盡管她是死了男人，也是從小把我養(yǎng)大的人?？蛇@會，我還是沒管住自己，把栓柱的事說給她聽了。

“老天爺，你難道沒聽說嗎，虎子？栓柱……栓柱死了呀！”她的聲音驚恐萬分，心煩意亂，“我怕嚇著你，一直沒給你說?？墒?，可是，其他的伙計也不知道嗎？天殺的，他是被胡家的人，被胡戟子打死的呀！”

我乖乖站著，看見她的嘴巴，舌頭，嘴唇，肩膀都在動，聲音就像剝下來的玉米粒，啪啪啪……啪啪啪……落進(jìn)了簸箕里。過了一會，我才徹底明白栓柱到底是怎么死的，因為什么才被胡戟子打死的?？晌也焕斫?，虹姐為什么會用那種方式找上栓柱？為什么一開始沒有找我，難道栓柱比我更像心狠手辣的人嗎？我能想象得到，栓柱是怎樣扛著長槍，瑟瑟發(fā)抖地靠近胡家，就像一個老人拿著一根棍子去攆狗，會自個累得先倒下。那樣消瘦、疲憊的栓柱，也許還沒看清胡戟子的模樣，就會慌張得把槍開到天上去。

我沒有留下和姑姑多聊，內(nèi)心焦急不安地想回到大院去，想一轉(zhuǎn)眼變成某種不可思議會飛的東西，間或以跳躍的方式快速移動，落在那個冷艷、驕傲、高深莫測的女人身上，質(zhì)問她，為什么要用這種誘惑的方式鼓動栓柱替她爹報仇？當(dāng)然還有別的事情，比如她的眼睛經(jīng)常會撩向我，而把給她干活的那些伙計們忽略掉，就像他們從來沒有存在過似的。

晚上吃飯時，她默不作聲，不停給我夾菜。我一直咬著牙關(guān)，“咝咝”地飲著酒。在朦朧的窗外，在花椒樹細(xì)細(xì)枝條的上空，烏云慢慢地、難以覺察地移動，像個大大的浮動著的蘑菇。因為沒有了陽光，院落似乎更幽深，也把白天那些熟悉的、像空氣一樣貼在臉上的灰塵擋在了看不見的地方。

我仰望暗灰色的夜空，收回目光，頭一次看見她的眼里閃現(xiàn)出了不安、驚訝和畏怯的神情。我這會還是直挺挺坐著，似乎處在一種無法轉(zhuǎn)身的狀態(tài)，這時我聽到她用小心翼翼的聲音問道：“下午你去哪了，虎子？”她的神色像我的姑姑，腔調(diào)卻像她的父親，都帶著略微的慍怒。

“夠了，虹英！”我極力控制，壓低自己的聲音，但還是比平時高了很多，并且我頭一次直呼了她的名字。

“這沒什么，”她怔了一下，隨后又喃喃細(xì)語地說，“你這樣叫我很喜歡，就照你的意思去做吧，沒問題，過幾天前廳的伙計們也會適應(yīng)的?？傊銊e離開這里就好。對對對，就像這樣，這兒……讓我想一想……”她的聲音巧妙婉轉(zhuǎn)，謹(jǐn)慎文雅，像微風(fēng)擺動裙角發(fā)出的那種窸窣聲，也像樹葉發(fā)出的紙一般的沙沙聲。雖然她已停住話起身給我去盛湯了，但聲音還是傳到了我這里。

“我敢打賭，我爹死前……肯定說過這樣的話，要你堅持留下來對付胡家?？涩F(xiàn)在就剩下我們倆了。就是說……總而言之是屬于正常的事，屬于一種人生能夠碰到的巧事———我早就想好了，你怎么看待我都行，只要能幫我殺了胡戟子那個雜種，殺了他！”

最后，她突然皺了兩下眉，兩個結(jié)實的乳房在白絲褂里抖了起來，她那白皙，惹人注意的身體散發(fā)出一種倔強(qiáng)、憤怒，又讓人不可理解的東西，像來自一個無知或缺乏仁慈的婦人之心，讓我害怕而又充滿了誘惑，尤其她現(xiàn)在的眼神和聲音，有意無意地都在散發(fā)著一種說不出的魅力?？捎械脑挼轿易爝叢坏貌谎氏拢热缋蠔|家的死，誘惑栓柱和我，還有對我姑姑的冷漠，可我無法把這些都說出來，也不知該用什么辦法———這會她的眼睛，或許還有別人的———都在盯著我。我想，她以前大概從未這樣做過。

后來我什么也不思忖了，同時什么也不想看，盡管我想睜開酒后的紅眼睛，并盡可能地坐正身子。天完全黑下來，現(xiàn)在我能感覺到的就是聲音———兩個身體碰撞的聲音。由于腦海還存留著一些記憶，我本能地抱住了她濕淋淋的身體，“你先下來，我有話要說，”我終于喘勻了一口氣，抓住了她的秀發(fā)，“我現(xiàn)在應(yīng)該去找張槐樹……”

她的頭此刻正埋在我的懷里，突然揚起來，“你瘋了嗎，虎子？”接著她就氣喘吁吁，喉嚨哽咽，咬住了我的耳朵，“你傻了，想干什么？”

我被她壓得呼吸困難，試圖把她壓著我的另一只手抽出來，“現(xiàn)在幾點了，虹英？給你說件事，那個張槐樹……就是前廳的張廚子，他能幫我干掉胡戟子！”

她的腰身猛地抖了兩下，過了一會，她起身把燈拉開了。我馬上睜開眼，房間的一切呈現(xiàn)出了暗黃色，后來又變成了亮紅色，我用目光四處尋找：她呆呆站在門后，揉著胳膊，一副天真單純、令人心疼的樣子。隨即，她微笑著向我張開雙臂，靠向我，緊緊摟抱我，襯衣沒有系扣，從她的肩膀上滑落下來，露出了亮晶晶泛著光的皮膚。她這會仿佛出于本能地笑，也像有一種推動力，推著她討好我、挽留我。隨后她悄聲問道：“虎子，你真的這么想嗎？他能幫上咱們？”

對這件事，我很有把握。我告訴她能成事的是張槐樹的弟弟張槐奎，不是廚子張槐樹。她在我懷里輕微戰(zhàn)栗著，眼睛睜得很大，從開始聽我解釋，到進(jìn)入正題，她如癡如醉地聽著，好像完全失去了知覺。

最后我推醒她，讓她把錢準(zhǔn)備好。

四下仍然一片寂靜黑暗，棗紅馬不時打著響鼻，抖動著身子，我騎在馬上頓覺寒意襲來，身子也跟著抖動。過了一會，兩只夜鶯朝我飛過來，緊接著又隱沒在了黑暗之中。出了大路，開始上坡，到達(dá)山崗時，風(fēng)聲突然加強(qiáng)，接著下小坡，再次轉(zhuǎn)彎，沿著山路走，穿過一片黑壓壓的槐樹林，前面是一小塊平地，靠里立著一間比夜空還要黑的房子———獵人張槐奎就住在這里。我以前和他打過多次交道，也曾幫他把狐貍皮捎到濟(jì)南賣。

他此刻挺得筆直，端著長槍，倚在門框上看我，“嗨，小子！對，就是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打死你！”

我趕緊抖了抖韁繩，沖他喊：“行了伙計，是我，虎子呀。”

他這才收起槍，跑過來抓住了馬韁繩，“是你呀老伙計，呵呵呵，也不給我送個信，要知道你今兒來我就燉上野豬肉了。好久不見，里面請……”他說話時鼻子挺著，眉頭皺起，一雙大眼睛炯炯放光，有點像養(yǎng)鷹人。他和鎮(zhèn)上的人不太一樣，性格粗暴，感情不外露，沉默寡言，不大愛與人有交情，做事情總是一心一意地去做。

進(jìn)了屋，我很快就把來意給他說了。他雙肩稍微波動，脖頸挺著，顯得鼻梁更高更直，臉上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憂傷的神態(tài)。

“怎么樣槐奎？愿意跟著我干嗎？別擔(dān)心，以后你打的東西我們飯館全收。至于媳婦，虹英說了，準(zhǔn)備在我們飯館給你尋一個。拿著，這是一點酒錢，下次找你咱得好好喝一頓了。”

他抬起頭，越過我的頭頂朝黑漆漆的窗外望去。與此同時，我突然聽見里間的小屋傳來了痛苦的、語無倫次的聲音：“你們，聽見了嗎？只要我有一口氣……我就，打死他。壯士，請進(jìn)來吧，可是你的槍不能帶進(jìn)來，我看見它就嚇得要死……”

槐奎趕緊把簾子放下，笑著說：“是我爹，瘋瘋癲癲的，可能聽鎮(zhèn)上的人說了胡戟子的這些話，他學(xué)來的?！苯?jīng)過短暫的平靜后，槐奎問道：“我哥知道嗎？”

我揮揮手，頭依然朝著里屋，“不知道，我沒告訴他?！?/p>

就這樣，他又來回踱起步，背影一起一伏，忽明忽暗，就像森林里的幽靈。“那好，我干！可是虎子……這點很重要，不能讓我哥知道了。他膽小，哪怕是個死人讓他看見了，他都能嚇得好多天睡不著覺。記住?。　?/p>

當(dāng)天夜里我就返回鎮(zhèn)上，進(jìn)了飯館，從偏門直奔了后院，虹英靠在床頭癔癥了似的迷迷瞪瞪。我把她推醒，告訴她事情談妥了，到了傍黑動手。她眼睛忽閃幾下，一直留心看著我，隨即就淺淺地笑起來，笑容背后帶著一種擔(dān)憂，還有點夾雜好奇和畏懼，我覺得此刻她有點神經(jīng)質(zhì)。

不知什么時候，外面又開始下小雨了，花椒樹，屋檐，不斷地滴水，像在有節(jié)奏地、單調(diào)地哭泣，引得我的眼皮直晃悠。她幫我把衣服脫了，我身體僵硬，或許是冷的緣故，摟住了她。

“虎子，你覺得他靠得住嗎？我有點害怕了，要是沒有你，我一輩子也辦不成這事。你知道嗎虎子，我就像個孩子，會隨時摔倒的……”她幾乎是喃喃自語地說，臉色微黃，呼吸斷斷續(xù)續(xù)的，仿佛走了很遠(yuǎn)的路卻沒有片刻的休息。

“記住我的話就行，”我說，“可不能告訴張廚子?！?/p>

她點點頭，呼吸聲又起，這已成了我們交流的工具，似乎就這樣，通過她的每一次呼吸。我真心覺得她比我大不了多少———她的頭發(fā)，身體，皮膚，都實實在在的，這會伴著外面的小雨，花椒樹，路面，一切靜悄悄的，連同她的呼吸，仿佛和了水的面粉，開始慢慢溶解，無聲無息包圍住了我。我終于睡著了。

之前我就發(fā)現(xiàn)了這個問題，姑姑似乎很怕虹英，等我中午睡醒覺時，看她在水井旁斜著身子朝屋里張望，沒有想立馬進(jìn)來的意思。我沖她揮揮手，她慌張地撩了兩下發(fā)梢，才開始往前邁腿———自從老東家死了之后，我覺得姑姑開始變得呆頭呆腦，情緒不佳，整天唉聲嘆氣的，好像一百年一遇的大災(zāi)難都讓她碰上了，走路也輕飄飄的。她進(jìn)屋后，左右瞧瞧，努努嘴，“虎子，她去哪了？”我搖了搖頭?！拔揖褪窍雭砜纯茨愕模恢趺?，我昨晚做了個夢呢。夢見你……又騎著馬去運貨了，還和老東家一塊，還有栓柱。你不知道呀，我嚇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呢！因為什么？你想想虎子？他倆不是都不在了嘛！老天爺，這可把我嚇壞了，就慌著過來看看你……”姑姑突然哽咽地笑了，又打了我一下，“看見你沒事就好，我就放心了，走了虎子。哎呀，老天爺，我怎么把蒸的窩窩頭給忘家里了呢，改天你回去拿，??！好了，虎子，我走啦！”

我嘴里一個勁兒地勸她別胡思亂想，可實際上心里也是冷颼颼的。我拽出土槍，仔細(xì)擦起來。虹英端著飯進(jìn)來了，我瞟了她一眼。

“她來干什么，虎子？”

我沒說話，像一個正想事情的人，耳朵里卻充滿了亂七八糟的噪聲，慢慢地，直至這聲音變成了一種憂郁的、含糊不清的話語。在這種情況下，我才明白為什么虹英那么煩我姑姑，就像我當(dāng)初那么煩老東家一樣。最后我把虹英趕出去了。我想，就算這時候她把我辭退，對我來說也沒什么。我現(xiàn)在甚至不想把她當(dāng)成東家看待。此刻的我顯得有點冷漠，像職業(yè)刺客般板著臉，她懷著異樣的驚訝和無可奈何，在門口一個勁看我，不是發(fā)怒，而是有點膽怯的樣子。

整個下午我都沒有出屋，我不想說話，心里既緊張又迫不及待。虹英從窗口看了我三次，最后一次時我讓她去拿了酒和牛肉來。她的裙子長長地垂著，上面印著蘭花草，飄來蕩去。我很不喜歡，讓她去換一件喜慶點的來。她默不做聲，眼光低垂，臉上掛著無知而疑惑的神情。

后來，我沒等她換完裙子就騎上馬出門了———我知道獵人張槐奎不會失約。就這樣，我穿過整個桓臺鎮(zhèn)，上了山坡，進(jìn)入樹林，像獵狗一樣奔向會合地點。

傍晚的晚霞剛剛升起，照著山野深處閃動著的點點磷光，那些亂石，草叢，像鬼怪般親熱摟抱在一起，驚得棗紅馬一個勁兒抖動身子，我拍拍它繼續(xù)向前。轉(zhuǎn)過一個高崗，在兩棵松柏后，我看見張槐奎正仰在一個凹坑里抽旱煙。我把馬拴好，跳進(jìn)了坑里。

“虎子，午后我在坡上看見胡戟子帶著兩個人下山了，估計一會就回來。咱們這樣……這樣……”他在坑沿畫著示意圖，“我從路右側(cè)襲擊他的兩個手下，胡戟子肯定會把注意力放在我這邊。你就趁這個當(dāng)口在路左側(cè)瞄準(zhǔn)他，狠狠打，打他個措手不及！”

我點點頭，臉上毫無表情———不知怎么的，我對將要發(fā)生的事突然又不感興趣了，覺得一切都虛無縹緲、無關(guān)緊要。我所要做的就是隱蔽在路邊就好，瞄準(zhǔn)那個點，一個標(biāo)記，摳動扳機(jī)，朝那個騎在馬上的人，以及他暗灰色的大褂來上一槍。霰彈聲肯定會穿過傍晚絢麗的霞光、朦朧的山風(fēng)，螺旋著傳到我耳朵里。接著一切寂靜，結(jié)束———這個人再也不會在桓臺鎮(zhèn)出現(xiàn)了。

這會槐奎還在抽煙，不時朝坡下的小路掃兩眼，也許他的眼睛看的不是路，而是路上能傳過來的聲音。我把牛肉和酒拿出來，他沒客氣，往嘴里塞了一塊。我則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聽，自顧飲著酒。突然他一動不動了，臉上還是溫和的神態(tài)像個經(jīng)年的劊子手那樣無動于衷，目光卻筆直向下，好似在這一刻發(fā)現(xiàn)了獵物，是這樣出乎意料。“聽聽，虎子，來人了。那邊兩個，還有后面的馬，趴下，虎子！”他的臉貼著坑邊，只露出腦袋，眼睛一動不動，好像從山下上來的是一幅慢慢展開的畫卷，直到這畫面慢慢放大，停住，被他映在腦海里?！笆呛拥鸟R，他死了。快看虎子，他被馬馱著，兩個手下也受傷了?！?/p>

我挨著他趴下，往下望：胡戟子被馬馱著，耷拉著的兩只胳膊不停滴血，還有肩膀，血跡垂直、擴(kuò)散，最后順著脖頸，還有深紅色的血塊慢慢落下，好像他的胸口出現(xiàn)了一個洞，從里面淌出了血塊或者類似草莓的東西，順著光滑的馬肚子流下來，被燦爛奪目的霞光映上了；好像這一瞬間所有的亮光和灰塵都被他的身子和血塊吸引過來，同時令人惡心的氣味和顏色搖來晃去，黏黏糊糊，也漂浮在馬的四周。我差點把吃下去的酒肉吐出來。這時張槐奎又推推我，“虎子，你覺得胡戟子是被誰干掉的？鎮(zhèn)西的王齙牙？還是販野味的林老九他們呢……”

三

胡戟子死后，虹英先是高興了三天，隨后就晴轉(zhuǎn)多云，飄忽不定，經(jīng)常和我吵架了。聲音不是怒氣沖沖的，而是有點傷感，她總是帶著怨婦的急躁，又夾雜著矛盾的冷靜，像她身上那股特有的冷漠。

我從她咄咄逼人的眼睛里經(jīng)常能看見自己的影像，仿佛變成了一棵奇形怪狀的樹，或者像一團(tuán)暗灰色的薄霧，一塊紗巾，一桿冷冰冰的長槍……在這種情況下，我所能做的就是屈服于她，盡量做一個少言寡語的人。

可就在昨晚，她竟抱著我說出了吵架的原因：她一定要把她的仇人全部殺掉！

我在黑暗中躺著沒動，有種咄咄逼人的寒氣直達(dá)肺部，同時后背滲出汗來。她說完之后不停呻吟，不停前后搖晃著身體，她的臉像一朵黑色的菊花在我臉上方懸著，眼光則是火燒火燎的，閃亮的，還泛著火一般的艷光———我在她身下似乎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輕，直到被她吞沒———同時我也感覺到了她的重量，一個近乎瘋狂的女人的肉體壓在我身上，最后我抓住了她的手腕，告訴她我姑姑不是她的仇人！而從她喉嚨里透出的含混不清的聲音一直在反駁我說：“就是就是，她就是！永遠(yuǎn)都是！”這聲音充滿了極度的怨氣，讓我感到緊張。

不過，我沒有再和她爭論下去，只是開始悄悄地密切關(guān)注起她來，就像我身上有一種情感在逐漸占有她，包圍她，把她圈禁在一塊方圓十丈的院落里。兩個禮拜過后，她盡管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過激的反抗舉動，可我清楚地感覺到她的某種隱秘的情緒像禮花似的在慢慢綻放，我?guī)缀跄苈牭侥欠N無聲的駭人，像忽爾飄過的云組成豐富多彩的圖案，悄悄把天空侵占了———事兒是獵人張槐奎偷偷告訴我的，說是虹英已經(jīng)拿錢買通了王齙牙，準(zhǔn)備干掉我姑姑?！扒д嫒f確，虎子！”他最后強(qiáng)調(diào)了一句，“因為王齙牙喜歡買我的野味，前天在我那喝酒，結(jié)果喝多了說漏了嘴?！?/p>

我回去后就質(zhì)問了虹英，她沒有驚訝，而是帶著一種怨恨又傲慢的戒心仔仔細(xì)細(xì)地打量我，不時眼睛里還會閃過一絲兇狠、刻薄，隨即她的嘴角迅速開合，伴隨泰然自若、冷漠放肆的語氣說了一連串惡毒的話：“沒想到呀虎子，原來你還向著那個賤貨！當(dāng)初要不是她勾引我爹，我娘能生氣嗎？能那么早死嗎？是不是因為她？想起來……想起來我就……算了！”

她沒有把話說完，而是脖子一挺，神態(tài)就像不屑去說透一樣。我明明白白地告訴她，我姑姑不是賤貨，而是從小把我?guī)Т蟮挠H人。她就發(fā)作了，抓著我的肩膀大喊大叫：“就是就是，她就是賤貨！到死了也是一個死賤貨！”

這事發(fā)生之后，就再沒什么可客氣的了。我還住在車棚里，偶爾擺弄一下久沒人騎的洋車子?？晌倚睦镆恢痹谙耄核歉覄邮郑揖痛蛩?，哪怕她把我趕出門，離開這里。同時我還想著，她能否回心轉(zhuǎn)意？即使自己徒勞地等下去，我也想嘗試一下這種等待，一直等到底，同時裝作相信她會轉(zhuǎn)變。然而結(jié)果卻是相反的，她對我越來越冷漠了，也沒再讓我抱過一次，好像之前我們所做的一切壓根就沒有發(fā)生過———她原來的那張勾人的、冷艷的臉，現(xiàn)在是毫無表情了。沒有任何感情和情欲，甚至也不是精力集中或者氣憤冷漠，就只是無動于衷。

不久，我就看見她和王齙牙密切來往了，就是說，他現(xiàn)在是能出入她房間的人了。繼而帶來的就是那種聲音，從她那屋傳到了我的耳朵里，動作和聲音似乎不分開，互相咬合，我知道這意味著什么———每當(dāng)我看見她送王齙牙出門時，臉上就帶著那些驚慌失措，激動，興奮的神色———這更印證了那些聲音，而與此同時，我也聽到了自己內(nèi)心發(fā)出的那種嘶啞的深受傷害的喊叫聲。

王齙牙每次看到我總是點一下頭，呵呵地笑，露出他滿嘴錯落橫生的大牙。在陽光的映照下，樹根色的爛牙發(fā)出亮閃閃的光。我在思忖：她怎么能忍受得了他的這口牙呢？他這口爛牙在她身上匍匐前進(jìn)，像蒼蠅似的盡情享受時，她也能心甘情愿？我在擔(dān)心姑姑的同時，又覺得虹英這樣做不是聰明過頭，就是愚蠢到家。后來我想：不管她的做法是愚蠢還是聰明，這一切都和我沒多大關(guān)系了，不需要征求我的同意，我也沒必要再替她操心了。

就這樣，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和她的關(guān)系沒有多少改變，反正在這件事上我不會向她妥協(xié)的，同時我也告訴她，這些仇恨是沒來由的，是荒謬透頂、毫無意義的，應(yīng)該從記憶中抹去。

她顯然有點不耐煩，好像我說的話突然打斷了她的思路，她接著擺起手，“別說了虎子，她就是我的仇人，我恨她，永遠(yuǎn)都恨！”說完她又把胸脯和脖子挺了起來，臉上毫無表情，眉頭也沒皺一下。

我想著，只是平靜地，帶著驚訝地想著，我是不是該離開這兒回到姑姑那里，還是繼續(xù)留在這里看著她？獵人張槐奎建議我選擇前者。他說話直截了當(dāng)又講究思路，當(dāng)我提到她名字時，他表現(xiàn)出了一種反感，但同時帶著又驚訝又憤怒的不解神色?！澳愕浆F(xiàn)在還沒勸好她嗎？”他問我。

我沒立即回答，望向了我們身后的羊腸小路，路兩邊是三人高的槐樹林，微風(fēng)擺動著樹葉嘩嘩作響，從樹葉間透過來的碎花花的光束稀疏地打在我和他的身上，由于小路蜿蜒著穿過整個槐樹林，使人覺得這里的時間過得悠然，緩慢，有種不慌不忙的感覺?！敖o你說實話吧槐奎，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王齙牙開始明目張膽地進(jìn)出她那里了，所以我沒勸住她。”

槐奎點點頭沒再問我了。我們倆順著小路往前走，爬過了一個小坡，風(fēng)突然大了，視野更寬了，這會兒的夕陽正幸福地、慢悠悠地涂抹著天際，把天空染成了好看的玫瑰色，也把張槐奎的屋子涂成了一個小紅球———我的視線盯住他的屋子，把它作為一個平穩(wěn)視線的固定點———后來我想到了一點，問他：“我想讓姑姑來你這兒避幾天怎么樣？”

他抬手指了指山半腰的小屋，大概已經(jīng)明白了我的意思，只是沒有停住腳步，沖著下面喊了一嗓子。一個身影立馬從他屋里出來，站在門口的空地上，像螃蟹似的手舞足蹈，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很長?！盎⒆?，我爹聽見我喊了，呵呵呵，他的意思是你晚上在這吃飯嗎？”

我沒有繼續(xù)留在山上，選擇返回飯館。

進(jìn)了后院，我就站在車棚門口一動不動地觀察著四周，大概是精神上沒有完全放松下來，我看到的花椒樹顯得霧蒙蒙的，像是披上了一層薄紗。在院子的北墻，馬棚的黃燈明晃晃的，吸引得我轉(zhuǎn)過了頭。我知道棗紅馬就在里面。在過去的幾年里，我和栓柱輪流照看它，讓它長得高大無比，其實它有時膽小如鼠。我記得，在它的腦門正中有一撮深色的金毛，我和栓柱曾給它涂成黑色，它好像不情愿似的，每次喝水都把頭垂得很低很低，有時會立起身子，張大嘴巴，朝我倆嘶嘶地鳴叫———我忍不住又想到了栓柱，那個倒霉的家伙，眼睛里時常會流露出和棗紅馬一樣的神情：驚恐，受辱，不知疲憊。還有，就是在這個馬棚，他也曾赤著身子，虔誠地跪在虹英的身前，把臉埋在她的胸前。

就這樣，我、虹英、栓柱在我腦海里形成了一組奇妙的景象：我們?nèi)叩木嚯x忽近忽遠(yuǎn)，時而平躺，時而升空，有時身體又平行起來。當(dāng)我重新轉(zhuǎn)動眼睛時，我聽到空氣中傳來了細(xì)微的沙沙聲，后來沙沙聲越來越響，伴著馬蹄的嗒嗒聲，像有一些無形的詞匯被夜色刮擦著，繼而形成了一連串的竊竊私語。這種細(xì)微的沙沙聲令我難以忍受，與此同時，我想到了栓柱和虹英在一起的那個晚上，也是在這個馬棚里———就這樣，我被這股無形的力量推著朝前邁開了腿，貼著磚面，腳下發(fā)出空洞的“咚咚”聲，同時我也看見了自己的影子，像在地上匍匐前進(jìn)。離馬棚還有一丈遠(yuǎn)的時候，我再也走不動了———從窗口，我看見王齙牙正撫摸著棗紅馬的脖子贊嘆著，身后是披著藍(lán)紗巾的虹英，她正酸溜溜地說：“……你不知道啊齙牙哥，它就認(rèn)虎子，和虎子最親了呢。”

王齙牙回頭掃了她兩眼，抖了抖肩膀，不屑地說：“是嗎？奶奶的，要不后天，干脆讓他和他姑姑一塊完蛋了吧！”

接著兩人互盯了一會，她那刺眼的，引人注目的身體散發(fā)著一種無情、強(qiáng)烈，又帶著冷艷的東西吸引了他，還有那象征性披掛在身上的衣裙，大部分的身體裸露在外，更吸引了他那餓狼般的目光。隨后她冷冷地接過話：“齙牙哥，要是他聽見你這樣說呀，那小子……我真想看看你們倆呀，誰先完蛋了誰呢！”

我像被她的話擊中似的，撲倒在了地上，大張著嘴，好像要對大地喊叫什么。突然間，空中像有一個鉤子，一只看不見的手把我提了起來，以跳躍的方式快速推動我，推動我朝前走，影子被拉得模模糊糊。我閃進(jìn)車棚，從床底抽出了那桿冷冰冰的長槍，裝上子彈。這時，額頭上的汗突然滴落在了細(xì)長的槍管上，隨即濺出晶瑩的亮光，它刺穿夜色，像金子般閃現(xiàn)出來，映出了我那張不動聲息的臉，目光筆直往前。

緊接著我返回到馬棚的窗口前，架好槍。四周一片寂靜，無數(shù)的小亮光像金子的碎屑依附在槍管上，使得槍管閃閃發(fā)亮。我移動它，瞄向那兩個被黃光遮擋了面目的人，一胖一瘦，一唱一和，除了聲音是本人外，沒有任何真實性，像一棵樹，像一頭牛，像什么也不是。我摳動扳機(jī)，槍管“嗖”地震動了一下，響聲不大，是柔和、悅耳地滑過耳際，既不是冷冰冰，也沒有盛氣凌人，而是充滿了無限的滿足感。王齙牙應(yīng)聲倒下，額頭一個核桃大的洞，一條深紅色的血流從他的太陽穴慢慢往下蜿蜒，順著他胖乎乎的面頰，流進(jìn)了耳朵里，脖子上，領(lǐng)口里。虹英驚得一手捂著胸，另一只手抓著那件滑下肩膀的薄紗，癱倒在地上，嘴張得老大，發(fā)不出任何聲響，就像馬上要窒息過去一樣。

我端著槍進(jìn)了馬棚，慢慢地，慢慢地逼近她。四周突然升騰起了一陣驚恐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呻吟，夾雜著眼淚和干草摩擦的聲音，她已爬著退到了墻角處，渾身哆嗦，眼睛里充滿著一種可笑的痛苦和驚愕?！扒笄蟆⑶笄竽?，虎子……”她搓著雙手跪在地上，失去理智，筋疲力盡，語無倫次，“不不不，我錯了，前陣子我們還一起去了觀音廟……我頭疼了你去找了田瞎子，他家的狗下了三只，你覺得我說得對嗎？我再也不怨你了，虎子，我錯了……還有王齙牙，他死了我可不想死。求求你，老天爺……我鼻子出血了虎子……”

她的手在空中橫掃亂抓，相互碰撞，引得棗紅馬嘶嘶鳴叫，“嗒嗒”甩起了馬蹄，突然它又收住，蹄子懸著，而后又跳動起來，紅棕色的長尾巴間或“啪啪”掃兩下，顯得神氣十足。

我重新把槍口抬起。

她說的盡是一些毫無內(nèi)容也沒有任何意義的話，像嘰嘰喳喳、刺耳喧嘩的鳥叫。我提不起絲毫興趣。就動動手腕，槍口升高，瞄準(zhǔn)了她不斷起伏、牛奶般潔白的胸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