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洪
羅伯特·福瓊(Robert Fortune,1812~1880年),英國植物學家,最為世人傳頌的事跡是將茶從中國引入印度,被稱為“植物獵人”。
福瓊出生于蘇格蘭貝里克郡,最早受雇于愛丁堡植物園,稍后轉(zhuǎn)至英國皇家園藝學會在倫敦的植物園。他分別在1843~1845年、1848~1851年、1853~1856年和1861年四次來中國研究采集植物,足跡遍布華北及東南沿海。他將在中國的經(jīng)歷寫成《華北諸省漫游三年記》(1847年)、《中國茶鄉(xiāng)之行》(1852年)、《兩訪中國茶鄉(xiāng)和喜馬拉雅山麓的英國茶園》(1853年)、《居住在華人之間》(1857年)等游記,他的游記不僅詳細記載了在中國的茶樹調(diào)查與移植情況,更提供了關于中國風土民情的最忠實紀錄。由于當時舟山是中國對外開放的前沿地區(qū),福瓊多次來到舟山本島的定海、普陀山、金塘島等地進行茶業(yè)調(diào)查。
1843年2月26日,福瓊受英國皇家園藝學會的派遣,搭乘“鴯鹋號”離開英國,動身前往中國采集植物標本及引進新品種。此時中英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剛剛結(jié)束,清政府簽訂了《南京條約》(1842年),對西方開放廣州、廈門、福州、寧波及上海等5個港口城市。
經(jīng)過4個月左右漫長的航行,“鴯鹋號”于7月6日抵達香港。數(shù)個月后他抵達舟山島,島嶼山丘上到處都長滿了繽紛的杜鵑花,與貧瘠的香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放眼望去,百花齊放的花海閃爍著動人的色彩。福瓊醉心于眼前的一切:
“當我(指福瓊,下同)第一次看到這兒的植物時,我就確信,我以后的工作都將在這兒進行,我的任務也一定能順利完成。這兒的山不再荒涼,要么種上了莊稼,要么長滿了漂亮的綠草、樹木以及灌木叢?!?/p>
“舟山島(今舟山本島)長約20英里,寬12英里,作為此次植物采集的大本營是理想的。從這里能沿河上行進入內(nèi)陸(福瓊的第一次中國之行沒有離開《南京條約》通商口岸太遠)。島上聳立的山巒、自然原始的深峽也足夠采集各種植物。
我們的香港島有舟山島這樣的自然條件嗎?有舟山島這樣的美景嗎?這個島如果是在我們富有進取心的英國商人手中,用不了幾年時間它將會變得何等出色啊?!保_伯特·福瓊著,敖雪崗譯:《兩訪中國茶鄉(xiāng)》,江蘇人民出版社,2015年。下同)
在這里,福瓊找到了許多新種的植物,包括著名的舟山棕櫚。如今在沒有霜雪的植物園,這種樹木十分常見。
福瓊
“在舟山的山坡上以及浙江省的類似自然環(huán)境中還種植一種棕櫚樹,它的苞葉中也可以提取出一種高強度的纖維,特別適合制作繩索與船纜,但在強度和韌度上,比產(chǎn)自馬尼拉的麻繩還是要差一些。”
福瓊將幾株舟山棕櫚樹苗寄給英國植物學者威廉·胡克,其中一株致獻給維多利亞女王與阿爾波特親王,后來被送到懷特島的奧斯本暖房種植。這株用以致賀女王32歲生日的棕櫚樹于1851年5月栽下,至今仍在生長?!拔沂指吲d地告訴大家,所有這些植物以及其他一些品種,雖然都是舟山地產(chǎn)的,它們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移栽到英國的花園里了。”
1844年3月末,福瓊再度從香港啟航探訪“北方”,心情頗為愉快,這一次的落腳地依然是舟山。1844年和1845年夏天,福瓊踏訪舟山附近島嶼,還數(shù)次前往歐洲人禁絕踏足的地方,遇到很多“從未見過英國紳士”的當?shù)厝恕?/p>
“島上居民都很純樸,很多人活了一輩子,從來就沒離開過這個島。當我出其不意地來到他們的小村子,他們總是感到非常驚奇。”
福瓊一年四季經(jīng)常訪問舟山,非常熟悉舟山島的土地、物產(chǎn)、植被等情況,對舟山的茶樹種植作如下描寫:“到處都栽種著綠色的茶樹,每年所產(chǎn)的茶葉,除了一小部分出售到大陸上去——寧波以及鄰近的幾個鄉(xiāng)鎮(zhèn),絕大部分都是當?shù)厝俗约合M掉了。每戶小農(nóng)或佃農(nóng)的房前屋后,都有一些房主精心種植的茶樹,但看起來他們并不想大規(guī)模種茶?!?/p>
1844年7月的一天,福瓊與馬克維醫(yī)生一行兩人,從舟山本島抵達當時被外國人叫做“禮拜島”的普陀山,對山上的植物品種特別是茶樹進行考察。他發(fā)現(xiàn)島上的和尚喜歡搜羅各種植物,品種非常豐富,很多信徒來到島上朝拜禮佛,他們獻給寺廟的贈品里就包括很多植物品種。
“就如所有其他佛寺的周邊一樣,島上的樹木也都保存得很好。我們看到的主要有樅樹、杉樹、紫杉、青柏、樟樹、烏桕樹、橡樹以及竹子等。在樹林中,我們發(fā)現(xiàn)了很多自然生長的山茶,從20到30英尺高不等,莖桿粗細則與其高度相稱。可是,這些山茶只有最常見的紅色這一種。除此以外,普陀山的植被便與舟山島上沒什么兩樣了。”
1845年12月22日,福瓊帶著18個裝滿中國植物的移動溫室從廣州出發(fā),并于1846年5月6日安全抵達倫敦。
1848年6月20日,福瓊接受英國東印度公司的委托,搭乘P&O(Peninsular and Oriental Steam Navigation Company,半島東方輪船公司)的輪船離開英國南安普敦,8月抵達香港,隨即在9月前往上海。
福瓊第二次來華的主要任務是,在中國獲取優(yōu)質(zhì)的茶樹品種與制茶工藝,移植到東印度公司開設在喜馬拉雅山麓的茶園,同時尋找種茶能手和相應工具。換句話說,印度雖有茶葉種植,但茶葉數(shù)量和品質(zhì)遠次于中國。原因很可能是,茶樹在長途跋涉之后難以移植存活,種子出芽率也偏低。在中國有豐富旅行經(jīng)驗的福瓊既會喬裝打扮,又擅長植物采集栽培,正是此項工作的最佳人選。
福瓊發(fā)現(xiàn),中國的主要茶葉產(chǎn)區(qū)分布在北緯25~31度,最好的綠茶產(chǎn)于浙江、安徽,最好的紅茶產(chǎn)于福建的武夷山區(qū)。福瓊首先來到寧波附近的茶區(qū)?!耙窃趯幉ǜ浇牟鑵^(qū)采集茶樹與種子,那就太容易了。外國人獲準訪問舟山群島,比如舟山島和金塘島,這兩個島上都種了很多茶葉?!?/p>
1849年10月的一天,福瓊雇船從寧波駛往舟山,經(jīng)過當時被英國人叫做“銀島”的金塘島。雖然鄰近舟山本島,但很少有英國人光顧這個島。福瓊經(jīng)常把他的小船??吭诮鹛翇u眾多的海灣之中,到島上進行茶葉方面的考察。
“島內(nèi)廣泛栽種茶樹,我來這兒的目的就是希望采集到一些茶樹種子。因為這個原因,我把兩個仆人都帶在身邊,一路上查看各個茶園……我們從山坡上的茶園里采集到了很多茶樹種子……每天我們都這樣工作,直到我們把幾乎所有的茶園都拜訪了一遍,采集到一大批茶樹種子。”
福瓊發(fā)現(xiàn),金塘島的居民,就像舟山和寧波的一樣,對他很友好,經(jīng)常熱情地用茶水來招待他。
“只是,除了善意,他們也拿不出什么好東西來。為了表達善意,他們請我到屋子里坐下,更經(jīng)常的則是坐在門前的涼棚下,這時他們總忘不了給我遞上一杯他們的國飲——茶。在炎熱的夏天喝上一杯茶,我不知道還有什么東西比這個更讓人消困解乏,哪怕是起到一半的作用也好——我是指像中國人喝的那種又純又正的茶水,既不加糖也不加牛奶。在消困解乏方面,它比葡萄酒和啤酒都要好很多。茶可以解渴,可以提神,還可以祛除這種氣候所引起的種種疾病。”
福瓊指出,金塘島是重要的綠茶產(chǎn)區(qū),種植的茶葉大部分銷往外地。“銀島上種植的茶葉比舟山群島任何別的一座島嶼上的都要多。除去本地人喝掉的,大部分茶葉都銷往寧波和乍浦,供那兒的人消費,或是出口到馬六甲海峽。盡管都是些好茶葉,可它們并不是按照英、美市場的口味來加工的?!?/p>
福瓊眼里的寧波港
跟著福瓊旅行的挑夫
福瓊在舟山的旅行基本靠船,有時也體驗了中國的傳統(tǒng)轎子?!吧仙降倪@種轎子非常簡便,就是兩根長長的竹竿,竹竿中間懸掛一塊木板,當作座位,此外還有兩塊橫著的板子,一塊靠背,一塊擱腳,頭頂上再撐一把大大的中國傘,用以遮陽擋雨?!?/p>
在植物采集中,福瓊領會了制茶的方法,驚奇地發(fā)現(xiàn)綠茶與紅茶竟然來自同一種茶樹,只是茶葉處理和烘干過程有別。
1851年2月16日,福瓊帶著8名制茶工人以及16箱溫室離開上海,于3月15日抵達印度的加爾各答,在當?shù)氐牟鑸@指導他們種植茶樹與制茶,并送至喜馬拉雅山的茶區(qū)。同年8月29日,福瓊搭船回到英國。
此后,福瓊還兩次來到中國。第三次(1853年)正值中國太平天國起義,行程受阻,但他還是于8月份來到舟山群島,搜集大量植物與昆蟲標本,并調(diào)查了蚊香配方。他第四次(1861年)來中國是代表美國政府的,雖然沒有來舟山的記載,但此行,他采集了更多的茶樹種子和茶樹苗,并成功地促成了32000株茶樹在美國生長。作為鴉片戰(zhàn)爭后第一個專門派出并且長期在華大規(guī)模引種中國經(jīng)濟植物和花卉的學者,福瓊的成績非常突出,其中尤以茶的引種引人矚目。從這一點上來說,1843~1851年福瓊在舟山的茶業(yè)調(diào)查很值得關注。
海上茶路不僅是中國茶葉的對外輸出、貿(mào)易之路,而且也是中西文化碰撞、交流之路。福瓊對鴉片戰(zhàn)爭之后舟山的觀察和認識,見證當時舟山在中國的重要地位:是海上茶葉之路的樞紐,是中西文化交流的前沿。1843年11月,當他第一次登上舟山群島時,這樣寫道:
“(舟山)市場里甚至有很多牛肉出售,這可是違背了中國人的宗教信條的,這些牛肉的標價從八塊到十二塊不等。他們?nèi)绱搜杆俚鼐瓦m應了我們的生活習慣,給我們提供生活所需,這讓我們吃驚不小。商店很快開始供應英式烘烤面包,各式成衣要多少有多少。每個兵營附近都聚集了很多裁縫,海灘附近的商店一大半都是這種裁縫店,一個個都賺得瓢滿缽滿的,盡管他們制售的每一件衣服,價位都很合理?!?/p>
看看福瓊的游記,我們發(fā)現(xiàn)舟山在英軍占領后的短短一兩年內(nèi)的變化大得讓人吃驚,舟山民間對于外界刺激的反應速度快得驚人,迅速出現(xiàn)了牛肉、烘烤面包、英式成衣等這些洋玩意。再來看看這些舟山的裁縫們,他們?yōu)榱苏袕朴说纳?,掛起了英文店招,且看這些店招是多么具有國際視野:
“定海的店主們認為取一個英文的店招有助于招徠更多的關注,生意也會更好。走在街道上,看著那些不同的店招,實在讓人忍俊不禁。這些店招都出自士兵和水手們給店主的建議。諸如‘STULTZ,裁縫,來自倫敦’,‘BUCKMASTER,海、陸軍指定裁縫’,‘DOMINIE DOBBS,雜貨店’,很多店招都寫明店主是‘女王’陛下御用的,其中一個店招上寫道‘至高至上維多利亞女王陛下、阿爾伯特親王殿下御用裁縫’?!?/p>
很顯然,定海裁縫們的這種與國際接軌的意識,已經(jīng)遠遠超越了當時中國人的傳統(tǒng)生活模式。倘若不是與英國人的頻繁交往,背后有英國人給他們出謀劃策,他們大概創(chuàng)造不出這樣一些即使放到今天也不落伍的門頭店招。
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期間,英軍兩度占領舟山有五年半時間,1846年7月23日英國人把舟山還給了中國。1850年6月,當福瓊再一次登上舟山群島時,他在自己的游記中寫道:
“島上所有的英文標記都被抹掉了,裁縫、鞋匠以及其他一些手藝人,他們那些奇特的英語名字以及店招,在那時候是多么有趣啊,可是現(xiàn)在都消失不見了。一切都完全用中文標識,要是不了解這個地方的歷史,沒人會相信這兒曾經(jīng)被英國人占據(jù)過一兩年?!?/p>
看來,島上的生活是曾經(jīng)發(fā)生了一些明顯變化,但幾年后福瓊再去,這些變化就消失了。對于今人來說,如果不是看到福瓊的記載,我們頭腦中大概不可能出現(xiàn)當時被占領者的中國老百姓與占領者英軍在舟山交往的生活畫面。透過福瓊的游記,我們看到近代舟山作為海上茶路的重要節(jié)點,是那么的鮮活、立體。
在花茶廠揀茶葉的中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