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總在笑
“這幾天練一支舞很難,從上午八點練到十點,很累,也很高興,準備演出。”
以上這句話,出自一位普通的退休婦女。跳舞之余,趕上春姑娘到來,她還跑去桃樹下照相,擺一個少女嗅花,又擺一個小鳥依人的姿勢。滿心歡喜地跑去看剛照的照片,拿起一瞧,老大不樂意地嬌嗔一聲,埋怨著老伴:你看你把我照的,太黑啦。重照!反反復復好幾次,直到照片中剛好桃花倚在肩頭,陽光撫平皺紋。
這位擁有獨特少女氣質(zhì)的中老年婦女,就是我的媽媽。特別不湊巧,她也是一位抑郁癥患者。
在眾多文藝片中,抑郁癥是一枚體面又標致的胸花,戴在了主角身上,主角的一言一行都透著一股絕望與心酸。不開燈坐在角落聽一段鋼琴,當然少不了莫名哭泣,眼淚吧嗒吧嗒砸在木地板上,變成了一朵朵淚水花。
而這一切特征,都沒發(fā)生在我媽身上。這位老少女自從被確診為抑郁癥之后,地位迅速上升,成為家族之首。爸爸自然是最不好受的,眼見著他地擦了一遍又一遍,還是被我媽媽嘮叨怎么還沒收拾茶幾,文藝片里那些主角招人心疼的段落,倒是讓我爸演了個遍。
那一年,我們一家都不好過。
而這一切的結(jié)束,都要歸功于廣場舞。
廣場舞的力量在于俗氣,它俗得恨不能打破人們所有不切實際的幻想,推翻人們培養(yǎng)了大半輩子的教養(yǎng),欣喜地為土埋脖子梗的一幫老頭老太太帶來歡天喜地的好消息:是的,你們活著,歡歡實實地活著呢!去交友吧!去穿花衣裳吧!去和鄰街舞蹈隊比舞吧!
抑郁癥不在電影里,在扭動著僵硬身軀想跟上節(jié)奏的廣場舞隊里。據(jù)我媽媽講,光她們舞隊,就有四個與她一樣的抑郁癥患者。而人類最俗氣、最有力量的廣場舞將這些人聚集在了一起,描眉打鬢,換上隊服,就屁顛屁顛給人免費演出去了。他們高興,高興自己不再犯病了,盡管誰也說不出廣場舞和抑郁癥之間的個中聯(lián)系,但顧不上想這些了,他們的演出一個接一個,拼命苦練舞技,鉆研新歌,今天隔壁社區(qū)的王老頭說,他們早不跳《最炫民族風》了,太過時了,第二天我媽舞隊的隊長就找來《最炫中國夢》的碟讓大家趕快跟上時尚的腳步,不能落在別人后面。
而這會兒,誰又去搭理抑郁癥那個小賤人呢?
我有一位素養(yǎng)極高的姐姐,平時愛聽實驗噪聲,文學造詣也非常深厚。5·12汶川地震那年,她去災區(qū)賑災,看過了從廢墟中拉出的一具又一具的尸體后,她開車回來聽了一路的麥當娜,她說,這一切太沉重了,讓我俗氣一會兒。我猜,這就是她的廣場舞吧。
關(guān)注時尚的人,大多身處都市中,霓虹燈在閃爍,我們?nèi)粲兴?。尋找自我,深究痛苦,興許能明白一些生活道理,趕上像我這種不太有智慧的,恐怕只會深陷情緒與煩惱之中??墒蔷拖翊蠖鄶?shù)抑郁癥患者一樣,即便明白自己為何痛苦,又能怎樣呢?我也在問自己。
與其這樣,還不如和我媽一起去跳廣場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