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廖,獨立藝術撰稿人。99藝術網、雅昌·觀點、《藝術客》《藝術品投資》等多家藝術媒體專欄作家。
在浪漫主義盛行的18世紀,人們對著一幅畫流淚是常事。倘若不曾這么做,會被視為情感冷漠的奇葩。而作為一枚當代的國產文青,要在一幅畫前感動掉淚,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這是一個瞧不起文青的時代,感動掉淚被視為廉價的情感。這是一個信仰成功學的時代,買下一幅天價畫才是值得頌揚的傳奇,在一幅畫前流淚會被貼上矯情、虛偽、軟弱的標簽。
誕生于法國大革命時期的浪漫主義所推崇的“直覺、想象力、感受力、個性解放和情感抒發(fā)”,在今天已然過時。在這個血拼的大時代里,無情忘我的奮斗才是青年的光榮與夢想。個人的感傷意味著軟弱與淺薄,浪漫情懷被貶為庸俗與虛偽,都是被這個大時代拋棄的品質。
今天的年輕人會被奢侈品的廣告感動,但是不會為一幅畫而感動。奢侈品對年輕人來說,不僅是品位、等級和身份的象征,還是一碗濃縮版的心靈雞湯,投放了愛、品質、永恒、享受、權力和自我嘉獎等調味品。
而藝術則沒有這個功能,特別是當代藝術,不再是愛、永恒、品質、享受的代名詞,反而象征著人性的陰暗、現實的殘酷、對精致生活的反感與對傳統權威的顛覆,因此,一心贏取生活的嘉獎和成功的勛章的務實年輕人,沒法在當代的藝術品中找到感動與認同感。
在歐洲的中世紀晚期、文藝復興初期、18世紀末和19世紀初,每個時代都有許多藝術的“粉絲”在一幅畫前流下感動的眼淚。而我們中國人則從來沒有此種真情流露的經歷。
不僅是今天,中國上下幾千年的文藝青年都沒有機會在一幅畫前感動流淚。唐宋元明清的文藝青年難以見到一幅名作真跡。哪怕有機會勉強擠進文人精英的雅集聚會,也不可能在眾人面前流淚,除非被老酒嗆著。只有文藝界大佬才有資格在書房里安靜欣賞名作真跡,但是一個成功的文化精英必須講究情感內斂和自我克制,更不會為一幅畫而感傷。
更重要的是,古代的文青難以找到一幅讓人感動落淚的畫。傳統的宮廷畫是為了教化眾生與宣揚盛世而作,文人畫是內斂自省的游戲之作,花鳥圖是意境空靈之作,禪畫是高古脫塵之作。“空而不虛,寂而不滅,淡而有味”才是傳統繪畫追求的至高境界,濃烈的情感流露從來都不是中國傳統繪畫認同的價值,哪怕是“庸俗”的民間風俗畫都不屑為之。
歐洲人為死亡主題的繪畫悲傷流淚,而我們的傳統則少有死亡主題的繪畫,我們對死亡另有一種“未知生焉知死”的超脫態(tài)度或漠然冷淡。我們也不會在一幅災難畫面前為主角的悲慘而動容,因為中國傳統藝術史上屈指可數的幾幅災難畫,都是精英階層居高臨下地俯視難民的敷衍之作,幾無慈悲憐憫。
并不是說我們的古人情感淡泊或者感受力不足,他們在吟誦春花秋月的詩句時會流淚,他們在壯闊河山前感傷自身的渺小而流淚,他們更加會為山河破碎的臣子恨而流淚,但是這些激越真摯的強烈情感不會表現在繪畫中。亂世的“感時花濺淚”變成倪瓚筆下的枯澀山水?!澳钐斓刂朴疲殣砣欢橄隆被魃蛑艿奈《胄蹓训摹皬]山高”?!肮蕠豢盎厥酌髟轮小钡谋瘧嵟c飄零只是畫中的一株清淡素雅的“無根蘭”,或者一條翻白眼的“朱耷魚”。
中世紀的歐洲人為虔誠的宗教畫而哭,18世紀的歐洲人為風景畫中的時光流逝而落淚,對畫中主角的悲傷感同身受,當代的西方人在羅斯科的巨幅抽象畫面前暈眩、崩潰……而我們卻難以在中國藝術史上找到一幅讓自己感動落淚的繪畫。
中國傳統繪畫內斂而含蓄的氣質,仿佛阻隔淚水的天然屏障。當代藝術的復雜形式與晦澀內容更是天然的忘情水,讓我們難以感動落淚。如果說當代藝術就是藝術史的最終篇,那么這就意味著我們以后面對一幅畫感動的機會會越來越少。如果藝術史注定有一個冷冰冰的大結局,那么至少我們不要錯過在傳統藝術和當代藝術中間的那令人熱淚縱橫的浪漫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