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韋三

2015-12-21 21:47左馬右各
湖南文學(xué) 2015年11期
關(guān)鍵詞:銀花二姐

左馬右各

每個人都有一本記憶之書。只不過是在打開時,翻到了不同頁碼而已。韋三記得在少先隊員入隊儀式上,比他早一年入隊的同桌舒玉,把一條鮮艷的紅領(lǐng)巾輕巧熟練地系在了他的脖子上。那一刻,韋三覺得天藍(lán)得空了,要不是有紅領(lǐng)巾拴住他,他就能像云一樣飄到天上去。舒玉的手指又細(xì)又長,總是洗得白白凈凈。那只手行過隊禮后,就不見了。也是在那年,韋三家里發(fā)生了兩件大事。春天時,母親生下了他的二弟,小五。秋天時,他父親韋保河在井下出工傷給砸死了。那一年,韋三八歲,他的大姐韋金花十四歲,二姐韋銀花十二歲,他的大弟弟四歲。只過了半年,他父親的一個工友鄭唐的,成了韋三的繼父。韋三記得父親活著時,這個被父親“唐的”“唐的”喊來喊去,又不斷被父親取笑的光棍叔叔就常來家喝酒,他和父親關(guān)系走得很近。父親死了,他走進了這個家。韋三好像并不記得在這件事上,母親是否征求過他們姐弟的意見。他只是在某個早晨跑著去廁所拉完屎,又跑著回家時,開門看見從母親屋里走出了鄭唐的,他有點灰長的臉上頂著一頭亂發(fā),腳步匆忙地去上班。他們相互看看,誰也沒說話。韋三進了里屋,鄭唐的出了院門。再后來,吃飯時桌子上就多了一個人。

父親在時,韋三還覺得這個有些吊眼角、鼻孔格外大的唐的叔叔很親切。那時,唐的叔叔見了他,三兒,三兒,喊得很親切,不僅逗他玩,還給他買猴糖、瓜子、花生吃。他似乎也喜歡過他。父親去世了,唐的叔叔成為了這個家的一員,韋三卻怎么都覺著別扭。家里多出來一個男人,像父親又和父親不一樣的男人,他從心里抵觸這個事實。十來歲的男孩子,想事從來都是今天想,明天忘。上午想,下午忘。晚上想,早晨忘。這會兒想,過會兒忘。韋三也是這樣,他想過這個男人,但從未認(rèn)真想這個男人。這個男人就像下過雨后,墻根邊冒出來的“雷窩”(一種菌的俗稱)一樣,從他家冒了出來。韋三在不習(xí)慣又有點別扭中接受了這個事實。家里雖然多了一個像父親的男人,但韋三和他很少碰面。鄭唐的下井三班倒,韋三上學(xué),他們一周也見不了幾次面,而有限的見面時間也是在飯桌上。在韋三的記憶里,鄭唐的在這個家對他來說,幾乎跟不存在差不多。要不是吃飯時飯桌上多出一只酒杯,屋子飄著一股劣質(zhì)酒的濃嗆味,韋三完全會忘記這個家里有一個是他繼父的男人存在。但后來發(fā)生的一件事,讓韋三感到了這個男人的存在。

在這個男人進家門的第二年,韋三的大姐韋金花突然在某個星期日的上午做出了一件令整個汪村礦工人村震驚和沸騰的事。她脫光了自己,大搖大擺地來到了大街上。誰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時間來到了大街上,等人們發(fā)現(xiàn)她時,她已經(jīng)身子光光地在大街上了。她一邊唱歌,一邊若無其事地沿著百貨商店、糧油店、副食品店、肉鋪前的街路走。從東頭走到西頭,再從西頭走回東頭,她來來回回地溜達(dá),偶爾還小跑兩步,跳躍幾下。她走著走著,還會停下來,夸張地叉開雙腿,扒開自己稀疏陰毛下的女性器官,彎下腰、撅起腚來讓大家看。做這個動作時,韋金花的臉上掛著天真燦爛的笑。等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她便收緊自己,忸怩地蹲下了,像很害羞似的。等過了一會兒,她又站起來,看到周圍這么多人熱情地圍觀她,似乎很滿意,也很滿足。滿大街都是人,都是看她的人,有大人,有小孩,還有老人。直到一個大個子警察,撥開人群,擠進來用副食品店一個外號叫“胖丫”的女人的藍(lán)布大褂裹起韋金花,把她扛回家,人群才散去。之后,韋金花隔三岔五就會脫光了跑到大街上,一遍遍地表演自己的天真和無邪。她很滿意自己脫光了能有這么多人來看她,她走到哪里,人群就像魚群一樣涌著跟到哪里。這讓韋金花很興奮,也有點得意。她一會兒托起自己剛剛發(fā)育好的乳房,像是很疼惜地?fù)崦?,揉動它。過一會兒,就又伸手去抓自己日漸飽滿的屁股,很用力地搓弄它,不時用手掌輕輕把它拍響。然后,這手就順到大腿上,內(nèi)外揉搓,過一會兒,雙手就又回到自己平滑的小腹上來回游動,像是特別的滿意自己,又像是陶醉在某種可以讓人忘卻的意境中。有一天,她在深夜悄悄出了家門。那一晚,月亮又大又圓,像是為她升在天上。她來到水庫邊,抬頭盯著天上的月亮看,像盯著一只明亮的眼睛一樣。她看著這只眼睛,也被這只眼睛看著,脫光自己。她的衣服像翅膀一樣離開了她。她在月光下持久地欣賞著自己的肉體,那是一具年輕帶著日漸飽滿的豐腴和青春的肉體,月光讓這身體掛滿了水色,像蜜一樣甜的水色。韋金花忘我地欣賞著自己,直到自己對自己滿意了。她笑了。笑過的她,凝視著水中的月亮看,水中的月亮真好,真美,比天上的月亮還好看,還美。她忽然聽見月亮在呼喚她。那是一種柔柔的,聽到后心里能感到溫暖的聲音。她慢慢被這聲音吸引著,向著月亮靠近。她來到了水邊,一縱身,跳下了堤壩。她跳進了月亮里。她把月亮打碎了。等她浮上水面被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發(fā)泡得像一頭吹過氣褪了毛的胖大豬。

韋三大姐死后的一個星期,一群警察闖進了他家,他們抓走了那個叫鄭唐的的男人。韋三沒有看見鄭唐的被抓走。那時,他正在學(xué)校的教室里上第二節(jié)課。那一節(jié)課是數(shù)學(xué)課。講課之前,他們的老師也是班主任金廣全,在同學(xué)們坐下之后,又大聲喊了一聲:“起立!”屁股剛挨上凳子的全班同學(xué)又都站了起來。金廣全把教案用力往講臺上一摔,張嘴就罵,他罵全班同學(xué)都長了一個豬腦袋,罵同學(xué)們的耳朵都長在褲腰帶上,罵同學(xué)們把他講的知識都當(dāng)屎拉了、尿尿了、屁放了。金廣全罵了一節(jié)課,韋三和同學(xué)們就站了一節(jié)課。期中測試,他們班數(shù)學(xué)成績最差。中午放學(xué)回家后,韋三知道鄭唐的被抓走了。鄭唐的被抓走,韋三隱隱約約知道大姐是因為什么瘋掉了。晚飯時,母親破天荒地給他們燉了紅燒肉,一大碗紅燒肉放在飯桌中央,有了紅燒肉,韋三就忘記了鄭唐的為什么被抓走這件事了。紅燒肉讓韋三和弟弟把肚子都吃撐了。

第二天早晨,韋三還在夢里就恍惚聽到了哭聲。這哭聲進了門,來到他的床前,拽醒了他。是二姐韋銀花在哭。很痛地哭。二姐拽醒了他,又哭著把弟弟小四拽醒。醒了的韋三,聽見隔壁的小五在哭。小五很亮很害怕的哭聲,讓韋三跟著二姐來到了隔壁。他們涌進母親的屋里,看見吊在窗棱上的母親。母親的短發(fā)遮著半張臉,大半個身體懸在透過玻璃照進來的晨光里。母親原來很瘦,但光影中的母親像是一下子豐滿起來。她的腳邊,倒著一個方凳。韋三抱著二姐哇地哭了,弟弟小四抱住他哭了,小五爬到床邊,抱住二姐的腿哭了。一群孩子的哭聲,驚動了鄰居。鄰居跑到就在下道街的派出所,喊來了警察。那個大個子警察撥開人群,進了屋,他慢慢走到窗前,一手托住了女人的身體,另一只手剪斷了繩子。

母親死后,奶奶從一百多里外的老家過來,照顧他們姐弟四人。沒過幾天,二弟小五被在牛家峪礦上班的舅舅接走了。舅舅的自行車馱著小五走遠(yuǎn)了之后,韋三在胡同口站了很久。奶奶站在了他的身后。奶奶的手?jǐn)堊×怂KD(zhuǎn)過臉來。韋三看見奶奶在揉眼睛。奶奶綰成一個發(fā)髻的花白頭發(fā)像草一樣枯澀。當(dāng)回到教室的韋三,在一篇課文中讀到家破人亡這四個字后,心里像是扎滿了針刺一樣的疼痛。他忽然就理解了這樣一個詞語。人理解某種東西,有時就是一瞬間的工夫。一切來得都太快了,快得讓人無法跟上去想。

韋三上學(xué)的教室從一個二層小樓,搬到了學(xué)校新蓋的五層教學(xué)樓內(nèi)。新教學(xué)樓寬敞明亮,桌椅板凳都是新的,韋三很興奮。等到教室的墻壁上有了灰塵,桌椅板凳也出現(xiàn)殘缺和毀損的時候,韋三初中畢業(yè)了。他告別了校園,來到汪村礦北邊的下洼礦上班了。初中畢業(yè)的韋三,雖然有將近一米七的個頭,還可能會長,但在大人看來他還是個孩子,韋三就被分配到總務(wù)科去燒鍋爐。這個活是半年閑,也沒什么技術(shù),韋三覺得很適合他。比他早幾年,二姐韋銀花初中畢業(yè)被內(nèi)招在汪村礦燈房上班。韋三記得,父親死前的一個周末,還領(lǐng)著他和大弟爬上汪村礦邊的西山,父親左手?jǐn)堉?,右手?jǐn)堉艿?,讓他們看近處遠(yuǎn)處一個個冒煙的黑山。父親告訴他們,那黑山叫矸石山。每有一座矸石山,就有一個煤礦。他們站在西山上,看到大大小小十幾座矸石山。矸石山上來回跑著像一個黑點一樣的罐車。父親指著在遠(yuǎn)處拐了彎的西山說,那山南邊,還有好幾座煤礦,那些煤礦也有這樣的一座座黑色的矸石山。父親還說,咱們這一帶叫百里煤城。那時韋三不知道“一帶”是個什么概念,也不知道“百里煤城”有多大。

韋三初中畢業(yè)之前,去過最遠(yuǎn)的地方就是舅舅家。再遠(yuǎn)一點,就是和舅舅家的表哥向東,偷偷跑著去過離牛家峪礦十里地的竹林寺,他們是去那里趕廟會。向東有一塊錢,他有五毛錢。他們在廟會上把這些錢都吃完了。父親一說百里煤城,韋三覺得天地一下大了很多。等韋三自己上班了,坐著那種紅白兩色的破公共汽車,自由地在百里煤城這里那里來去過之后,才覺得這個地方很小。等到他自己有了車,二十分鐘就能從礦區(qū)最北邊的焦村煤礦,跑到冀南礦區(qū)最好的酒店隆滏酒城去和文老七、朱四喝酒說事玩樂的時候,就更覺得礦區(qū)小了。別看礦區(qū)有一個像是城市名的名字:新市區(qū),說白了就是一個縣城,比一般縣城要繁華一點的縣城。它的繁華來自煤,以及和煤相關(guān)的產(chǎn)業(yè)。等他帶著換來換去的女人,去過北京、上海、西安、廣州之后,才知道井底之蛙這個成語說的就是他這樣來自小地方的人。

韋三在這些有著名頭的城市都留下過自己的影子。那是他有錢后像發(fā)燒一樣的游蕩史。在北京前門附近一家小酒館,韋三喝完了半斤二鍋頭,他的女人吃完一碗炸醬面,他們準(zhǔn)備離開時不小心碰了一個正在喂孩子的女人。只是灑了一勺湯,那個北京女人就嘮叨起來沒完。她嘮叨也就嘮叨了,一口地道的北京話也就當(dāng)個樂子聽,但她的那個男人也甩開兩片子京油子嘴嘮叨起來。光他倆嘮叨也算了,旁邊真北京人、假北京人也跟著一起嘮叨,等他們把韋三嘮叨煩了,韋三“嗷”的叫過一聲,隨后喊了一嗓子礦區(qū)話:“嚷嚷你媽屄個屌!”小店內(nèi)一下子安靜了下來。韋三脫掉T恤衫,露出一身腱子肉和肩頭的刺青,瞪著一雙像是見到仇人的眼,拿著啤酒瓶子挨個飯桌墩搗了一遍,吃飯的,等飯的,剛進門的,都被他嚇走了。飯店空了,韋三才罵罵咧咧地出了店門。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北京人都是講道理陰損人的大爺,一旦他韋三撒開了潑,洞開地道的礦區(qū)粗口,擺出要跟他們拼命的架勢時,他們一個個都變成了孫子。韋三由此得出一個結(jié)論:北京人都是孫子。在上海的錦江飯店,韋三住了三天,他這個小地方出來的人,幾乎每天都要被服務(wù)員奚落,那狗眼看人低的酒店,讓韋三著實感到了自卑。在臨離開酒店時,他光榮地代表礦區(qū)人民在床墊下拉了一泡屎,并小心蓋好,以此為心聲表達(dá)礦區(qū)人民對上海和上海錦江飯店的強烈抗議和不滿。走出酒店門口,韋三突然覺得自己做這事就像在一處景區(qū)的磚石墻上寫下“到此一游”一般,心里蕩漾著一陣輕松、踏實、自在。在西安的一家星級賓館,他故伎重演,又代表礦區(qū)人民莊嚴(yán)地留下“到此一游”的深刻痕跡。在廣州白云賓館,他住過一個星期后,把使用過的避孕套排成一排,用圖釘釘在了衣櫥內(nèi)最不顯眼的地方。在他心里,這個城市像他排出體外的精液一樣渾濁惡心。韋三成了一個富人后,閑的時候就這樣給他的弟兄們吹噓他的輝煌游蕩史,引得弟兄們一陣陣贊嘆。他們幻想著將來有一天去了北京、上海、西安、廣州這樣的地方,也像他一樣留下引以為豪的驕傲。

韋三上班的第二年,家里又發(fā)生了兩件大事。一件事是春天時,他二姐韋銀花結(jié)婚了。秋天時,他奶奶死了。他們家很多大事都是發(fā)生在春天和秋天,這讓韋三對春天和秋天記憶特別深刻。二姐韋銀花結(jié)婚時,奶奶高興得不得了,人高興起來就會看著順眼,韋三也不再覺得奶奶臉上又深又密的皺紋難看了,他忽然有一種奶奶臉上開花的感覺。因為這個感覺,他覺得奶奶能夠活一百歲。但奶奶沒有能活一百歲。在秋天的一個星期日上午,沒有什么征兆,就離開了他們姐弟。因為是星期日,韋三那天起得很晚。他記得奶奶喊了他好多次,說了好多次太陽都曬著屁股了,他才起床。起床后的韋三,走到水管邊洗漱,他瞭了一眼屋里,奶奶半靠著床頭,像是睡著了。韋三洗漱完了,奶奶還半靠在床上。要是平時,韋三洗完臉,奶奶就會把飯給他端到飯桌上。韋三想,奶奶累了,就讓她睡吧。他自己走進了廚房。韋三胡亂吃了幾口,想起和朋友約好了去打鳥,就給奶奶說,我出去了。奶奶沒有回答他。韋三自己笑了,奶奶睡著了,就聽不見他說話。他又笑自己,只是吃了幾口東西,就忘了奶奶睡著了這事。

韋三出了家門,覺得照在臉上的陽光真好,好到了溫暖。他剛拐過胡同口,就碰到買菜回來的二姐。二姐臉上也是滿臉陽光,溫暖到幸福的陽光。他覺得二姐結(jié)婚后,比結(jié)婚前漂亮多了。二姐說:“三兒,奶奶呢?”韋三說:“奶奶睡了,二姐。”“睡了?”“嗯!”二姐又說:“三兒,你干什么去?”韋三說:“我去打鳥?!倍阏f:“奶奶不是說不讓你去禍害鳥嗎?”韋三沒吭聲,想轉(zhuǎn)身走。二姐攔住了他,說:“三兒,你幫姐把魚殺了,再去。咱中午吃紅燒魚?!表f三想了想,沒吱聲,接過二姐手里的魚,重新走進家門。他奔水管去了。二姐進了屋。韋三記得他剛喊了一聲:“二姐!”后邊的半句話還沒說出來,二姐就哭了起來。二姐的哭聲把韋三的后半句話嚇飛了,那后半句話是:給我把剪刀拿來。他要殺魚。韋三扔下魚,跑進屋里。他知道了二姐為什么哭。奶奶死了。奶奶像睡著一樣死了。奶奶臉上安靜得像是連夢也沒做過,或是做過又都忘干凈了。這么安靜的臉色,有一刻讓韋三恍惚覺得奶奶像是沒有活過。韋三也不知道為什么會產(chǎn)生這樣奇怪的感覺,奶奶怎么會沒活過呢?但韋三就是奇怪地認(rèn)為奶奶像是沒有活過就從這個家里沒了。

韋銀花抱著奶奶哭得死去活來。她從來沒有想過奶奶會死,就像她從來沒想過媽媽會死、大姐會死一樣。但奶奶死了。媽媽死了。大姐也死了。韋金花死后,在家里感到最害怕的是韋銀花。只有她知道姐姐是怎么瘋的,又是怎么在瘋后死掉的。不止一個晚上,那個已經(jīng)成為她們繼父的男人來到她和姐姐睡的床前,那是個比屋內(nèi)的黑暗還大的影子。然后,這個影子就趴在姐姐身上晃動起來。在這晃動中醒來或是還沒有睡著的韋銀花,每次都嚇得要死。她忍住自己一聲不吭,直到那個影子下了床離去。她哭著把一切告訴了母親,而母親只是用同樣軟弱的哭聲回答了她。姐姐金花死后的第一個夜晚,銀花就對夜晚產(chǎn)生了莫名的恐懼。她覺得屋子里都是姐姐的影子,還有一個她在想象中制造的影子,這個影子重疊在姐姐的影子上,在屋子里來回游動。她插上門銷后,又在門前放下一個方凳,在方凳上擺放了一個盛滿水的洗臉盆。半夜時,銀花聽見了門銷被撥動的聲音,她嚇得坐起身,靠在床邊,捂住了耳朵。門被推開了一條縫。再推時,凳子倒了,臉盆掉下來,一聲悶響后,臉盆里的水撒了一地。那個男人像是被嚇著一樣縮回了身去。銀花跳下床,重又把門插好。她一夜沒睡。第二天早晨,韋銀花在那個男人陰沉的目光中看到了自己可能的命運。她更害怕了。她更害怕的結(jié)果是,銀花做出了一個大膽的選擇,她走進了派出所,找到那個把姐姐扛回家的大個子警察,說出了真相。她說出真相后,鄭唐的被抓走了,母親死了。韋銀花沒有想到母親會死。她想不明白為什么鄭唐的被抓走了,母親會死。她以為鄭唐的被抓走了,母親會很好地和他們生活在一起。但母親死了。韋銀花一直認(rèn)為,母親是她害死的。她要是不說出來,沒有人知道真相。沒有人知道真相,母親就不會死。但銀花知道,母親不能保護她,她要是不說出真相,有一天,她也會像姐姐一樣被那個男人屈辱地壓在身下而不知所措。銀花不想這樣,如果真是這樣,她會去死。像姐姐一樣去死。但她不能這樣。不能。

那個男人被抓走后,壓在韋銀花心頭的石頭沒有了。但母親的死,讓韋銀花感到了想象不到的痛苦。這時,奶奶來了,這個不再像家的家重又像家了,也安全了。銀花一邊在心里高興,又在暗暗地痛心。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她沒有想明白這件事,也想不明白這件事。這時,初中已經(jīng)畢業(yè)的韋銀花上班了。上班了,韋銀花就開始接觸到男人,也從班上的女人那里更多地知道了男人。男人不只是那個讓她有著恐懼記憶的人,銀花覺得他有點不像人。男人有很多種,多得超過想象。她慢慢知道了男人是女人離不開的一種人,她簡單地理解是:女人需要男人。

韋銀花也在暗自選擇自己需要的男人,她的男人。一個叫童大海的男人走進了韋銀花的心。這是一個高大粗獷的男人,家里只有一個癱在床上的母親。他比韋銀花大五歲。由于母親的原因,沒有哪個姑娘愿意走進他的家門。銀花悄悄打聽到兩件事,一件事是童大海每月很少休班,另一件事是他十分孝順母親。至于他脾氣火爆,三天兩頭打架,韋銀花對此一點都不關(guān)心。童大海都是打別人,從來沒有被別人欺負(fù),這正好是韋銀花需要的男人。她想,如果有童大海在她身邊,那些有點壞的男人就不敢欺負(fù)她了。他們認(rèn)識了。韋銀花在向童大海走近,童大海也在向韋銀花靠近。就在他們決定自己永遠(yuǎn)是對方的依靠和一半時,童大海的母親病故了。這更加快速地拉近了兩顆年輕的心。有一天,童大海把韋銀花領(lǐng)進了自己的家,一個簡單到空曠的家。這不是童大海第一次領(lǐng)著韋銀花走進這個家。但在有一件事上,這是第一次。他們在屋子里,這里看看,那里看看,除了看到屋子里的空蕩之外,他們什么也沒看見。這時,他們看見了站在自己身邊的人,離得很近的人。他們還想再近一點,更近一點,近到?jīng)]有距離。他們先是相互抱住了。覺得這還不夠近,就抱得更緊一些。這還不行。他們就來到里屋,在僅有的一張大床上,童大海放倒了韋銀花。韋銀花幾乎沒怎么拒絕就被剝光了衣服。當(dāng)童大海的身體即將完全覆蓋她時,韋銀花突然發(fā)出一聲驚叫。她用力推了童大海一把。童大海根本沒有準(zhǔn)備,在驚嚇和意外的雙重作用下,這個高大的男人光著腚滾落到了床下。韋銀花裸著身子半坐在床上,愣怔一會兒后,她醒過神來。這時,她看著一臉驚愕不解的童大海光著屁股有點狼狽地半躺在地下,她忽然捂住嘴笑了起來。笑夠了的韋銀花,有點溫柔,也有點羞澀地示意童大海上來。當(dāng)那個男人再次上來后,他的身體覆蓋了她。她感到了一點壓迫的窒息,跟自己想象的有點不一樣。這時,有一種帶著尖銳的愛撫徹底刺痛了韋銀花,并把她像流水一樣帶走了。在水里飄了很久的韋銀花,知道她再也離不開男人了。男人是讓女人痛到骨頭里又無法離開的一種東西。雖然大多時候男人不是東西,但他是東西時,就是女人離不開的東西。女人需要的東西。

韋三也喜歡童大海。不是一般的喜歡,他很喜歡童大海。自從這個大個子開始進出他家,他覺得這個家安全多了,也像個家了。奶奶去世后,童大海用他家的兩間房換了鄰居的一間半房,他們住在了一起。韋三有一天和姐夫開玩笑說,打掉院墻,咱就更像是一家人了。童大海看看韋三說,不打掉院墻咱也是一家人。人親不親不是東西隔開的,是人自己隔開的。人的心要是近了,啥也隔不開。韋三覺得童大海這話很有道理。童大海又說家里這兩間半房,是他們兄弟的家產(chǎn),打掉院墻就說不清了,也會讓別人說閑話。童大海這么說,韋三也就更加欽佩這個姐夫了。憑這一點,童大海又贏得一次韋銀花的心,讓她覺得自己賭對了。晚上,韋銀花軟軟地靠在童大海懷里,夸贊他人粗心細(xì),是個好人。童大海用力抓了一把韋銀花的屁股說,咱都是好人。韋銀花爬到童大海身上說,好人和好人在一起,更好。

二姐和姐夫完全撐起了這個家,韋三就充分享受著一個男孩子長大后自由散漫的快樂時光。他偷偷學(xué)會了抽煙,學(xué)會了喝酒,還像姐夫一樣,很哥們義氣。他有了幾個不錯的兄弟朋友,他也學(xué)著他們在身上刺青。別人都是刺龍刺虎,韋三在自己的肩頭刺了一只壁虎。韋三喜歡壁虎。壁虎能在墻上或玻璃上安靜地趴很長時間,有時韋三也能安靜地看壁虎很長時間。那時,他就覺得自己也是一只壁虎了,趴在生活的某個角落,安靜地想著什么,或是什么都沒想。韋三上班后的工資,除每月留夠自己的生活費,其余全數(shù)交給二姐。他的二姐韋銀花明確告訴韋三,她說,三兒,你姐不會花你的一分錢。這錢一分不少地攢下來,等著將來給你成家娶媳婦。韋三相信二姐。韋三覺得他的日子就會像很多人一樣,在等著成家娶媳婦這樣美好的期望中平靜地過下去了。但有一天,一個人的出現(xiàn)讓韋三發(fā)現(xiàn)了隱藏在生活中的財富秘密。生活中還有一種不一樣的人,他們能夠不靠上班活著,而且還活得很好。

這一天,韋三休班,正在家里像壁虎一樣盯著天花板看,只不過他是躺在床上,枕頭邊放著一本他剛看完的雜志。忽然聽見門口有人喊,家里有人沒有?聽那口音不像是本地人。韋三斜著腦袋出來,問那人干什么?那人臉上堆滿了笑,有點巴結(jié)地對韋三說,小兄弟,家里有煤票嗎?韋三愣愣地問,你要煤票干嗎?那個人又笑了,糾正韋三的問話,他說,不是要,是買。一個煤票五塊錢。韋三又問,你買煤票干嗎?那人說,我是山東人,來你們這里拉煤,沒有煤票人家不賣。韋三明白了,這是一個煤販子。韋三對他說,我家煤票我姐拿著呢,她上班了。那個人客客氣氣地說了一句:謝謝!走了。韋三想自己什么也沒給他,他還謝自己。這人有病。韋三聽見他在下道街敲別人家的門。這人走后,韋三的腦子像是安上輪子一樣轉(zhuǎn)了起來。礦上每家都有煤票,一月一個,而且開煤票不要錢。一個煤票拉六百斤煤,一噸煤是三十五塊錢,三個煤票就可拉一噸煤。工人村有五百多戶人家,每月家家都有煤票,家家也有用不完的煤票,這些煤票買回來,再變成煤,堆起來,賣給來拉煤的外地人,該是多少錢。韋三腦子里的輪子越轉(zhuǎn)越快,快得把韋三都要轉(zhuǎn)暈了。他不敢算了,也算不清。他忽然覺得自己的大腦內(nèi)某個地方被狠狠地碰了一下,像兩塊鐵碰在一塊,濺起了火花。這一碰,把他整個人碰醒了。韋三動起了煤的腦筋。他死纏爛打從姐姐手里摳出二百塊錢。很快,他這二百塊錢就生錢了。等到年底,只小半年工夫,韋三最初的二百塊錢已經(jīng)變成六千多塊錢了。而他和姐姐韋銀花、姐夫童大海上一年班,三個人的工資加起來,還掙不到三千多塊錢。等到韋三入道之后,他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驚天的秘密,他的一個六百斤的煤票,可以拉到一噸煤甚至還要多,而這多出來的煤,只需要他隔三岔五地送上兩瓶酒,或是一條煙、一個燒雞就行。韋三被自己的發(fā)現(xiàn)嚇壞了。他按住騰騰的心跳對自己說:這掙錢怎么跟做夢一樣。這一年,他不聲不響地掙了三萬多。韋三的心一下子就被錢撐大了。

人的心一旦被錢撐大了,要想再收小,就難了。韋三看不上他的工作了,開始混天了。本來他那燒鍋爐的活兒,就是個混天的活?,F(xiàn)在,他幾乎不去上班了,但照常月月考勤,掙一份少得只夠他吃飯塞牙縫的錢。錢的神力,幫他解決了不去上班照常在單位掛名開支的困難。他只要到月底把工長班長叫上搓一頓,每人再發(fā)上一盒煙,基本吃光他的那一點工資,問題就解決了。韋三不在乎這點錢了,班上也就不在乎他這個人是否上班。他韋三不掙他們的錢,他們又何苦得罪一個人。現(xiàn)在,韋三需要的是時間。他用公家給的工資換來了時間和自由,時間也就源源不斷地給他送來財富和機會。

這一年,下洼礦煤炭嚴(yán)重積壓,到年底煤場堆積的原煤像矸石山一樣高了。春天過后,整個市場需求似乎還沉在冬天的寒凝與沉悶中,一點出現(xiàn)轉(zhuǎn)機的跡象也沒有。礦上開始壓產(chǎn)限產(chǎn),但即便是這樣,每天從井下運輸上來的煤,還是在不停地堆高那讓人看一眼就沉重的煤堆。下洼礦出臺政策,誰要是賣出去一噸煤,提成一塊錢。而且可以先拉煤,后付錢。韋三像是一條嗅覺靈敏的狗一樣,在看著像垃圾一樣發(fā)霉的煤堆里嗅到了財富這根骨頭的香味。他要大賭一把。

韋三找到了他的合作伙伴,山東人劉長發(fā),就是那個去他家買煤票的煤販子。他們已經(jīng)合作幾年了,也成了朋友。他問劉長發(fā):“你的貨場能存多少煤?”劉長發(fā)一愣,沒回過神來。

韋三說:“你在山東的貨場?!?/p>

劉長發(fā)說:“八里莊車站的貨場大,能存五萬噸煤。我家村子邊上還有一個貨場,能存幾千噸。”

韋三問他:“你的場地租金是多少錢?”

劉長發(fā)說:“車站的貨場一年八千塊錢。村子邊上的是大隊的,不要錢。”

韋三說:“車站那一個就夠了?!苯又f三又說:“老劉,五月份之前,你把貨場騰空,五月份之后,我租下你的煤場,到年底給你五千塊錢,怎樣?”

劉長發(fā)說:“咱倆是朋友,也是合作伙伴,別說你給錢,不給錢也讓你用?!表f三打開挎包,點出五千塊錢就給了劉長發(fā)。劉長發(fā)愣愣神后,伸手接住了錢。

韋三說:“你給我打個條吧?!眲㈤L發(fā)就給韋三寫下一個字據(jù),按了個藍(lán)手印。

韋三收好說:“這一段時間,你就不要來礦區(qū)收煤了。收煤換別人來,你就給我盯在八里莊車站,等著煤列?!眲㈤L發(fā)點點頭。

韋三交了五萬元的保證金,又用賣出煤后的返利抵扣,一口氣從汪村礦發(fā)出去十五個煤列。然后,他就坐火車找到劉長發(fā),住在八里莊車站的貨場里,像等死一樣守著每天讓他看一眼都膽戰(zhàn)心驚的煤山。他把幾年來攢下的血本全部投了進去。勝敗在此一舉。韋三發(fā)誓說,賣不完這些煤,他不理發(fā),不刮胡子,不回家。

韋三真的就不刮胡子不理發(fā)地在煤場蹲守著。每天只做一件事,圍著貨場轉(zhuǎn)圈,一圈又一圈不停地轉(zhuǎn),轉(zhuǎn)得劉長發(fā)都跟著暈。韋三一邊轉(zhuǎn)圈,一邊在心里暗自禱告,老天爺開眼吧!開開眼吧!韋三每天圍著煤場轉(zhuǎn),每天都在心里暗暗祈禱。有時不留神就從嘴里咕嚕出來半句話,把劉長發(fā)嚇一跳。到了晚上,他就叫劉長發(fā)去弄一瓶燒酒,一包豬頭肉,劉長發(fā)從家里背來半布袋生花生。他倆就開始喝。一包豬頭肉吃完了,酒也喝完了,話也說夠了,劉長發(fā)就踩著剝了一地的花生皮回家了。劉長發(fā)回家了,韋三就踩著花生皮子的亂響爬到一張小床上,倒頭睡了。

劉長發(fā)貨場小屋后邊堆滿酒瓶子時,夏天過去了。他們還在小屋子里悶悶地喝。韋三常在眼喝得紅紅的時候,突然問劉長發(fā):“這煤會變成錢嗎?”劉長發(fā)也用同樣紅著的眼睛看著韋三說:“這么黑的東西要變成錢,這煤還是不是黑的了?”然后兩人誰也不說話了,屋里的沉默像那盞四十瓦的白熾燈泡一樣無精打采地發(fā)出昏黃的光。

韋三不理發(fā)不刮胡子的形象,在貨場周圍出了名。幾乎每天都有人有意或無意地來參觀他一番,韋三也不在乎這個,偶爾還把長過脖子的頭發(fā)用根皮筋攬起來,遠(yuǎn)看像個女人的馬尾辮。劉長發(fā)看著韋三每天圍著貨場轉(zhuǎn)圈,開始還有些擔(dān)心,怕韋三有什么想不開的。但觀察了一段時間后,他就不再擔(dān)心韋三了。韋三除去偶爾表現(xiàn)出一點失神或是焦慮外,其余時候,韋三總是樂呵呵的。這讓劉長發(fā)對這個年輕人有點刮目相看了。這么一大筆投資押在不知道希望在哪里的日子上,換了他,早發(fā)瘋了,完蛋了。但三四個月過去了,韋三像沒事人一樣。在這個生意上,劉長發(fā)沒有投本,不管韋三賺不賺錢,他最后都不會賠。但劉長發(fā)從沒做過這么大的生意,心里一直七上八下地沒消停過。他有時也會對韋三說:“這把是不是賭大了?”

喝過了夏天,秋天來了。眼看著就要到中秋節(jié)了,這煤市的價格還像墻上的壁虎一樣安穩(wěn)地趴著沒個動靜。劉長發(fā)有點受不了。他臉上藏不住事,每天吊著個臉,像吃了苦瓜一樣。

韋三就逗他:“老劉,你老婆跟別人跑了?天天哭喪著個臉?!?/p>

看著一臉安靜的韋三,劉長發(fā)說:“兄弟,你真行啊。你這心里就一點也不怕?”

韋三看看劉長發(fā),抓了抓嘴邊的胡子,扭過去臉說:“怕有用嗎?”

這時,忽地吹過來一陣風(fēng),韋三頭頂上的一綹長發(fā)落下來,遮住了他的半個臉。這陣風(fēng)剛過,又起了一陣風(fēng),而這陣風(fēng)刮過,風(fēng)就不停了,越刮越大,風(fēng)里帶著嘶嘶的哨響。劉長發(fā)看到西北天邊上卷起一片黑云。他自言自語地嘟囔著,要下雨了。當(dāng)一陣密集的雨點噼里啪啦開始下落時,韋三轉(zhuǎn)身跑進了小屋,等他再出來時,只穿了一個褲頭。劉長發(fā)看到韋三肩頭上的刺青,那只壁虎。他光著身子沖進了雨中。在電閃雷鳴中,雨越下越大,韋三一動不動站在雨中,像楔進雨幕中的一根橛子。等一個霹靂爆響過后,韋三扯著嗓子喊了一聲,接下來,他就站在大雨中一聲高過一聲興奮地呼喊著,像整個人都成了這瓢潑大雨的一部分。韋三的樣子,讓躲在屋里避雨的劉長發(fā)驚愕不已。

老天爺真的開眼了。剛過中秋,煤炭價格就開始向上漲。半個月后,價格已經(jīng)每噸上漲了十塊錢。劉長發(fā)對韋三說:“賣吧!”

韋三說:“再等等。”

又過了一個月,煤炭價格像發(fā)瘋一樣猛漲了二十元錢。劉長發(fā)又說:“賣吧!”韋三被這漲價的瘋狂嚇壞了,他眼睛紅紅地盯著劉長發(fā)點點頭說:“賣吧!”

他們的貨場熱鬧起來了,每天穿梭來往的都是汽車。沒過幾天,這煤價又漲了十元。等到十五個煤列全部賣完,刨除全部開銷,韋三被自己掙到的錢的數(shù)目嚇了個半死。而這時,煤炭價格像發(fā)燒一樣,又一噸漲了二十元。韋三電話打回礦上,他付足了全部煤款,又以每噸低于市場價十五元的價格,從汪村礦發(fā)過來五個煤列。而就在煤列到站的當(dāng)天,一噸煤又漲了十元。韋三一下子就興奮得瘋了。他抱起劉長發(fā)原地轉(zhuǎn)圈,嘴里大聲地不著調(diào)地唱著“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他扔下劉長發(fā)后,自己手舞足蹈地又足足唱了十幾分鐘,整個貨場都回蕩著韋三那一遍遍不著調(diào)的歌聲。

五個煤列賣完,韋三刮了臉,理了發(fā)。這時,再看韋三,一下子變成一個英氣逼人的年輕人了。理了發(fā),刮了臉,穿上一身新衣服的韋三再次站到劉長發(fā)面前時,他竟沒有認(rèn)出來。劉長發(fā)幾個月來一直陰著比晴著多,比留了胡子一頭亂發(fā)的韋三還難看的臉也笑成了一團花。韋三掙了錢,他也跟著狠狠地肥了一把?,F(xiàn)在,他把這個自己偶爾撞上的年輕人當(dāng)成財神了。

韋三一身西裝回到家時,韋銀花根本就沒想過眼前這個人是韋三,她以為是誰走錯了家門。這時韋銀花正挺著大肚子,再有一周,預(yù)產(chǎn)期就到了。

韋三叫了一聲:“二姐!”

這一聲二姐,才把韋銀花從半夢半醒中叫過來。醒過來的韋銀花,抱住弟弟就哭了起來。韋三小心地躲著姐姐的肚子,眼睛里的淚水也下來了。韋銀花抱著弟弟激動痛哭的結(jié)果,是讓肚里的孩子早出來了一周。她的胳膊還沒有從弟弟的肩膀上挪開,肚子就疼得讓她無法站立了。韋三小心地把她扶進屋里,就轉(zhuǎn)身跑出家門,他像風(fēng)一樣沖進了工人村醫(yī)院。等他叫來大夫,拿來擔(dān)架,姐姐肚里的孩子已經(jīng)等不及了,這個小家伙著急地已經(jīng)把頭探出了那扇向他打開的生命之門。他太著急了。也許,男孩都這樣。等姐姐安全地把孩子生下來,韋三對沉浸在幸福的疲倦中的二姐說:“你家這孩子跟姐夫一樣,是個急性子?!?/p>

韋三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想過自己有了錢了,這日子怎么過。但等他真正有錢了,日子完全和他想的不一樣了。沒做成這樣大的生意之前,韋三已悄悄認(rèn)為自己是有錢人了,等這次生意做成了,他才知道怎么算有錢。等他跨入有錢人的行列,他又知道了有太多的人比他有錢。他得重新學(xué)習(xí)過有錢的日子。而這之前,他一點經(jīng)驗都沒有。他不知道有錢人怎么過日子,之前他從沒有過這么多錢。雖然電視上不斷演有錢人的日子,但那不是他的生活。韋三覺得那些人的生活,跟他有十萬八千里,他夠不著。他也不想夠著那樣的生活。但有錢了,韋三還是會享受的。他也開始享受了。韋三再去劉長發(fā)那里的時候,就不住貨場了。他在賓館常年包了一個房間。他能在賓館包下房間,就有女人自動投進他的懷抱里來了。韋三知道,這些投進懷里的女人,并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錢。韋三現(xiàn)在貨場的煤炭生意足夠他養(yǎng)幾十個這樣的女人。但韋三是一個謹(jǐn)慎的人,逢場作戲就行了,有女人就行了,來到一個陌生地方不再是一個人睡一個床就行了。錢是什么東西?王八蛋!王八蛋是什么,是錢。錢都是王八蛋了,這錢換來的女人又是什么呢?韋三想不明白,他無法想明白。想不明白了,就糊涂著過。反正明白和糊涂都是一天。

有了錢之后,韋三就學(xué)得糊涂了。他覺得人糊涂了好,糊涂有很多明白不知道的好處。韋三就糊涂著掙錢,糊涂著混女人,糊涂著在天南地北跑來跑去。他天天這樣,急壞的是韋銀花。弟弟發(fā)達(dá)了,她這姐姐當(dāng)然跟著沾光,心里也高興。小四上大學(xué)了,小五也上重點高中了,韋銀花更是心里痛快,常常在夜里祈禱父母在天之靈保佑全家平安。但讓韋銀花鬧心的是,韋三快三十了,就是不說結(jié)婚。韋銀花一提結(jié)婚的事,他就說慌什么,像是在一天一天過去的日子中,他只過日子,不長歲數(shù)。任憑她韋銀花說破天,韋三總是笑著不吐口。韋銀花的兒子都六歲了,見著韋三就“舅舅”“舅舅”喊得又響亮又生甜,就這也沒有把韋三喊動過心。韋三仍每天糊涂著掙錢,糊涂著花錢,糊涂著玩樂,像是這個世界就該這樣糊涂著過一樣。韋三覺得糊涂沒意思了,就抱著一本書看,看著看著,他覺得書里講的也都是人世間的糊涂事。這時,他就又放下書,繼續(xù)糊涂著混日子。韋銀花真是不明白弟弟心里想的是什么,他每天又在想什么。

有一天,韋銀花嘟囔著說現(xiàn)在礦上的孩子都不在礦上上學(xué)了,嫌這礦上學(xué)校的教學(xué)質(zhì)量差,都跑到市區(qū)買房子上學(xué)去了。韋三聽了也沒吱聲,只顧在飯桌上逗著外甥玩兒。韋三喜歡這個叫童曉輝的男孩。他跟姐姐韋銀花說:“二姐你該再要個女兒。”

韋銀花說:“我還要什么孩子啊,你都不結(jié)婚,姐姐快愁死了?!?/p>

韋三笑著對二姐說:“二姐,我不結(jié)婚你愁什么?”

韋銀花說:“三兒,你說姐愁什么。你是韋家的長子,你說,你不結(jié)婚姐愁什么?”韋銀花這樣說了,韋三覺得他真該考慮結(jié)婚的事了。韋三抬起頭看看二姐,想想姐姐剛才說別人家孩子都去市區(qū)上學(xué)了,就莫名其妙地笑了。韋銀花看著韋三莫名其妙地笑,心里像漏了的鍋又沒底了。

三個月后的一天,韋三弄了輛車,拉上姐姐、外甥說去市區(qū)玩一圈,叫童大海去,童大海說要給工友幫忙蓋房子,他就不去了。童大海是個熱心人,在單位誰家有事都愛去湊個熱鬧,幫襯個場面。韋三說姐夫是個有愛心的人。童大海不僅有愛心,還是個活得實在又簡單的人。韋三曾勸他別上班了,跟著他倒騰煤。童大海說:“三兒,你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那是你的事,我和你姐決不干涉你。這是你的能耐,我和你姐天生就是老實上班的命。你掙了錢,是你的,我們高興;要是賠了,不能干了,就回家,我和你姐在家兜底?!蓖蠛5倪@話,還真讓韋三感動。他就再也沒動過讓姐姐姐夫跟著自己干的心思。他覺得這樣挺好,他糊涂著混日子掙錢,姐姐姐夫管好家。

要說起上班,童大海和韋銀花結(jié)婚后,除去有天塌下來的事,從來沒有休過班,遇到加班的活,他也總是搶著干。他覺得自己娶了韋銀花是福氣,自己本事不大,就能死上班,他要讓銀花放心自己。童大海對姐姐和這個家的好,韋三心里清楚。童大海逢年過節(jié)酒喝熱了,就指著韋三兄弟幾個說:“咱們都是沒爹沒娘的孩子,要相互心疼?!?/p>

這家里不缺錢了,童大海還是老樣子,常年是一身工作服,簡樸得不能再簡樸。他知道銀花肩上的擔(dān)子,這個家還有很多事需要他和銀花操持。另外,他總是擔(dān)心,像韋三這樣掙錢如流水的日子不可靠。人怎么能掙錢如流水呢?這樣的日子,還是日子嗎?童大海心里想不明白,這社會真讓人搞不懂。但小舅子能掙錢,他還是高興。

韋三拉著姐姐外甥逛了商場,去了游樂場,買了東西,又在小輝的強烈要求下,去飯店吃了飯。走出飯店門口,二姐韋銀花說:“該回去了?!表f三就讓車子開到一個小區(qū)里。韋銀花問:“這是去干什么?”韋三只是逗著小輝玩,笑著不說話。車子在一棟樓前停下來了,韋三抱著外甥領(lǐng)著滿臉疑惑的二姐上樓。他們來到了三樓。

韋三放下小輝,拿出一串鑰匙,他打開了東邊一戶的門,又用另一把鑰匙打開了西邊一戶的門,然后笑著對二姐說:“這房子現(xiàn)在是咱們家的了,你想住東邊就住東邊,想住西邊就住西邊。”

韋銀花一下子就呆住了,半天才醒過神來。兩套房子都是一百多平,西套比東套大十五平。韋銀花看看這屋,又看看那屋,等看完了屋子,韋銀花喊了一聲:媽??!又喊了一聲:爸??!喊完了,蹲在裝修一新家具齊全的屋子里哭了起來。她哭著哭著就趴在了地上。趴在了地上的韋銀花,哭得更痛,聲音也更響亮了。她把韋三也哭哭了。小輝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站在兩個大人中間,愣愣地看著媽媽和舅舅哭。他想不明白,有了這么好的房子,媽媽和舅舅為什么不高興,反而哭了呢?

韋三混了那么多女人,還是沒有把在心里扎根的一個女人從心里混出去。他想過,等自己把這個女人從心里混出去了,就老老實實找個踏實的女人,像童大海死守著姐姐、姐姐黏糊著童大海一樣過日子。但他就是無法把這個女人從心里混出去,她就像是他心里的釘子戶,扎在他心里最深的地方。她又像一面反射著太陽光的小鏡子,一閃一閃在歲月中晃著韋三的眼。韋三心里的這個女人,叫舒玉。

上小學(xué)時,韋三和舒玉在一個班里同學(xué)三年,同桌過一年。舒玉的爸爸舒炳輝是礦上的工程師,媽媽蔣馨芳是一個機關(guān)干部。從小舒玉身上就有一股子高貴干凈的雅氣,讓韋三看著喜歡,在心里羨慕。韋三的父親死了,大姐死了,繼父被抓走了,母親又死了。這個家庭發(fā)生的一系列變故,舒玉不知道更深的原因,但從父母和別人的議論中,舒玉知道韋三和他的姐弟們遭遇了人生的不幸。一種很大很可怕的不幸。舒玉知道不幸這個詞,又能進一步深刻理解到不幸的意義,就是從韋三家開始的。她開始同情這個沒有父母的小男孩了。她從家里帶來的零食,總是分給韋三一部分,但又不讓韋三覺出她是可憐他。她還常常把自己的文具借給韋三用,韋三忘記了還,或是根本不想還了,她就像忘記一樣,裝作不知道。上初中了,韋三和舒玉不在一個班了。下課鈴響了,韋三跑出教室,就在另一個教室跑出來的人群里找一個影子。他看到了,心里就滿足,就溫暖。舒玉碰見韋三,先是粲然一笑,然后就大大方方和韋三說話。她覺得上了初中后,韋三要比上小學(xué)時干凈沉穩(wěn)多了。舒玉說話,韋三有一種特別安靜想聽的心念。他覺得這個女孩子說話,和別的女孩子不一樣,別的女孩子說話,說過去就完了。舒玉的話,說出來就留在了他心里。哪怕只是見了面一句客氣話,舒玉說出來,也會帶著一股暖意淌過心里。韋三初中畢業(yè)上班了,舒玉考到礦中上了高中。之后,他們很少見面了。后來舒玉考上大學(xué),就更見不著面了。但韋三還是把舒玉很深地裝在心里。韋三自己明白,他把舒玉裝在心里,完全是他的心病。他心里病了。病得很重,重到誰也都不能治。那個梳馬尾辮、穿白色連衣裙、系著紅領(lǐng)巾的小女孩,總是和那個穿藍(lán)色連衣裙婷婷玉立的少女并置在他的心中。那是他心里最美的圖畫。她們一會兒是一個人,一會兒又分開。分開時,穿白色連衣裙的小女孩,就拉著穿藍(lán)色連衣裙的少女,在韋三心里跳房子。穿白色連衣裙的小女孩從韋三左邊的心房,跳到右邊的心房,穿藍(lán)色連衣裙的少女從右邊的心房,跳回左邊的心房。她們不停地交替跳著,就把韋三跳得快幸福死了。一次次有了這種快幸福死了感覺的韋三,身邊有再多的女人,也無法忘記舒玉。

二姐苦口婆心地勸說在韋三看來一點意義都沒有,但韋三不能告訴二姐這些。何況,他還病了,病得無藥可救,無醫(yī)可看。韋三覺得戀愛就是一種病。他混女人就是為了給自己治病,但越治這病痛越深,自己心里的絕望就更可怕。這時的韋三是清醒的,他不糊涂了。但韋三害怕這種清醒。他一清醒了,就會看不起自己。覺得能掙幾個臭錢的自己,人都被錢熏臭了。這時,他就又強迫自己糊涂。他一糊涂起來,就能短暫擺脫清醒時對舒玉的思念帶給他的折磨。

韋三這病很可怕。是他自己覺著可怕,別人都不知道。但這并不影響韋三做生意賺錢。在韋三運煤生意正旺的時候,已經(jīng)改制為冀南集團出臺政策,所有原煤銷售改由集團集中管控,收回下屬各礦的自主經(jīng)營銷售權(quán)。這時,已經(jīng)積累了雄厚資金的韋三,早已是一個精明的生意人了。他注冊成立的“鼎興”公司,已是一個擁有煤炭經(jīng)營、煤機設(shè)備銷售、鋼材、物流等主營業(yè)務(wù)的綜合性公司。他已從一個煤販子完成了向一個商人的蛻變。另外,他還控制著整個冀南集團北半部的地下煤炭副產(chǎn)品市場。只有他知道,在表面光鮮的體制制度之下,有著多么深的利益黑洞。他的實力越來越大,已經(jīng)大到韋三沒有想過的邊沿。在沒邊沒沿大下去的生意,又讓韋三糊涂了。韋三是一個糊涂了就想想明白,想明白了再糊涂的人。但這時不管韋三再怎么想,他都想不明白為什么自己會有這么大的生意,有這么多錢,像個富人了。這會兒,他再看書,就覺得書里講的都是明白事,只不過是他糊涂,看不明白。這時韋三有了一個發(fā)現(xiàn),凡事都能想明白的人,是真糊涂。而凡事都能裝糊涂的人,是真明白。想通了這件事,韋三覺得自己一下子老了。他才三十多歲,但覺得自己像六十歲一樣老了。人不停地想事有多么可怕。韋三怕把自己想成七十歲,就又裝糊涂不想了。不想了,他就對自己說:“繼續(xù)混吧!”

這時候,韋三就覺得老七和“死臉”朱四活得比他輕松。他倆占據(jù)冀南集團南部和中部地下煤炭副產(chǎn)品市場,與他明著是朋友,生意伙伴,暗地里是競爭對手。他們之間小摩擦不斷,但從沒撕破臉。有時他們會覺得太平靜了沒意思,就故意制造出點摩擦來。用刑警大隊長高凡的話說,你們都把錢掙了,不鬧點事,我們干什么,吃誰喝誰。他們也就隔三岔五弄出點小事來,讓高凡他們有事干,有飯吃,有酒喝,有其他樂子玩。在韋三看來,老七和朱四比他活得瀟灑、輕松,他有點羨慕他們。他們心里沒病。沒事了,韋三就拿自己和老七、朱四比著玩。論做白道上的生意,老七、朱四和他差一大截。要說這花花道上的生意,似乎老七、朱四也比他強不到哪里去,他只不過稍稍不那么壞得很。韋三也不知道這個“稍稍”是多大的差別,也不知道“不那么壞得很”和壞得很差多少,他就覺得自己比老七、朱四“稍稍不那么壞得很”。他覺得這一點很重要。其實更多的時候,韋三覺得自己和老七、朱四一樣。怎么又一樣了呢?吃飯、喝酒、造錢、玩女人、投機鉆營,等等,他們就像叮在一塊臭肉上的蒼蠅。還有哪里一樣呢?他們身上的腐爛味。韋三覺得自己只要和老七、朱四在一起,待夠半天時間,就能聞到一股腐爛味。像這味道是從骨頭里滋生出來,這不僅是最讓韋三奇怪的感覺,也讓他害怕。韋三不賭,老七不賭,朱四也不賭,在這一點上他們又一樣。而他們手下那些弟兄們,幾乎都賭。和老七、朱四一樣,韋三喜歡他們賭,還慫恿他們賭,偶爾還摻進去玩幾把。韋三只玩幾把,有這幾把就夠了。他不能和他們太一樣了,他們就是他們,他們賭得越大越瘋狂才好。這樣他就更容易控制住他們。有缺陷的人,才會被別人利用。韋三雖然稱他們是兄弟,也像兄弟一樣對待他們,但他知道這樣的兄弟是干什么用的。有時,韋三就想自己是一個壞人,連心都壞掉了的壞人。

韋三“犯病”了,就像犯傻一樣想,想不明白地想,他韋三為什么就不能忘掉一個人呢?韋三知道,他不能,就是不能。這個不能帶來結(jié)果,他所有生意上的成就,他的所有錢,都抵不住舒玉。韋三覺得自己快墮落得沒救了的時候,就想舒玉。一想舒玉,他就又得救了。舒玉現(xiàn)在怎么樣了呢?她在哪里呢?他有好多年沒有看到舒玉了。他不是沒有機會見到舒玉,舒玉幾乎每年都回汪村礦看望父母。韋三要想看她,完全有機會,也有借口。但他不敢。他想自己墮落了,怎么能去見舒玉呢?見了舒玉,就等于毀了自己的夢。沒有了這個夢,他就不再是病人,而是死人了。他想活著,也就忍著不去見舒玉。他都想不起舒玉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了。韋三盯著墻上的某個斑點,像是在夜晚的燈光下盯著一只臥在墻壁上的壁虎一樣,他在想,在想舒玉的樣子。韋三沒有想起來。他只想起來一個穿白色連衣裙的小女孩,和一個穿藍(lán)色連衣裙的少女,她們奇怪重疊在一起的樣子,比夢還虛渺的樣子。

這天韋三回到家里。姐姐搬到新市區(qū)去住后,他更是很少回家。不是他不想回來,是他怕面對二姐的嘮叨。二姐一嘮叨,韋三就會犯病。二姐是急,他三十多歲了,還沒有想結(jié)婚的動靜。前年小四大學(xué)畢業(yè)了,分配到省城一家醫(yī)院當(dāng)大夫,過年時還帶回來他的女朋友。他這個大哥沒有動靜。去年,韋三的四弟結(jié)婚了。韋三還沒有動靜。今年,弟弟有了一個兒子,韋三還是沒有動靜。而這時,弟弟小五也大學(xué)畢業(yè),有了工作和女朋友。韋三還是沒有動靜。韋銀花看著沒有動靜的韋三,有點絕望了。她不知道弟弟心里裝著什么,只是覺著弟弟韋三心里有一口深井,很深很深的深井。她看不到底。

就連韋三的外甥小輝,這個已是一個小學(xué)六年級的大男孩了,也對大舅不結(jié)婚不找女朋友,心里懷疑。有一天,他在飯桌聽他媽嘮叨,就隨口說了一句:“我大舅沒準(zhǔn)是同志?!?/p>

韋銀花一愣,跟著問:“啥叫同志?”小輝不言語了。等他媽問急了,小輝說:“就是同性戀。”韋銀花照著吃完飯的兒子后腦勺就是一巴掌,又用眼使勁剜了小輝一下說:“滾一邊去。”

韋銀花知道弟弟不是同性戀,整天有人在她的耳朵邊說,弟弟韋三混了多少女人,今天一個,明天又一個的,都快把她的耳根子說破了。但沒有一個女人最終成了弟弟的老婆。

韋三喜歡小輝。這家伙發(fā)育快,有童大海的身高,在他們班里海拔有點超高。和他站在一塊,個頭似乎比他還要生猛一些。韋三來家了,小輝特別高興。小輝一邊和大舅比身高,一邊自信滿滿地說:“大舅,明年,明年我就能高出你這些。”他拿手比了一個大概尺寸。

韋三笑笑說:“你就知道大舅明年不長了。”小輝十分認(rèn)真地看看韋三,又繞著他走了一圈看看,然后,他搖搖頭,停住腳步,不放心地對韋三說:“大舅,你沒病吧。我怎么看你像是得了妄想癥呢!”韋三抬腿就朝他屁股上奔了一腳。這一腳不白踢,小輝一下子就纏上韋三了,嘴里嚷著,給錢!給錢!給錢!他相中了一雙籃球鞋,媽媽嫌貴,不給買。他賴上大舅了。韋三掏了錢,小輝一把搶過,揣進兜里。韋銀花指著弟弟說:“你就慣他吧。”

韋三喜歡這個外甥,他愿意和小輝待在一起,和這個孩子待在一起,覺得自己心里特別亮堂。姐姐銀花湊了過來。姐姐銀花一湊過來,韋三剛剛還興趣盎然的臉,立馬就平靜了下來。他沖著小輝眨眨眼。小輝明白了。小輝有點得意地笑了。他愿意看著大舅被媽媽問得尷尬,也愿意看媽媽和大舅啰嗦著斗嘴。他滿懷好奇地等著。

但這次,媽媽湊到大舅跟前,沒有說勸大舅結(jié)婚,媽媽和大舅也沒有啰嗦著斗嘴。他有點失望,有點失望的小輝就走出家門,他要拿大舅給的錢,去買鞋。他想象了自己穿上那雙鞋的樣子。很酷。

銀花給韋三說了另外一件事。而這件事一下就把韋三的心點亮了。銀花告訴韋三,舒工程師兩口子一塊得病住院了。都是心臟病。舒工程師要厲害,他妻子輕一點。得病原因是他們的寶貝女兒犯事了,被法院抓起來了,正等著宣判。韋銀花沒有說清楚是因為什么,但韋三聽出了個大概。舒玉和她的丈夫在省城開了一家小公司,由于經(jīng)營不善,倒閉了。但舒玉的丈夫在公司倒閉之前,騙了銀行三百萬元的貸款。他跑到國外去了。和尚跑了,廟還在。對此,并不知情的舒玉被抓了。

二姐說完這事,問韋三中午吃什么飯。韋三說,吃什么飯,我什么飯也不吃。他匆忙和姐姐打了個招呼,起身離開了家。出了姐姐家的門,韋三就打電話給他公司的法律顧問周成律師,問他有沒有時間,他要和他談一談。見到周成后,韋三就把這件事告訴周成,委托他去處理這件事。而他去了醫(yī)院,看望舒玉的父母。舒玉的父親還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情況很不好。舒玉的媽媽已基本脫離危險,正在接受進一步地治療。韋三來到蔣馨芳的病床前,這個在年少時韋三心里風(fēng)姿卓然的婦人,此刻滿臉是倦怠和疲憊,眼神里晃動著無望和怨恨的光。韋三告訴蔣馨芳,他要救舒玉出來。蔣馨芳的眼一下子就亮了。她抓住韋三的手,眼里濕濕的,不知該怎么說好。韋三拍拍她的手,離開了醫(yī)院。當(dāng)晚,他就到了省城。第二天,韋三就去了羈押舒玉的拘留所。通過朋友關(guān)系,韋三見到了舒玉。見到舒玉之前,周成已經(jīng)把所有案情打聽清楚了,只要替舒玉還上欠銀行的貸款,舒玉完全可以不被判刑。就是判了,也很輕,最多是監(jiān)外執(zhí)行。韋三心里一下子輕松了。他要把舒玉弄出來。以最快的速度弄出來。他能做到。

韋三忙活起來了。他要去見舒玉。他不知道自己該怎么穿好,穿什么好。折騰了半天,韋三還是穿了一身最普通,顯得干凈舒適的休閑裝去見舒玉了。見面之前,他想了舒玉。但他沒想出舒玉的樣子。韋三滿懷期待的等待著。舒玉被領(lǐng)到了看守所的檢察室。韋三的朋友,他托的關(guān)系是檢察院派住拘留所的檢察室主任。當(dāng)獄警把一個穿著“冀看”樣式服裝、長相白皙、有點疲憊和憔悴的女人領(lǐng)進房間里,韋三有點失望。他懷疑獄警領(lǐng)錯了人。但僅僅過了幾秒鐘,韋三就從舒玉的眼睛里認(rèn)出了她。雖然舒玉一臉疲憊和絕望,但她骨感的臉型上仍輻射著遮不住的冷艷。舒玉根本不認(rèn)識他。她有點漠然地看著韋三。韋三對此,一點都不意外,還感到了安慰。他就是需要舒玉重新認(rèn)識他。

韋三說:“我是韋三。”

說完這句,他自己覺得有點別扭,就接著又說:“我是你的小學(xué)同學(xué)。我們還同過桌?!表f三說出了這一串帶有記憶符號的話語后,舒玉才像從遙遠(yuǎn)的地方看到什么一樣想起了記憶里有過韋三這樣一個人。但她想不出就是眼前這個衣著樸素但很干練的男人。他是韋三。舒玉這樣想著。

獄警出去了。韋三坐到了舒玉對面。他們都不知道該說什么,也不知道說什么好。舒玉被抓進看守所之后,才深切感到了人世的凄涼與冷漠。沒有一個人來看過她,甚至連一個捎話的人都沒有。她還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已經(jīng)病了。而且父親還在搶救中。還是韋三說話了。他說:“你的父母病了。”

舒玉一下子站起身來。韋三說:“舒伯母問題不大,住院治療一段時間就會好。”舒玉兩手支住桌子,等韋三說話。

韋三說:“舒伯父要重一些,現(xiàn)在還沒有脫離危險?!笔嬗裢嶙谝巫由?,哭了。她知道為什么父母沒來看她的原因了。舒玉哭了一陣子之后,突然站起說:“我要出去!”

韋三看著舒玉,遞過去一包紙巾后說:“我這次來就是想把你弄出去?!笔嬗褚幌伦鱼蹲×恕K悬c不相信。

韋三說:“我的律師說了,最多三天你就可以出去了?!笔嬗窀遣幌嘈帕?。韋三在她的眼睛里看出了懷疑。韋三臨走時,輕輕拍了一下舒玉的肩膀說:“等著,最多三天?!边@會兒,舒玉看韋三的眼光里,有點可憐巴巴的了。這目光,讓韋三心疼。

韋三在省城里待了三天,辦理完相關(guān)手續(xù)后,舒玉以候?qū)彽纳矸輳木辛羲鰜砹?。走出拘留所的舒玉相信了韋三。等她看到韋三嶄新的三菱越野大吉普后,就什么也不懷疑了。她很累地坐進后座,不一會兒就睡著了。等她醒來時,韋三的車已經(jīng)停在新市區(qū)冀煤集團中心醫(yī)院的停車場上了。

韋三領(lǐng)著舒玉去看了她的母親。一進門,舒玉就趴在媽媽的病床前哭了。等她哭夠了,舒玉媽媽說,去看看你爸爸吧。韋三又領(lǐng)著舒玉來到重癥監(jiān)護室。他們都被擋在了門外。

韋三領(lǐng)著舒玉到了主任辦公室,心內(nèi)科焦主任熱情地接待了韋三,韋三介紹了舒玉。焦主任告訴舒玉,舒工程師的病很不樂觀。他要家屬做好最壞的打算。舒玉的心懸起來了。果然,第二天下午,舒炳輝在見過女兒舒玉最后一面后,一句話也沒說就撒開了拉住舒玉的手。舒玉在爸爸的眼睛里只看到像小時候一樣的溫暖、疼愛,一點責(zé)備也沒有。舒玉趴在爸爸的身上哭了。她的哭聲里充滿絕望和愧疚。

父親死了,媽媽還病在床上,舒玉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她這時才覺得自己在生活上是一個一點經(jīng)驗也沒有的人,也是一個無用的人。還是韋三幫了她。他調(diào)動所有資源來幫舒玉料理喪事,把所有舒玉想到和沒有想到的事情都處理得周全到位。這讓剛經(jīng)歷了自己人生大不幸的舒玉在內(nèi)心里對韋三充滿了感激。這個連日來在她身前身后不斷出現(xiàn),在忙忙碌碌中表現(xiàn)出一個成熟男人誠摯、穩(wěn)重和干練的人,讓她感到了意外的溫暖。她不知道韋三為什么會這樣做?,F(xiàn)在,她也沒有精力想知道這些。

一周過后,舒玉的媽媽出院了。韋三接到周成的電話,說舒玉的事有結(jié)果了,要她再去一趟省城,她的案子就可以結(jié)了。韋三把這些告訴了舒玉。韋三問舒玉,要不要他陪她去省城。舒玉點了點頭。舒玉有點害怕,她不敢自己貿(mào)然去那個讓她在心里畏懼的地方,害怕她會回不來,而再次失去自由。第二天天不亮,韋三就開車?yán)鲜嬗袢チ耸〕牵磺泻茼樌?,舒玉的案子結(jié)了。舒玉又自由了。這么快的變故讓舒玉都有點不相信這是發(fā)生在她自己身上的事情。下午他們就從省城回到了汪村礦。舒玉邀請韋三去她們家坐坐。韋三說改天吧,然后他沖著舒玉笑笑,開車就走了。在淡淡暮色里,舒玉覺得韋三的笑,醇厚,溫暖。她對這個男人有了好感。

舒玉沒了事業(yè),還背了巨額債務(wù),一時又不能脫身出去工作,就在家伺候媽媽。她知道這不是她的生活。就連舒玉的媽媽,也知道女兒不會很久留在身邊。但她不說破。只要女兒留在身邊一天,她就幸福一天。這天,舒玉接到韋三的電話。韋三在電話里問她是否愿意出去散散心。舒玉不知道該怎樣回答。舒玉媽媽問是誰的電話。舒玉說,韋三的。還說韋三想請她出去散散心。舒玉媽媽說,去吧,玉兒。舒玉答應(yīng)了韋三。

不一會兒,韋三的車,就來到舒玉家的門口。舒玉上了車,韋三問:“去哪里?”

舒玉說:“你邀請我,我知道你想去哪里?”這時,韋三和舒玉說話已經(jīng)有點老同學(xué)的隨意和親近味道了。

韋三說:“我想去鹿峰山許愿。怎么樣,賞個臉,你陪我去?”韋三這話說的舒玉心里舒坦。

舒玉接過話頭說:“正好,我也想去許個愿?!?/p>

韋三趕忙接了話說:“那就去鹿峰山?!笔嬗顸c點頭。鹿峰山在礦區(qū)西邊的深山里,離汪村礦一百多里地,山上有一座娘娘廟,初一十五,燒香許愿的香客能把廟門擠破。人們都說廟里的神靈特別靈驗。韋三還告訴舒玉,那里的風(fēng)景很美。

韋三不信神。他心里幾乎沒有神。但他又迷迷糊糊地感覺到有一個神在。這神不在他的心里,在他看不見的空氣中,像一個細(xì)碎的顆粒浮在空中。他只要想時,這個神就出來了,像光一樣。他不想時,什么也沒有。韋三的奶奶信神,每年奶奶都在過年時把家里準(zhǔn)備吃的年夜飯先供給神吃,只有神吃了之后,韋三他們才能夠吃到。奶奶死了之后,姐姐也信了神在。他們家的年夜飯,依舊是神吃了之后,他們才吃。韋三雖不信神,但從不反對奶奶和姐姐敬神,也不覺得奶奶和姐姐敬神荒唐。有時冥冥之中韋三還覺得奶奶和姐姐的虔敬有點神秘的崇高意味。舒玉也不信神。她從小生長在知識家庭氛圍里,雖然是在煤礦,但畢竟也不一樣。上大學(xué)了,舒玉學(xué)的是工商管理。畢業(yè)后和丈夫一同進了一家企業(yè),后又一同辭了工作,在省城開一家小公司。開始公司還很紅火,但慢慢就不行了。公司不行了,丈夫拋下她跑了,她被抓了。她咒罵她的丈夫,恨自己的命運。在絕望和焦慮中,她也短暫地想過神,她幻想著,但神并沒有幫助她。她心里仍是一片昏黑。這次出事,她以為自己完了,徹底完了,像沒救似的完了。沒想到韋三像神一樣出現(xiàn)了。起初韋三說要弄她出去,她怎么也不相信,不禁覺得荒唐滑稽可笑,還覺得比夢還不真實。她的那個很小就沒有了爹娘,讓她都忘光了的同學(xué),在她跌入生活低谷也是在人生最黑暗的時候,突然成了她的救世主。這個世界真是荒誕無邊了。但事實就是這樣。韋三像個神一樣,把舒玉領(lǐng)出了就要掉進去的苦海。那時苦海的水,已經(jīng)淹到舒玉的脖子了。再往上淹一點,她就溺水了,就完了。舒玉覺得生活真是像個謎啊,人怎么也不能猜透,又永遠(yuǎn)猜不對的謎。當(dāng)韋三提出要去鹿峰山燒香許愿,舒玉覺得心中某個很深的地方被碰了一下。她問自己,難道自己的命運也要交給一個她從來沒有信過的神秘的存在來決定嗎?但韋三說得很委婉,是陪他去,還可順便散散心。這又讓舒玉少了些負(fù)擔(dān)。但她還是在心里認(rèn)真想了一番關(guān)于神的種種。她恍惚中覺得自己像是在一個瞬間信了點什么。

韋三選了個避開初一十五人多的日子去鹿峰山。他原本想讓舒玉在個熱鬧日子去鹿峰山,但想想,憑舒玉的性格和這會兒的心情,還是選個安靜日子去好。這天是初一過后的第二日。車子一進入到鹿峰山的主體景區(qū),就像是在綠的迷宮里穿行。舒玉搖下車窗,她覺得吹在臉上的風(fēng)都是綠的,綠得都飽含了汁液。那種黏黏的,又有點滑的,粘上身子就流動的液體。她有點貪婪地深深呼吸著。這些天她犟著的心,也被這綠意稀釋了。等下了車,那種遠(yuǎn)離塵世的安恬與靜謐從四周森密的林子悄悄圍過來,并給舒玉帶來一種浸魂攝魄的莫名慰藉時,她想自己這趟來對了。她多么需要這樣一種幽深的能夠滲進心靈的安撫啊。舒玉忽然想,如果她什么也不干了,比如老了,她就到這樣一個地方來避世??粗嬗衲樕下冻龅膼芤?,讓韋三覺得他帶著舒玉來這里,是冒險對了。開始他還認(rèn)為舒玉會拒絕。但最終舒玉來了。當(dāng)舒玉腳蹬一雙淺藍(lán)色旅游鞋,一身休閑牛仔,輕快地拎著一個旅游包從樓道里出來時,韋三眼睛一下子被刷亮了。這才是真正的舒玉。清美,飄逸,有著一種讓人一眼看過就覺快心舒雅的美。她看上去根本就不像是一個剛剛經(jīng)歷過磨難的少婦,倒像是一個有著少婦風(fēng)韻的少女。舒玉能答應(yīng)跟他一起出去,韋三就覺得自己勝利了。他的勝利不是有什么特殊意味的勝利,所謂勝利只是他描述自己接近舒玉的一種感覺而已。在攀爬到一段比較陡峭的石階時,韋三搶前半個身位,回身向舒玉伸出了手。舒玉把手搭在韋三手上,韋三拉住了舒玉的手。舒玉并沒有拒絕這看似沒有內(nèi)容但又似乎飽含了內(nèi)容的舉手之勞。她似乎也愿意有人在這樣的時候拉著她的手走上一段路。經(jīng)歷了短暫的牢獄之災(zāi)后,舒玉有點害怕孤單了。她真的害怕。

而這時一件讓舒玉真正害怕的事又出現(xiàn)了。他們來到了一座懸索橋邊。要想到主峰的娘娘廟去,必須跨過這座橋。橋在兩個懸崖邊,用兩道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的粗大鐵鏈連接,橋長不到二十米,鋪著厚厚的木板。不走這道橋也可以,從這個山崖沿石階下去,過了一道溝,再沿著另一道石崖的山階爬上去。舒玉看著這橋,直搖頭,她不敢過。她暈高。韋三看了她一眼,一溜小跑到了橋的對面,他坐在橋邊的一塊石頭上,向舒玉深出了雙手。舒玉真的不敢過,她暈高。但韋三的熱情還是鼓勵的她。她起身來到橋邊,戰(zhàn)戰(zhàn)栗栗地手把住鐵環(huán),邁出了一步,兩步……正在韋三以為她會這樣過來時,忽然,她又退回身去,坐在了橋邊的石頭上。

他們就這樣隔著橋,靜靜地看著對方。舒玉在橋這邊,向韋三擺擺手;韋三在橋那邊,向舒玉擺擺手。他們都在等。舒玉想,韋三要是能回來背過去自己就好了。她的想法剛剛冒出,韋三就從橋那邊站起。等她的想法落地了,韋三一溜小跑地回來了。跑過來的韋三,弓下身站在了舒玉身邊。舒玉驚呆了。

這時,韋三戲謔地說:“老同學(xué),上轎吧!”

舒玉不客氣地趴在了韋三的背上,戲謔地回答說:“起駕了,老同學(xué)。”他倆都哈哈笑出了聲。而在這笑聲里,他們突然間就覺得心里有了默契。韋三慢慢走上了懸索橋。舒玉像似幸福地閉上了眼睛。他們就這樣彼此心照不宣又像什么也沒有一樣,穿過一條密蔭中的小徑,邁上石砌的臺階,走進了廟門。他們各自上了一炷香后,跪在跪墊上,在神仙娘娘面前默默許下了自己的心愿。

兩人慢慢下山,舒玉問韋三許得什么愿?韋三神秘地看著舒玉,說一個神秘心愿。韋三問舒玉許得什么愿?舒玉大大方方地告訴韋三,事業(yè)愿!希望等媽媽好起來,能夠早點找到自己想做的喜歡做的能掙錢的事做。

韋三說:“這么想出去做事?”

舒玉說:“我不出去做事行嗎?我現(xiàn)在身背三百萬的債務(wù)。這會兒,身邊就跟著債主?!表f三笑了。

他看著舒玉,指指自己說:“我像個債主嗎?”

舒玉停下腳步,夸張地瞪著眼說:“怎么看都像。越看越像黃世仁?!?/p>

韋三笑了,接過話說:“我這個債主不逼債?!?/p>

舒玉說:“不逼債,也是債。是債躲不過?!?/p>

韋三說:“如果你真的想還債,我倒有個主意?!?/p>

舒玉說:“說說看。”

韋三告訴舒玉,他在市里投資控股的一家五星級賓館,下個月就要竣工了,接下來要籌備人員培訓(xùn)和開張事宜,如果舒玉不介意廟小,來當(dāng)總經(jīng)理,幫忙管理酒店。舒玉一愣。她真的要重新認(rèn)識韋三了。韋三救她出來,讓她有了一次重新認(rèn)識韋三的機會,但現(xiàn)在看來,她還認(rèn)識得不夠。很不夠。雖然這些天,母親也跟她談起不少關(guān)于韋三的事,但那都是些道聽途說猶如西游一般的故事。它能夠豐富韋三,但不足以讓舒玉認(rèn)識韋三。韋三不單單是一個暴發(fā)戶,他已是一個成熟的商人了。商人是和暴發(fā)戶有區(qū)別的。

聽了韋三邀請她的話,舒玉回答時,耍了點小聰明,她裝作沒聽懂似的問韋三:“你說什么?”

韋三說:“我說的你聽見了。”

他又追著剛才的話音加了一句:“我也說清楚了?!表f三的眼里有一道亮光,很亮地逼過來。

舒玉不能躲了,她說:“你想免費讓我給你打工?!?/p>

韋三笑著說:“按你的說法是還債。”

舒玉說:“薪金怎么給?”

韋三說:“三十萬。年底看效益情況,還有提成獎勵?!?/p>

舒玉認(rèn)真地掰起一個一個手指頭,又伸開后說:“我要打十年工才能還清你的閻王債?!?/p>

韋三說:“先澄清一點,不是閻王債。這債,不還也行,一直欠著?!?/p>

舒玉說:“我不想。”

韋三說:“那就打工還。怎么樣?”韋三的眼里滿是熱熱的真誠和期待。

舒玉說:“成交!”

她伸出了手。韋三也伸出了手。他們的手拍在一起。他們的手即將分開時,韋三輕輕用力握了一下舒玉。舒玉在這一握中感到了點什么。她忽然想起來點什么來,問韋三:“剛才,在神面前,你許得什么愿?”

韋三說:“你會知道的?!笔嬗耠[隱約約感到了。

來到停車場,韋三問舒玉想不想開車。舒玉告訴他,現(xiàn)在她想找一個地方好好發(fā)泄一下。她又看了一眼韋三,詭黠地眨兩下眼說:“我快被債主逼瘋了?!表f三說:“我們之間根本就沒有協(xié)議,你完全可以賴掉這筆債?!笔嬗裢屏艘话秧f三說;“你也太小看人了?!表f三笑笑說:“走,我?guī)闳ヒ粋€地方?!?/p>

韋三把車子開下山后,穿行過一段盤山公路后,來到一片河灘上停下。舒玉下了車,覺得天又藍(lán)又高,高得都覺著心有點空了。她眼前是一大片開闊的河灘地,東西長有一公里多,南北有一二百米寬,中間不足二十米的河道里,淺淺流著清澈的河水。河水的上游蜿蜒隱在群山的后邊,下游也綿延著滑入山巒中,大大小小的卵石排滿了河道,兩邊灘地上長著過膝的荒草,荒草中有凌亂的車轍,看著像是經(jīng)常有人來。一對白鹡鸰,在河水繞流的卵石間蹦來跳去。它們一會兒,涉足在水里滑走幾下,忽而又跳上一枚卵石,挓挲著翅子引頸歌鳴,忽而又像舞蹈似的在原地跳轉(zhuǎn)。兩只鳥兒,一只緊隨了另一只,不離不舍。這一灣河水,無疑就是它們的天堂。舒玉看得有點入迷了。

韋三站到了舒玉身邊,告訴她,自己心里不痛快了,就一個人開車到這里來發(fā)瘋。韋三把發(fā)瘋兩字說得狠狠的,像是牙縫里緊緊咬著什么。舒玉有點驚愕。韋三看看舒玉說:“你想不想體會一下人發(fā)瘋的樣子?!?/p>

韋三轉(zhuǎn)身跑向了車,等舒玉明白過來點什么時,韋三的車已開到了身邊。舒玉上了車。

韋三說:“扎好安全帶。”舒玉扎上了安全帶。

韋三說:“手握緊把手?!笔嬗裎站o了把手。

三菱越野吉普轟鳴起來了。車身緊張地顫著,在這顫動中有一種肌肉要撕裂的酥麻感。舒玉耳朵里灌滿發(fā)動機的轟鳴聲,她身子有了一個微微前沖后,車像一匹野馬一樣在河灘上瘋狂奔馳起來。車子沿東西灘地瘋跑了兩個來回后,一個踅轉(zhuǎn),奔下了河道,水幕濺起來,噴出很遠(yuǎn)才落下。韋三加大油門,車子蹦跳著躥上對岸,快速駛出一段,又返身沖進河里回到岸上。舒玉瞄了一眼韋三,韋三像個男神一樣釘在車座上,穩(wěn)穩(wěn)地把住方向盤駕馭著瘋狂吼叫的汽車。一個急剎車,韋三停下了車子。韋三看看舒玉說:“你來試試?!笔嬗顸c點頭。

車子打著了,舒玉先在河灘地上穩(wěn)穩(wěn)行駛了兩個來回。她在認(rèn)識這輛車。她認(rèn)識了,并給出評價,車子真好。又一個來回開下來,她的感覺來了。舒玉開始發(fā)飆了。女人發(fā)起飆來,一點也不比男人差,有時比男人還要瘋狂。舒玉發(fā)飆發(fā)到瘋狂了。韋三沒有想到。舒玉兩眼瞇成了一道縫,挺直的鼻梁像是要把顴骨微高的臉頰都帶著沖出去,唇線清晰的雙唇緊緊抿在一起,在嘴角形成一道溝轍,給人的感覺是,她暗暗想咬住什么,又像是咬住了什么。剛剛過肩的一頭濃密短發(fā)在汽車的晃動中搖來擺去,偶爾露出的白皙耳根,讓韋三想湊過去親一下。但韋三不敢。舒玉正在發(fā)飆。她發(fā)起飆來簡直就是換了一個人。過了一會兒,舒玉臉上冷峻的表情沒了。她徹底放松了。一會兒高興地大笑,一會兒又為一次車子激越的沖顛大聲尖叫。她的臉上升起一抹淡淡的潮暈,人更媚了。她足足在河灘上瘋狂駕駛了二十多分鐘才停下來。

車一停穩(wěn),舒玉就趴在方向盤上像頭母狼一樣哭了。她伏在方向盤上身體波浪起伏地哭一陣子,就仰到靠背上搖著頭哭一陣子,然后又趴到方向盤上哭。她哭得無遮無攔,昏天黑地,就跟餓著的孩子一直找不到奶一樣拼著命哭。痛哭中的舒玉不再是淑女了,就是一個受了無限委屈的小潑婦。韋三被舒玉的哭聲嚇著了,不知該怎么辦。他瞪著眼不知所措。這時舒玉突然一歪身撲在韋三身上哭了。韋三緊緊地抱住了舒玉。他覺得自己抱得不夠緊,又在手臂上加了力氣。等他更緊地抱住了舒玉,覺得自己心里黑了,黑得他想哭。原來哭也傳染,就在他抱住舒玉的時候,他被傳染了。他只愣怔了一會兒,就扯開嗓子哭了。韋三的哭聲也是那樣蕩氣回腸,無遮無攔的,像是要把什么從心里徹底摧毀一般。他的哭聲又把舒玉嚇著了。等舒玉和韋三都不哭了。他們彼此盯著看著對方,像不認(rèn)識一樣。他們的眼里都帶著刀,一剜一剜的,像要挖出點什么。這樣盯著看過一會兒,又看過一會兒,他們就明白了,他們是親人了。舒玉輕輕湊過來,韋三抱住了她。她們親吻了。他們像是尋找自己一樣,嘴唇找到一起親吻了。他們的這個吻,幾乎吻了一生的長度。等舒玉覺著有點窒息了,她挪開了自己的嘴唇,趴在韋三的肩上。舒玉輕輕喘息著。

過了一會兒,她柔柔地摸著韋三的頭發(fā)說:“現(xiàn)在可以告訴我,你許的什么愿了吧?!?/p>

韋三說:“你已經(jīng)知道了?!?/p>

舒玉說:“我讓你說出來?!?/p>

韋三坐直了身子,雙手扣緊舒玉的肩膀,盯著舒玉的眼睛說:“我向神祈求,如果神眷顧我,就讓我娶到舒玉?!笔嬗窨吹巾f三眼睛里的火焰。韋三松開舒玉,推開車門跳下去。手在嘴邊掬起,向著空闊的河灘和高淼的天空大聲喊:“讓我娶到舒玉吧!”

舒玉等韋三喊完了,對他說:“要想娶我,你還要等。”

韋三說:“我能等。我都等到三十二歲了,不怕再等三十年?!笔嬗襁@回真是愣住了。她又覺得不認(rèn)識韋三了。

韋三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返身上車,從后座拿過他的包,從包里翻出錢包,又在錢包里找到一樣?xùn)|西。他拿出來攥在手心里。

然后,他把手伸到舒玉面前說:“猜猜看,手里是什么?”舒玉看看韋三,她不想猜,但看見韋三眼睛里的光芒后,又改了主意。她說:“這可是瞎猜啊?!?/p>

韋三說:“就當(dāng)玩兒?!?/p>

舒玉第一次猜的是一枚硬幣;韋三搖搖頭。舒玉第二次猜的是巧克力;韋三搖搖頭。舒玉第三次猜的是戒指;韋三搖搖頭。舒玉不猜了,韋三打開了手掌。在韋三的手掌中,擺放著一塊有點陳舊的彩色橡皮。天藍(lán)色的那種,有點灰。韋三告訴舒玉,這是上小學(xué)時,舒玉送給他的。他一直留著。這些年,他一直隨身攜帶,想她的時候,他就拿出來聞聞。聞到橡皮的香味,就像是聞到了小時候舒玉身上的味道。

韋三說:“現(xiàn)在,這塊橡皮擦亮了我的明天?!?/p>

舒玉把那塊橡皮輕輕捏在手里,她湊到鼻子下聞了聞。她聞到了童年的味道。聞到了愛情的味道。

舒玉把橡皮攥在手心里說:“現(xiàn)在,這塊橡皮擦亮了我的記憶?!笔嬗癖桓袆恿?。被感動了的舒玉突然想起了韋三的名字,韋學(xué)年。

這些天這個事一直在困擾著她。她記不得韋三叫什么名字了。她使勁想也想不起來。她不想讓別人告訴她,就讓自己想。舒玉想她一定能夠想起自己的債主的名字?,F(xiàn)在,她想起來了,她的債主,名字叫韋學(xué)年。她忽然開心地笑了起來,她笑得渾身顫抖,像是心里開滿了花朵。笑夠了的舒玉,看著韋三說:“韋三,韋學(xué)年,我小時候的同桌同學(xué),二十多年后,他……你竟然成了我的債主?!?/p>

說完這話,舒玉放到車座,仰身大喊了一聲:“天??!”

猜你喜歡
銀花二姐
二姐的好日子
二姐
那個讓我永遠(yuǎn)愧疚的二姐
苦澀的甜蜜
金花銀花
開車
解藥
嫁人還嫁武大郎
當(dāng)厄運向她襲來時
收銀花的二狗
大兴区| 宁国市| 米易县| 扎囊县| 仙居县| 万山特区| 丹阳市| 岑巩县| 永安市| 曲阳县| 潜江市| 共和县| 凉山| 武安市| 二连浩特市| 剑阁县| 沙湾县| 福贡县| 楚雄市| 宜良县| 郧西县| 乌审旗| 大名县| 中方县| 昌平区| 天全县| 汾西县| 富民县| 双城市| 惠水县| 庆元县| 尉氏县| 张掖市| 石景山区| 广东省| 申扎县| 洛扎县| 陇川县| 灵川县| 溧水县| 科技|