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公司資本制度改革的歷史邏輯與現實斟酌
薛波
(中南財經政法大學 法學院, 湖北 武漢430073)
摘要:公司資本制度是歷史的產物,唯有歷史的認識公司資本制度變遷的歷程,才能對其做出公允的評價。我國歷次公司資本制度改革,均是在國家建構主義立法模式指導下的強制性制度變遷,嚴重忽視了公司法自身的價值訴求和體系理性。公司資本制度立法和修法過程中的政策思維明顯,在改革歷程及啟動特征上亦具有一定的滯后性、漸進性和被動性。2013年完成的公司資本制度改革,盡管在價值導向上體現出從資本信用向資產信用轉型的趨勢,具有一定的創(chuàng)新性,但受政策性修法思維影響明顯。改革后公司法實行的依然是法定資本制,與法定資本制相配套的制度措施仍然是我國公司資本制度的支柱和核心。
關鍵詞:公司法;公司法改革;歷史邏輯;政策性修法
收稿日期:2015-06-22
作者簡介:薛波,男,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法學院博士研究生。
中圖分類號:D 912.29文獻標識碼: A
自1993年公司法頒布至今,我國分別在2005年和2013年對公司資本制度進行了較大幅度的修改。2013年完成的公司資本制度改革,將資本繳納制度由有限制的認繳制改為完全認繳制,股東(發(fā)起人)可根據公司章程自主約定注冊資本數額、出資期限和出資方式,徹底取消了法定資本的最低限額,公司登記的事項和文件也相應得到簡化。改革后的我國公司資本形成制度已經發(fā)生了實質性上的理念和制度的顛覆性的變化[1]。該如何解讀我國本次公司資本制度的修改,當前,學界和實務界正處于熱議和爭論之中。本文嘗試在回朔我國公司資本制度改革歷史進程的基礎之上,歸納總結出我國歷次公司資本制度改革的歷史邏輯,并以此對2013年公司資本制度改革的內容進行理性的審視和解讀。
一、我國公司資本制度歷次改革的背景回顧
1992年,鄧小平南巡講話拉開了改革開放的序幕,其視察時的重要講話為市場經濟的發(fā)展和投資興業(yè)活動的開展指明了正確方向。1992年5月15日,國家體改委、國家計委和國務院等機構聯合發(fā)布了《股份制企業(yè)試點辦法》、《股份有限公司規(guī)范意見》和《有限責任公司規(guī)范意見》等一系列部門規(guī)章。鑒于這些部門規(guī)章政出多門、效力層級不明,難以適應現代公司立法和實踐的需要。1993年11月,中共中央通過《關于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若干問題的決定》,明確提出國有企業(yè)實行公司制。該決定出臺后,公司立法迫在眉睫。1993年12月29日,第八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五次會議通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
1993年公司法在理念上奉行管制主義的立法哲學,在公司最低資本額、出資繳納方式、繳納期限、公司擔保、驗資程序、公司減資和股份回購等方面,通過設定一系列強制性、禁止性的法律規(guī)范嚴厲約束股東和公司的行為,以達到保護交易安全的目的。如此規(guī)定有著較為深刻的政治、經濟和社會背景。
第一,在政治背景上,服務于國有企業(yè)現代化改造,建立現代企業(yè)制度是1993年公司立法的主要目的。立法者認為,所謂公司不過是股東手臂的延伸,僅是股東出資所形成的一堆財產的集合體而已,這種帶有鮮明政策導向的立法思維嚴重忽視了公司法的私法屬性。
第二,從經濟因素上考察,此時我國正處于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的過渡階段。20世紀80年代伊始,黨分別在不同時期提出加快經濟體制改革、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目標之后,完善具有現代特征的企業(yè)制度成為市場經濟建設的關鍵一環(huán)。因此,1993年公司法在內容上明顯體現出轉軌時期的經濟特點。
第三,從社會背景上觀之,整個20世紀80年代后期,當公司的出現在給社會注入活力的同時,也帶來了巨大的動蕩和不安。1993年《公司法》出臺主要是以清理和整頓“三無企業(yè)”和“皮包公司”、規(guī)范公司運作和交易風險為己任。立法者認為“考慮過去一再發(fā)生的設立公司過濫的情況,草案對公司注冊資本做了較為嚴格的規(guī)定。”①
總之,受制于特定的政治、經濟和社會背景約束,1993年《公司法》在理念選擇和制度設計上都存在重大不足和缺陷。隨著我國市場經濟體制改革的進一步深化和發(fā)展,修法成必然之勢。
在2004年3月召開的兩會上,有600余名人大代表提議修改《公司法》。2004年12月底,國務院提交第十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四次會議審議《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修訂草案)》,經過三次審議,2005年10月,全國人大常委會審議通過了新《公司法》。本次《公司法》修改,在立法理念上,自由主義的公司法哲學得到了較為充分的貫徹;在修訂內容上,在公司資本領域對資本形成制度進行了有限度的松綁,放寬了有限責任公司和發(fā)起設立的股份公司出資方式和出資期限,降低了法定資本的最低限額,放松了對股份發(fā)行、公司轉投資、股權收回和股份回購等內容或程序上的限制。2005年《公司法》修改是在國內外政治、經濟和社會背景共同協力影響下完成的公司資本制度現代化運動。
第一,從政治背景看,1993年《公司法》所肩負的由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過渡建立現代企業(yè)制度、推動國有企業(yè)現代化改造的政治目標已完成,對公司法自身的價值和功能有重新認識的可能。
第二,從經濟背景上觀察,一方面,此時市場經濟在我國確立并充分發(fā)展,尤其是2001年我國加入WTO后,社會創(chuàng)業(yè)投資的積極性空前高漲,但1993年《公司法》對公司設立的門檻過高、管制過嚴,并且存在嚴重的重國企、輕民企的傾向,公司法難以滿足市場經濟建設的現實需要;另一方面,經濟全球化和一體化逐步向縱深方向發(fā)展,以跨國公司為主導的“無國界”經濟體已經形成,許多跨國公司已成為實至名歸的國際經濟合作組織,其經濟地位愈發(fā)重要。如美國的通用、沃爾瑪商店,德國的大眾、安聯保險,日本的豐田、東芝等公司,其股份已分散到域外其它許多國家,而其“本國份額”則愈來愈少[2]。
第三,經濟全球化和一體化發(fā)展促使世界各國頻繁修訂本國公司法,各國公司資本制度呈現趨同和融合的發(fā)展態(tài)勢。例如,日本二戰(zhàn)之后公司法修改一直較為頻繁②。1950年《日本公司法》修改創(chuàng)設了折中授權資本制,從而開啟了日本公司法美國化的歷程③。2005年在公司法脫離商法獨立時,日本徹底廢除有限責任公司,刪除股份有限公司最低資本金的限制[3],從實行折中授權資本制改為完全的授權資本制。
盡管2005年《公司法》修改在理念和制度層面均進行了較為深刻的變革,但由于當時修法時間倉促,使得此次公司法修改難免帶有階段性、中度修改的痕跡[4]。在其后的實踐過程中,質疑和聲討聲一直不斷④。2005年《公司法》對公司資本制度的修改,也只是在法定資本制基礎上的局部修補,緩和的法定資本制度僅僅是適當放寬股東出資的方式和期限而已。公司資本制度該何去何從?在之后的十多年間,理論界為此展開了大規(guī)模的熱議和爭討[5-7]。2013年年底,第十二屆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了《關于修改<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的決定》,這次公司法修改的背景主要有以下方面。
第一,從政策背景上來看,厘清政府和市場二者之間關系,提升國家宏觀調控水平,不失時機地推進政府職能轉變,是關系我國經濟體制改革成敗的核心問題。為響應這一號召,2013年2月28日,中共十八屆中央委員會第二次會議通過了《國務院機構改革和政府職能轉變方案》,該決定確定了以政府簡政放權、推進機構改革、提高行政效能為核心的總體思路框架。這為2013年公司資本制度改革奠定了堅實的政策基礎。
第二,從經濟背景上觀察,近年來,受制于全球金融危機的影響,經濟下行的壓力逐步增大。從2008年開始,我國GDP呈逐步下滑的趨勢。尤其是2010、2011、2012年間GDP難以維持在以往10%以上的高速增長,經濟的下滑也直接影響了就業(yè)率。要為新一輪經濟增長提供動力,提升就業(yè)率,為勞動者創(chuàng)造更多的就業(yè)機會和就業(yè)崗位,取消公司設立的門檻、降低企業(yè)融資成本成為公司資本制度改革的政策動因;另外,人民幣升值壓力增大、外資撤資、中小企業(yè)融資難等多重因素的疊加是此次公司資本制度改革的經濟動因。
第三,從公司法理論研究現狀上分析,經過多年的理論爭論和實務積累,學界對公司資本制度的功能、運作模式等已有了較為清醒的認知。1993年《公司法》制定及2005年修法之時,公司資產信用理念還未被學界廣泛接受,公司資本的債權保障功能被認為是首要功能。隨著理論和實踐的進一步發(fā)展,從資本信用走向資產信用在學界已取得初步共識。
二、我國公司資本制度改革的邏輯透視
通過前文對我國公司資本制度改革歷程的簡要回顧,筆者嘗試從以下五個維度,歸納和總結我國資本制度改革的歷史邏輯:
第一,從公司法成長的歷史邏輯考察,公司資本制度形成和發(fā)展的主導性因素是商人以營利為目的的自發(fā)行動,其產生和演變是對人類生活現實需要的適應性反應[8]。換言之,理性的公司資本制度應當來源于公司法實踐運作經驗的歸納和總結,而非自上而下由國家主導理性建構的結果。以此標準來考量我國我國公司資本制度變遷的歷史。自1993年頒布公司法至今,國家一直是我國公司資本制度的主要供給者和踐行者,公司資本制度是國家單方意志設計的公共產品。這種通過自上而下建構主義的立法模式,嚴重忽視了公司資本制度的價值訴求和體系理性,制約著我國公司法的現代化進程。
第二,從制度變遷視角分析,制度變遷區(qū)分為強制性制度變遷和誘致性制度變遷。我國公司資本制度改革的歷程表明,自1993年《公司法》制定之初,我國公司資本制度是以行政權力驅動下的強制性制度變遷,而非內生于經濟、社會和司法實踐。盡管2005年《公司法》改革在某種程度上回答了公司法實踐運作中暴露出來的一些疑難問題。但正如前文所述,由于2005年公司修法的時間倉促,使得此次修改帶有明顯的階段性、中度修改的痕跡,客觀上造成了公司法實踐品性的不足。剛剛完成的2013年公司資本制度改革,頗具滑稽意味的是,根本沒有經過任何的理論論證和實踐調查,完全是為刺激經濟、拉動內需的現實需求下所進行的權宜修法。
第三,從修法思維層面觀之,長期以來,鑒于政策在我國國家治理過程中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政策性修法思維一直是主導公司資本制度立法和修法的主要思維模式。公司資本制度改革主要就是服務于拉動內需、刺激經濟增長、保障就業(yè)的社會政策目的。2013年公司法修改的過程中體現得至為明顯。在公司立法尚未列入立法計劃的情況下,國務院率先對公司資本繳納制度進行了全面的改革,之后旋即對公司法做了修改。改革開放30年以來,我國公司立法和修法主要服務于特定時期的政策需求,立法過程中的政策性思維傾向明顯。
第四,從改革的歷程上看,我國公司資本制度呈現出漸進性、滯后性的歷史特點。以資本繳納制度改革為例,1993年公司立法實行嚴格的法定資本制,公司資本必須一次性發(fā)行、全部募足,不得分期繳納;2005年公司修法改采有限制的認繳制,即有限責任公司和發(fā)起設立的股份公司全體股東(發(fā)起人)的首次出資額不得低于公司注冊資本的20%,也不得低于法定資本的最低限額,其余部分授權股東可在公司成立時起2年內繳足;2013年改革則廢除了有限責任公司和發(fā)起設立的股份有限公司實繳制的要求,募集設立的股份有限公司依然需要實繳。這種漸進式的改革并沒有徹底顛覆我國公司資本形成制度,從制度特征上解釋,當前公司法實行的依然是法定資本制[9]??蓞⒄沼蛲饬⒎ɡ瑥姆ǘㄙY本制向授權資本制甚至聲明資本制轉型已是大勢所趨⑤。應當說,我國公司資本制度離現代化的法制目標還尚存距離。
第五,從啟動特征上考察,我國歷次公司資本制度改革在啟動上具有一定的被動性。進入21世紀后,域外英、美、德、法、日、韓等國紛紛掀起公司法現代化改革浪潮,各國頻繁修改本國公司法,以適應高效、透明和一體化的全球經濟競爭和合作的戰(zhàn)略需要。我國的公司資本制度改革,在進程亦步亦趨跟隨世界公司法現代化改革潮流。這種被動式的改革決定了我國公司法在精神氣質上的模糊和迷離。有學者曾在2005年公司修法后評述到,我們既不能以自由主義來刻畫這部法典的氣質,也不能用實用主義來描繪它的基本立場,公司法的精神氣質仍然籠罩在煙霧之中[10]。將此用來描繪2013年公司資本制度改革的精神氣質,甚是貼切、妥當。
綜上,通過對我國公司法的改革歷程的簡要描述,歸納和總結出我國公司資本制度改革的特質和問題。這些特質和問題也構成了筆者思考和理解2013年公司法改革內容的思維前見和評判基準。
三、我國2013年公司資本制度修改的四維評價
2013年12月28日,第十二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六次會議通過了對《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以下簡稱新《公司法》)的修改。本次《公司法》刪減和修改的條文有12處,修改的內容包括:一是將注冊資本由有限制的認繳制改為完全認繳制。除法律、行政法規(guī)以及國務院決定另有規(guī)定外,取消公司股東(發(fā)起人)應當自公司成立之日起2年內繳足出資,投資公司可以在5年之內繳足出資的規(guī)定;取消一人有限責任公司股東應當一次性足額繳納出資的規(guī)定。公司的股東(發(fā)起人)可以依據公司章程自主約定出資數額、出資方式和出資期限。二是放寬注冊資本登記條件。除法律、行政法規(guī)以及國務院決定對有限責任公司或股份有限公司注冊資本最低額另有規(guī)定外,廢除有限責任公司最低注冊資本3萬元,一人有限責任公司最低注冊資本10萬元、股份有限責任公司最低注冊資本500萬元的限制。不再限制股東(發(fā)起人)設立時的首次出資比例;也不再限制股東(發(fā)起人)的貨幣出資比例。三是簡化了登記事項和程序。有限責任公司和發(fā)起設立的股份公司認繳公司章程的出資額,公司的實收資本不再作為公司登記的事項。公司首次出資驗資程序取消,公司登記時,也無需提交驗資報告,相應登記事項及登記文件均得到簡化。
應該說,上述改革迎合了近年來大陸法系國家公司資本制度改革的趨向和潮流,對此可從以下四個維度做簡要評價。
第一,從資本形成制度層面分析,我國新《公司法》實行的依然是法定資本制,而非授權資本制,主要理由如下:(1)新《公司法》依然存在“注冊資本”這一法律概念。股東通過公司章程自主約定注冊資本額、確定各自認繳的股本數額后,要借助工商登記記載在法人營業(yè)執(zhí)照上。公示的注冊資本額構成了全體股東的出資義務,該義務具有強制性和法定性。若股東違反章程約定不出資、未完全出資或出資不適當,均不能免除其出資的義務。同時,未完全出資股東要對足額繳納出資股東承擔違約責任,對公司要承擔侵權責任。(2)盡管新《公司法》實行的資本形成制度屬于法定資本制,但是,按照法定資本制的基本要求,公司設立時,章程必須載明公司資本額,并一次發(fā)行,全部認足和募足,否則公司不得成立。然而完全認繳制下,公司章程約定的公司資本額失去了繳納期限的限制,股東(發(fā)起人)可以根據公司經營中的實際需要分期繳納,且資本繳納方式、繳納數額、繳納期限均同公司成立與否不存在直接關聯;同時,法定資本最低額也徹底取消。這基本抽空了法定資本制的內核,使得法定資本制下“資本法定”的要求無處體現也無法體現。(3)認繳資本制也非授權資本制,認繳資本制下公司發(fā)行資本和注冊資本是一致的,公司成立時的注冊資本已全部發(fā)行完畢。注冊資本并非股東會授權董事會發(fā)行資本的最高限額,董事會無權在公司的經營活動中依職權籌集資本,這不符合授權資本制的本質特點。
第二,從修法目標上觀察,放松管制,強化章程和股東自治以激發(fā)企業(yè)活力,實現公司資本制度的現代化是本次《公司法》修訂的基本目標。公司資本事項,本就屬于股東的自治領域。我國過去的立法和司法實踐,均過于迷信注冊資本額在標識公司信用、保障公司債權人利益方面的特殊功能。進而武斷地認為,如果將注冊資本交由股東完全自治,則可能誘發(fā)公司濫設、損害債權人利益并危及交易安全。以此觀念為出發(fā)點,在公司資本制度的立法設計上,僵化地將注冊資本同公司的償債能力捆綁在一起。在公司籌資、資本繳納、對外擔保、公司減資、股份回購等具體制度安排上厲行約束和管制的導向,通過一系列強制性法律規(guī)定來防范公司注冊資本流失之風險,力促公司債權人能適時、準確地判斷公司的履約和踐約能力。然而,這種“法律父愛主義式”的資本信用觀嚴重誤讀了注冊資本的功能。其實,注冊資本最核心的功能在于為公司提供經營所需的資金、預示公司未來發(fā)展的規(guī)模大小、空間,而非保障債權人預期債權的實現。償債只是附屬于經營行為衍生的后果。新《公司法》在公司注冊資本事項上的改革,使附加在注冊資本周身的種種枷鎖和限制基本解除,極大地拓寬了公司章程在確定資本事項上的自治空間,向公司資本制度現代化的目標邁進了一大步。
第三,從修法思維層面分析,盡管本次修法在方向選擇上契合了公司資本制度的發(fā)展趨勢和潮流。但是,筆者認為,這種方向選擇在很大程度上帶有誤打誤撞的運氣成分,缺乏理論和實踐上的回應自覺。如前文所述,長期以來,以行政權力主導的通過自上而下的被動性修法思維主導了我國公司法修改,這種政策性修法思維嚴重忽視了公司法制度生長的邏輯與環(huán)境約束,造成了公司法規(guī)范背后法理思想的缺失和迷離。在此次改革的過程中,我們似乎看到了立法者試圖將自由主義的公司法哲學貫徹始終。但理性的分析結果表明,特定的社會需求導致的我國公司資本制度改革,不惜顛覆法定資本制度主體和配套制度的整個體系。致使改革體現出的“自治”“松綁”很可能是浮腫和虛幻的泡影,公司修法“自由主義”也不過是一時和社會政策導向偶合而已。未來的公司法解釋和司法實踐中,受制于公司資本理念和制度二者之間的錯位和偏離,筆者大膽預測,公司法規(guī)范適用將會出現“有法不好用”和“有法不知如何用”的混亂局面。
第四,從修法實效上考量,實行認繳資本制,取消注冊資本最低限額,跟進的實繳出資義務也被取消,繳付出資進行相應的驗資程序,繳付行為只需由股東之間相互確認即可。這些舉措徹底降低了投資人開辦普通公司的門檻,賦予股東和章程自治以極大的發(fā)揮空間,有助于激發(fā)股東的投資熱情。但是,完全認繳制確實加大了事后繳款的風險,這一問題長期以來橫亙在中國公司法發(fā)展史上未得到妥善解決⑥。如何防范之?2005年《公司法》修訂之際,有論者提出,針對資本分期繳納規(guī)則風險防范問題,應當借鑒美國特拉華州公司法中的分期繳納承諾責任機制,包括非全部繳納股份對價的股東或認股人的責任、未全額繳納的股份的支付程序、未支付股份對價的救濟安排等??紤]分期認繳和完全認繳均存在事后繳款風險,因此,將適用于分期認繳制的股款繳納承諾責任機制挪用至全額繳納制,確屬可行,只是在具體制度設計的細部上,還需要細為斟酌⑦。
進一步而言,完全認繳制下,由于股東(發(fā)起人)的繳款期限可以自主約定,法律對此不加干涉和限制,在加大事后繳款風險的同時,債權人利益保護情勢堪憂。眾所周知,如何妥當平衡公司和債權人之間的利益關系從來都是公司法制度設計的出發(fā)點和落腳點,如果徹底地動搖或者放棄保護債權人的目標,將是在動搖公司法制之根基。因此,我國公司法需要順應公司資本信用轉型的趨勢,對債權人的保護機制進行反思和調整。
四、我國公司資本制度改革前瞻
綜上,筆者認為,未來我國公司資本制度改革,若要克服和祛除此次改革遺留下的問題和弊病。應當對公司法自身的價值訴求和體系理性有較為清晰認知和理解。資本制度作為整個公司法律制度的基石范疇之一,對其修改可謂“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筆者試圖就我國公司資本制度改革方向做幾點粗線條的前瞻和預測。
第一,注重公司資本制度立法的“科學化”和“體系化”。公司資本制度立法的“科學化”和“體系化”應當是下一步公司法改革需要迫切解決的核心問題。我國此次公司資本制度改革,僅僅是對資本繳納制度所做的寬緩化處理,相對于整個公司資本制度體系而言,僅僅是零星的、局部的改動,遠未達到改革的目標和效果[11],縱觀我國整個公司資本規(guī)范體系,還完全建立在法定資本制和資本三原則的基礎之上。在公司資本制度的具體設計中,強制性、禁止性法律規(guī)范仍然占據很大比例。然而,通過上文分析可知,新《公司法》在公司資本事項上的自治傾向已凸顯無疑,資本約束軟化的趨勢非常明顯。繼續(xù)依靠強制性規(guī)范強化對資本事項的管制,同當前的公司資本形成制度理念存在巨大的齟齬和矛盾。筆者建議,我國下一步公司資本制度改革,應當對股東出資(尤其是抽逃出資)、股權收回和股份回購、公司減資、利潤分配等關涉資本事項的規(guī)范性質和規(guī)范內容重新審視和考量,以使公司資本制度的內在價值理念同外在規(guī)范體系趨于協調、一致。
第二,改革我國公司資本形成制度。依前文分析,目前我國實行的依然是法定資本制。然而,遍覽域外發(fā)達國家公司法現代化改革歷程,為迎合世界經濟全球化和一體化帶來的競爭壓力,傳統(tǒng)大陸法系國家紛紛對法定資本制進行改革,不約而同地引進和借鑒授權資本制的某些要素。近年來,鑒于授權資本制的弊端⑧,英、美、澳大利亞等國又紛紛采用更為靈活、實用、簡潔的聲明資本制⑨。筆者認為,當前,我國已經具備了實行授權資本制的信用體系、制度環(huán)境和經濟基礎,未來公司資本制度改革,應當徹底改革我國目前的資本形成制度,實現從法定資本制向授權資本制或聲明資本制徹底轉變。
第三,放寬對出資形式的規(guī)定,在我國公司資本信用理念已逐步轉型的背景下,立法應當逐步放寬對出資形式的限制性規(guī)定。當今知識經濟正在逐步興起,信息、信用的價值愈加彰顯,僅以實物或現金出資遠遠不能滿足投資創(chuàng)業(yè)的實踐需求。鑒此,我國下一步公司法修改,應當進一步放寬股東(發(fā)起人)的出資形式,刪除《公司登記管理條例》第14條對股東出資形式和財產出資范圍的限制性規(guī)定。
注釋:
①卞耀武1993年2月15日《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草案的說明》。
②尤其是20世紀90年代后,日本幾乎每年會都對公司法進行修改。分別于1993年、1994年、1997年(5月、6月、12月)、1998年、1999年、2000年、2001年(6月、11月、12月)對公司法進行了修改。參見濱田道代著,虞建新譯:《日本公司法修改的動向》,載吳志攀、濱田道代主編:《比較與借鑒——公司治理與資本市場監(jiān)管》,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6頁以下。
③日本學者認為,肇始于1950年的公司法改革,標志著繼受德國法傳統(tǒng)的日本公司法第一次全面的美國法化,2005年公司法修改是徹底的美國法化。參見布井千博:《日本公司法的美國化》,載王保樹主編,于敏、楊東譯:《最新日本公司法典》,法律出版社2006年版,第28頁。
④有關公司擔保適用問題即為微觀適例。1993年《公司法》第60條第3款規(guī)定:“董事、經理不得以公司的資產為本公司的股東或者其他個人債務提供擔保?!睂緦ν鈸5臋嗬芰ν菩小叭娴膶嶓w禁止”。該法第214條第3款規(guī)定了違反第60條第3款的法律后果為:“責令取消擔保,并依法承擔賠償責任,將違法擔保取得的收入歸公司所有,情節(jié)嚴重的由公司給予處分?!边@種通過行政化的用語來確定民事法律行為的法律效果,嚴重曲解了公司擔保的本質屬性,致使該規(guī)范法理不明、邏輯結構混亂,司法實踐中對該規(guī)范的理解和適用也疑竇叢生。經過11年的司法實踐,2005年《公司法》第16條第1款取代原第60條第3款,該條明確規(guī)定了公司對外擔保的權力能力和法律程序,由公司章程決定董事會或者股東會作為對外擔保的決議機關。但是,對公司擔保權力能力的承認并未消解公司擔保規(guī)范適用的爭議。第16條第1款是“規(guī)范公司擔保事項的內部意思決定程序”還是“控制公司與第三人之間擔保合同效力的強制性法律規(guī)范”,圍繞第16條第1款的理解和適用理論和實務界至今爭議不斷。從公司擔保規(guī)范適用的演化過程即可窺視出2005年《公司法》改革的不徹底和局限性。
⑤例如,英國2006年公司法修訂,廢除授權資本制改采更為實用、簡潔、靈活的聲明資本制,美國迄今為止大多數州也廢除了授權資本制。詳細論述參見黃輝:《現代公司法比較研究——國際經驗及其對中國的啟示》,清華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76頁。
⑥在傅穹教授所著的《重思公司資本制原理》一書中,曾轉述過馬寅初先生提出的這樣一個案例。1920年中華民國制糖公司創(chuàng)辦時,額定資本是1000萬元。公司在籌建過程中,股東繳納首期股款250萬元后,第二期股款公司僅收到39萬元,不及應收股款的六分之一,因此造成籌建中公司財務狀況的惡化,使其不得不停業(yè)整頓。這個案例說明了資本分期繳納存在的困難和風險,資本分期繳納尚且如此,何況完全認繳?參見傅穹:《重思公司資本制原理》,法律出版社2004年版,第107頁。
⑦因分期繳納和完全認繳在事后繳款風險的強弱上存在不同,故對發(fā)起人和股東義務及責任的嚴格程度上,其規(guī)范設置的性質和內容應當也有所差異。
⑧按照授權資本制的要求,通常公司設立登記時均需在章程中注明公司的資本數額,并將該數額分割為面值大小相等的股份。實踐中,章程規(guī)定的授權資本數額往往巨大,但實際上公司只發(fā)行一部分授權資本。因此,授權資本純粹是虛張聲勢而已,往往造成資本的虛置和浪費。
⑨所謂聲明資本制,是指公司章程無需規(guī)定授權發(fā)行的資本額,而要求公司實事求是依據公司的經營需要,聲明其發(fā)行資本的情況。董事會有權在公司的實際運營過程中,自主決定資本的發(fā)行相關問題。聲明資本制較之于授權資本制更為靈活、實用,也符合公司治理從股東會中心主義向董事會中心主義轉變的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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