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新儀,1954年生于南越西貢,后隨父母親移居柬埔寨。父母親皆為柬埔寨華文教育界知名人士。
每年的3月18日,對于我來說,是一個沉重的日子。
那一年,我未滿十六歲,天真浪漫,少年不知愁滋味。我們家最后一個女傭叫娜拉帕花,她是一個純高棉血統(tǒng)的姑娘,清秀的五官透著一股善良的韻味,高挑個兒,棕黑色的皮膚閃爍著滋潤、健康的光澤,舉手投足之間流露出高棉農(nóng)家特有的純樸氣質(zhì),這正是媽媽所喜歡的類型。
她本是高棉貧苦農(nóng)民的女兒,但在八九歲的時候就被金邊城里官宦人家買去當(dāng)童仆。這家的主婦是潮汕人后裔,于是她跟女主人學(xué)會了一口流利的潮州話。這個家庭對待下人很刻薄,把人使喚得很苦,而且還常常不給吃飽飯,少年娜拉帕花給他們做了四五年的牛馬,終于忍受不了主人的虐待,在一個黑夜里逃跑了。之后,她經(jīng)歷了一段凄涼的流浪生活,還當(dāng)過小偷。在她十八歲那年,遇到了一個男人,拯救了她,并娶她為妻。這個高棉男人神秘兮兮的,沒有正當(dāng)職業(yè),生計很成問題,于是娜拉帕花又繼續(xù)去給富人家庭當(dāng)女傭,轉(zhuǎn)了好幾家,最后走進我們家了。
見工時,媽媽對她盤問得很細(xì),但她刻意隱瞞了流浪街頭當(dāng)小偷的經(jīng)歷,要不然媽媽絕不會雇傭她的。父母親對她平等相待,讓她感受到做人的尊嚴(yán),她從內(nèi)心感激,于是也非常忠誠地干好自己的角色。
那年,我們家還接納了幾個外省來的女學(xué)生寄宿,來自桔井的和暹粒的,她們和娜拉帕花姐妹相稱,因她長得黑,便管她叫“黑花”。她挺喜歡這個俏皮的外號,從此全家人都叫她黑花了。
我與黑花姐相處得挺融洽。有一個星期天,黑花帶著我到鄉(xiāng)下她表叔家去玩。那是東部磅針省里的一個小村莊,離金邊有四十多公里??瓦\汽車開到一個集鎮(zhèn)上就不再走了,我們下車后還要步行約半個鐘頭才到。黑花表叔賽布通見表侄女領(lǐng)來一個膚色白皙的少年客人,臉上流露出憨厚的笑容。黑花用柬語向他介紹說這是她的少主人。賽布通伸出一只堅硬的手掌拍了拍我的后背,用柬語說:“歡迎你來我家做客。孩子?!?/p>
“謝謝!”我趕緊雙掌合什施禮,也用柬語答應(yīng)。我的柬文柬語雖然學(xué)得不咋地,但這些日常用語和對話還是能應(yīng)付的。
“過來,孩子。一塊兒吃飯吧?!币粋€農(nóng)婦在我們身后招呼。
身后是一座用茅草、竹子和木頭建成的高腳屋,屋前有一小片夯實了的空地,賽布通全家六七口人席地而坐正準(zhǔn)備吃飯。沒有餐桌也沒有凳子,一“土達(dá)”熱氣騰騰的大米飯置于中間,就飯的菜肴是一碟“菠荷福”、一小盆水煮空心菜,另外還有一大碗酸魚湯。
“土達(dá)”是柬埔寨農(nóng)村常用的一種粗陶器皿,用“土達(dá)”燜出來的米飯有一股奇特的香味,口感極佳?!安ず筛!保ㄒ糇g)則是一種腌制的魚醬。這種腌制的魚醬是柬埔寨老百姓酷愛的食品,因為它可以存放半年以上,故常常作為每餐必備的小菜,甚至還可以把它當(dāng)味精來使用,煲湯時擱上一小勺,味道很獨特。但是,大多數(shù)華僑并不喜歡“菠荷?!?,主要的原因是它很臭,而且模樣不強,爛乎乎灰了巴嘰的,像狗屎一樣,看起來很倒胃口。有的“菠荷福”由于腌制的時間太長甚至都長了蛆,蛆在缸里蠕動,怪惡心的,但高棉人照吃不誤。對于“菠荷?!边@樣的東西,特別講究飲食文化的華僑真的不敢恭維。
我自然是“享受”不了“菠荷?!钡?。今天賽布通大叔用“菠荷福”招待客人時,我饑腸轆轆的感覺馬上就煙消云散,食欲全無了。出于禮貌,我沒有拒絕和主人一家共同就餐。賽布通特地為我準(zhǔn)備了一個碟子和一把不銹鋼勺,這是這家人最好的餐具了。因為他們平常都習(xí)慣于以芭蕉葉當(dāng)?shù)?,用手抓飯吃。盡管主人家一片盛情,我仍然遲遲疑疑不知該吃些啥才好。黑花瞅著我皺眉頭有苦說不出的模樣,立刻猜到是什么緣故了。她撲哧一笑,對表叔說,華人的孩子吃不慣“菠荷?!保瑔査€有什么別的好吃的沒有。賽布通恍然大悟,憨憨地笑了,吩咐孩子他媽快去煮兩個雞蛋來。雞蛋很快就煮好了。就憑這兩個雞蛋蘸粗砂鹽、空心菜蘸魚露,我湊湊合合地吃了一碟香噴噴的“土達(dá)”米飯。只是,主人家那幾個小不點兒的孩子一直在眼巴巴地盯著我手里的煮雞蛋,一副饞涎欲滴的樣子,弄得我實在是不好意思。
吃完了飯,賽布通在腰間系了根繩子,別了把椰子刀,對我說:“孩子,飯沒吃飽吧?我再給你弄點好吃的來。你等著?!闭f完,他直奔高腳屋前方一個矮土坡而去。
矮土坡上長著四五棵油棕樹,高度有二十多米那樣,樹頂一大片茂密的羽狀復(fù)葉下面結(jié)了累累碩果,有兩棵樹上沒有果實,但在葉莖根部懸掛著一個長竹筒。
“走。我們過去看看?!焙诨ㄕ泻粑乙煌瑏淼桨疗赂?。
只見那幾棵二十來米高的油棕樹光滑的樹干上分段捆綁著一根細(xì)長的竹竿,竹竿每個竹節(jié)上的分枝雖然都被砍掉了,但卻留出十公分左右的枝杈。賽布通正站在樹下做準(zhǔn)備工作。
“樹上為什么要綁一根竹竿呢?”我好奇地問。
“等一會兒你就知道它是干什么用了。”黑花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賽布通準(zhǔn)備完畢,只見他朝掌心呸了兩口唾液,粗鋼纜一樣的臂膀緊抱樹干,大腳趾頭伸進竹竿的枝杈間,像一只靈敏的猿猴迅速往上攀登。當(dāng)?shù)诺饺种牡胤綍r,竹竿用完了,只能憑雙手和兩只腳板去爬,這才是真正的考驗。因為,此時的高度已經(jīng)開始產(chǎn)生搖晃感了,而且粗糙的樹皮對手和腳能產(chǎn)生挫傷性的磨擦,加之葉柄根部及葉軸兩側(cè)還有許多堅硬的刺,要逐一戰(zhàn)勝這些困難爬到樹頂并把果實采摘下來絕非易事。然而,這一切對于身手矯健的賽布通來說簡直就是小菜一碟,全不在話下。
我在樹下仰視,賽布通好似一帖強力膏藥粘在油棕樹干上,猶如一頭強悍而靈巧的黑豹,一弓一弓地往上躥,蹬得樹身前后左右直搖擺,樹葉嘩啦啦作響,看得我心驚肉跳,下意識地緊攥拳頭,手心里直冒汗。
當(dāng)賽布通爬到樹端葉柄跟部時,但見他左閃右挪,一壓一撥,輕而易舉就避開了那一排排不依不饒的尖剌,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坐在了叢叢樹葉之中。然后,他取下腰間的椰子刀,麻利地砍下了一柱紫黑油亮的果實,其上掛著的油棕子少說也有八九個,用繩子綁好,慢慢放了下來。那幾個守在樹下的小黑孩兒歡呼雀躍跑上前去,爭先恐后解開繩子,笑逐顏開地把那柱沉沉甸甸的收獲抬了過來。
五分鐘之后,賽布通已經(jīng)落了地,渾身沾滿屑末,但毫發(fā)無損。他用一條水布撣了撣全身,又如法炮制,接連從第二第三棵樹上采摘下兩大串令人心儀的油棕子,又爬到第四棵沒有果實的樹上取下那只懸掛著的竹筒,其中已經(jīng)收集了半筒多油棕子的營養(yǎng)液,換上另一個空竹筒,這才罷手。
我真是大開眼界,不由得對這位技藝非凡的高棉漢子肅然起敬!
黑花拿來椰子刀,砍下一個個油光锃亮的油棕子,削去厚厚一層粗纖維狀的外皮,熟練地從果殼中挖出一枚又一枚樹糖子。樹糖子的外面還裹著薄薄一層米黃色的軟質(zhì)內(nèi)皮。黑花撿了一個又嫩又軟的樹糖子,用小刀輕輕削去那層內(nèi)皮,便露出里面玉白色的果仁肉,然后遞給蹲在一旁看她干活的我,說:“嘗嘗?!?/p>
我接過那枚半透明的“白玉”,顧不得洗了,整個就塞進嘴里。一嚼,只覺得一股清香和甘甜直透心肺,真是妙不可言。
黑花笑瞇瞇地問:“怎么樣?好吃嗎?”
“好……好吃,太……太好……吃了!”我嘴里滿滿當(dāng)當(dāng)全是小碎“玉”,話都說不清楚了。
黑花瞅著我的模樣開心地笑了。
這時,賽布通走過來。他一只手拿著一個竹筒做成的杯子,另一只手輕拍我的后背,笑道:“慢慢吃。孩子。別噎著了。來,喝一口‘德特諾朱’。新取下來的味道是最好的?!?/p>
我接過竹筒杯子,往里瞧了一眼,只見杯中之物是一種混濁如米湯一般的液體。先呷了一小口嘗嘗,味道的確不錯,甘甜中略帶酸頭,這才又喝了一大口,頓時有一種通體透亮、欲醉欲仙的感覺,舒服極了!我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西游記》中所描寫的孫大圣大鬧西王母娘娘的蟠桃大會痛飲瓊漿玉液的情景。
下午,黑花告訴她表叔說要趕回金邊去,晚了就沒車了。賽布通給我裝了滿滿一布袋樹糖子,讓我?guī)Щ厝ヅc家人分享。當(dāng)我們滿載而歸踏上返程的路時,我心里真有點戀戀不舍了。
在我的記憶中,這一天過得非常美好、非常愜意,和煦的陽光、盎然的綠意、寧謐的村莊、善良純樸的高棉農(nóng)民、大自然賜予的美深深銘刻在我的腦海和情感里。后來,我從天堂墜落地獄,經(jīng)歷了許許多多苦難,可是,每當(dāng)回味起那一天曾有過的美好體驗,便會重新燃起對生活的信心。
沒過多久,戰(zhàn)爭爆發(fā)。黑花跟著她的丈夫“干革命”去了。她那個神秘兮兮的丈夫原來是柬共地下黨人。
賽布通的村莊在紅色高棉統(tǒng)治時期變成了一個水庫工地,無數(shù)人被驅(qū)趕到這里修筑一條大堤壩。堤壩完成后頗為壯觀,沒想到第二年洪水到來時就被沖得七零八落。1974年,我從金邊返回南解部隊的途中,被紅色高棉抓去做了三個月的苦力,就是修那個該死的水庫。在一群衣衫襤褸餓得差不多油盡燈枯的民夫中間,我發(fā)現(xiàn)了賽布通,但不敢上前相認(rèn),更不敢見面說話。后來,聽一個逃出來的人說,他被折磨死了。
而黑花,在“翁卡”(“組織”之意,紅色高棉的代稱)的調(diào)教下變成了一個冷血的女劊子手,充滿仇恨而且殺人無數(shù)。突然有一天,有人向赤柬政權(quán)告密說她以前在金邊時曾經(jīng)干過小偷營生,于是她和她的丈夫立刻被逮捕,關(guān)進金邊S21監(jiān)獄,死得非常悲慘。
四十年過去了,被腥風(fēng)血雨摧殘過的柬埔寨又重新陽光燦爛。然而,我再沒有機會重回當(dāng)年的第二故鄉(xiāng)了,只能在心中保持著一縷遙遠(yuǎn)的、溫馨的思念。真的很懷念“土達(dá)”飯的噴香、“菠荷?!钡某粑?,還有那久違了的樹糖子的甘甜爽口。
責(zé)任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