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人二
凌晨5點鐘的勤奮
細想起來,非親屬關系之外的朋友中,幾位王姓之人卻是與我最為投合。一腳踏進職場的最初,第一位帶著我的王姓前輩是個極厲害的人。整部古希臘文明發(fā)展史都能夠倒背如流,龐雜的希臘神話亦如數(shù)家珍,圈子中對于此領域的話題和觀點他專治各種不服。只是在我的意識里頭,他雖名為友其實是師。王昶是我后來參加職場晉級在考場上結識的,那時候他的身份是監(jiān)考老師。再后來三個人就形成小圈子,私下里稱呼他們?yōu)榇笸跣⊥酢?/p>
所謂的“朗目星眸”、“氣宇軒昂”那是小王身邊的我們,和他半毛錢的關系也沒有。如果非得用一個詞來形容王昶的長相,那就是“肅削”。這張臉最大的好處是人見過之后會過目不忘,再配上一雙說不清是冷漠還是憂郁的眼就有了足夠的殺傷力。那個時候的年輕女孩多半喜歡這種調子,好像唯有自己這一抹盈盈笑意的溫度才能夠撫平藏在那雙眼里的半世憂傷。當然,他的妻子也是喜歡這調子者之一,“撲通”一聲就掉了這潭里去。王昶有資格不加掩飾在情場上的得意,總結出來的精髓就一個“陪”字。我和大王似乎明白了些,那時候的王昶工作穩(wěn)定有讓人羨慕的寒暑假期,大把的時間可以用在與女性的相處上。只是這點在他看來十分淺薄的認知招來他一陣搖頭晃腦的恥笑。
我與大王面面相覷,就在我們痛感悟性過低無法參詳這“陪”字的玄妙境界時候,王昶的妻子參與一項援助項目飛赴非洲某國。我們篤定等待王昶前來邀我們一起舉杯慶祝這為期半年的真空時代??墒?,我們的期望很意外地落空了。這真是一個使人備感煎熬的過程,大王分析是因為照看孩子的理由不能成立,雙方四位老人的健康存在斷不允許一個男人獨自帶著孩子的情況發(fā)生;重新投入燕姐紅妹懷抱中樂不思友這更不可能,以他的智商既然全身而退就不會再做兩敗俱傷的蠢事。他比誰都明白,彼時緣妙不可言,此時緣只會苦不堪言。婚外情這種事不是遇上千古奇緣的寶貝吃了可以增長30年內功,更多的是專廢武功的。
到底還是沒能耐住憋在心頭疑惑的糾纏,我和大王拎著熟食蹄髈、兩打純生啤酒前去打探,發(fā)現(xiàn)衛(wèi)生環(huán)境居然也如以前。與大王疑惑對視,相互的表情寫著三個字:“灌醉他?!庇行膶o心,大風卷殘云,小王終于卷著舌頭說有一天忽然在凌晨5點鐘被短信聲驚醒就再睡不著,埋在枕頭里想起老婆平日在家洗燙衣服燒飯拖地的種種好,而這種種好現(xiàn)在體現(xiàn)在那邊每天一條諸如“早上起來喝牛奶、少吹空調少喝酒”的短信上。而他睡不著后就抓起電腦進了校網點評各同事的授課心得,一個星期后竟成習慣,全校都知道有他這么一個“凌晨5點鐘的勤奮”教師。該老師最后說:既然經歷過風華正茂那就一起相扶到老吧。
克勞德
文 趙陽
圖 謝馭飛
克勞德夫婦像一幅油畫一樣坐在我的面前,我們在B市中心廣場的紅馬餐廳里各點了一份牛排。克勞德夫人幫她的丈夫將牛排先切成一條條,再切成小的一塊塊。夫人右手拿起叉子,將切好的肉喂到克勞德嘴里。中風以后,克勞德的右手已經不太好使。飯后我們又各自喝了一杯咖啡,簡單的午餐,克勞德一直在說:“真的很高興又見到你?!?/p>
半個小時之前,我還在克勞德夫婦的家中。一切沒有太多的不同,花園里的花朵似乎沒有之前多了。屋子里堆滿了書,克勞德夫人說:“你知道的,我也走不開,就看書。書都是女兒買的,她是診所醫(yī)生,在巴黎郊區(qū),平時也走不開,來了就給我?guī)Ш芏鄷鹤釉谀戏?,也很少回來。”克勞德夫人給泡了一杯茶,我環(huán)顧四周,尋找他們的貓。她說:“貓已經去世了?!蔽艺f:“走吧,我們一起去吃午飯?!?/p>
5年之前的一次出差,我?guī)缀鯖]有預告地造訪了他,只是在將出發(fā)之際給他寫了一封信。也許是我的到來比信件要快,克勞德完全沒有預見到我的訪問。我敲門的時候,克勞德正在花園里抽煙,隔著柵欄看見我,嘴里驚嘆了一聲“天哪”,手中的煙蒂掉落在地上。我們熱情地擁抱,花園里盛開著各種鮮花。我被克勞德拉進屋子里,桌子正中間是他們的貓。
11年之前,我和克勞德相識在B市集郵協(xié)會的沙龍上,大區(qū)集郵協(xié)會的主席雅克將我介紹給他,不過那一刻也是我即將離開法國的時刻,克勞德說:“我們寫信吧。”就這樣寫了11年,內容大多是溫度、季節(jié)、旅行、節(jié)日。小事情如早餐吃了什么、剛剛看了什么電影之類,大事情如神州飛船上天、大區(qū)郵協(xié)主席雅克突然退出了集郵協(xié)會之類。信封堆在一起,也有半身高了。他們是熱愛旅行的,最遠去了俄羅斯,說圣彼得堡很美,去了兩次。還喜歡波蘭,喜歡捷克。有一次,等了好幾個月,都不見他回信,以為他們又去旅行了,我就又寫了一封,過了一個月,收到回信,但信的字體不一樣。是他夫人替他寫的,說克勞德中風了,右手已經不能寫信。之后我都在信尾加上對健康的祝福。
現(xiàn)在,又要告別了,我握著克勞德冰涼的右手摩挲著,直到有些微熱,克勞德的左手緊緊地又握在我的手上,一字字表達著對彼此和家人的問候??藙诘路蛉碎_來小車,要送我去車站。我說不用,他們把車開走,又開回來,還是送一下吧,下次見面不知道什么時候了。我說不用了,車站很近,走著就行,他們又揮手開走了。廣場上并沒有人,車子就這樣在我身邊轉著圈,我看著他們漸漸遠去。還記得克勞德跟我說的第一句話:“我叫克勞德,和克勞德·莫奈的名字一樣?!?/p>
或許我們的生命都曾如恒星般熱烈,當我們終歸黯淡崩塌,在那片冰冷而絢爛的星云里,還會珍藏有我們彼此走近、相識、歡聚、告別、遠去的瞬間。
同鄉(xiāng)姑娘
文 俞楊
圖 謝馭飛
清風有次回老家小縣城待了好幾天,回北京后跟我說,他在返程的火車上迷上了一位同鄉(xiāng)姑娘。
清風是在火車站門口看見那位姑娘的。那天清風的父親送清風到火車站,就在下車的時候,清風看見一個長發(fā)飄飄的姑娘同樣坐著父親的車從身邊擦肩而過。清風的眼睛只有在意識到碰見自己喜歡的女孩時才會這么機靈,之后只要機會允許,便會一直機靈下去。毋庸置疑,姑娘也是要往北京去的,那么一刻,清風的心神有些蕩漾。等車的時候,清風偷偷打量了姑娘幾眼,越看越覺得喜歡?;疖囍粒比サ娜顺庇窟M車廂,清風剛一落座,就鎖定了姑娘的位置。
火車開動不到半個小時,清風忽然意識到這或許只是鏡花水月一場,因為這趟直達北京的列車,清風只能坐到老家所在的地級市,然后從地級市的火車站轉乘直達北京的另一輛列車,因為假期的票實在是緊張得很。臨下車的時候,清風看著坐在座位上不動的同鄉(xiāng)姑娘,頗有些留戀不舍,只好嘆了口氣埋掉這段希冀的桃花運。
可沒想到,同鄉(xiāng)姑娘最終也下車了,清風在回眸一瞥中看見了不再鎖定的目標,眼光立即又警覺起來,一直追隨著跟進了候車大廳。從地級市開往北京的列車有好幾趟,但皇天不負有心人,姑娘跟清風坐的是同一輛。清風這天注定會有一場桃花運,落座的時候姑娘就睡在清風的上鋪,此時天色尚早,兩人對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望著窗外。而這段桃花運又極有可能撮合成一段姻緣??吹贸鰜?,跟清風一樣,姑娘也是獨自一人在北京打拼的北漂,同鄉(xiāng)情誼,單身男女,漂在北京,愛情最真處便是相濡以沫的雪中送暖。
清風一直在想著如何搭訕,想了大半天又說不出口,這段相對而坐的時間就這么在窗外黑漆漆的風景里一點點地漏掉了。乘務員來了,在兩人之間拉上窗簾,提醒著車廂里的人熄燈的時間。清風正欲開口,姑娘站起身,爬上鋪,安靜地躺下了,清風心恨得發(fā)癢。熄燈的時間已到,清風也在床鋪上躺下,眼看著上鋪的同鄉(xiāng)姑娘離自己不過一條胳膊的距離,真想借個理由搭個話,然后長夜漫漫地隨便聊下去??墒乔屣L轉念一想,剛才對坐那么長時間都沒有開口搭話,這會兒躺下了倒搭起話來,會不會顯得太突兀了?想了良久,清風看見上鋪不再滲漏出手機屏幕的亮光來,估摸著姑娘睡覺了,更覺得不便攪擾,只好抱著十二分的遺憾閉上了眼。
一夜過后,清風在身下車輪的哐哧哐哧聲里醒來,翻身看著過道里姑娘的鞋還在,一直到火車快到北京的時候。列車駛進了北京站,清風收拾完畢,又默默看著同鄉(xiāng)姑娘收拾完畢,下了車,加入到如潮涌的人流里,直到清風機靈的目光再也無法將其鎖定……
很多天后,我問清風還后悔當時沒搭訕嗎?清風感嘆說,時間一久,倒也沒什么感覺了,甚至連姑娘的樣子都開始有些模糊了。我笑了,說你終于又完全切換到大北京模式了。
走火
文 青田
圖 謝馭飛
椒鹽成為我的朋友,已經有很多年了。這些年里不少事情在變,似乎只有她保持常態(tài),以及她和我之間的關系。我享受這種穩(wěn)定性,如同飛馳的星球選擇不同的參考系:椒鹽是恒星,而我是相比她的懶惰更勤奮一點的行星,感受她的引力,然后圍繞她旋轉不停。說是勤奮,其實懶惰的程度相差不大,若有人說我也是一顆定點而喜歡圍繞我旋轉,我想也不是毫無意義的說法。
10年以前,我還在大學里閑混的時候,椒鹽給離西門不遠的小書店打零工。我從門口走過時免不了往里打量。椒鹽穿顏色近乎烤焦的咖啡豆那樣深的圍裙,松蓬蓬的線衫或是毛衣,眼光一次也沒投向玻璃門的角落。她有事忙,無事也忙,倒不怎么慌亂,很長時間我在詫異這樣冷清的店里究竟有什么營生可做。
認識她在一個雨天,小雨轉中雨以后,街上的狗也躲進屋檐盡里的地面。時間還早,但是天已經黑了,何況氣溫有些陰冷。我站在臺階下面,一邊撐傘一邊打量著她。椒鹽伏在放著收款機、帶兩個小抽屜的桌前,沒什么表情地讀一本書。我推門進去時,她欠起身子點了點頭,好看地朝我一笑。我回應了一個微笑。下雨天讓書店變得更小,從門縫里偷闖進來的水分彌漫在書籍之間,空氣里搖動著《時光流逝》低緩的過渡音節(jié)。我站住了等待旋律的時間里,椒鹽再次仰起了頭,問我是不是要找什么書或電影。我搖搖頭,笑著指了指空中的音符?!奥犨^這首音樂。”我說。
那時我窮,打工的錢常要攢好久,才舍得買好之又好的書、優(yōu)中選優(yōu)的唱片。那天恰巧手里有了閑錢,或許《卡薩布蘭卡》的主題音樂恰巧烘托了適合的氣氛,椒鹽答出電影名字以后,我莫名其妙地問她看的什么書?!啊蹲呋稹?。聽過?”我搖搖頭。其實,我心里盤算了好久心愛的唱片、厚厚大本的小說、冷門導演的電影集,唯獨沒有什么《走火》。椒鹽伸手遞了過來。“喜歡?”椒鹽問道。我不知該說什么;書脊磨得起了白邊,想必是人家的心愛之物,只好隨口稱贊一番。椒鹽仰面大笑,揉著眼睛前后起伏。很久以后,她才在我再三乞求下說出理由,原來這書的作者曾經在店里搞過簽售,冷冷清清來了三五知己。剩下的就扔在書庫,椒鹽百無聊賴找來看的。她嘲笑我不懂裝懂,我說這是世上應有的禮尚往來。嘴上不認輸,我在心里還是暗暗佩服了她一把,竟會真的有人無書可讀——就像走投無路那樣無助地——以至于翻箱倒柜地找書看。她有時又是這么閑。
《走火》終究沒有讀完。寫的還是蠻不錯的,可惜想要看完它時總會出現(xiàn)各式各樣的借口和機會,主觀的或是客觀的。因為這部小說,椒鹽出現(xiàn)在了我的生命里,如同兩塊灰不溜秋的頑石瓦礫,彼此碰撞因此走火,照亮宇宙的一角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