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王 陸
這是一個美麗的港灣
⊙ 文/王 陸
王 陸:教師、散文家,著有《1978年之戀》《蝴蝶有聲》《講漢語》《旅順要塞》和《朝鮮之歌》等。
我的家靠大海,窗戶能看到港灣,看到船舶。天好的時候,還能看到碧波。
有一個傍晚,天空擴(kuò)散騰騰的濃煙。說是油管爆炸了,說是大火燒到了海上。第二天,第三天,看到黑色的原油一層層地鋪到大海上。先是十多平方公里,然后是幾百平方公里。
海帶,沒有辦法,裹著油,死了。
貝類,裹著油,含著油,也死了。
魚,有的死,有的沒死。沒死的,向著大海藍(lán)色的方向逃亡。
港灣沒變,海鷗依然飛翔。美麗的白色投影在黑色的海洋上,樣子凄涼。那只最年輕的海鷗經(jīng)不住,棲落到礁石上,潔白的羽毛沾滿了油顆。她用尖喙去叨,叨不凈。雄海鷗幫她,羽毛卻弄得更黑。他們在油污中做愛,然后,準(zhǔn)備產(chǎn)卵。
漁民日夜除油,不看黑小船和黑漁網(wǎng),不看家園波浪幾十里像皮鞋面一樣黑光锃亮,淚都憋在手掌里,是不舍得。
青年肯于戰(zhàn)斗,消防隊員都是青年。第一個死亡者是消防隊隊長,他叫張良,挺拔,威武。他的戰(zhàn)友和親人哭,不敢看他死的樣子,黑油塞滿了他的鼻孔,頭發(fā)怎么洗也洗不凈,像魔鬼一樣。
開學(xué)時,我把死亡的場面描繪給高三學(xué)生聽。有一個女學(xué)生捂著耳朵尖聲說:“老師,求你甭講了!”
她的阻止是對的。這么黑的場面、這么傷心的情緒,怎么可能在這么年輕的心底降解?
有一個命題作文,叫“論日常之美”。學(xué)生詹濤寫下這樣的寓言:一條鱷霸在小河里下了一個鱷蛋,鱷蛋變成了炸彈,魚給炸死了,僅存的一個魚子長成了一只騾子。鱷霸表彰了騾子,騾子富了;鱷霸又在大海里下了一個鱷蛋,也爆炸了,結(jié)果從大海里爬上了密密麻麻的騾子,它們爭著會集在鱷霸的旗下,鱷霸一下子位居世界一百強(qiáng)。
最后,學(xué)生這樣點題:騾子有錢,居日常之美榜首。烏黑的精液里撈不出一粒精子來,不做騾子還能做什么?如果不信,請看我的化驗單。如果還不信,你去化驗一下你自己的。
我很驚訝,一個挺木訥的學(xué)生竟能冷不丁地寫出這個。我給了他滿分。而且,我在全班讀了。同學(xué)驚羨之后,問我:如果高考這樣寫,能得多少分?
我想了想高考閱卷的程序,措著詞說:“好像……就是怕……文字……有點兒……這樣好不好?‘鱷霸’這個詞不要了吧,‘騾子’也不要了吧,‘精子’、‘精液’這些詞也得改?!?/p>
詹濤同學(xué)把那頁作文撕下,先擦鞋幫,再擦鞋底。
這批學(xué)生送走了,又迎來一批新學(xué)生。我卻得了幻覺癥,看到的總是這樣的景象:一棵蘋果樹,結(jié)下紅艷艷的蘋果,我摘下一個,是煤球,再摘,還是煤球。我摘了一夜,煤球堆成山。
我問:為什么果樹能長滿累累的煤球?
天,很莊嚴(yán)。地,也是。都死不出聲。我知道我精神不好,強(qiáng)迫自己閉上眼睛。學(xué)生不肯閉眼,他們愛搞笑。一個在讀博的學(xué)生給我博客留言:“要是再炸一分鐘,把旁邊的‘必殺死’(PX項目)也點燃就好了,那家鄉(xiāng)就龐貝了;一龐貝,就可以申遺了;一申上遺,古文明上不又添上新文明了嗎?”
這點嘲弄,還能聽得到。幸虧了青年。
某一天,南風(fēng)轉(zhuǎn)成了北風(fēng)。北風(fēng)南推,海浪推動油層,向南,再向南。又有了雨,波浪攪著,蒸發(fā)的蒸發(fā),沉降的沉降。海邊漸漸露出藍(lán)色。
那些必死無疑的魚睜著善良的眼睛,依然相信大海。
黑黝黝的石油精子——苯和甲苯,有力地沉入大海的子宮。新生代的海鮮肯定是再生了。妻子已經(jīng)做了海帶豆腐湯,做了海膽紫菜羹,還用它來招待我的客人。
有異味嗎?這難道是異味嗎?
本地有一個新編神話,說黑版水母正式誕生。一只黑水母輕輕碰了一下在海邊游泳的澳洲人,澳洲人白眼都沒來得及翻,死了。又碰了一下外地人,外地人喊“救命”,游出五十米,也不治了。這時,緩緩游來一位本地老寡婦,黑水母上去蜇了一下,老寡婦打了個激靈,然后揮臂擊水。黑水母急了,招呼一大群圍過來,拱進(jìn)泳衣里上下狠狠地蜇。老寡婦一個蝶起,又一個魚沉,直游岸邊,這群黑水母卻不能動了。最奇跡是在兩個月后,老寡婦發(fā)現(xiàn),身子有孕了。
在沒有回音的時候,搞笑大概是壯膽的一個好辦法。
近海的黃魚海螺螃蟹也再生了,中海的鯖魚鮐巴章魚也再生了。當(dāng)黑黝黝的染色悄悄涂改了藍(lán)色的痕跡,誰能說出他們最深遠(yuǎn)的歸宿?
上哪兒去找一個海洋專家來說一說,那些個赤膊裸胸除油的漁民,皮膚開始潰爛。這潰爛是不是還要放大到肺里、血液里或者神經(jīng)里?是,還是不是???
上哪兒去找一個水產(chǎn)專家來講一講海藻的細(xì)胞,講一講魚蝦的毒理實驗,我妻子做的這盤海帶有沒有超標(biāo)多環(huán)芳烴?有,還是沒有?。?/p>
上哪兒去找一個嬰幼兒保健專家來說一說,一大碗放了蝦仁的紫菜湯,孕婦能不能喝?長期喝了,能不能像切爾諾貝利無人區(qū)的白嘴鴉一樣,生出的蛋個個都是爛皮兒的?能,還是不能???
上哪兒去找一個石油專家或者核能專家或者什么專家來說一說,這個港灣一年爆炸了三次,還可能爆炸幾次???N次,還是N的N次冪???
這些人,可上哪兒去找呢?
能找到的,都是最年輕的人。三三兩兩地,不約而同,他們忠于家園,肯于熱腸。
有兩個青年,一男一女,胸戴志愿者標(biāo)志,沿蜿蜒的海灘插黃色的小旗,告誡旅游者,這里至少兩年不能游泳,牡蠣至少三年不能吃。他們?nèi)ツ曜?,沒有人理;今年做,有幾撥的人去揍他們。這對青年包著傷口堅持,在微博上寫:“莫非是你們的心肺早早有了多環(huán)芳烴的潰爛點?”像兩棵纖細(xì)的海麻菜,漂立在鱷霸的牙齒之間,不討價還價。
有一個藝術(shù)青年叫馬興科,他用廢金屬粘塑成一個型坯,給我看,是一個美人魚在給一個裹滿油污的死亡青年合眼。他說要把型坯放大二十倍,要它矗立在事故的現(xiàn)場。他讓我給雕塑起一個名字。我起名叫“黑生活”,并被鑿于底座。
但是,不久,我分享到一個微信MV,四十秒長。一只海鷗吃礁縫里殘生的海藻。尖喙是地圖斑。胸前潰爛。脊背潰爛。不能飛翔。潮水慢慢漲起。礁石被淹沒。海鷗是尸首。尸首被沖向岸邊。岸邊陽光燦爛。最后推出名字:“這是一個美麗的港灣”。
我流下淚水,肯定這個MV一定是本地某個青年做的?!斑@是一個美麗的港灣”比“黑生活”好啊,是最有力的感情!我輩絕想不出來。
⊙于 堅·大象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