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邦
一
我家住在河西后街,那里住的全是機械廠的職工家屬。
我爸爸是1958年從郊區(qū)招工到機械廠的,進(jìn)城前,我爺爺把家里最好一床厚棉被子讓他帶走。臨走時一再叮囑我爸爸,嘴巴是吃飯的,也是招禍的,你是農(nóng)民,記住了就是一定要少說話,多干活。這是咱農(nóng)民的本分,也是你能活下去的本錢。我爸爸照爺爺?shù)亩谏僬f話多干活,最后熬到了八級鉗工,在這行當(dāng)里算是頂天了。論手藝,爸爸在機械廠堪稱是一絕,做出來的活兒講究,地道精細(xì)。他人也出奇的老實,廠里隨便找出個人就能管他,是人不是人的都敢戳著他的脊梁骨。他也不惱,對誰也只是嘿嘿一笑。廠里燒鍋爐的有個壞小子叫嘎烏,總是欺負(fù)我爸爸。我爸爸中午吃完午飯總愛睡一個小覺,嘎烏就偷偷在我爸爸的鞋里撒尿。我爸爸起來迷迷糊糊地穿上就走路,吧唧吧唧的,周邊人都哈哈大笑。我爸爸知道是嘎烏使的壞,也跟著笑笑,然后脫下鞋在水管子那沖沖,晾在他的機床前,就這么光著腳丫子干活,地上還有許多碎鐵屑。等到晾干了他再穿上。后來嘎烏看著我爸爸的腳凍得跟紫芯蘿卜一樣,就不再發(fā)壞了。他對周邊人說,欺負(fù)老實人就會得報應(yīng)的。
我爸爸是1961年結(jié)婚,他還沒結(jié)婚前,在廠里鬧出了一樁事兒。在人們肚子沒油水的年月,車間主任領(lǐng)著幾個人偷偷把保衛(wèi)科的看廠狗給宰了,晚上燉狗肉打牙祭,碰巧讓爸爸看見。這事也該著是我爸爸倒霉,白天在班上給的活多,他沒干完,回到宿舍后覺得怎么也不安生,吃完飯抹抹嘴,又溜回車間接著去干。他先看見的是那條被肢解的狗,還有狗脖子上戴的那串鈴鐺。說來,我爸爸很喜歡這條狗,雖然正趕上三年自然災(zāi)害,吃的糧食都是定量,他也把自己的口糧留下一部分給這條狗,那年月吃不到肉,他也是舍得把僅有的一口肉給這條狗吃。狗不吃,我爸爸就硬逼著它吃,吃完以后,我爸爸竟然發(fā)現(xiàn)這條狗流淚,眼睛里都是感激。還有,那串鈴鐺也是我爸爸給它拴上的。說起來這串鈴鐺是我爺爺給我爸爸的,說你要是想我了就搖鈴鐺。我爸爸給狗起名叫豹,因為這條狗很是兇猛,晚上吠起來的聲音會在廠里各個角落都聽見。我爸爸看這被肢解的狗,眼淚嘩嘩地往下淌,他憤怒地拿起那串鈴鐺在車間里一路狂走。看見車間主任一伙人正往熱騰騰的大鍋里掰著大蒜,狗肉的香味兒已經(jīng)躥出來。我爸爸戳著車間主任說了一句話,你們怎么還不如狗呢!
轉(zhuǎn)天,我爸爸將這事匯報給廠長。廠長拍拍他肩膀,緊繃著臉,小聲地叮囑我爸爸,你知道就行了,千萬別再給外人講了。我爸爸放心走了,他以為廠長會狠狠處理車間主任,因為廠長是個很嚴(yán)厲的男人,我爸爸有次干活兒稍微差了一毫厘,廠長就不高興了,說,你是八級鉗工,這是你干的活兒嗎,你拿工資比我都多知道嗎!哪料想,事過之后,車間主任還是車間主任,倒是我爸爸總干重活和累活,每月糧食定量還減少了三斤。車間主任說他吃不了那么多,給吃多的勻點兒。自打這次事后,我爸爸更是少言寡語,車間里的人給他起了個外號叫“悶葫蘆”。后來廠長有次吃飯跟我爸爸一個桌,一起吃的燜餅,廠長碗里有肉,我爸爸碗里有白菜。廠長對我爸爸說,你做得對,我批了車間主任,這王八蛋是個大饞蟲,早晚會毀在嘴上。我爸爸沒有表情,就是低頭吃著燜餅。廠長悻悻地說,我跟你說話呢,你怎么沒有動靜。我爸爸端著飯碗子站起來走了,廠長背后喊著,你他媽的是個啞巴呀!
二
我爸爸1961年結(jié)婚時,沒邀請幾個人。我爺爺從郊區(qū)過來,扛著一袋白面,還有一張豬臉。我媽媽是廠里食堂窗口賣飯菜的,就是因為在窗口看中了我爸爸的老實憨厚,每次都給我爸爸多打一勺菜,多添一口飯。我爸爸不知道,有次跟她說,我怎么就比別人多那一點兒呢。我媽媽生氣地說,你傻呀,那是一點嗎,那是我的心。我爸爸明白了,呵呵一笑。參加我爸爸媽媽婚禮的就是一桌,我媽媽燉了一張豬臉,香飄整個機械廠的宿舍。車間主任也聞著香味湊過來,帶著幾個饞嘴的。我爸爸也不謙讓,我媽媽給了每一個人一勺子肉,其中給了車間主任一個豬嘴。車間主任吃得滿嘴是油,他對我爸爸說,別記我仇,我這個人過去就完,我就是討厭背后告狀的人。你有什么當(dāng)面跟我說,罵我娘都行。旁邊的人也說,那條狗解了我們饞,知道我們肚子里什么油水都沒有,放屁都油不過褲子。車間主任說,你要是還有怨恨就當(dāng)面罵我們幾句,罵完了你也痛快了,我們也痛快了,省得你天天跟啞巴一樣憋著。你這么憋得難受,我們也憋得喘不過氣。我爸爸還是不說話,就是跟車間主任碗里放了一塊舌頭,這舌頭是我媽媽給我爸爸碗里盛的。車間主任細(xì)嚼慢咽吃完了以后,咂了半天的嘴,才說出一句話,吃完了這根舌頭,我現(xiàn)在死了都不遺憾。那天,我爺爺喝多了。那酒不是什么好酒,就是地瓜燒出來的,黃顏色的,喝完了以后燒肚子,辣嘴巴。爺爺摟著車間主任說的都是酒話,我兒子就是一個廢物,你就得當(dāng)成啞巴看??晌覂鹤幽芨苫?,這就是本事呀?,F(xiàn)在這世道不是缺能說的,是缺能干活的,對吧。車間主任激動地握著爺爺?shù)氖终f,對呀,靠嘴巴就是吃飯,還有跟女人親嘴兒,干活才是咱工人的正當(dāng)呀!爺爺高興,車間主任也高興。爺爺喝多了喝盡興了就唱秦腔,他說,我是從陜西漢中來的,沒別的本事,就是能吼幾句秦腔。大家聽完一起鼓掌。爺爺漲紅了臉色唱道,“赤壁殺兵戰(zhàn)爭苦,諸葛亮七星臺上借東風(fēng)。曹孟德人馬八十三萬,大火燒得只剩七千零。見李典少盔無甲露膀背,見樂進(jìn)戰(zhàn)馬光禿無毛鬃。見許褚胡須燒個刷箸樣,見夏侯■只剩下一個眼睛。念只念東風(fēng)喜歡那諸葛亮,才換來人世間老百姓得太平?!睜敔?shù)纳ぷ酉褚榜R奔馳過草原,高腔跟冬天里北風(fēng)吹的一樣,特別有勁兒,呼呼的。一嗓子吼下來,機械廠宿舍多遠(yuǎn)都能聽清楚。車間主任最后被我爺爺架走的,那幾個人也都東倒西歪地走出新房。
在新房里,我爸爸喝得有些頭暈,他在院子里上完廁所以后回來,我媽媽沒理睬他,也去院子上廁所。我爸爸的身上發(fā)躁,他走近窗戶,看見天空一片橘黃色,他知道那是機械廠上空的燈光罩。那幾年,機械廠很忙,都是在做小型拖拉機。說是國家機械部安排的,給農(nóng)民用的。好半天,我媽媽才從院子外邊走進(jìn)來,說,為了你,我吃藥提前來了例假,今天剛利落了知道嗎。我爸爸不懂,但也懂得點頭。我媽媽拉了屋里的燈,但從窗戶外邊折射出來機械廠的燈光還是在四壁影影綽綽。我爸爸呆坐著,手腳都不知道怎么放。我媽媽給我爸爸解開的衣服,然后把我爸爸放倒在床上,我爸爸就覺得身子跟棉花一樣的軟。他覺得那床鋪很軟,像一個陷坑。這個新房是廠里給的,當(dāng)時有規(guī)定,只要兩個人都是本廠職工就給一間房子,然后給一張雙人床。我爸爸一直住在單人宿舍,睡得都是硬木板床像是機床。我爸爸突然睡到雙人床,主要是被我媽媽鋪了兩層的厚棉被。那是我媽媽新絮的棉花,柔軟得像是蠶絲織成的。我爸爸不好意思地躲著我媽媽的眼神,他覺得這一切都是在做夢,因為他覺得我媽媽不可能跟他結(jié)婚。我媽媽是機械廠出名的美人,丹鳳眼,嘴唇薄薄的,紅得跟櫻桃一般。我媽媽特別愛說,跟誰都能聊得上來,不攔著能跟人家說幾個晌午。廠長說她是碎嘴子,只要食堂是我媽媽在窗口,廠長就會用手指頭封住嘴巴,告訴我媽媽,打飯,別說話了。我媽媽就特別委屈,后來廠長再來我媽媽就說,知道知道知道了,我不說話,你就憋死我!
我媽媽把燈關(guān)上,屋里暗下來。她問我爸爸,你跟女人有過事嗎?我爸爸說,沒有。我媽媽說,今天我教教你,教你怎么樣跟女人辦事兒。我媽媽脫光衣裳,我爸爸覺得眼前一團(tuán)白色。她纖細(xì)的手不斷地?fù)崦野职郑梦野职稚眢w都失去控制。他的手被我媽媽引導(dǎo)摸到她的腿,涼絲絲的像是杭州上等的綢緞子。我媽媽腿很長,小腿肚子很豐滿,細(xì)膩而柔和的皮骨滲透著涼氣。我爸爸為自己悲哀,他覺得自己活了二十多歲才摸到女人,才知道女人的身體是緞子做的,才知道女人的腿是有溫度的,摸到了就能燙手。我爸爸笨拙地跟我媽媽在床上翻滾著,我媽媽喊著,你王八蛋狠點兒啊,你這么沒有勁頭兒女人能享受嗎?就是瞬間,我爸爸就覺得水庫里的水沒了,然后泥一般地癱在我媽媽身上,我媽媽怨恨地說,笨死你,今天是我受孕的日子,我想讓你給咱留一個種兒。你就這么一點兒能耐,夠不夠留種的呀。說完,我媽媽穿好衣裳推門而出,我爸爸喊了一句,你就這么走了?我媽媽說,我餓了,你也餓了,我給你做好吃的去吧。
我爸爸看見窗外有了月亮,看見我媽媽如云彩般地飄走了,只剩得他面色如灰。清冽地風(fēng)從窗外吹進(jìn)來。他竟然嗚咽起來毫不克制,滿臉都是淚水,任憑風(fēng)吹而心不動。我媽媽端著兩碗羊肉泡饃走進(jìn)來,然后放在一張小桌子上端到床上,看見我爸爸在流淚,不由驚詫地問,大喜的日子你哭什么?我爸爸吭哧半天才說,我怕給你的不夠留種的,我太笨了。我媽媽笑了,今天你給得不夠,明天你再給我多點兒呀!我媽媽吃羊肉泡饃就是表演,她把鍋盔般的饃掰得就跟黃豆粒那么大,而且掰的時候很隨意,一邊跟我爸爸叨叨一邊掰出來。那兩只手就像是彈鋼琴,十指尖尖,靈活而自如。我媽媽說著,回手給兩個碗里舀上心肺羊肚羊血羊雜,然后再擱上香菜和蔥花。我爸爸看傻了,吃呆了。這時候,我媽媽飛快地跑出去又迅速地跑回來,再添上一勺子熱熱剛出鍋的辣椒,澆上以后■■做響。那饃是白的,湯是紅的,菜是綠的,血是黑的,搭配得很是賞心悅目。我爸爸吃得滿頭大汗,邊喊著辣還不住地朝嘴里填著。我媽媽說,你爹說是陜西人才吹,唱那秦腔就是吼,秦腔不是吼出來的。我才是陜西銅川人,我給你唱地道的秦腔氣氣你爹。說著,我媽媽就吃著泡饃唱著秦腔,“看那穆桂英,柳葉花的眉毛彎又細(xì),葡萄花的眼睛水靈靈,懸膽花的鼻子櫻桃花的口,玉米花的銀牙口內(nèi)盛,元寶花的耳朵燈籠花的墜兒,太陽一照放光明?!蔽野职直晃覌寢尦闪?,我媽媽生氣問,你怎么跟我也裝啞巴,你倒是說幾句話呀。我爸爸支吾半天說,現(xiàn)在自然災(zāi)害的當(dāng)口,這些好吃的你都是從哪兒拿來的,你別是偷來的吧?我媽媽掉臉子了,說,今天是我大喜日子,你別給我添堵懂嗎。我籌備這些好吃的有好幾天了,都是擠自己牙縫子錢弄的。你小子吃著好東西還有壞心眼兒,你他媽的就是沒屁眼的男人。我爸爸笑了,說,好,我少說話多做活兒。說完就把我媽媽壓倒在身下,我媽媽不耐煩地喊著,你小子倒是多做活呀!
三
時間晃了晃,爸爸的頭發(fā)由黑變成灰白,車間主任也不知換了多少茬兒。在1988年的深秋,太陽躲進(jìn)了厚厚的云層。我爺爺去世,我爸爸帶著媽媽回老家奔喪。兩個人站在我爺爺?shù)哪贡?,我媽媽不斷地說著我爸爸的窩囊,說我爸爸的嘴太笨,說我爸爸的少說話多做事害死了他。他徒弟的徒弟都是廠里的頭頭腦腦,你兒子現(xiàn)在屁也不是,還在那忙死忙活地干活。我爸爸就這么低頭抹著眼淚,一句話都不辯解。我媽媽越說越氣憤,最后用力扯著我爸爸的耳朵說,現(xiàn)在不說話行嗎,不說就沒人知道你。你連說句好話都不會嗎,好不容易說一句都是捅人家肺管子的,哪壺不開提哪壺!你得見什么官說什么話,懂得說出話來得讓人家愛聽,能記住你小子。你說你多干活頂個屁用,干了這么多年還是一個鉗工。你在文革給廠長說句話,說他是一個好人,結(jié)果你不是陪著廠長挨斗嗎。后來,廠長解放了,管你了嗎,不是把你忘到了后腦勺。我爸爸突然問,我要見到的不是人,是鬼呢?我媽媽煩躁地喊著,見鬼也要學(xué)會說鬼話,現(xiàn)在哪有這么多人話呀。我爸爸紫紅著臉接著說,你在我爹面前這么叨叨有什么好處,你說我的這些話,我爹都不愛聽,我爹可是會咒你的!我媽媽揮了揮手,喊著,我怕什么,我死了你就知道我說的這堆話到底是為了誰了!我媽媽說完氣呼呼地轉(zhuǎn)身走了,我爸爸跪在我爺爺?shù)哪骨按罂拗?,用力拍打著碑石,說,你非讓我少說話多做事,我就記住你這句話了,可有什么用呢……
我爺爺去世轉(zhuǎn)年的春天,那年春天來得特別晚,四月了還沒有花開。機械廠的生產(chǎn)走了下坡,車間主任換了一個三十來歲的小伙子,姓唐,原先是我爸爸最小的徒弟。這個人挺傲氣,也霸道,總跟別人吹,說唐姓是中國一個旺族,老祖先在唐朝掌大權(quán)呢。后來有明白的人說,唐朝是姓李的當(dāng)皇帝,唐主任還翻白眼。我媽媽說唐主任走路跟鴨子似的,一■一■的。于是,車間有人就給他起個綽號“唐老鴨”。廠里生產(chǎn)不景氣以后,人一閑著就得找事或者生事。唐主任閑得無聊在班上找?guī)讉€人打麻將,我爸爸領(lǐng)料時正巧碰上。他背著手,站在唐主任跟前,胸脯呼呼地起伏,眼睛死死鉚著桌上一堆堆鈔票。唐主任也不錯眼球地瞅著我爸爸。兩人相持一會兒,唐主任咧咧嘴說,師傅,您該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別在這跟郵筒傻戳在這兒,礙我的眼。旁人有些緊張,忙收拾著桌上的鈔票要溜。廠里三令五申,誰上班打麻將,扣除全月的工資。唐主任笑笑說,我?guī)煾道蠈嵉萌_踹不出個屁來,那嘴就是個鋼閘,咱們就放心打。說完,他故意把麻將推得嘩啦嘩啦山響。我爸爸搖搖頭,嘆一口氣背著手悶悶走了。我爸爸在冷落的廠房之間走著,看每間廠房大門都敞開著,男人打牌,女人織毛衣。他走著走著停住腳,然后蹲在地上。覺得臉上有些熱,用手一摸才知道自己流淚了。按季節(jié),現(xiàn)在廠里的那一片臘腸樹該開花了,有白的有紅的有粉的,姹紫嫣紅,散發(fā)著淡淡的花香。那時,我爸爸總愛站在樹下歇會兒,有時候我媽媽過來會拿些青蘿卜。我爸爸愛吃青蘿卜,就在樹下吃著。我爸爸對我媽媽說,吃著你拿來的青蘿卜,聞著臘腸樹的一陣陣花香,那就是一個字,美。我媽媽叨叨著,說我爸爸就是一個高粱花子的腦子,享不了什么福分。
我媽媽在食堂聽到我爸爸受唐主任奚落的消息不干了,她眼睛里不揉沙子,是個風(fēng)風(fēng)火火潑潑辣辣的女人。她跑到車間堵到了唐主任,溜溜罵了一個多鐘點,語言精粹,上下幾千年,包括他的唐朝祖先。唐主任干瞪眼就是沒轍。媽媽罵完了,覺得還不解氣,又跑到廠長那去討個公道。好在這個新廠長開明,手底下的訂單越來越少,工人越來越不好管,工資還不能欠一個子兒地給,他心里也不平衡。聽完我媽媽的話二話沒說,把“唐老鴨”給免了,凡是打麻將的全扣除當(dāng)月工資。還寫了大字報貼在廠門口的櫥窗里,來來往往的人都看到。我爸爸怯了,跑到“唐老鴨”和扣除工資人的家里,挨個給人家賠禮,說,我那位就是一個臭嘴,別介意。那時,我正在大學(xué)讀書,聽到這個信兒后便氣沖沖地跑回家,劈頭蓋臉地朝爸爸發(fā)了一頓火,問,你為什么不罵那姓唐的幾句,想當(dāng)初他還是你的徒弟呢。這人有臉,樹有皮。人善有人欺,馬善有人騎,你知道嗎!你手里沒有短,憑什么讓他這個王八蛋當(dāng)面奚落,你給我們丟人,你連我媽媽的一個腳指頭都不如。我爸爸朝我嘿嘿一笑沒說話,我不依不饒。他半天擠出一句話,說,我這張嘴惹了一次禍,就不想有兩回。我媽媽看我這么沒鼻子沒臉地數(shù)叨我爸爸不樂意了,喊著,你他媽的住嘴,他是你爸爸,只能我說!我不耐煩地嚷著,我不學(xué)我爸爸,少說話多干活,這是我爸爸從小就教育我的,現(xiàn)在是廢話了。我爸爸怔怔地看著我沒有張開嘴,我知道他心里有很多話想對我說。
那天晚上,我媽媽見我回來,特意做的紅燒小鯽魚。端上來后,魚香滿桌。我看見爸爸還低頭不說話,為了緩和情緒,我給爸爸特地夾了幾塊魚肉。我爸爸看了看我,說,這鯽魚刺多,你吃的時候小心點,別卡了嗓子。你小時候卡了一次,你媽媽怎么也拔不出,我騎自行車馱你上了醫(yī)院才拔出來。我對爸爸說,你別這么擺自己好,你就是窩囊。要不是我媽媽給你爭臉,你說你在廠里還怎么呆。我媽媽過來扇了我兩嘴巴,怒叫道,我說了,只有我能說你爸爸!
我看見我爸爸眼淚滾下來,兩腮都是,沒有擦。我扭頭走出家門,把大門甩得山響。我媽媽在我背后吼叫著,我操你媽!
四
1994年的夏天,蟬不斷地在樹林子頑強地叫喚,我爸爸退休了。
他是提前兩年退休的,被廠里敲鑼打鼓地送回家,后來又被提拔起來的唐主任親自給他戴的大紅花。唐主任小聲地對我爸爸說,你知道告不倒我的,我不在乎這個車間主任,我以后就是這個廠的廠長。我爸爸疑惑地看著這個小徒弟,因為他就是一個工人家庭,從小也過著窮日子,怎么能當(dāng)廠長的。唐主任看出我爸爸的表情,說,師傅,我背后有人,有人會給我說話辦事。我爸爸不解地問,人家憑什么給你辦事呀?唐主任拍了拍我爸爸,笑了,這就不告訴你了,反正我給你爭臉了。我萬萬沒料到,我爸爸一進(jìn)家門,就把胸前的大紅花費勁扯下來扔到墻旮旯。從那天起,他整個變了個人。每天的話特別多,好像要把憋了一輩子的話全抖摟出來。而且說的每一句話都是指使別人干活兒的,嘮叨程度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媽媽。我驚詫不已,悄悄問我媽媽,我爸爸這是怎么了,話這么密,都是讓咱們干活的,是不是腦子受刺激了?我媽媽用手指戳著我,說,他在廠里這么多年少說話多干活,現(xiàn)在退休了,緊箍咒沒了,可不就解放自己了。我依舊不懂,怎么退休就變了一個人呢。
機械廠開始醞釀改制,而且要被另外一家公司收購,現(xiàn)在是盤點資產(chǎn)的時候。廠里亂了起來,什么話都有,什么人都站出來指三道四。唐主任居然一變身份,成了廠里資產(chǎn)清理的談判領(lǐng)導(dǎo)。機械廠宿舍的各種小道消息亂飛,特別是關(guān)于唐主任的,說他跟那家公司的老板拉上了親戚關(guān)系。那天晚上,我媽媽回來對我爸爸說,食堂拆了,在那建了一個飯館。飯館老板是我的小妹妹,讓我過去幫廚,一個月給我八百。我爸爸瞪眼,不去,伺候他們這幫子人丟我的臉,那么大的廠子說完就完了,就是他們坑害的。那錢都流進(jìn)自己腰包里了,我手里沒有證據(jù),我要是有證據(jù)就到上邊告他們?nèi)?。我媽媽頓時慌了,說,你別瞎說,你是自己想的。你要是讓他們知道,走黑道能弄死你。我爸爸把水碗扔在地上,喊著,我怕什么,我怕過誰。弄死我,我就不信沒人管他們了!我媽媽啞口了,央求著,不去了,我不去了還不行嗎。我媽媽說這句話時我正好進(jìn)家,覺得我媽媽突然沒有了過去的鋒芒,語言那么柔弱無力。我從小就領(lǐng)略媽媽的嘴茬子厲害,這機械廠宿舍大院的居民沒有不知道媽媽的名字。有次一個外院的人跑進(jìn)鄰居大院里的廁所,也不打招呼,我媽媽就堵在門口罵了人家半天。最后我爸爸出來拽走,人家才勉強提著褲子跑出來。我媽媽比我爸爸早退休好幾年,就在居委會幫忙,也不拿一分錢。我爸爸退休了,我媽媽覺得要給我買房子,就想出來找工作多賺些錢,結(jié)果還是讓我爸爸死活攔住。
機械廠在1995年的冬天被人家收購了,廠里五十歲以上的老工人都回家了,每個月發(fā)一千塊錢。唐主任成了收購后廠里的廠長,不再做小型拖拉機,開始改產(chǎn)做各種收割機。說是專門給河南、山東和新疆做的,就是為了收麥子用的。我爸爸退休后總?cè)S里來回轉(zhuǎn)悠,被人家保衛(wèi)攆出來好多次。我媽媽問我爸爸,你退休了還跑廠里干什么?我爸爸說,我就是不放心這幫狼心狗肺的壞人。我媽媽驚恐地說,你別這么罵行嗎,你我的退休工資還攥在人家手里呢。我爸爸憤怒地嚷著,那是政府給的,不是他們。別給我惹急了,下回再攆我走,我就硬闖。我是廠里的老人,我是八級鉗工,我不能讓廠里毀在這幫王八蛋手里。我媽媽哭了,嘆口氣說,你現(xiàn)在怎么就什么也不怕了呢!就因為你這張要命的嘴,只能出氣,不能受氣。你要是惹禍了,誰能救你呀。我爸爸揮舞著胳膊不服氣地,我誰也不要救我!
當(dāng)晚,我從單位被我媽媽叫回來。那年我已經(jīng)大學(xué)畢業(yè),在一家建筑設(shè)計院工作,并且有了自己房子。我媽媽把我叫到屋子外邊,天黑了,風(fēng)有些硬,拍在臉上像是小刀子在慢慢地割。我媽媽穿得少凍得瑟瑟的,我說回屋說吧。媽媽說,你爸爸喝酒呢,咱娘倆說的話不能讓他聽到,聽到他就跟我急。媽媽那張嘴,我從小聽到大,倒習(xí)慣了。有時聽聽數(shù)叨也是享受??砂职滞诵莺竽菑垹€嘴,叫我真忍受不住,有時會毛骨悚然。媽媽搓著手,我覺得你爸爸是不是腦子有病了,你有時間帶他去醫(yī)院看看。我搖頭,我要是跟他說看腦子,他不得瘋了。媽媽說,你傻呀,你就說看頭疼,他最近總喊頭疼。我無奈地說,那就試試吧。媽媽哭了,抽泣著,現(xiàn)在你爸爸的徒弟唐廠長掌權(quán),你爸爸跟他死對頭,總上廠里轉(zhuǎn)悠,弄得人家總攆他,還說再去就開始不客氣了。我納悶地問,轉(zhuǎn)悠什么呢?媽媽說,怕唐廠長毀了廠子,他經(jīng)常在他那機床前站著看著,弄得人家都不敢干活。我惱了,問,那機床跟我爸爸有什么關(guān)系,已經(jīng)不是他的了。媽媽嘆著氣,他說能離開廠里,但就是舍不得那臺機床。我悻悻地說,他就是機器。媽媽抱住了我痛苦地說,兒啊,你爸爸變成這樣跟我有關(guān)系,我以前待他太厲害了,現(xiàn)在他這是找我償還來了。
這時,我聽到我爸爸在屋子里撕破嗓子吼著秦腔,“赤壁殺兵戰(zhàn)爭苦,諸葛亮七星臺上借東風(fēng)。曹孟德人馬八十三萬,大火燒得只剩七千零。見李典少盔無甲露膀背,見樂進(jìn)戰(zhàn)馬光禿無毛鬃。見許褚胡須燒個刷箸樣,見夏侯■只剩一個眼睛。念只念東風(fēng)喜歡那諸葛亮,才換來人世間老百姓得太平?!彼酶甙杭ぴ剑任覡敔敵眠€好。我聽見鄰居有人出來對我媽媽說著,你那口子天天晚上都不安生,吼什么吼,還讓人家睡覺不睡覺呀。媽媽賠著笑臉說,回去說,回去不讓他唱了。鄰居說,你管得了嗎,說多少次還不是照樣唱。唱得好就湊合了,天天跟殺豬這么叫喚。再這么折騰我們就不講老鄰居的情面,扔磚頭砸你們家窗玻璃,看還唱不唱!我爸爸聽完這話沖了出去當(dāng)?shù)睾爸?,我就唱了,我看你砸我家窗戶試試。我憋囚了這么多年,現(xiàn)在不憋囚了!
我爸爸吼叫完了,院子里一片鴉雀無聲。
五
我爸爸每天看老廠子生產(chǎn)的拖拉機,天天看,也沒看出什么名堂。于是,他就在煩悶時找我的茬口。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到了一家設(shè)計公司,上頭看我精明,人也本分,幾年的光景提我當(dāng)了項目課長。按說這是高興的事,我爸爸反倒膩歪我,心理不平衡了。那次我下班在外面請客,喝酒吃飯,回家晚了。我爸爸端著茶缸子出來,瞥著我問道,飯局是誰掏錢呀?吃公款容易噎著你懂嗎?到時候沒有人去大牢看你,你就自作自受。瞧你腳下那雙皮鞋,臟成什么樣子,還■臉能穿出來。別怕省鞋油,沒錢我給你。瞧你那身西服,皺皺巴巴的也好意思穿,找你媽媽熨熨啊,熨挺嘍,再系個領(lǐng)帶,沒錢我給呀。你也大小是個項目的課長,那手機也買個新式的呀,帶能視頻說話的,讓我和你媽媽也看見你干什么呢,我一直懷疑你小子在吹。你要是真有錢,你就把你爸爸我這個廠買下來,我就天天給你磕頭了。我就問,我買下來那您干什么呢?我爸爸梗著脖子說,我就到我的那臺老機床那里干活兒,然后回家喝你媽媽給我燙的老酒,還有羊肉泡饃。
晚上,我媽媽到房間看我,好心勸解我,說,你別給你爸爸生氣,你看我說話嗎。你爸爸不會給你掏一分錢,錢都在我這把著呢,他就是為了過過嘴癮。他這么多年就是為他的廠子活著,他的機器,我看他就是機器了。什么也不喜歡,別人養(yǎng)個花釣個魚,實在不行了就打打牌喝喝酒聊聊天,他就是不喜歡。突然,媽媽認(rèn)真地對我說,你跟你公司老板說說,把廠子買下來,那些機器都是好的。你爸爸說不少機器都放那不用了,生銹了,他總過去給他的機床搽油。這不是神經(jīng)了,唐經(jīng)理跟我說了一次,說要帶你爸爸去醫(yī)院看看。說著媽媽眼眶子濕潤了,眼淚在里邊打轉(zhuǎn)轉(zhuǎn),不敢掉下來。我內(nèi)心一片苦澀,公司老板怎么會買這個廠子呢。那天晚上,我爸爸一犯驢脾氣,把我這耍橫的兒子給鎮(zhèn)住了,竟身不由己地按照他老人家說的去辦,花了兩千多買了身西服,也知道擦皮鞋了,到公司穿戴從不敢馬虎敷衍。公司老板很愕然,說,你小子平常邋邋遢遢的,這些陣子怎么講究了?我就是笑笑,公司老板說,你去趟德國法蘭克福,那里有一個建筑設(shè)計交流。你要是不這么講究,我其實安排了另一個人。說完他哈哈笑著走了。
我真是感謝我爸爸,他或許那句話就改變了我。
我從國外回到家,沒想到媽媽和爸爸正在打冷戰(zhàn)。因為,我爸爸的嘴已經(jīng)不滿足數(shù)叨我了,他開始把視野拓寬到鄰居大院。那天晚上,爸爸背著手沖著對面的四愣子吼一嗓子,四愣子,我聞著你那店里的燒雞味道不正,你小子得把雞熏透了,你要搞什么歪門邪道的,可就狼心狗肺了,我讓街坊四鄰都不買你小王八蛋的燒雞!四愣子怕過誰,已經(jīng)舉著棍子沖到了我家門口,我媽媽玩命兒拽住了他,懇求著,你看我的面子別跟他計較,他就是瘋了。我爸爸跺腳嚷著,我沒瘋,你小子拿棍子打我呀,我還怕你!四愣子的媽媽趕過來,搶過了兒子手里的棍子,然后對我爸爸喊著,你不要命了,他要是急了真把你揍了!那天,我媽媽跟我爸爸犯了口角,這是我爸爸退休后第一次的爆發(fā)。我媽媽說,你不好活可以,我和你兒子還想多活幾年呢。你要是這么沒完沒了地到處惹禍,我們出門怎么做人。我爸爸臉色鐵青地說,我就是想讓人知道怎么做人,你看現(xiàn)在還懂得做人嗎!我媽媽說,就你知道做人,我們都不是人,你高興了吧。我爸爸舉起手扇著自己嘴巴子,我就是懂得做人才落成這樣,我不能眼巴巴看著這些不朝做人的道上走的人。我難受,我今天看我的機床已經(jīng)生銹了,有人他媽的朝上邊撒尿拉屎,那機床陪著我多少年呀,它就是我的命根子呀!現(xiàn)在四個車間只有一個車間干活,我那個車間就跟一個報廢的倉庫一樣,里邊跑著都是耗子。我打了一天的耗子,我打不過來呀。我爸爸疲憊地蹲在地上,我媽媽發(fā)火了,這都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你是吃飽撐的!兩個人吵嘴,我進(jìn)來后都不再說話,我憤慨地對爸爸說,你管那么多閑事干什么,小心有人半夜砸咱家玻璃。我那天汽車的車胎都扎了。爸爸惱了,誰讓你開車回來的,你看咱院子里有開車的嗎?我看見媽媽癱在地上像是一攤泥,臉色蒼白。我戳著指頭對我爸爸,你看看我媽媽,她跟你一輩子容易嗎,你就不知道心疼啊。你現(xiàn)在退下來了,那廠子、那機床跟你都沒有任何瓜葛。廠子完了,機床壞了,都跟你沒有事。你就是你,還有我和我媽媽。我爸爸毫不含糊,忽然站了起來,高聲嚷著,我就要管,這輩子都是別人管我,現(xiàn)在我退下來了也要管管別人。我也急了,呵斥著,鄰居們都處得不錯,你這不是得罪人嗎?我爸爸跳到院子里扯著嗓門,就因為我怕得罪人,這輩子才不敢說這不敢說那的,現(xiàn)在我退休什么也不怕了。再說了別人怎么不怕得罪我呢!我不怕死,我就惦記著我的機床,我兒子有錢了,出國回來了,我就讓他給我把機床買下來。我要安在我家里頭,我就讓機床轉(zhuǎn)起來,我就愛聽轟隆隆的聲音。這聲音比什么都好聽,我聽了一輩子都聽不膩。我爹讓我少說話多做事,我就只能跟機床說話,它愛聽。院子里的老鄰居們紛紛走出來,入秋了,風(fēng)有些涼。大家就這么看著我爸爸,月光打在我爸爸的臉上好像涂上了一層薄薄的銀霜,有了一種十分圣潔的感覺。我媽媽站在我爸爸身后,靜靜地看著他。記得我在德國法蘭克福大教堂趕上做彌撒,那群人感覺就是我媽媽的樣子。
六
1999年,廠子破產(chǎn)了,這塊地皮被一家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看上。家屬院子位置因為太靠近里邊,沒有被圈進(jìn)去。我爸爸對我說,我要把我那臺機床買下來,你去辦吧。我皺著眉頭問著,你買機床安在家里干什么?我爸爸說,我就天天開著它,愿意聽它的動靜。我說,你不就害死我媽媽,你天天開機床轟隆隆的,我媽媽受得了嗎。再說,每天費多少電,鄰居們怎么辦呀?這些你都想了沒有?你不就是神經(jīng)了嗎?!我爸爸青筋暴跳著,我就神經(jīng)了,你去找唐主任談,我舍不得當(dāng)廢鐵賣了。我和我爸爸爭執(zhí),我媽媽就坐在那看電視,好像什么都不管,好像跟自己沒有關(guān)聯(lián)。我對媽媽說,你的意見呢。我媽媽說,你爸爸的意見就是我的意見。我惱火了,我爸爸要買機床安在家里,天天吵著你,你沒有意見!再說,你看看咱家的地界兒就十幾平方,那機床放在哪呀。我爸爸說,放在中間。我說,放在中間還怎么進(jìn)進(jìn)出出,誰家擺著一臺機床呀。我爸爸憤怒地說,我不管你說的那個,我就是起床能看到我的機床。你辦也得辦,不辦也得辦!我腦門子一直在躥火,說,我要是不辦呢。我爸爸跑到廚房抄起菜刀就架在脖子上,我就抹脖子!我媽媽連忙跑過來拽住我,說,你就說你能辦啊。我死硬不吭聲,我爸爸不依不饒,對我媽媽說,說能辦不行,得辦成嘍!驀地,我看到我爸爸手下一用力,脖子上已經(jīng)溢出一泓鮮血。我媽媽對我瞪著眼睛,你是想殺了你爸爸嗎!我無奈低下頭,有氣無力地說,我一定把機床買回來。我爸爸說,我要我那臺機床!
冬天了,老天一直沒有下雪,總是陰著天,似乎是在憋著。
我好不容易在雜亂的廠房里找到唐主任,他看見我就說,不要提你爸爸買機床的事,現(xiàn)在廠里都說這件事。他神經(jīng)了,你不會神經(jīng)了吧。我坐下來,和藹地對唐主任說,你這個廠子破產(chǎn)了,可你沒有。你這塊地皮值不少錢,我給你算完了。至少你能賺個六千萬。唐主任看著我笑了,你給我算了,我還欠人家七千萬呢。我說,我爸爸買臺機床算你個什么呢,就是一個不能計算的小零頭。唐主任說,已經(jīng)放在賠償費里了,二十臺機床,合同里一臺也不能少。我都給人家簽合同了,這就是違約。我問,平均一臺多少錢?唐主任說,十萬,你掏嗎?我被他這句話噎住了,十萬在當(dāng)時就是一筆巨款啊。唐主任說,你爸爸買臺機床安在家里,你說天底下有這么樣的嗎!那是丟我的丑,你現(xiàn)在即便給我十萬,我也不會扇自己耳光子,我眼前夠丟人的了。說完,他頹然地坐在沙發(fā)上,電話不斷,聽出來都是要錢的。唐主任喊著,我破產(chǎn)了,要錢找法院要去別找我。我只好退出來,見我媽媽在門口堵著,對我說,我就知道你辦不成。說著推開我大腳步走進(jìn)去,隨手把門關(guān)上。我聽見里邊她對唐主任的叫喊聲,聲嘶力竭,以前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媽媽又回來了。我心酸心痛,覺得好像有小錘子在敲打著我,有小刀子在割裂著我,有粉碎機在攪拌著我。我實在忍耐不住,推門進(jìn)去,看見我媽媽竟然跪在了唐主任跟前。唐主任對我說,扶你媽媽起來,我賣就是了,三萬吧,算我賠了,也算我給老師傅面子了。我看不是他神經(jīng)了,是你們一家人都瘋了。我從提包里拿出來現(xiàn)金三萬,這是我從銀行里取出來的。當(dāng)時銀行不給取,說只能給一萬。我是找了銀行老同學(xué)斡旋才取出來,這就是我的全部儲蓄,準(zhǔn)備娶媳婦的。
我爸爸的機床從廠房里抬出來,然后又搬進(jìn)我家,這都是我爸爸徒弟們幫助干的。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我爸爸用過的機床,碧綠碧綠的,像一個大號的郵筒,又好像泡在海水里。我爸爸上前看了半天,徒弟們說都給師傅您搽好了,也潤好了油。我爸爸眼淚汪汪,嫻熟地?fù)u了搖拉桿,然后按動了開關(guān),就聽見咚咚的聲響。院子里都是人,家里只是我爸爸一個人,因為機床把家里的空地都占住了。我爸爸在家里究竟怎么操作的不知道,就聽見咚咚的聲響傳得很遠(yuǎn)。已經(jīng)是夜晚了,我看見鄰居們都關(guān)著燈,院子里黑乎乎的。我問四愣子,怎么不開燈???四愣子說,我爹說了,你們家的電量不夠,開動機床得把全院子的燈都關(guān)上,把電都給你們家才行。我慌了,想進(jìn)去告訴我爸爸別再開機床了,讓四愣子一把攥住,攥得我胳膊生疼。四愣子說,讓老爺子過過癮,這也是我爹的意思!
下雪了,紛紛揚揚的雪花飄下來,隨著咚咚的機床聲悄然而至。院子里白了,沒有樹葉的枝椏有了綻開白牡丹的感覺。
七
半個月后,我媽媽得了尿毒癥。我爸爸不再開機床了,他瞞著我們,三萬塊錢賣了機床,給我媽媽看病。幾天后,我爸爸主動去了街上當(dāng)了交通協(xié)理,說每個月能有補助兩千塊。我跟我爸爸說,不用,我有錢。我爸爸說,你有多少錢是你的,我要給你媽媽花我掙的錢。我媽媽總是流淚,她對我說,你爸爸胳膊上戴上紅箍,負(fù)責(zé)在街上維持交通。他天天很早就走,很晚才回來。誰路過他維持的那條街上,都會聽見他那大嗓門吆喝,見他在街口來回走動,指揮著車輛和行人,比那正經(jīng)八百的交警都忙碌。你勸勸你爸爸,不用給我掙錢,我活不了多久。你知道,那天抬走你爸爸的機床,你爸爸沒有掉一滴淚。三萬塊錢讓我數(shù)了一晚上,總問我少沒少。他說,你要是走了,我也陪你走。我問他,是機床重要還是我重要。你爸爸說,你重要,二十臺機床也比不上你重要。我媽媽總是要到醫(yī)院做透析,每次都是我爸爸陪著,他不讓我去,對我說,每次陪你媽媽去透析,就是給我贖罪。你媽媽得這個病,就是讓我氣的。我要是還是不說話多做事,你媽媽不會得這個病的。你爺爺?shù)脑捨彝?,這就是對我的懲罰,結(jié)果讓你媽媽承擔(dān)了。老天不公平呀,讓我得這個雞巴病不就完了嗎。我媽媽總是惡心,不斷地嘔吐。我爸爸就不斷拿毛巾給她擦嘴,有次我媽媽嘔吐來不及拿尿桶,我爸爸就用衣服兜著。我媽媽哭,說,讓我死吧。我爸爸就笑著說,你死不了,有我呢。我很少見過我爸爸的笑,沒有想到他能笑出來,而且十分燦爛。
那天黃昏,夕陽大大的,像是一粒西紅柿。我沒開車,是坐公共汽車下班回家,在車上看見我爸爸在指揮交通。人群中有個人議論,說,你們知道那戴紅箍指揮交通的老頭兒嗎,先前是個工人,一輩子沒當(dāng)過官,現(xiàn)在到這過他的官癮來了。我盯著那個人,那個人看我的眼睛有些發(fā)擰,不知所措。我說,他是我爸爸,他就是想過官癮,你管得著嗎。你再說我就抽你,你信不信。那個人說,我不信。我過去就要抽他的嘴巴子,被幾個人攔住。那個人下了車,在車窗外跳著腳罵我,說,你爸爸就是當(dāng)工人的臭命,你就是撿破爛的身子,你們一家就是要飯的。我眼睛紅紅的,車已經(jīng)開走了,我發(fā)現(xiàn)我的身子在不斷抖動。有個老奶奶攥住我的手,顫巍巍地說,不生氣,我也是你爸爸那個廠的,你爸爸是好工人。回到家,我爸爸也下班嚷著要喝兩盅,說自己怎么沒發(fā)現(xiàn)自己嗓門好呢。趁著我爸爸高興,我和他對喝幾兩酒,媽媽在床上躺著笑著看我們喝酒,桌子上就有一盤炒花生仁兒。爸爸喝痛快了,青筋在額頭處蹦來跳去的,那話匣子也打開了。從他小時候到河里抓魚,講到當(dāng)初怎么跟我媽媽戀愛。我忙問,您以前為什么不愛說話,現(xiàn)在話怎么就多起來?我爸爸笑了笑咂一口酒,晃著腦袋緩緩地,我還問自己呢,怎么退下來這嘴就變成你媽媽的了呢。我媽媽又要吐,我爸爸拿起來一個空碗就端在她跟前,吐完了以后出門倒在廁所,回來以后拿那個碗繼續(xù)喝酒,不斷地給我講我媽媽的笑話。其實,我知道我爸爸心里很苦,因為他的笑話一點也不可笑。
我爸爸喝多了,躺在床上,不一會兒就打起鼾聲。我媽媽給他蓋上一條毛巾被。我覺得有些沒趣,正要離去,媽媽冷冷地對我說,你爸爸一直在哄我,你告訴我,我還能活幾天?我不好說話,我媽媽逼問,你給我說實話,這病后來是不是會腎衰竭。我說,是的。我媽媽湊過來問,還能活多久?我哽咽著,真不知道。我媽媽咬著牙說,你去醫(yī)院,必須告訴我能活多久。我問,你想干什么?我媽媽垂下頭,蒼白的頭發(fā)遮住她憔悴的臉,嗚咽著,我不想讓你爸爸這么為我難受。我說,那你也不能死呀!我媽媽說,我死了以后,你不要難為你爸爸懂嗎,你就讓他開心。還有,你要找你爸爸賣的那臺機床,那是他的命根子?;ǘ嗌馘X也要買回來,我陪不了他,我也要讓機床陪著他。我說,他賣給誰了我問不出來,問急了就跟我嚷跟我拼命。我媽媽說,那你也得去找,這么大家伙不信找不到。我回到自己房間,很久很久沒能入睡,從我媽媽話里悟出那份老夫老妻的情感,那是生死不離的緣分。突然,我看見窗外一片白茫茫,我走過去,看見又下雪了。我看見一只流浪貓趴在我的窗臺上,因為我總是把窗戶開開一條縫,我不想屋子太熱,其實也是給這只流浪貓留著一縷溫暖。
半夜,媽媽突然暈厥過去,臉色蒼白,嘴唇哆嗦,我給她嘴里填著藥。我爸爸傻傻地在旁邊,抽冷子把我媽媽背起來,撒丫子往醫(yī)院瘋跑。到醫(yī)院急診室,檢查完了,大夫看了一眼氣喘吁吁的我爸爸,是你背來的?爸爸忙點頭。大夫說,她是你什么人?我爸爸說,我老婆。大夫說,她吃了大量安眠藥,準(zhǔn)備后事吧。我爸爸聽完撲通跪下,狠狠扇了自己幾個嘴巴子。
凌晨五點半,我媽媽與世長辭。我爸爸守了媽媽三天三夜,他沒再說一句話。鄰居們和廠里的徒弟們都來了,都是我接待,他就這么木木地戳著。誰要是寬慰他,讓他節(jié)哀時,他就如牽線的木偶一樣點點頭。唐主任也來了,握著他的手,說,師傅,現(xiàn)在想起來,您是咱廠最好的工人啊。我爸爸沒有反應(yīng),若在以前,他一準(zhǔn)美得屁顛屁顛的。四愣子的媽媽覺得不對勁兒,拉過我悄悄地說,你知道嬰兒出生時得打一下屁股,這樣就能讓嬰兒哭出聲。我驚詫地問,您這是想說什么?張大嬸說,我是想讓你爸爸說話,你沒看他啞巴了。我突然氣惱地說,就是因為他愛說話,弄一臺機床擺在家里,天天堵我媽媽的心,我媽媽才走的!四愣子媽媽瞪著我說,你不能這么說話,要讓你媽媽聽見不得揍你!
第四天,我送媽媽去火化場。我爸爸張口說了頭一句,我要送送她。四愣子的媽媽忙攔說,你別去了。我懂得大媽的意思,這里的風(fēng)俗是不讓男人送去世的女人,因為送了就意味著男人不能再婚。大媽顯然是為我爸爸著想,眼睜睜爸爸才不到七十歲,身子骨還很結(jié)實。我爸爸搖搖頭,說,我一定要送她?;鸹埃野职肿聛砦覌寢尩囊桓^發(fā),小心翼翼地揣在懷里,然后拉著我媽媽的手,顫巍巍地說,我害了你,我不該退休了說那么多的話,管那么多閑事,還折騰著把機床買回來。我應(yīng)該還和從前一樣,少說話多做事。這話還得由你一人說,我搶了你的話,我痛快了,你就憋囚了。說罷,兩?;鞚岬臏I水凝聚在我爸爸的眼角深處。
八
半個月以后,春天的氣息撲面而來,天氣有些回暖。
我爸爸在街上維持交通,紅箍底下壓著黑箍。有個騎摩托車的小伙子撞了個過路的啞巴,兩人沖突起來。我爸爸過去,指著小伙子呵斥著,他是啞巴,你這不欺負(fù)人家不能說話嗎。小伙子和我爸爸鬧起來,情急之下,小伙子拿摩托車撞倒了我爸爸。這一撞,我爸爸就沒再起來。我在清點爸爸遺物時,發(fā)現(xiàn)上衣口袋里有我媽媽一根頭發(fā),用紅布細(xì)心地包裹著。大媽說,這是你爸爸和你媽媽上輩子就定下的結(jié)局,要走兩人一起走。我說什么也不信。我媽媽在黃泉見到爸爸,是不會饒恕他這么輕而易舉地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上百個交警主動去送我爸爸,每個人胸前都戴著一束白花,場面感人。有一個年輕的交警哭著對我說,每天我聽著你爸爸大嗓門吆喝,好聽,也有韻律,就是享受。人也顯得踏實,腰板就能挺直?,F(xiàn)在聽不到了,我心里空落落的。
2009年,春天來得特別早,空氣燥熱。
我已經(jīng)是設(shè)計學(xué)院的副院長,成家立業(yè)。擔(dān)負(fù)了工業(yè)博物館的設(shè)計任務(wù),并且為此獲得了國內(nèi)著名設(shè)計獎。開館那天,我戴著紅佩帶走進(jìn)館里,在三樓意外發(fā)現(xiàn)了我爸爸那臺老機床。我?guī)缀跏菗溥^去的,眼淚奪眶而出。陪同我的人面面相覷,我說,這是我爸爸開了三十多年的機床。我說,能不能在機床前擺上我爸爸的照片,因為他曾經(jīng)把這臺機床買回家,在家里天天擦洗。為了治我媽媽尿毒癥的病才賣給人家。這時候捐獻(xiàn)這臺機床的人慢慢走過來,我才看清楚,竟然是唐主任。他說,這是你爸爸的機床,也是我的機床,我從你爸爸那買走就是給我證明。我的企業(yè)可以破產(chǎn),但我的機床還在我手里。我喊著,我要擺上我爸爸的照片,我要我媽媽知道,我找到這臺機床,我讓我爸爸始終陪著它!所有人都被我的喊聲震懾住了,包括唐主任。館長走過來說,一定,你把你爸爸的照片給我,我們將放在這臺老機床跟前,告訴參觀者,這臺機床的主人是誰。有人認(rèn)為中國導(dǎo)彈都上天,可以精確打擊了,可就是細(xì)小的零件造不出來。一個外國公司在中國需要軸承,要求精度很高??墒钦l的車床的能力都達(dá)不到精度,最后有一家用軋的手段才基本符合要求。國外專家看過之后搖頭,說不行,技術(shù)太粗糙,軋出來表面有應(yīng)力,時間長就根本不能用。最后是用的金剛石刀具才解決了問題。這臺機床是美國三十年代的,應(yīng)該說保存得相當(dāng)不錯,這跟你爸爸有關(guān)系。我們找專家研究過,你爸爸使用這臺機床的能力十分厲害,沒有磨損任何部件,現(xiàn)在像你爸爸這樣的技術(shù)已經(jīng)沒有了。
聽完館長這句話,我給機床跪下,我眼眶充滿淚水?;秀敝?,看見我爸爸和我媽媽走過來,然后就覺得眼前都是湛藍(lán)色。我掉進(jìn)了一片浩瀚的大海之中,波濤澎湃……
責(zé)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