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族
清晨出發(fā),傍晚歸來。
勇敢的獵人,你走過了兩千座山和五百條河流,見過了三百只狼和五十只狐貍。如果你要給人們講故事,就請你講狼的故事,因為狼的故事最好聽。
每天早晨,阿汗是村里起床最早的人。
阿汗起床后,便等待太陽出來。太陽出來后,他就開始笑。但阿汗不知道自己一直在笑,他對笑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笑著笑著便忘了自己在笑。
村里人很反感阿汗沒心沒肺的笑,如果不是他說話還算清楚,做事還算利索,他們就會認(rèn)為他是神經(jīng)病。村里人不會關(guān)注太陽,反正天亮了太陽就升起,天黑了太陽就落下,誰會像阿汗一樣盯著太陽傻樂呢?
今天的太陽又出來了。
阿汗又笑了。
村里人還沒有出門,每家屋頂上都飄著炊煙,向柵欄外彌漫著濃濃的奶茶味。這時候,村里人大多都在喝奶茶,他們吃飽喝足之后才會出門。阿勒泰的山又高又長,一天中不論干什么都很費力氣,所以一定要吃好喝好。那些已經(jīng)知道要被騎出去的馬,在柵欄邊東張西望,它們知道自己又要在外面奔跑一天,所以它們迫不及待,四蹄不停地踢著草地。草地上有露珠,在陽光中閃閃發(fā)光,像鋪了一層星星。馬似乎并不珍惜這些鋪在地上的“星星”,所以不停地踢著草地,讓“星星”閃爍出紛亂的光芒。
阿汗笑著,看著閃光的露珠。山里潮濕,一夜間便讓草地鋪滿了露珠。村里人同樣對露珠視而不見,天黑了,空氣潮濕,草地上就會有露珠,沒有什么奇怪的。但是阿汗像喜歡太陽一樣喜歡露珠,太陽出來后,他覺得露珠像眼睛一樣在眨動,在看著他。他很喜歡這個過程,便一直看著露珠,直到露珠像眼睛慢慢閉上,然后慢慢消失。
阿汗看了一眼已經(jīng)脫離了山岡的太陽,笑了。他的笑容里充滿欣慰,他每天都在等待這一時刻。
笑了一會兒,阿汗發(fā)現(xiàn)今天的露珠消失得很緩慢。太陽已經(jīng)出來很長時間了,但露珠卻像長在地上似的,并沒有要消失的意思。陽光照在露珠上,反射出明亮的光芒,似乎露珠并非是露珠,而是刀子。露珠反射出的光芒太明亮了,以至于有一股寒氣透了過來。但阿汗不在意,他喜歡陽光和露珠,所以他長久看著露珠,長久看著露珠反射著明亮的光芒。
太陽升高了,阿汗轉(zhuǎn)過頭,去看遠(yuǎn)處的露珠。
遠(yuǎn)處有東西在動。
因為遠(yuǎn),阿汗只能看見動的東西是兩團(tuán)影子。它們在陽光中動著,在露珠中動著,越來越接近村莊。陽光變得更加明亮,露珠反射出更為刺眼的光芒。在村中沒有人走動,也沒有人看見有兩團(tuán)影子在動。
兩團(tuán)影子近了。
是兩只狼。
阿汗很吃驚,它們已經(jīng)走到了村莊邊上,但仍在往前走著。陽光把露珠照亮,它們走進(jìn)了村莊。阿汗想,早晨的陽光和露珠太漂亮了,讓這兩只狼被迷惑,忘記了自己是狼。阿汗不笑了,他看著兩只狼,覺得它們不但忘記了自己是狼,而且不知道危險,所以才神不守舍地走進(jìn)了村莊。
村里人不會在意太陽,村里人更不會在意太陽的變化。所以,除了阿汗外,沒有誰會多看幾眼這個早晨的陽光。
兩只狼在走動中,顯得很親密。
阿汗明白了,它們是一只公狼和一只母狼。
很快,它們走進(jìn)了村子中央的草地,但仍然沒有反應(yīng)。這時阿汗發(fā)覺,露珠在陽光中更加明亮,它們看了一眼露珠,便走進(jìn)了草地中。阿汗想,露珠一定弄濕了它們的爪子,一定有一股涼意浸入了它們體內(nèi)。阿汗看見它們用嘴去舔露珠,它們變得不再像狼。
阿汗想,它們很歡快,似乎變成了別的什么。
別的什么到底是什么呢?
阿汗一時想不明白,但阿汗不著急,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想出答案。
村里人不會在意露珠,所以沒有誰會注意村子中央的草地。兩只狼走進(jìn)了草地,除了阿汗外,仍沒有人發(fā)現(xiàn)它們。它們沉迷于露珠,一副陶醉的樣子,以至于走到村子中間才有了反應(yīng)。它們是狼,走進(jìn)人居住的地方,會有危險的。
阿汗想叫一聲,讓它們發(fā)現(xiàn)有人,趕快回去。
但阿汗還沒有來得及喊叫,村里人已經(jīng)看見了它們。村里人不會在意露珠,但是看見了兩只狼,他們十分驚訝,狼的家在荒野里,人的家在村莊里,人可以去荒野,但狼不能進(jìn)村莊,狼進(jìn)了村莊就冒犯了人,人是不容許發(fā)生這樣的事情的。村里人叫喊著,村里亂成了一團(tuán)。村里人的聲音起初是惶恐,因為狼來了,他們害怕。很快,村里人的聲音變得興奮起來,村里人多,他們不怕狼。于是,所有的聲音變成了一個聲音——打狼。
阿汗也叫了一聲,他為兩只狼擔(dān)心,他的聲音里充滿恐慌。但他的聲音很小,被人們喊叫的聲音淹沒了。
兩只狼被村里人包圍了。
村里人舉著木棒和刀,那是要打它們和砍它們的,他們要置它們于死地。它們想往前沖,但前面有人,沖上去就是沖向人手里的木棒和刀。死亡是一張大張的嘴,正等待著它們呢!它們蹲下身子,發(fā)出絕望的嗥叫。
阿汗急得亂叫,但是他沒有辦法阻擋人們。
陽光暗了下去。
露珠也頃刻間不見了。
阿汗看見兩只狼只好后退。前面沒有路,它們便只好從后面選擇路。在這一點上,狼和人是一樣的。它們向后退一步,人們向前逼好幾步。人們舉著木棒和刀,它們無力應(yīng)對,只能后退。
阿汗想,它們很快就會無路可退了。這個該死的早晨,是陽光和露珠發(fā)出迷幻的光彩,讓它們喪失理智,走到了人們的包圍中。以往,它們是多么謹(jǐn)慎,聞到人的氣味,看到人的行蹤,都會果斷地離去。至于與人相遇,總是它們主動出擊或離去。但是今天,它們卻被太陽和露珠迷醉,完全喪失了警覺,進(jìn)入了人居住的村莊,被人們包圍了。阿汗這樣想著,心疼了起來。
兩只狼絕望地嗥叫著,聲音越來越大。
阿汗知道,它們的叫聲越大,說明它們越絕望。
阿汗希望它們沖出人們的包圍圈,他知道狼是可以被激怒的,它們一旦憤怒,常常會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而人是怕狼的,只要狼嗥叫發(fā)怒,人的腿就軟了,有時候甚至被狼輕而易舉地咬死。但這兩只狼只是驚恐地嗥叫著,并沒有要沖出包圍圈的意思。
人們冷冰冰地看著它們,木棒和刀就是死亡深淵,它們只要接近一步,就會墜入進(jìn)去永不可復(fù)生。它們又痛苦地嗥叫幾聲,被人們逼到了柵欄前。人們對狼恨之入骨,現(xiàn)在它們送上門來,豈有不打之理。他們一步步向它們逼近,木棒和刀揮舞得呼呼生風(fēng),馬上就要落到它們頭上。
它們驚恐嗥叫,退到柵欄前,再也無法后退了。
人們一擁而上,大聲喊叫著,手中的刀和木棒舉了起來。刀和木棒舉起是要落下的,落下的目標(biāo)是它們的頭或者腿。如果它們的頭被擊中,可使它們斃命;如果它們的腿被擊中,它們便無法逃脫,人們還可以接著擊打,它們最終難逃一死。
恐懼襲遍阿汗全身,他顫抖起來,似乎人們手中的刀和木棒會落到他身上。
阿汗聽著兩只狼發(fā)出嘶啞的叫聲。它們只能這樣叫了,除了叫,它們已不能做任何動作。它們東張西望,在慌亂中與阿汗的目光相遇。阿汗看見了它們的眼睛,也看見了它們眼睛里的絕望。他覺得它們猶如站在死亡懸崖上,只要輕輕一推就會掉下去。
人們逼到了兩只狼跟前。它們?nèi)栽卩平?,但聲音里充滿了恐慌。它們沒有逃走的路,便只能驚恐嗥叫。人們不管那么多,他們聽多了狼兇殘的嗥叫,忍受了很多被它們侵害的痛苦,怎么會在乎它們的嗥叫呢?他們已經(jīng)看清了它們的眼睛,它們的嘴巴,以及它們嘴巴里的獠牙,還有摳著地的四只爪子。以前看到這些,人會害怕,但今天人不怕了。人不怕了,膽子就大了,就要把它們打死。
人們手中的刀和木棒落了下去。
他們盯準(zhǔn)了它們的頭和腿,紛紛把刀和木棒擊出,要把它們打倒,要把它們砍死。打狼這樣的事情,人們已經(jīng)向往很久,所以每個人都很興奮,恨不得一下子把兩只狼打死。
兩只狼在躲閃。它們雖然沒有后路可退,但是卻可以躲閃,人們的刀和木棒落下后,并沒有將它們擊中。
人們喊叫著,縮小了包圍圈。
阿汗張大了嘴,但沒有叫出聲。他太緊張,叫不出聲了。他知道這兩只狼危險了,要不了多久,人們就會把它們打死。
阿汗看見它們哀號著左沖右突,但是人們的包圍圈越來越小,刀和木棒落下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它們躲閃的速度也越來越快。
刀和木棒最終落在了它們身上。
阿汗叫了起來。阿汗的叫聲和人們的叫聲不一樣,他只是驚叫,人們的叫聲卻是擊打時的興奮喊叫,每叫一聲都迅速讓刀和木棒落下。人們盯得很準(zhǔn),擊打得很穩(wěn),每一下都打在它們身上。沉悶的擊打聲接連響起,兩只狼在不停地慘叫。照這樣下去,它們很快就會被打死。
慌亂中,公狼大聲嗥叫著,爬到母狼前面,擋住了人們的擊打。所有的刀和木棒都落在了公狼身上,它的嗥叫聲越來越小,身體東倒西歪。人們揮出的刀和木棒,每次都不會落空,公狼的身上發(fā)出一連串沉悶的聲響后,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了。
公狼被打死了。
阿汗看著公狼倒下,他的身體在抽搐,大喊了一聲。他看見公狼用自己的身體保護(hù)母狼,即使自己被打死,也不挪開。這兩只狼的遭遇讓阿汗很緊張,他為它們擔(dān)心,心里似乎被什么堵著,所以叫不出聲,但公狼保護(hù)母狼的舉動,讓他心里一下暢通了,他終于可以喊出聲了。
就在阿汗喊出一聲后,母狼趁著混亂,沖出人群,跑上了村后的山岡。
母狼逃走后,阿汗笑了。這正是他所希望的,母狼逃走了,他可以笑出聲了。
人們把打死的公狼抬到一塊空地上,像扔?xùn)|西一樣扔了下去。一聲悶響,公狼的一條腿被壓在肚子底下,歪斜著趴在地上。它是被擊中頭部后死的,嘴巴里往外冒著血,4顆獠牙浸在血里,再也不那么嚇人了。它的鼻孔也在往外冒血,讓它的臉一片紅色,像一朵突然綻開的紅色花朵。
“把它的皮剝了吧。”有人提議。
于是,有幾人抓住它的4條腿,把它拉直了。它在剛才的掙扎中,身體緊縮在了一起,被人一拉之后才舒展開來,才變成一只四肢伸展的狼。一人抽出腰間的刀子,輕輕剔開一個口子,開始剝它的皮。他們用的是剝羊皮的辦法,很快便將它的皮剝了下來。這時候的一只狼,和一只羊沒有區(qū)別,所以剝皮的辦法便也一樣。剝下來的狼皮,頭和四條腿的形狀很完整,鋪在地上,像一只狼趴在那里。
“把它的肉也剁了吧。”有人又提議。
于是,有人拿來一把斧頭,又開始剁狼肉。它被剝掉皮后,露出血淋淋的軀體,已經(jīng)沒有了狼的樣子,現(xiàn)在它又被剁成碎塊,再也不見狼的影子了。人們很高興,他們把一只狼打死,并剁成碎塊,這是多么過癮的事情。很久了,人們都渴望打狼,今天終于實現(xiàn)了愿望,每個人都在笑。這樣的笑以前沒有過,現(xiàn)在有了,感覺很不一樣,他們?nèi)滩蛔∠牒敖小?/p>
有很多人湊過去看熱鬧,阿汗只是遠(yuǎn)遠(yuǎn)看著,并未走近。一只狼轉(zhuǎn)眼間就被剝了皮,很快又要被剁成碎塊。阿汗用左手捏著右手,他感覺自己身上很疼。阿汗不知道自己為何疼,但似乎有什么刺在了他身上,他開始顫抖。
狼肉很快被剁成碎塊,一只狼變成了一堆肉。這只狼是大家打死的,所以每家每戶都有一份狼肉,他們要把狼肉拿回家去做抓飯。狼肉抓飯很好吃,而且熱量大,吃一頓,身上好幾天都熱乎乎的。
一只狼轉(zhuǎn)眼間只剩下了一張皮子,被搭在柵欄上。狼的皮子被剝下后,需要被風(fēng)吹,被太陽曬,等干透了才能賣錢。這時候人們才想起狼髀石,剛才只顧著剁肉了,沒有想起從狼身上取狼髀石,現(xiàn)在它變成了碎塊,不知狼髀石去了哪里。丟了狼髀石,只有狼皮可以賣錢了。人們小心翼翼把狼皮搭在柵欄上,以防它變皺或被劃破,這張狼皮一定能賣上好價錢。
阿汗看著那張狼皮,哭了。
有人發(fā)現(xiàn)阿汗一直在看他們打狼,叫他過去,他沒有動。有人從阿汗身邊經(jīng)過,發(fā)現(xiàn)阿汗沒有像往日一樣在笑,再仔細(xì)一看,發(fā)現(xiàn)阿汗在哭,便問阿汗:“你為什么哭?”
阿汗沒有回答他,把臉轉(zhuǎn)向一邊。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就像不知道自己每天看見太陽出來后會笑一樣。阿汗沒有去想自己哭的事情,他對笑沒感覺,對哭更沒感覺。他望著母狼逃走的方向想,公狼為了讓母狼活命,迎向人們手中的刀和木棒,為母狼贏得了逃跑的機(jī)會。母狼逃走了,公狼沒有逃走;母狼活了下來,公狼死了。
阿汗遠(yuǎn)遠(yuǎn)看著鋪在柵欄上的狼皮,覺得公狼在柵欄上爬行。陽光仍像早晨那樣,把狼皮裏在了一層光亮中。阿汗一直看著那張狼皮,看著看著,便覺得它活了,在向自己爬來。但是過了一會兒,它仍在柵欄上一動不動。阿汗清醒過來,那是公狼死后留下的皮子。阿汗的眼睛里涌出了淚水,慢慢看不清那張皮子了。
阿汗不知道自己為何關(guān)心這兩只狼。按說,他應(yīng)該像村里人一樣仇恨狼,去打狼才對。但是在今天早上,他看見它們?yōu)殛柟夂吐吨槌磷頃r,他心里有了一種很舒服的感覺,與每天看見太陽出來時的感覺一樣。在那一刻,它們身上散發(fā)出一種令他著迷的光,他覺得它們不是狼,而是變成了別的什么。但它們到底變成了什么呢?他想不出答案。從那一刻開始,他便一直覺得它們已經(jīng)不是狼了。這種感覺很好,每每涌上心頭,他就忍不住笑了。
阿汗抬起頭看了看太陽,又低下頭看了看地上的陽光。陽光比早晨更加明亮,但是卻并無特別之處,只是陽光而已。為什么在早晨,陽光讓母狼和公狼喪失理智進(jìn)入了村莊,進(jìn)入了人們的包圍圈呢?他明白了,陽光只是陽光,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只因為母狼和公狼走在一起,一切便都變了樣子,尤其是陽光和露珠,一下子變得那么美,讓它們?yōu)橹钌蠲宰怼?/p>
一股暖意在阿汗心里彌漫開來。
中午,陽光更加明亮,天熱了起來。阿汗突然看見母狼從山岡上走下來,悄悄進(jìn)入了村莊。阿汗想,它必須悄悄行進(jìn),不發(fā)出一絲聲響。母狼正如阿汗所想,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它低伏著身子,穿過村中的馬路,貼著一家人的柵欄慢慢前行。
阿汗看見了母狼,他又笑了。
一陣風(fēng)吹過,阿汗聞到了公狼皮子的味道。阿汗想,公狼皮子的味道這么濃地彌漫了過來,他都聞到了,母狼一定能夠聞到。
很快,母狼走到了公狼的皮子跟前。它臥在柵欄一側(cè),看著公狼的狼皮。
阿汗想,它沒有任何目的,就想這樣臥在公狼的皮子跟前,好像公狼的靈魂還沒有消逝,它要陪公狼一會兒。又一陣風(fēng)吹過,公狼的皮子微微在動,皮子上的毛飄浮得更有動感。阿汗看見母狼眼里有了一絲欣喜,似乎公狼感覺到它來了,在用這種方式表示對它有了感知。
阿汗心里又溫暖了一些。
母狼臥了一會兒,走到柵欄下,想用嘴把公狼的皮子扯下來,但柵欄太高,它努力了好幾次,均未夠得著公狼的皮子。阿汗也很著急,但他沒有辦法幫它,只能就這樣看著它。過了一會兒,母狼看了一眼公狼的皮子,突然猛跑幾步,一頭撞向那道柵欄。它用了很大的力氣,用身體撞向柵欄的一根主干。柵欄被它撞得發(fā)出一聲悶響,歪斜著倒了下去。柵欄是木頭做的,一根倒了,便全部倒了。
在柵欄倒下的一瞬,母狼迅速鉆進(jìn)柵欄下面,伏在那張皮子底下。那張皮子飄落下來,落在了它身上。它無法把公狼皮子扯下來,便只能把柵欄撞倒,讓皮子落在自己身上。它抖了抖身上的公狼皮子,讓它更穩(wěn)妥一些,然后馱著皮子往回走。
阿汗明白了,它要把公狼的皮子馱走。
阿汗又笑了。
阿汗想,這樣也好,以后它就這樣和公狼在一起了。
但母狼的運氣不好。它剛剛從柵欄邊離開,便被一只狗看見了。狗很疑惑,這張狼皮為何在移動?它不是在柵欄上面嗎,怎么跑下來了?狗為移動的一張狼皮而吃驚,待它仔細(xì)看過后才發(fā)現(xiàn),柵欄已經(jīng)倒了,狼皮正在地上慢慢移動。狼皮怎么會移動呢?噢,狼皮下面有一只狼,正在慢慢移動四條腿,一點一點向前挪動。這只狼馱著狼皮在走動,它要把狼皮馱走。
狗叫了起來。
狗一叫,村里人便知道出事了,他們從家中出來,循著狗的叫聲趕了過來。他們看見柵欄倒了,那張狼皮不見了。奇怪,柵欄怎么會倒呢?更奇怪的是,柵欄上面的狼皮也不見了,難道它長腿跑了。狗還在叫。人們循著狗的叫聲望去,便看見了那張狼皮,它在慢慢向前移動,再仔細(xì)一看,狼皮下面有一只狼。人們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于是便又找來刀和木棒,喊叫著撲了過去。狼都已經(jīng)被打死,狼皮也被剝了,還能讓另一只狼馱走?不行,必須攔住,而且要把這只狼也打死。
母狼發(fā)覺人們追了過來,只好把狼皮從身上抖落下來,跑回了山岡。
人們用難聽的話咒罵狼,似乎可以把狼罵死。母狼跑得很快,轉(zhuǎn)眼間就不見了影子。不論人們怎樣咒罵它,都對它起不到任何作用。人們看不見它的影子,便又把柵欄弄好,又把狼皮鋪在了柵欄上。
這一切,都被阿汗看見了。他看見了那只母狼的舉動,突然笑了。太陽正在中天,阿汗不用抬頭就可以知道太陽在,但他卻突然笑了。有人看見他突然笑了,覺得很奇怪,便問他為什么突然笑呢?他不說一句話,轉(zhuǎn)身面對母狼離去的方向,仍在笑。沒有誰能夠看見那只母狼,但好像只有阿汗一個人看見了似的,他一直在笑著。
阿汗知道母狼并沒有離去,它一定臥在山岡上,在看著柵欄上的狼皮。它身上還有公狼皮留下的味道,它聞一聞后,就會覺得公狼還沒有死,還在柵欄上趴著,還等待著自己下去帶它離開。阿汗心里的這個感覺太強(qiáng)烈了,以至于他覺得母狼變得很急切,馬上就要起身下山。
母狼雖然沒有成功,但卻讓阿汗笑了,能讓他笑的事情,總是好事情,別人都不理解,只有他知道是怎么回事。
傍晚,阿汗看見夕陽快要落下去了,夕光變得無比濃馥,像是有血漿傾倒在了地上。陽光在早晨是濕漉漉的,和露珠在一起,讓這只母狼和公狼為之迷醉?,F(xiàn)在,似乎流出了猩紅的血液,快要把整個大地淹沒了。公狼的皮子在夕光中變得金黃,似乎僅僅只在太陽下曬了一天,就已經(jīng)變了顏色。
阿汗想,母狼在此時一定看見了充滿血腥味的夕光,就連公狼最后剩下的皮子,也要被猩紅的夕陽吞沒。他想,它的心在這一刻一定很疼。公狼已經(jīng)死了,它的皮子不應(yīng)該在太陽底下暴曬,它一定要把公狼的皮子帶回山里去,埋在它喜歡的地方。
阿汗在等待母狼。
不久,母狼果然又潛進(jìn)了村子。
阿汗在悄悄看著母狼的舉動。它比上次謹(jǐn)慎,把身體伏得更低,悄悄向公狼的皮子接近。夕光漸散,公狼的皮子上面已沒有猩紅的顏色,仍是灰黑的毛色。阿汗看見它行進(jìn)得很慢,防止被狗發(fā)現(xiàn),同時也防備著人。阿汗想,這是最后一次機(jī)會了,如果被人發(fā)現(xiàn)它的意圖,即使它不被人們打死,也會把公狼的皮子拿走,那樣的話,母狼就沒有任何機(jī)會了。
那只狗還在,母狼要走到公狼的皮子下,必然要經(jīng)過狗面前,必然會被發(fā)現(xiàn)。阿汗走到那只狗跟前,對著狗笑了。狗湊到他跟前,他突然不笑了,狗嚇壞了,乖乖地臥在他身邊,不再動了。
村子里沒有人,每家每戶屋頂上都升起炊煙,人們都在做晚飯,沒有誰注意到,母狼正在接近公狼的皮子。
慢慢地,母狼接近了公狼的皮子。
阿汗明白,母狼鼓足了力氣,打算走到公狼的皮子下面,跳起來把公狼的皮子扯下來馱走。但是,在它快要進(jìn)入柵欄下面,準(zhǔn)備用嘴扯下公狼的皮子時,它又被人們發(fā)現(xiàn)了。因為它中午已經(jīng)出現(xiàn)過一次,所以人們便知道它要干什么,于是又揮舞著刀和木棒,向它包圍了過來。
阿汗嘆息一聲,用拳頭砸了一下身邊的柵欄。
阿汗緊張地看著母狼,它聽到人們的叫喊聲后,扭頭看了一眼人們,并不急于逃走,而是仍然用嘴去扯公狼的皮子。但它夠不著,跌倒在了地上。它抬頭看了一眼公狼的皮子,痛聲嗥叫一聲,再次跳起,但柵欄太高,它仍然失敗了。
夕陽變得更猩紅了,似乎天空一角被撕開,流出了血。
母狼如此折騰,反而給人們提供了包圍它的機(jī)會,人們將它包圍得嚴(yán)嚴(yán)實實,它已沒有任何機(jī)會逃走。人們手里仍握著刀子和木棒,每個人的嘴巴都蠕動著,喊出了很大的聲音。它已經(jīng)失去最佳時機(jī),再也無法突圍出去了。人們都很高興,握著刀棒越來越近。上午打死了一只狼,下午又有一只狼來送死,今天的運氣不錯。
母狼前仰后蹲,沒有要逃走的意思。人們不知它為何會這樣,便猶豫不前,等待著它的反應(yīng)。它沒有任何反應(yīng),只是長時間停留在那兒,似乎視包圍它的人們?yōu)闉跤?,視自己的危難為不存在。人們往前逼近幾步,手中的刀子和木棒揚(yáng)了起來。
母狼仍然沒有反應(yīng),眼睛里的神情沒有任何波動。
人們不再猶豫,逼到它跟前,手中的刀子和木棒落了下去,要擊打和砍它的頭。如果它不躲閃,它的結(jié)局將和公狼一樣。它抬起頭,看了一眼公狼的皮子。夕陽落下去了,太陽最后的光線一片模糊,既沒有猩紅,也沒有明亮。公狼的皮子又變得干干凈凈,看上去仍像是趴在柵欄上,在等待著它走近。
母狼低下頭,嗥叫了一聲。
人們一慌,手中的刀子和木棒落空了。
母狼一躍而起,一頭撞向柵欄的一根木頭。
阿汗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叫了一聲。
那根木頭是柵欄中最粗的,母狼的頭撞上去,發(fā)出一聲悶響。然后,它的身體軟軟地倒了下去。它撞向木頭時用了很大的力氣,以至于它的頭被撞得流出了血,把那根木頭染紅了。它的四只爪子在抽搐,疼痛正在它身體里游走,每到一處,都用力搖動著它,讓它不停地抽搐著。但這已經(jīng)是它最后的抽搐了,慢慢地,它的身體不再動了,四只爪子散癱在了地上。
母狼的眼睛仍大睜著,似乎在望著公狼的皮子。
人們一直看著它,直到它紋絲不動了,才慢慢走近它。人們擔(dān)心它裝死,會突然跳起來咬人。有人用木棒捅了捅它的頭,它一動不動。人們這才相信,它確實咽氣了。
一只狼把自己撞死了。
人們不知該如何處理這只母狼。如果是他們用亂棒亂刀將它打死或砍死,誰也不會感到意外,但它卻自己選擇了死亡。人們終于明白,它兩次潛入村莊,是想把公狼的皮子弄走,最后眼見無法弄走,便選擇了死亡,讓自己倒在了公狼的皮子底下。它就是死,也要死在曾經(jīng)與自己朝夕相處的公狼身邊。
它如愿了。
天慢慢黑了,夕光消失了,村莊里安靜了下來。
第二天,那道被母狼撞擊過的柵欄倒了。村子里很少有倒柵欄的事情,人們一邊收拾柵欄,一邊氣憤地罵狼。雖然昨天打死了兩只狼,可謂收獲頗豐,但柵欄卻被狼撞倒了,人們對狼的恨又多了幾分,在用最難聽的話咒罵它們。
后來,在每天的太陽出來時,阿汗會走近那道柵欄,很興奮地叫幾聲。他的聲音很大,周圍的牛羊被驚得跑遠(yuǎn)了,仍不安地回頭張望。村里人都很奇怪,牛羊?qū)亲顬槊舾?,它們因為狼而不安,是可以理解的,但阿汗是活生生的人,它們卻為他驚恐,真是不可思議。后來,村里人不再關(guān)心牛羊了,而是關(guān)注起了阿汗。人們都很疑惑,為何阿汗在狼出現(xiàn)過的柵欄邊,會興奮地大叫呢?他們悄悄觀察阿汗,發(fā)現(xiàn)他看著被狼撞擊過的柵欄時,不僅會興奮地大叫,而且還會笑,就像看見太陽出來時那樣笑。
再后來,人們走過那道柵欄時,總是希望阿汗興奮地大叫,而且還笑。他們知道柵欄邊沒有狼,但有狼的影子在那里,阿汗也一定感覺到了狼的影子,所以他會興奮地叫,而且還會笑。人們都覺得狼雖然死了,但狼的影子還活著,狼的影子比狼更厲害。
時間長了,陽光每天都很明亮,阿汗一直都在柵欄邊又叫又笑。
責(zé)任編輯: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