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彬
在我的記憶中,足球曾是我的傷痛。上中學的時候,因為是文理中學(高級中學)的學生,不能背上鄉(xiāng)下野孩子的壞名聲,所以村莊間并沒有什么足球對決,我們只是埋頭于學習拉丁文。母親對我們期望很高,自然不愿意由著我們帶著村里的鞋匠給我們做的球,去享受足球帶給我們的無盡樂趣。盡管如此,我們還是經(jīng)常悄悄溜出門,風雨無阻地去踢我們的足球。無論是輸了還是贏了,我們回到家都會很開心,并假裝承認錯誤,不該溜出去。雖然母親會責罵,但這阻止不了我們對足球的渴望。足球對我們的召喚,讓我們一而再、再而三地打破對母親許下的諾言。直到我們慢慢長大,母親的心才漸漸放下來。我們的同學中,有14歲就去做學徒的,有的開始突然對異性產(chǎn)生了興趣,也有的開始學會了抽煙。從此,我們村便不再有一條街對抗另一條街的足球賽了。從鹽山去施泰德波爾茲球場的遠足也漸漸沒有了。但我們三兄弟不甘寂寞,于是發(fā)明了街頭足球。我們總把頭從窗口伸出去,看看外面是否有無所事事的小孩可以與我們一起踢足球。我們總能找到一些,找到后,我們便很快搭好球門,分好隊后便能開踢了。這對我們來說是最高的樂趣,但對鄰居來說卻是一個最大的麻煩。就算第二天的日報上沒有登出在我們那條街禁止踢足球的禁令,但有鄰居威脅我們說,要用他的獵槍把我們這些小鬼的游戲結束掉。我們的隊伍于是被迫轉到了別處。雖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如以前了,但我們還是不改當初。沒有任何人的追逐能讓我們真正放棄足球。
無論是綠勒堡草原、埃姆斯區(qū)、明斯特區(qū)、中國、施普雷河還是萊茵區(qū)(這是我目前為止住的時間最長的地方),它們都經(jīng)歷過或正在經(jīng)歷足球破壞留下的痕跡。足球破壞包括被踢破的窗玻璃、被踩得亂七八糟的花坪、被撞得變形的汽車、被玷污了的墓碑、斷了的晾衣繩、耐心的教堂墻壁、被嚇一跳的情侶,以及生氣的夫妻。從來都沒有什么足夠神圣、無法觸動,能讓我們停下腳步,使其免遭破壞。就算今天世界要走向毀滅,我們也要去踢足球!幾十年過去了,我和與我一樣對足球滿懷熱情的人,每個禮拜六都會去不同的足球場踢球。
我住過的地方,只有一處是我沒踢過足球的,那就是維也納。雖然我早就把球鞋、守門員手套、足球帶到了多瑙河畔的這個城市,但它們一直都是靜靜地躺在我的衣柜里,從不會急著去應和街道的呼喊,因為我們所住的煙街只有丘陵和山峰。就這樣,我和當?shù)氐挠H戚以及同事爬了維也納各式各樣的山,但我從未在那射過一次門。說來也奇怪,射門好像是其他地方的事。我每次去找居住的房子,都會根據(jù)附近是否有個合適的綠茵場來決定。
這在尋找我人生最后一個棲息地時也不例外。因為后來兩個孩子的出生,我們在七山盡頭買棟房子成為了可能——國家承諾連續(xù)6年給予經(jīng)濟支持。而我選擇霍次拉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那里的教堂草坪。那里的居民協(xié)會很快便組織在草坪上筑起了兩道球門并架起了球網(wǎng)。當時球場邊上有一個廢棄的花園,里面的李子和梨正無辜地瘋長著。一直到去年夏天,球場上都遍布老老少少的身影,既有大學教授,也有黃口小兒,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想展示自己從電視上學到的新球技,而且很快便有了兒童版卡恩和迷你版巴拉克。而我則一周多次帶著我的兩個兒子去到那片顛簸不平的草坪,教他們用左腳射門、如何頭球等。如果兒子去不了,我便會一個人在那練球。有時用左腳,有時用右腳,有時用頭,有時甚至用全身部位,讓球可以一百多次不間斷地停留在空中。那是幸福的傍晚時光,雖然后來政府宣布球場邊會有施工,但我的幸福并沒有受到影響。小園圃日益淪為工地,而工地則變成了休息區(qū)。
既然是休息區(qū),便需要安靜。那些新搬來的、可能無子女的人不想看到有些父母在球場邊喝咖啡、看著自己的子女在球場上展現(xiàn)球技,便要求將球門拆掉。于是,一個球門被拆掉了,但老老少少還是帶著球來踢球。接著,第二個球門也被要求拆掉,但這還不夠。當球場已經(jīng)荒蕪不堪、球場旁邊的咖啡廳也早已關閉時,球網(wǎng)也被強行拿掉了。從那以后,教堂草地便彌漫著一股幽靈般的死寂,只有我偶爾會在下午或傍晚時分出現(xiàn)在那里,不是為了欣賞樹林里的夕陽,而是為了驅趕一下足球的寂寞。有時,會有些小孩從我身邊跑過,看到我便會嚷著“快看,那有個爺爺在一個人踢球!”他們一邊無邪地笑著,一邊離開。笑聲中也許夾帶著感傷。
一
我已經(jīng)夠老,明白對某些人來說足球與恐怖之間的距離未必會很遠,因為踢足球的人容易闖禍。我們三兄弟在發(fā)明街頭足球前,已在家里練習了很久的房間足球。年代久遠的房子,有的至今還有門廳。如果沒有門廳,至少會有一個大大的客廳。在這種情況下,門框和椅腳便能成為與它們原本只供人匆匆穿過或疲憊坐下的功能完全不同的東西。它們可以成為球門,觀看精彩的射門,一起與勝利者歡呼雀躍,或與失敗者傷心難過。我已經(jīng)記不清我們多少次在中午和下午的時候惹惱了樓下、樓上和隔壁的鄰居,因為他們的房子在無法看見的腳和只能想象的球中開始了一陣陣的晃動。
但這種日常的恐怖只是游戲的性質,跟任何政治都無關。但如果帶著一個足球出遠門,情況便不一樣了。不管是皮的、有沒有打氣、是不是放在手提行李還是托運行李里都一樣。球是圓的,或者說球有可以被弄圓的特征,可以圓得像炸彈一樣。像我這個年紀的人,每次飛中國時都會帶上一整套的足球設備,可我能有什么居心?“把箱子打開!”被從過安檢的長龍中叫出來帶到一個小房間后,法蘭克福機場的安全人員總是用友好但堅定的聲音這樣要求我。而被見光的,只是一個已經(jīng)印上歲月痕跡的足球。在被經(jīng)過仔細檢查后——仔細檢查意味著機器檢測,足球被判定對空中交通危險不大。被允許帶出境后,足球的爆炸性威力只會在中國的球場展現(xiàn)出來。
一個幾乎要被淘汰的足球,在德國海關受到了監(jiān)視,但卻受到中國學生的追捧,無論是在北京、上海、成都都一樣,這是為什么呢?我每年作為客座教授去中國講學兩次,而中國大學里的足球場大部分都差強人意,它們是改革時期的失敗者。枯草們也許在悲嘆自己的命運,而那貧瘠的土地也許是游擊戰(zhàn)術最后的陣地,金屬球門也許幾十年前最后一次見到球網(wǎng),如今已經(jīng)上銹。中國人習慣將1949年作為一個劃分時間的點,經(jīng)常說解放前、解放后。而那些金屬球門,也早就過濾出了自己的歷史意義:網(wǎng)后,網(wǎng)前。網(wǎng)后意味著無網(wǎng),而網(wǎng)前的意思則是大家像期盼社會主義樂園那樣期盼球網(wǎng)。
那這些可憐的球場是不是會有看客呢?那些如今空著、長滿了草的石座椅說明以前有很多看客。這些看客最后一次來也許是在“文革”(1966-1976)期間,也許是為了看殺頭,也許是幸災樂禍地看別人受批斗。就像那烏托邦式的熱情自我消散一樣,體育場如今也變空了。大家都忙著投入到一個新世界,一個由購物天堂組成的五光十色的世界。
在未被反省的歷史和容易加大的草坪疤痕前,一個好球很難將其質量施展開來。相反,一個差球卻能很好地適應每一個沙子多、坑坑洼洼的球場。它喜歡在兩個不美觀的球門中間由一端被踢向另一端,因為只有這樣,它才能在失敗者中起到些許作用。那這樣一個獲得中國學生青睞的足球還會愿意回到它在霍次拉的家,在地下室安靜等待在大件廢品日壽終正寢嗎?它能受得了我的中國岳母多年來送給我這個德國女婿的各色新足球的嘲諷嗎?一個這樣的足球,它只會希望一件事,那便是在德國對中國的發(fā)展援助中盡一份自己的力量。如此,曾經(jīng)的“中國制造”便可以像香港和澳門一樣“回歸”大陸,雖然有點受損,但還是可以用。
二
在大陸踢足球,意味著光環(huán)與貧瘠并存。光環(huán)的一面很容易說明:中國人對于足球的熱愛不亞于德國人。為了有更多的樂趣,中國的業(yè)余足球運動者們和他們的德國同僚一樣,絲毫不吝嗇犯規(guī)。在波恩的維納斯山上踢球,完全不是想象中嚴格按照規(guī)則來踢,很多時候都只是象征性地把遵守球規(guī)當作前奏,但很快便會演變成無政府主義。每周六下午,那里都會上演一場好戲,與中國某些球場不相上下。當然,這種對比是隨意的。我們還是先說說萊茵區(qū)吧。
波恩大學體育學院所在的夜鶯路,吸引了很多波恩以外的人群。曾經(jīng)的校友、朋友以及熟人都自行從周邊的經(jīng)濟膨脹區(qū)如法蘭克福區(qū)、魯爾區(qū)以及科隆一帶來到這里,參加對他們來說無比重要的一周一次的足球比賽。無論他們是醫(yī)生、鋼琴家、老師還是經(jīng)濟學家,在入口處他們都把他們原有的身份脫掉,以便進入到一個更重要的角色,一個幾分鐘后便讓他們對自己滿意許多的角色!他們在球場也有各式各樣的稱號——奧托大帝、史提夫?汪達、魔幻米歇爾、喬治五世、墨西哥最快的老鼠或小圣徒等。
應該說明的是,如今進入波恩大學體育學院不像幾年前那么容易了,那時工作人員的薪酬還能支付?,F(xiàn)在在入口處需要出示證件以及一個已交入場費的收據(jù),收取入場費是為了給門衛(wèi)支付工資。不過,不是所有愿意為了神圣的足球而繳納入場費的人都能拿到學校正式頒發(fā)的“參加人員證”。至于誰被選上或落選,便取決于學校體育部了。有的人寫請求信,陳述這樣那樣的理由,并由很多人聯(lián)合簽名,如果這樣還是被拒,那想加入每周六足球賽的人便只有一條路可走:在體育場邊樹林深處一處不起眼、不易被巡邏人發(fā)現(xiàn)的地方,爬過那結實的籬笆,而不去管會不會有什么后果。因為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所以每個禮拜六違法的人當中也包括專門趕過來的牧師、教授的兒子、女婿等。比賽還未開始,戲劇性的場面便已經(jīng)出現(xiàn):朋友和對手會不會既不被發(fā)現(xiàn)、也不會受傷地成功爬過圍墻,翻過電線,以便比賽時有足夠的球員?畢竟不是每次人數(shù)都夠。不夠的時候,要想打一場實力均衡的比賽就比較困難了。
來維納斯山上踢球,要經(jīng)過重重的檢查,這是不是有點像從德國離境呢?幾乎可以說是。因為來踢球的人,臉上都掛著佛祖式的微笑,而走時神情卻是受難者的神情。因為離開綠茵場,意味著日常生活的壓力又要開始了。
雖然進入體育場分為有證和無證,但大家的路卻是一致的。比賽開始后,便很難控制了。比賽快結束時,球場的管理員只有一個擔心:他要如何才能把一群16歲至66歲間的瘋狂者疏散,以便及時閉館。夏天的時候,比賽是150分鐘,冬天為120分鐘。當管理員站在球場上不容置疑地宣布比賽結束時,贏了的一方哼著歌氣宇軒昂地離開,而輸了的一方則垂頭喪氣地打道回府。這種開心與沮喪,有時甚至會持續(xù)一個禮拜!
作為勝利者或失敗者回到家后,他們會如何把球場上的英雄事跡完美地描繪出來呢?他們在家門口會受到他們的妻子、或者保持“煎土豆關系”(未婚同居)的情人的迎接呢?“我的英雄,讓我們快點來制造能拯救世界的巨人吧!”這類歡迎詞完全有可能,但更可能的是一個輕輕的責備:“怎么又回來的這么晚?”或“你的腳真臟!”老練些的,會像奧德賽回到珀涅羅珀身邊一樣,拿瓶啤酒或是一小杯白酒去浴室,在浴缸里邊泡澡邊回想之前的比賽。賽中的情景可能會成為他一周的興奮點或是恥辱,但無論是驕傲還是傷心,都不會持續(xù)太久,因為在足球的世界里,失敗與安慰是并存的:賽后就是賽前,如果按照陰陽的原理來解釋,勝利后就是失敗前,而失敗后就是勝利前。
三
那中國人每個禮拜踢球犯規(guī)又是個什么情況呢?似乎比維納斯山上更勝一籌,至少我這個在上海復旦大學教授四個禮拜德國文學(從歌德至布萊希特)的人來說是這個印象。那里的人有需要的話,會直接越過圍墻,由于沒有任何樹的掩護,當然很容易引起細心門衛(wèi)的注意。2008年的秋天,我住在一個面朝學術體育館的房間。每天我都坐在電腦前,在一堆書的后面注意著球場上的動靜。當時我也總在想一個問題:雖然經(jīng)常下雨,但門衛(wèi)會不會讓踢球的人進來呢?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會穿著球衣、球鞋,按正常渠道進去,而不是偷爬柵欄。我不愿爬柵欄,不是年齡的緣故,主要是因為我覺得進行這樣的冒險不值得。
與我2004年去講學相比,復旦大學的球場不再是一塊秘密地了,也不能隨時翻過小路邊一個破舊的籬笆進去了。如今,到處都加固了,盡管不像維納斯山那樣,但柵欄也足有一人高,頂頭尖尖的,讓翻墻的人不好過。要找大門,得先去一條支路。這條支路在一條商鋪林立的六道路后面,在熙熙攘攘的大街、陳舊的別墅以及毫無品味的居民區(qū)中間。要想進去,得先出示大學成員的證件。有時候看看臉就行了,也有的時候門衛(wèi)正忙著打牌,顧不上去看是誰進入了校園。盡管如此,門衛(wèi)知道自己在跟什么人打交道,也知道他的黑板上寫著的“下雨天禁止在球場踢球”的禁令不會受到多大的重視。我也不重視,因為其他人也不重視。但我能理解門衛(wèi)的苦衷,也因此受到了特別的待遇,況且我也只是在球場邊獨自訓練,只在沒有任何危險的情況下才會接受邀請,去場上踢球。但是那些學生,至少我認為是學生的那些人,更愿意實踐無政府主義。不管是否下雨,球場是否開放,他們都愿意勇敢地抄近路,而不是像我一樣乖乖走到支路的大門。為了省那幾百米的路,他們翻過復旦大學大門斜對面林蔭大道圍墻上的尖柵欄,然后重重地往下一跳。也許他們比我年輕四十歲,而單純地不想知道,其實無論怎樣,他們都會被人注意的。
我以前總搞不明白,在一個荒蕪的足球場上停一輛破舊的自行車有什么用?,F(xiàn)在我知道了,在上海它是為了追趕那些不守規(guī)矩亂闖進球場的人。那個曾經(jīng)在打完牌后查我證件的門衛(wèi),經(jīng)常在打完最后一張牌后,躍上自行車,趕在那些翻墻而入的學生進入草坪前開始盤問他們。如果雨下得不大,證件也沒有問題,門衛(wèi)也許會網(wǎng)開一面,否則便會讓那些學生從哪里來,便回哪里去——也就是從柵欄原路返回。那些學生來的時候興高采烈,腦子里一直想著待會會有一場精彩的比賽,所以爬柵欄的時候舉步輕盈,但被不幸驅逐時,在失望之余,哪里還記得“大躍后”要注意什么。他們不是困在一個尖角處,便是眼睜睜地看著身上好端端的衣服被刮破。這個時候,他也許就會想想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的共同點了。也許他很快便會認識到:這兩種制度都只能通過所有業(yè)余足球愛好者的聯(lián)盟來推翻。也許在未來的某一天,“全民足球”會取代鐵飯碗,昂首于世。
那我為什么這么多年都只是在球場外踢球呢?為什么一個人?是因為年齡嗎?還是因為自負?才不是!因為和中國人踢球,意味著絕對的無政府主義,沒有任何規(guī)矩可言。無論是上海、北京、天津、成都還是濟南,都一樣?;谥袊鴰资旮锩慕?jīng)驗,在球場上沒有任何無法想象的犯規(guī)。規(guī)則一般很少有用,即使有用,也是一直在改變。這種革命式的踢法,只知道一個原則:我們想要社會主義式的樂趣,不要資本主義式的壓力。一個德國佬不能保證會有樂趣,最多只會給人帶來壓力。而壓力對一個中國人來說,便是要嚴格踢球,不僅是要嚴格遵守球規(guī),還要有技術上的考慮。
眾所周知,足球是一項團隊的活動。一支足球隊,就像一具身體,必須要全方位的配合才能發(fā)揮功效。不管是什么原因,是自私地想獨自進球也好,不愿跑動也罷,或者是出現(xiàn)停球錯誤,都會受到隊員的冷嘲熱諷?!拔覀兛刹皇窃陴B(yǎng)老院。”算是最輕的嘲諷。足球就是有意識的戰(zhàn)爭,強迫對手俯首稱臣。誰不努力,就別想在波恩的維納斯山踢球。
那在中國的大學呢?“重在和諧”這句話不僅孔夫子將其奉為座右銘,中國共產(chǎn)黨也一直在強調其重大意義。但和諧與足球有什么關系?在維納斯山踢球的人,都把受傷作為榮譽。甚至可以說,沒被犯規(guī)的人,稱不上是真正的足球運動員。沒有戰(zhàn)術,沒有激情,這就是中國人踢球的方式。一場中國的足球賽大致是這樣的:馬馬虎虎分完隊后,馬馬虎虎開球,很快便有因為肌肉扭傷或身體不適而退場的。剩下的則把球隨意踢到某處,似乎是想重振上世紀中英國足球那踢球后快速啟動的風格。如果每一個人都這樣,倒也是件不錯的事,但某個隊員可能會想起還得跟女朋友打個電話,或者去抽根煙,或者干脆就躺在草地里看看久違的天空。所以,經(jīng)常會發(fā)生球門處沒有守門員,后防沒有防守隊員,進攻沒有前鋒隊員的情況。按照老中國的說法,這叫做“三無戰(zhàn)術”,從古典時期開始便成功接受了各項檢驗:這在足球比賽中便是無足球,在球隊中就是無球員,在勝利時則是無進球。最后一點要說明一下,在中國比賽踢球,大家都不算進球個數(shù),這樣在比賽結束時,雙方都認為是自己贏了,彼此也能保住顏面。人們將此稱作將失敗轉化為成功的心理戰(zhàn)術。對此,中國媒體有很多報道,我就不多說了。
我是在中國的綠茵場上唯一一個數(shù)進球的人,所以我每次都很清楚誰是真正的贏家。“文革”后,人們都將此稱為沙文主義,如今則被認為是市井習氣。但我不妥協(xié),每當有人在空門前故意將進球動作停止、回到中場時,只是因為他覺得對方?jīng)]有守門員而進球很無聊,我都會很生氣。幾十年來,我都用左右腳的鞋后跟來練球,因為這樣可以在背對著球時直接勾射空門進球。我在中國這樣成功過嗎?沒有。還可能成功嗎?不可能!為什么呢?因為人們會說我打空門是對門的侮辱,因為球門也有臉,也要面子,而和諧是最重要的。那我在維納斯山有沒有這樣進過球呢?有,這是快十五年前的事了。那時還有人給我連連叫好,那后來我是不是被人當成英雄舉起來了?這可能沒有,但可以肯定的是,當時并不是只有我一個人在歡呼。
“足球是精神對物質的勝利?!边@是我經(jīng)常從中國學生耳中聽到的。為了證明這一點,有時我會帶著一個破足球、一雙壞球鞋去講堂,把它們放到講臺上。但這有沒有起到什么作用?沒有,一點都沒有。中國學生們還是一樣,在足球比賽開場后沒幾分鐘,便開始松懈,并且很奇怪為什么我這個年紀比他們大很多、理應比他們更有智慧的人為何會為了取勝而全力投入到一場比賽中,而不是去觀察他們那蹩腳的球技。
在這種時候,我經(jīng)常問自己,是不是只有一個人會覺得孤獨,是不是這個俗世也擁有這樣的天賦。也許這是像濟南或上海這樣的城市的運動場的悲哀,那里的居民對運動場有另外一種使用方式。傍晚時分,很多人都會去運動場散步。運動場是活動筋骨的地方,本應足球滿天飛、運動員們揮汗如雨,現(xiàn)在卻成了老頭老太太們帶著他們的孫子孫女們散步的地方。那門衛(wèi)怎么說呢?“他們又不進入草坪!”就這樣,中國人民成功地將1968年歐洲年輕人激進的戰(zhàn)術延續(xù)下去,成功地轉換了足球場的功能。我之所以從不屬于1968年的那代人,是不是因為我一直都是個足球運動員?
四
難道這幾十年來,沒有一場在中國的土地上踢的足球賽能讓我有溫馨的記憶?有,但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有的還得穿洋過海。在“文革”后期,我們這些喜歡踢球的外國留學生在當時的北京語言學院學習中文,有人便幫我們聯(lián)系了附近體育學院的學生,組織了一場足球賽。雖然我們是歐非留學生聯(lián)盟,但我們明顯處于劣勢。體育學院的學生很會踢球,也許這和當時沒有手機、也沒有可供購物的場所有關。后來踢足球的人那極易分散注意力的毛病,在當時體育學院的學生那里沒有任何生長的空間。那1975年的這場失敗是不是我在中國唯一的失敗呢?這是一個政治問題,因為在中國臺灣,我并沒有贏得所有的足球賽,而且肯定不止輸過一次。我的對手從未是當?shù)氐耐林?,而是漢族人。不是說中國臺灣男足在世界上的排名僅在162位,足球在臺灣不受重視嗎?是的,這些都是事實,但那里也有很多為她們喜歡踢足球的小男孩而自豪的母親。也就是說,我是輸給了那些乳臭未干的小男孩?更糟糕的是,我讓人好好地上了一課。
臺灣人知道我喜歡大陸,但他們也知道我的不幸——大陸經(jīng)濟改革后,我在大陸的綠茵場上便再沒碰到過對手。臺灣人不愿看到我為大陸說話、對臺灣議會不以為然的態(tài)度。難道在講到拳頭的自由時,我不是我自己引以為傲的荒原狼,而是一個逃避苦難的人?我會不會為我以前在維納斯山踢球時說過的一些話、做過的一些事而感到羞愧?難道我不想知道我們波恩的政治爭斗是不是比臺北議會的沖突發(fā)生得要早,作為臺灣民主權利的榜樣只是徒有虛名?我不知道。事實是,無論是在波恩還是臺北,因政治斗爭而引發(fā)的沖突事件不止一次。
臺灣人原本如黃油般柔軟,令人無法想象他們是如何把一個大于棒球的球踢起來。但按照道家的學說,軟的總比硬的強,而年輕的則要老于年老的?;谶@點,臺灣的大學有一次邀請我去參加一個會議以及會議結束后的一場足球賽。這不是太久的事,從我第一次答應后,每年都會收到類似的邀請,將學術與足球賽聯(lián)合在一起。那我是接受了學術的誘惑還是運動的誘惑?老實說,年齡越大,相對腦袋戰(zhàn)爭,我更喜歡腿腳之戰(zhàn),因為勝利和失敗很快就能見分曉,而像1966年在溫布利球場3:2的那個有爭議的進球也是十年才出現(xiàn)一次。腳的目標就是進球,而精神就看人如何理解了。作為勝利者從球場出來,那是多么暢快淋漓的感覺!而每出一本新書,我心里的忐忑那是要持續(xù)很久的!
那是什么能讓臺北的迷你足球隊吸引了我這個想做職業(yè)足球隊員的波恩教授呢?我已經(jīng)說過了,是那些帶著小男孩的母親。這些小男孩是臺灣男足隊的后備力量,所以訓練也是以很高的標準來進行。但在艱苦的訓練后,他們竟然還有興趣打一場沒有強迫的比賽。那些母親們帶著她們雖然清瘦但健碩的小男孩,信心滿滿地來到了球場上,她們的自豪就像大陸的新富帶著他們白胖胖的小孩出門一樣。那臺北的球場與大陸的相比如何呢?是不是不一樣?不是,更差。它們都帶有像波鴻或金奈這類糟糕城市的特質。就拿我們比賽的地方來說,是在高速橋下的河灘上。球門已經(jīng)斑駁陸離,地上沙多草少,而且到處都是坑,絕對會讓你受傷,除非你有不受傷的本領。而臺灣的這些少年隊員,在母親們嚴格的注視下,已在這里訓練了很多年,掌握了見坑不倒、在散沙地上游刃有余、利用一摞草便能將球出人意料地踢進球門的本領。兒子們對球的掌握好,母親們便從不會覺得無聊,而我這個有著更好足球設備的德國人,則輕而易舉地被他們耍地團團轉,心里著實憋屈。這些母親們因為高興與自豪,邀請了所有參加比賽的球員在每場比賽后都可以免費吃素餐。對于別人來說,比賽結束就是結束,而對于我這個波恩人來說,比賽結束意味著下一場比賽的開始。我一邊思索著當?shù)氐氖澄铮贿厗栕约簽槭裁唇裉焯叩萌绱瞬?。為什么一個十歲的小孩能在我身邊跑來跑去,在整個場地游刃有余,而我卻趕不上他們的步伐?!氨荣愋☆I袖”連連進球,我從德國帶來的守門員手套不管是帶在中國人還是我這個德國人手里,我們都只能絕望地任由球飛入網(wǎng)中。
那在這河灘踢球是不是也是無政府主義,一片混亂?從來都不會。不僅那些母親們會讓孩子們遵守規(guī)則,他們自己也懂得要對球尊敬,知道球想掌控和被掌控。球不會忍受手機、香煙或是疲勞,它需要全部的注意力。不知臺灣島與大陸間的第一場足球賽結局會如何?應該不會與之前香港與大陸的比賽大相徑庭。那個時候,整個北京城的人都鬧起來了。
是不是想起在臺灣踢球,我會像從1954年以來在德國踢球那樣充滿幸福感呢?“你還記得那時候嗎?”萊茵河和易北河間的一代代都是這樣成長起來的?!澳氵€記得那時候嗎?”這句話要讓一個中國大陸人來補充,那只能是干巴巴的一句“我們那時候是怎么在首次打進世界杯后因為零進球而出局嗎?”而普通的島民就更不用說了,可能根本就不知道還有足球的存在。對他們來說,一個球就只有一個棒球的大小,就像臺灣在太平洋上只是一粒米的大小一樣。我們在一片混凝土下的河灘上為抗拒時光易逝而戰(zhàn),是不是很傷心?不會,正好相反。在混凝土下踢球,正是對混凝土的反抗。我們再一次展示了無論是在波鴻還是臺北,我們都不會屈服。
那波恩呢?情況不容樂觀。雖然那里的人們不想要混凝土,但更不想要足球。波恩的各個區(qū)都仿照霍次拉的模式,開始實施禁球法:無論你是小孩還是老人,都不能在這里踢球,這里的球門要被拆掉。就這樣,波恩各個地區(qū)都在熱火朝天地進行著拆除球門的工作。因為那些年齡大的老人想要安靜——實際上他們比我年齡要小很多,但他們覺得理所當然。我永遠不會要求政府給我所謂的“理所當然的安靜”。我寧愿去生那些仿照意大利人發(fā)明了夜晚足球的小孩的氣,他們不邀請我,獨自去霍次拉的教堂草坪上踢球,而當時草坪上還有球門??上Ь用駛儾挥X得晚上三點從柔軟的床上爬起來有什么誘惑力,不會像僧侶和修女一樣,晨昏定省地進行精神和身體的磨練。晚上三點踢球,這個經(jīng)驗我還沒有。早上三點寫詩,這對我來說更正常。
也許我會在我生命的盡頭,在太陽升起前,帶著一個球去未改建的教堂草坪,祈求過去的靈魂能夠回來和我再踢最后一場比賽。那時我也許已經(jīng)92歲,在92分鐘時被判發(fā)點球。我會背對著球門,用右后腳跟將球勾射進球門左上角——我最喜歡的角落。接著比賽結束,我倒地而亡,但贏了比賽。天上的旅程便可以開始了,那將是一段通往足球深淵的旅程,因為神學家們很早就意識到,我們堅信的上帝,一直都是足球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